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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风月》 作者:十四郎

第五部分

 第三十八章 其毒大苦

  乌江仙子左眼内的鲜血缓缓流下,好似流了一行血泪,她先前近乎疯狂的语气忽然变得低沉阴冷:“八龙子有眼无珠,我不怪他,只是我对他很失望,他配不上我的喜欢。”
  她原本多么骄傲而天才,容姿艳丽,修为高强,裙下之臣无数。只是两万年前坠落的一串珍珠,将她的前尘过往都砸个粉碎。她的美与强,什么都不是,只要上界青睐,孱弱到连人身都维持不了多久的妹子却可以跃过龙门成为神祗。
  不过,那也不算什么,世间众生万态,做妖自有做妖的好处,妹子投生成了江神之女,还是孱弱依旧,往往还要她带上珠串相助,与往常有何分别?
  可是啊,八龙子……八龙子啊……
  他选了妹子,那还是不算什么,只不过又一次让她心冷。她所有向往的、期盼的,在自己搏命以求都得不到的时候,那个什么都不如她的妹妹却轻而易举得到了。
  她时常想起幼年的时候,母亲督促她们修行:要变得又厉害又漂亮才行。
  她问为什么,母亲说:这样才不会被欺负,这样才能得到更多。
  这是个弥天大谎,她被骗了那么多年。江神府邸因为她的数场哭闹,已不许她进去,大婚的那天,她窝在冰冷的河沙里面听见那虚空世界中的丝竹乐声,她想了很多,终于想到心底一点声音都没有,化为彻底的死寂。
  “他配不上我。”乌江仙子缓缓重复,“而这江神,我也不稀罕!”
  白泽帝君掌心托着珠串,垂睫又看了一眼,淡道:“既然如此,为何将八龙子与令妹的尸骨合在一处放在珠串内以神力养护?本座的珠串原本只有三十三粒。”
  她恨恨地想要起身,奈何脊椎为碧玉簪卡住,动也不能动,浑身一阵乱战,又颓然倒了回去。
  “珠串还我!”她恨恨地嘶吼。
  白泽帝君道:“你太过偏执,因为你比令妹美貌而强,八龙子就该喜欢你?江神便该给你做?世间竟有这样的道理?”
  “白泽老儿,你未免把我看得太轻!”她目光阴森,“两万年前我问过你,今天我还是要问你——我的天赋究竟比妹妹如何?”
  白泽帝君思索半日,淡道:“你确实天赋上乘。”
  “那为什么?!”她右眼血红,几乎也要滴出血来。
  白泽帝君缓缓道:“这世间有太多为什么都没有答案,为何你是鲶鱼妖,而不是鲤鱼妖?为何本座是白泽帝君,而不是钟山帝君?万千神职自然是能者胜任,令妹一万岁便陨灭在你手上,倘若活着,你怎知她做不好这江神?你杀了江神一家,令乌江江水泛滥,淹死上千凡人,他们的为什么,你如何回答?”
  鲶鱼妖冷笑数声:“蝼蚁般的凡人,就当是我的陪葬好了!就像你把我们当做蝼蚁一样!”
  白泽帝君冷道:“既然你说本座视你如蝼蚁,那么你可曾见过苍天对蝼蚁有过回应?看来本座不该回你,直接踩死就是。”
  他伸出两根手指,做出捏死虫子的姿势,便听乌江仙子惨叫一声,又是一阵乱战。
  他神色淡漠,又道:“即便你天赋上乘,两万年修到如今这般本领,还是太过异常,依本座看,你只怕是堕了魔道。你犯下的大罪有其三,一为杀害天神,二为篡夺神职,三为吸食魔煞之气以致修为大增。其余小罪,便由刑部诸神替你撰写罢。”
  雷泽神君吩咐部下将乌江仙子架起送往南天门,一面犹豫道:“白泽帝君,莫非她真的堕入魔道?”
  妖族修行自有门道,然而以她这般突飞猛进的修为,大约也只有堕入魔道一种解释。距离上次共工大君撞破天柱已有许多年,下界极少再现魔族,不知这鲶鱼妖从哪里能够吸食魔煞之气。
  白泽帝君沉吟片刻:“将她关入第十六层天牢,请刑部诸神审问,此事蹊跷,暂时不要传出去。”
  雷泽神君神色肃然,躬身正欲告退,却听乌江仙子沉沉笑了两声,幽幽开口:“你们想拷打我,撬出我的话?想都别想!”
  她的嘴忽然张开,一团赤红跳动的妖族内丹被吐出来,悬在半空不停打转,她用牙咬住内丹,狠狠一口将其咬碎,霎时间飓风肆卷,如无形海潮般的破碎妖力汹涌而至,吹起了诸神的长衣。
  白泽帝君面沉如水,双手一抬,放出一道无形屏障,将一切内丹破碎的波动挡在外面。
  乌江仙子的身体渐渐缩成一只小小的光团,她似笑似叹:“白泽帝君,你说得对,世间有太多的为什么都没有答案。今日死在这里,是我命里该绝,无可奈何!上界一群碌碌之辈,不过好运投了个神胎成了天神,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正如你现在站着,我却要死了,并非我不如你,只是这天道太不公!可惜,烛阴氏的血肉最终也没尝到滋味……”
  她还想着要吃烛阴氏。玄乙把受伤的右腿缩了缩,经此一事,她决定鳞片不长满再也不下界了,谁说都没用!
  芷兮在后面轻道:“她……她好可怜……”
  古庭亦叹息不止:“她说的或许也有道理,我等碌碌无为,实在是枉为神族。”
  少夷柔声道:“我怎么不觉得自己碌碌无为?她不过是个因爱生恨的鲶鱼妖罢了,似这样的愚蠢偏执,如何做兢兢业业掌管天地规则的天神?古庭师兄芷兮师姐何必妄自菲薄。”
  古庭看了他一眼,默然不语,自南花园那件事之后,他与少夷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芷兮皱眉道:“你这话说的太刻薄,她都死了,何必这样?”
  少夷微微一笑,不与她争辩,只回头轻轻掐了掐玄乙的脸颊,微有嗔意:“小泥鳅,下回不许说那么狠毒的诅咒,不然我可生气了。”
  玄乙奇道:“哦?是说一辈子都碰不到神女……”
  她还没说完,少夷便气得又掐一把:“闭嘴罢!你这张嘴,生得真坏!”
  他回头看了看白泽帝君,帝君正弯腰将乌江仙子的尸身捡起,她内丹破裂,妖力散尽,死后尸体只是一尾一尺来长的灰色鲶鱼。
  “我先走了。”少夷在玄乙的脑袋上摸了摸,“小泥鳅,今天我救了你一回,以后可别忘了报恩。”
  不等她应声,他的长袖似一双翅膀扬起,纵身跳下狮背,眨眼便飞了老远。
 
第三十九章 君子之歉
  救她?他那半开玩笑胡闹似的行径,也叫救?
  玄乙用袖子拭去额上冷汗,右腿上的伤口真是疼死她了,她活了这么大,还没吃过这种苦头,此刻憋了一肚子怨气,一会儿气扶苍拉自己下水,一会儿气齐南和白泽帝君逼自己下界,一会儿又气那只鲶鱼妖太凶残,不过她已经死了,再气她也没什么意义。
  鲶鱼妖灰色的尸体被白泽帝君交给雷泽神君,芷兮心中不忍,不想再看下去,她本想问少夷为何也会在此,可是回头一看,古庭脸色难看,玄乙闭眼装睡,扶苍头发凌乱浑身是血,她只得把少夷的事丢在脑后。
  “我今日刚巧前往南天门,见着古庭师弟骑了九头狮惊慌失措地闯进来,听说你们在下界遇到厉害的妖族,真是吃惊不小,想不到乌江里竟有这么厉害的妖,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扶苍师弟,你的头发,你身上这些血……”
  芷兮有心关怀,奈何这位扶苍神君素日里寡言少语,即便在古庭面前也极少高谈阔论,与她更是只言片语,上回因为飞廉神君的事,她情急之下关心太过,反倒碰了一鼻子灰,如今便只能竭力让自己看上去显得不那么过于关切。
  扶苍缓缓摇头:“我没有受伤,不劳烦师姐。”
  他转过身去,扯下了束发的丝带,将参差不齐的头发重新挽好,随后却毫不客气撩起玄乙的裙摆——撩裙摆?!
  芷兮惊呆了,待见到玄乙鲜血淋漓的右腿,她更是惊得差点跳起来。
  “你流了这么多血!”
  她扑过来便要查看伤口,玄乙将腿一缩:“不用管我。”
  “什么叫不用管!”
  芷兮皱眉看着扶苍不大优雅地把她裙摆掀起,解开缠绕在伤处的袖子,再将玄乙的衬裤一点一点卷起,她右边的小腿上狰狞的伤口立即暴露出来。
  芷兮面色发白,一面放出术法替她治愈,一面急道:“不是说烛阴氏全身上下遍布龙鳞,非但不惧五行术法,也不惧神兵利器吗?你、你怎么伤成这样!”
  她才九千多岁,龙鳞哪里就长到腿上了?玄乙叹了口气,按住芷兮施法的手,淡道:“不用再试,芷兮师姐把你的披帛借我用用倒是很好的。”
  ……她忘了烛阴氏万法无用,术法伤不到他们,自然也救不了他们。芷兮默然拉下披帛递给扶苍,他接过来,却先不用,念动真言唤来些微雨露,将玄乙血淋淋的右腿细细清洗了一下,又低头仔细查看。
  之前在玉鼠大君的地宫之上,少夷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已让伤口稍稍痊愈,可如今伤口不但再度崩裂,更比之前受创更重了许多。乌江仙子说的十万妖毒软刺只怕不是双眼能见到的东西,只能以神力试探取出,奈何烛阴氏又万法无用……
  扶苍沉吟良久,久到玄乙又要绷不住打算出手肉搏,他方才用披帛紧紧缠好伤处。抬头见她不友善的目光与欲举起的手,他把裙摆一放,回给她一个同样不友善的眼神,这个龙公主,做神女的时候怎么就这么可恶。
  芷兮在一旁急得团团转,连声道:“这可怎么办?放着不管吗?疼吗?”
  玄乙笑眯眯地看着她:“师姐心疼啦?”
  芷兮狠狠瞪她一眼:“受了伤还这样顽劣!我不是心疼,我是内疚!谁心疼你!”
  玄乙娇声道:“内疚的话,帮我把那个叫扶苍的混蛋揍一顿。”
  芷兮无奈地絮叨:“什么时候了还斗这些气,都消停些罢!”
  扶苍的目光从玄乙身上收回,她半张脸埋在柔软的狮毛里面,一双眼睛露出来,一直杀气腾腾地怒视自己。
  果然还是泥鳅更讨喜点。
  对面的雷泽神君及其部下已将鲶鱼妖的尸首带回神界交差,白泽帝君将碧玉簪放在手中看了片刻,长长出了口气,这才扭头望向自己狼狈的弟子们。
  本以为这趟下界取珠串是个最悠闲轻松的功课,想不到出了这桩大差池,最糟糕的偏偏是那个烛阴氏的小鬼头受了伤,他们这一族体质诡异,一旦受伤则万法无用,只能等着自己痊愈,这要怎么跟钟山帝君交代?小丫头来拜师,没几个月就伤的鲜血淋漓——他觉得那块宝贝龙鳞快要保不住了。
  跟了他多年的古庭和芷兮一眼就看穿了他那点小心思,芷兮撇嘴低声道:“先生这会儿肯定想着龙鳞,也不说来看看公主的伤势!真是……”
  她素来对白泽帝君敬重无比,即便他有那些微不足道的小缺陷,也是白璧微瑕,无伤大雅,结果这次派扶苍他们出来做苦力,他们差点命都没了,这节骨眼上他居然还念着龙鳞,实在太过分。
  白泽帝君带着一丝心虚的笑凑过来,干咳一声:“玄乙,你的伤……”
  玄乙的声音很平淡:“我没事,先生不必担心。”
  他只得转向扶苍:“扶苍,你的伤……”
  扶苍也十分平静——平静地摇头,连一个字都不说。
  帝君只好继续转向古庭和芷兮,见这两个素日里最听话的弟子都不搭理自己,他唯有叹息着摸了摸九头青狮最大的那颗脑袋,充满怜爱:“这九头狮吓得不轻,可怜见的。”
  狮背上的弟子们依旧毫无反应,古庭倒是突然灵光一动似的,道:“我家中有三十三天之上青玄大帝炼制的一粒丹药,凡人吃了长生不老,白骨生肉,想来对公主的伤势亦有帮助。”
  芷兮摇头:“丹药都须借助五行之力炼制,怕是无用。不管怎么说,先把玄乙公主送回钟山罢,她的伤太重,不好在下界多停留。”
  古庭恍然大悟:“不错!走罢,赶紧送公主回去!”
  说罢他们起身朝白泽帝君没什么诚意地行礼,一面道:“弟子告退。”
  玄乙还来不及反对,就被按着强行带回南天门。HTTP://WWW.XIAOSHUOTxt.net
  白泽帝君缓缓收回手,落寞地垂下了脑袋。这偌大的苍穹,刚才还热热闹闹,眨眼就剩他独个儿在这里发愣,他可是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赶来救他们啊,怎么忍心将他丢这里茕茕孑立?
  *
  九头狮在云海中穿梭,神界清朗的风拂面而过,从浊气翻滚的下界回到神界,让几位小天神都感到精神一振。
  “玄乙公主。”古庭突然低低唤了一声。
  什么?玄乙把脸从柔软的狮毛里抬起来。
  古庭犹豫了一下,正色道:“我……要向你道歉,我被偏见蒙蔽,证明我修行不足,先生的仁雅度并不是我昔日追求的那些表面,是我浅薄了。当日在南花园中说的都是气话,请你莫要介怀。”
  还有这次下界,他身为师兄,本该护在师弟师妹身前,谁知到最后逃命的是自己,反而叫扶苍跟玄乙受了那么大的罪,他又是惭愧又是难过,正欲斟酌言辞继续道歉,却听玄乙轻轻笑了一声。
  “帮我把扶苍揍一顿就行了。”她慢悠悠地回答。
  ……她对扶苍到底有多大的怨气?
  古庭无奈地望向芷兮和扶苍,他俩一个苦笑,一个像是根本没注意这边。
  唉,这两个莫名其妙的冤家,随他俩去吧,随便斗得你死我活,他再也不管了。
 
第四十章 心之救赎
  天色渐渐暗沉,不一会儿,细细碎碎的雪花飘落在狮背上,芷兮愕然抬头,这会儿才午时不到罢?为何天就黑了?
  而且为什么这么冷?即便如今是暮冬时节,可越往前飞越觉阴寒彻骨,绝非时气所致,九头狮面上已结了厚厚一层冰霜,芷兮也不禁打了个寒颤,一旁的古庭面色同样不怎么好看。
  再过片刻,九头狮终于打了个哆嗦,再也不敢往前飞。芷兮用袖子捂住头脸,前方是浓黑不见五指的深邃黑暗,碗大的雪花密密麻麻地砸下来,几乎睁不开眼,以他们的天神之躯,也吃不消这种刺骨阴寒——这就是玄乙公主的家?还没到钟山就这样?
  古庭在巨大的风雪中高声道:“没法再往前了!不然都要受伤!怎么办?”
  扶苍垂头望向玄乙,她又陷入了沉睡,身下的狮毛已被神血打湿,结成一片片的赤色寒冰。
  烛阴氏一受伤就无法控制神力外溢,受伤越重,神力外溢也越重,看着远处狂风暴雪,万里封冰的景象,他想起数千年前有传言是钟山帝君灭了桐山一族,而自那之后,帝君便再也没离开过钟山长生殿——只怕这位帝君受创不轻。
  他俯身将玄乙抱起,开口道:“我让小九送你们回去。”
  说罢他纵身一跃,消失在漆黑而狂虐的风雪中。
  小九?那是谁?芷兮茫然,却听身下的九头青狮“嗷”地一叫,她方惊道:“这坐骑叫小九?”
  这么……没气质的名字。
  古庭牵着缰绳往回飞:“他自小就养了小九,小毛孩能想出什么好名字。他是华胥氏后裔,严寒酷暑天生奈何不得他,叫他送公主罢,这钟山我们怕是去不得。”
  芷兮怔怔地望着翻滚的雪花,古庭的话她没听清。
  在她心里迷恋了近万年的那个舞剑神君,清绝高旷,天下无双,而这位真正的扶苍神君和她心里想的那个,似乎完全不同。
  他惜字如金,却不是她想的那种原因,他还会使各种阴坏,莫名其妙和玄乙斗气,无视礼仪直接去掀神女的裙摆。
  她已经有点分不清,自己魂牵梦萦的,到底是那舞剑神君回雪长袖的清绝,还是已和自己做了同窗的扶苍神君。
  *
  扶苍迎着风雪疾驰,怀里的龙公主开始渐渐变得沉重而冰冷。
  在他以为她又要现出龙身时,她忽然动了动,睁开眼,带着一种疏离的锐利,静静看着他。没一会儿,她高傲地仰起苍白的下巴,软绵绵地开口:“扶苍师兄,我在等你的赔罪。”
  他眯起眼:“为何?”
  “你对我做了许多无礼之事,华胥氏重礼清贵的名声被一介莽夫败光了。”
  扶苍淡道:“烛阴氏骁勇善战的名声也被手无缚鸡之力者败光了。”
  玄乙柔声道:“扶苍师兄,我现在只想叫你帮一个忙。”
  “说。”
  “可否将我放下,然后圆润的离开这里?”
  扶苍低头瞥她一眼,这龙公主虚弱到面色苍白,声音低哑,还仰着头摆出不可一世的模样来,每一个靠近她的人内心都要惶惶,不知她给的是锋利如刀的讥讽,还是温柔似水的笑谈。
  他用手把她仰起的脑袋毫不客气按回去,仿佛没听见她鼻梁撞在自己胸口上的痛叫,缓缓说道:“再说一个字,就把你扔回下界。”
  她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拿他没有办法,这情况千真万确令他感到一种诡异而不可言说的愉悦,唯有痛快二字可以形容。
  著名的烛阴龙神一脉,他们的小公主该是什么样,他并没有深想过。天帝牵线,他毫无波澜地去见了,三万多年来所来往者大多是身份高贵的神族,那个公主应当也是类似的温文尔雅,心地纯良,和气地聊几句便可以交差。
  他是这样想的,所以他大大地错了。
  顺遂的轨迹从花皇仙岛便开始歪曲,到现在一发不可收拾,藏在内心深处的恶意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有时候真想把她掐碎,不过她变成泥鳅时却又讨喜得紧。
  扶苍突然想叹气,拇指下意识地在她头顶上摩挲了两下,现在那里没有细小的龙角,她气得磨牙,也没发出吱吱的老鼠叫,他竟然有些想念那团冷冰冰又软绵绵的小泥鳅。
  风雪越来越剧烈,忽然之间,一座巍峨雄伟的高山出现在眼前,横贯天地,幽深寂静,钟山到了。
  山门前的神仆守卫远远望见自家小公主满身血地被一个年轻神君抱过来,吓得登时乱成一团,待齐南急匆匆带了一大帮仆从女仙赶来时,山门前只站了一位白衣神君,衣服乱七八糟,身上东一块西一块染了许多血迹,他的领口敞开,大半的锁骨都露出来,看上去很不大像样子。
  见到齐南,这位俊雅的神君面上掠过一丝隐晦的窘迫,捂着敞开的领口,声音魅惑而低柔:“齐南神官,华胥氏扶苍有礼了,我将贵公主送回。”
  齐南已经震惊得呆在原地——扶苍神君?!公主在哪里?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扶苍神君从衣服里面揪出一条漆黑细小的泥鳅,齐南眼前一黑,差点受不了刺激晕过去。
  他家的小公主!竟然现出了龙身!
  后面的情况简直是一团乱,待仆从们小心翼翼用藤床把公主抬回紫府,齐南才想起应当招呼一下扶苍神君,再急急赶到山门前时,这位神君已经走了,他又是一顿捶胸顿足,然而到底还是更心忧公主的重伤,他吩咐守卫封闭山门,这才面色铁青地往长生殿匆匆行去。
  *
  玄乙在一片深邃的黑暗中醒来,令她安心的昏暗环绕四周,只有一点幽幽烛光在不远处轻轻跳动。
  她缓缓出了口气,伤太重,她直接睡过去,没来得及嘱咐齐南莫要惊动父亲。
  果然,钟山帝君沙哑的声音很快响起:“阿乙,你伤得很重,伤处还残留了妖毒软刺无法取出……你现在觉得如何?”
  她想翻身坐起,可受创的身体并不允许她做这最平常的动作,她低声道:“父亲,我没事。”
  钟山帝君定定看着女儿纤细的身体,因为受创过重,她先前甚至连龙身都现出,这是她第二次伤成这般模样,可恨下界那只鲶鱼妖已死,不然他有无数手段可以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更无奈的是,玄乙伤口内的妖毒软刺,唯有望舒神女的月华之精可以取出,可这位神女曾是太阴山龙神一脉,无数代下来始终被烛阴氏压了一头,他发出的邀帖犹如泥牛入海,她半点回音也不给。
  他少不得要用点手段。
  思及此,钟山帝君又道:“听说飞廉神君与你有过龃龉,阿乙,你想叫他怎样给你赔罪?”
  烛阴氏从不求人,自有各种雷霆手段叫旁人屈服。
  玄乙摇了摇头:“我不需要赔罪……父亲,这件事请不要告诉清晏。”
  钟山帝君轻轻苦笑:“你怕影响他?”
  玄乙合上眼,低声道:“烛阴之暗太过耗费神力,父亲收回罢,这点小伤,不必大动干戈。”
  他不由一怔,心中也不知是苦涩还是喜悦,与他虚以委蛇这么多年的女儿,还是知道心疼他的。他心底有无数感慨,这么多年,阿翠的陨灭,他狂怒之下耗尽的神力,清晏的愤恨,玄乙的漠然……他每天都在想着这些,却已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让他眼眶剧烈刺痛。
  这漫无边际毁天灭地的后悔,都因她的一句话得到了些许的救赎。
 
第四十一章 怨气难消
  玄乙半卧在柔软舒适的藤床上,左边放了一白玉盒的蜜饯,右边放着先生给的册子,吃一颗蜜饯看几页册子,厚厚的册子已经快被她翻完了。
  抬着藤床的神仆们忽然停下脚步,女仙提醒她:“公主,龙眠谷到了。”
  她合上册子,将嘴里的梅核儿优雅吐出,抬眼朝前望去——他们正立在一座峭壁之上,所谓龙眠谷,是钟山一处凹陷的深渊,其下地火喷涌,炽热惊人。当然,这对无惧五行阴阳的真正烛阴氏来说毫无作用,所以龙眠谷一般是用来责罚犯错神官的。
  玄乙提了一口气,把手拢在唇边,高声叫道:“齐南!快上来!齐南!”
  连叫了五六声,崖底终于飞上来一个身影,正是齐南,他满头大汗,面色如雪,见着公主便露出自惭后悔的神情,眼眶一红。
  玄乙不等他说话,便笑道:“齐南,你要是敢哭,我就把你胡子揪下来。”
  她摆摆手,令神仆与女仙都退开,这才笑眯眯地朝他伸手:“齐南快过来,你一声不吭跑来这鬼地方待了三天,我的伤也没好上半点,你就别做这没意义的事了。”
  她不提伤还好,一提起,齐南又要老泪纵横:“我不该逼着公主下界。”
  公主自小到大,都是被捧在手心里呵护,谁知这次下界被一个不知名的小妖伤成这样,早知如此,他宁可看公主骑天帝脖子上拔胡须,也不会叫她下界做那什么鬼功课。
  “下都下了,说这些好烦。”玄乙揭开裙摆,摸了摸包裹白布的右腿,半个时辰前才换的新白布,又已经被神血染得一块块血迹,“为什么这伤口总好不了?是那个妖毒软刺的缘故吗?”
  齐南急忙把她的裙子按好,叹道:“莫要碰它,与软刺无关,烛阴氏便是如此了。”
  万法无用的体质,五万岁后鳞片长齐,更是神兵利器难入,近乎无敌的烛阴氏因此便有个极大的弱点,伤势痊愈得比寻常神族要慢上数十倍,甚至数百倍,否则以钟山帝君之能,何至于到今日还伤势缠绵,神力难恢复?
  “公主这伤,要彻底长好,须得三十年。”
  玄乙大吃一惊:“三十年?!”
  这就是普通的被倒钩拉伤,伤口是深了点,但长好要三十年?!
  齐南轻声道:“这是烛阴氏的命运,帝君的伤更是缠绵数千年之久,公主幼年那次不也是……”
  玄乙愕然:“我幼年受过伤?”
  齐南自悔失言,便微微一笑:“公主忘了?也难怪,那时候公主还小,还不大会腾云御风,便从树上摔了下来,在床上躺了一百年呢。”
  有过这回事?玄乙歪着脑袋仔细去想,却全然没印象,神族从出生便可记事,不应该啊,她怎会忘掉?
  齐南开始转移话题:“公主,我以为白泽帝君或许年事已高,行事颇昏庸,不好好传道授业,却将弟子们弄来当仆从。此次下界遇到如此强横的妖族,若再这样下去,将来难免遇到性命之忧,公主可愿另寻名师?”
  玄乙淡道:“当初不是你和父亲商量好了白泽帝君是最好的人选么?”
  “此事是我疏忽,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公主若不愿,那么拜师一事暂且先放一放,正如公主所说,离五万岁还早,不急这些,也省的我成日替你担惊受怕。”
  本以为公主必然欢欣喜悦地答应,谁知她嘴角一撇,反倒露出个讥诮的笑:“你们要替我辞学?”
  齐南登时一怔,他想起当日安排她与扶苍神君在花皇仙岛初见,她回的第一句话也是:你们想我嫁出去?
  他早已摸透公主的性子,晓得这绝不是柔顺的服从,她绝不喜欢自己的生活被随意安排,任何人都不行。他不禁垂下脑袋,不发一言。
  等了一会儿,却听这几乎从不说“想”与“不想”的小公主缓缓说道:“我不会先离开明性殿,那个扶苍……哼。”
  她哼的一声甚是恼火,齐南不由万分错愕:“今次公主受伤,乃是扶苍神君一路送回来的,听闻神君在下界遭遇妖族也对公主诸般回护,公主何以对他有这般大的怨气?”
  齐南觉得自己已经不能无视公主对扶苍神君这种异样的厌恶了,她自小到大从来没有这样执着的讨厌过谁,一般情况下,公主的心里是只有她自己的,四野八荒唯她独尊,如今却变成四野八荒唯有扶苍可厌,总觉得十分可疑。
  “扶苍神君究竟哪里得罪了公主?”齐南问得小心。
  他得罪她的地方多了去了!这混蛋从来都不惮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她的所有行为,也不惮用任何粗暴的手段从言语到举动上来打击她,假使咬他一口,下一刻他必然会更重地咬回来,睚眦必报!粗野莽夫!
  谁能替她尝尝三十年伤势不能痊愈的感觉?不能走路,不能御风,翻个身都吃力,要不是扶苍非拽着她,她至于如此?
  不在乎这是不是讲道理,她从来就不和谁讲道理,她就是讨厌这家伙。
  齐南见她冷着脸不说话,便继续问的斟酌:“那……公主究竟要拿扶苍神君怎样?”
  她低头去抠藤床上的雕花,一面道:“我要把他踩烂。”
  凭借一贯对她的了解,齐南终于恍然大悟:“……公主的意思是,只许你欺负他,打压他,不许他报复回来,对么?”
  玄乙回答得理直气壮毫不心虚:“对。”
  齐南崩溃地长长吸了一口气,他得静静,不然他真要被她气死。
  谁知这小公主的声音又放软,娇滴滴地叫他:“走罢齐南,别待这鬼地方了。”
  齐南严肃地看着她,摇了摇头,这小公主可以任性妄为,他身为神官与长辈,决不能任性:“终究是我逼迫公主下界才致使这般后果,帝君罚我在此地面壁十日,如今方过三日,我不能走。”
  玄乙眨了眨眼睛,慢悠悠地说道:“父亲将飞廉神君捉来也有三日,一直关在地牢内,每日送一把染血的月砂去望舒宫。”
  齐南只觉头发都要竖起来,他就在龙眠谷待了三天,帝君能做出这种荒唐事!
  怪不得烛阴氏在外面名声那么坏,这一家子从上到下行事都邪里邪气的!就算望舒神女不愿替公主取出软刺,帝君又怎能使出这种手段?旁人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偏他们,恨不得把事情往死里闹大。
  齐南拔腿便跑,冷不丁听玄乙在后面轻道:“齐南,清晏他……还是没任何消息吗?”
  从她离开钟山前往明性殿拜先生,到如今也过了几个月,不管她给清晏写多少信,都杳无回音,这个死清晏,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罢?
  齐南长叹道:“小龙君连公主的信也不回,何况帝君……公主且宽心,兴许小龙君已到了闭关休眠的境界,一梦千年也是常事。且等今年暮冬过去,倘若小龙君还无音讯,我自当前往天北去寻玄冥帝君。”
  从帝君到公主都不靠谱的烛阴氏,只有辛苦他忙成陀螺了。
 
第四十二章 十全大补
  暮色时分,太山顶细细下了一场雨,半座青帝宫都陷在云中,楠木回廊上一片湿润,玛瑙棋子触手微凉。
  扶苍缓缓将棋子放在棋盘上,对面的青帝便吸了口气,苦笑:“这段时间你的棋路杀伐之心很重。”
  扶苍默然不答,一枚枚将玛瑙棋子纳入盒中,方问:“还来么?”
  青帝摇头叹息:“不来了。这可不像你平时,还在气我答应牵线烛阴氏的事?”
  扶苍倒了一杯九九归元茶,推去他面前:“父亲,我已说过暂时无心此事。”
  “哦?”青帝目中带了一丝笑意,“那就是剑道上又遇到难处了?”
  “不,倒是近期似有所悟,须得静心一段时间来突破境界。”
  “难道是心里有另外喜欢的神女?”
  “……不是。”
  “下雨心情不好?”
  扶苍无奈地抬头:“父亲,输了棋不必找这么多借口。”
  青帝吹了吹茶面上的碧叶,悠然开口:“你自小就喜欢摆一张爹不疼娘不爱的冷脸,不知道的还当我严苛似鬼。上回遇到赤帝,他说我管教太严,弄得你寡言少语,我竟不知何日才得洗清这番冤情。”
  扶苍垂首微微一笑:“与言语无味者,自然惜字如金。”
  “看来,言语无味者也太多了些。”青帝拭去棋盘上的湿痕,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道:“说起烛阴氏,那位钟山帝君果然手段了得,听闻望舒神女拒绝替烛阴公主疗伤,他竟扣了飞廉神君不放,每日送一把染血的月砂去望舒宫,把望舒气得不轻。”
  说到此处,青帝又有些失笑:“这烛阴氏一族,还真是邪气霸道得很,依我看,倘若再扣留多一些时日,望舒大约也不得不屈服,这小丫头哪是烛阴氏的对手,可惜后来竟又把飞廉放了。”
  扶苍扭头饮茶,一言不发。
  青帝饶有趣味地打量他:“上回从花皇仙岛回来,你还跟我抱怨了几句,怎的如今我一提烛阴氏你便不说话?对了,我还没见过烛阴氏那小公主,听说她容貌清艳,举止高贵,可是真的?”
  扶苍勾出一个近乎讥讽的笑,举止高贵?
  他忽然将盒内的玛瑙棋子重新取出,一粒粒放在盒盖上,淡道:“父亲何必总提烛阴氏,不如再与我下三盘,三局两胜,倘若我赢了,却有一事要求父亲。”
  “三局两胜?”
  青帝愕然,他这个儿子从哪里学会的这套?
  扶苍一直平淡而清雅地维持华胥氏的礼仪尊贵,几乎对所有事都冷眼旁观,从不身陷任何纠葛,该见客,便客客气气地见客;该拜先生,便不假思索地去拜师,天帝牵线烛阴氏公主,他也并不推辞地去了。
  他素来都只行顺其自然之事,然而——三局两胜?这带着争胜意味的赌局是怎么回事?
  青帝只觉趣味更浓,不由笑道:“你要求我何事?”
  扶苍从小就是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他几乎不做干涉,他这个做父亲的对他素来很放心,今日忽然提出有事求他,他反而好奇万分。说起来,自拜了白泽帝君做先生后,扶苍便隐隐有些说不出的变化,像是瓷器有了一口活气似的,也不知这是好还是坏。
  扶苍眸光流转,浅浅而笑,将一枚玛瑙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缓缓道:“无论输赢,父亲与我下完棋,自然便知道了。”
  *
  缓缓拆下包裹住指甲的细白布,再将贴在指甲上的蔻丹丝棉一点点撕开,玄乙举起手,放在眼前满意地看了片刻。
  五片指甲在阳光下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淡粉桃色,比起曾经鲜红的蔻丹,这颜色更显娇嫩,大半年的工夫没白花。
  腿伤不能走路的日子如此无聊,唯有梳妆打扮能叫她兴致勃勃。
  长袖一挥,霎时间满屋子飘的都是衣服,从淡雅霜色到浓丽绛紫,各种颜色应有尽有,当日来明性殿,光是为了替她装衣裳,便用了足足二十只大箱子,可惜,她总觉着还是少了几件。
  玄乙为难地挑选半天,勉强选了一件与指甲同色的裙子,裙摆浸染了晚霞色的茶花,配上流云薄纱披帛,还算能看罢……唉,该做点新衣裳了。
  对着梳妆镜穿戴齐整,刚把点缀的金环插进发髻,便听仙童在殿外叫唤:“玄乙公主,早膳来了。”
  她的脸顿时垮了下去,推开窗看看仙童手里的食盒,缓缓叹了口气:“……还是十全大补汤吗?”
  仙童脸上怎么看都带着一股子幸灾乐祸的笑容:“不错,这是古庭神君和芷兮神女的一片心意,公主受了伤不能走路,什么时候伤好了,才不用喝十全大补汤呢。”
  哼,这个趾高气昂的公主也终于有被折磨的一天!仙童看着她的苦瓜脸,觉得蛮开心的。
  玄乙接过食盒,慢慢打开,毫无意外,里面只有一碗浓稠的鲶鱼药草汤。
  却说她因为腿伤不能动,在紫府里睡了两个月,以前她成天呆在紫府也没觉得无聊,如今不知怎么搞的,大概看热闹看上了瘾,竟很是怀念明性殿,待伤口不流血了,便回来继续听课。
  谁知噩梦也就这么来了,回到明性殿一个多月,古庭和芷兮也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什么上古偏方,采了一堆药草,天天叫仙童给她用天河里的鲶鱼炖十全大补汤,据说因为是被鲶鱼妖的长须所伤,所以鲶鱼汤最有效。
  有没有效她是没看出来,她只有种这辈子都再也不想见到鲶鱼的感觉。
  玄乙沉默了片刻,眼眶慢慢红了。
  “我想吃玛瑙白玉糕,桃花百果糕。”她泪光盈盈地看着仙童。
  又哭了!他才不上当!仙童坚强地撑起胸膛:“那些茶点对公主的伤无甚益处,还请公主忍耐。”
  “那绿豆凉糕也可以。”她十分勉强地换了一种。
  “公主,你受伤了……”
  “黄金栗蓉糕也不错。”
  “公主……”
  “你连百草薄荷糕也不能带吗?”她泫然欲泣。
  “好……吧。”仙童挺起的胸膛毫无骨气又缩了回去,灰溜溜地替她去找糕点。
  等他端了一碟子茶点气喘吁吁跑回来的时候,碗里的十全大补汤已经空空如也,丰姿绰约的烛阴氏公主安静地坐在冰凳上欣赏自己的指甲。
  “……公主,十全大补汤你喝完了?”仙童十分怀疑地望着她。
  玄乙小小咬了一口黄金栗蓉糕,笑得犹如春风扑面:“是啊,喝完了。”
  “真的?”
  “真的。”
  他怎么就那么没法相信她呢!仙童警惕地将整个庭院扫视一圈,肯定有什么蛛丝马迹留下,他才不会相信这个阴坏阴坏的公主!
  “咦?一大早就有茶点吃?”一个甜蜜温柔的声音自殿门前传来。
  玄乙愉快地朝他招手:“少夷师兄,你回来啦。”
  她回到明性殿也有一个多月,而这位青阳氏的神君却不知在什么地方逍遥快活,竟不回来听课,奇怪的是白泽帝君居然不管他。
  “是啊,想我了没?”少夷慢悠悠走近,先挑了一粒茶点丢嘴里。
  玄乙笑眯眯地倒一杯茶递过去:“想。”
  他笑了:“乖,不枉我一回来就先赶着来接你听课。”
 
第四十三章 孤独可耻
  自玄乙受伤不能走路,白泽帝君便吩咐了弟子们每日轮流接送她上下课,比起成天说教的古庭,只会微笑寒暄的太尧,还有那些言语乏味的师兄们,果然还是少夷更叫她愉快点。
  少夷慢悠悠喝了一口茶,忽然发觉了什么似的,朝冰桌下一看,却见一坨十全大补汤冻成了冰块黏在桌面下。
  “这是?”他抬头看看她。
  玄乙面不改色:“是古庭师兄和芷兮师姐的心意,少夷师兄小心点,莫要弄坏了。”
  少夷哑然失笑:“你将他们的心意冻成冰坨?”
  小心翼翼守在一旁的仙童像发现了什么巨大秘密一般,大叫一声:“啊!十全大补汤!”
  玄乙朝他笑了笑,目光有些阴森:“仙童,怎么办,我的秘密被你看到了。”
  小仙童骇然连退数步,结结巴巴:“你、你你要怎么样……”
  玄乙细细打量他的眉毛鼻子眼睛,看的特别认真,还杀气腾腾的:“我数三下,你还不走,我便要把你舌头割了,省的你到处乱说。一,二……”
  小仙童“哇”一声大哭起来,扭头便跑,一路哭喊着跑出了冰雪殿。
  玄乙笑得发上金环都松了,一面用手扶好,一面转过身,却见少夷轻轻在冰块上抚了一把,不过眨眼工夫,十全大补汤的冰坨被烧成了黑灰,一片片落在雪地上。
  “我帮你消灭罪证。”他朝她俏皮地挤眼。
  玄乙托了一粒自己不爱吃的百草薄荷糕,恭敬地递给他:“多谢少夷师兄。”
  他似乎全然没发现,接过来塞嘴里,一面随意问:“你的伤如何了?还在流血吗?”
  “好多了。”她答的十分敷衍,将手上的碎屑轻轻掸掉。
  少夷笑着起身将她打横抱起,慢吞吞朝合德殿走去,悠然道:“应当好得更快才对。”
  玄乙不禁愣了一瞬,老实说,她的伤势确实愈合的比想象中快许多,齐南说要三十年才能痊愈,可现在才过了三个月,伤口已经开始长出新皮肉,隐隐有彻底痊愈的趋势。这几乎是个不可能的奇迹。
  “为什么?”她望了他一眼,问道。
  少夷偏头想了想:“因为古庭师兄和芷兮师姐那么多心意被你吃下去了呀。”
  那个汤有用才见鬼了。玄乙倚在他胸前,又开始用白雪捏花儿。
  和太尧身上的墨香不同,和古庭身上的青草花香气也不同,少夷身上带着一股香甜的美味的气息,以至于她怀疑他往袖子里装了糕点。
  玄乙抓起他的袖子往里面瞄了瞄,空空如也,登时大为失望。
  “你这个小泥鳅,真重,还喜欢乱动。”少夷一面走一面轻轻抱怨,将她朝上托了托。
  又说她重,这次玄乙眼皮也不抬,淡道:“少夷师兄柔脆了些,须得考虑强身健体了。”
  少夷第二次被她指责“柔脆”,顿时啼笑皆非:“你这张嘴啊,真是。”
  玄乙还是不理他,低头捏着花儿。
  她两只脚挂在他胳膊旁,纤细而小巧,裙摆上晚霞色的茶花摇曳款摆,蓬松长发间点缀的金环闪闪发光,莹润似玉瓷的脸颊,不需施一丝粉黛,自有一段鲜艳颜色。
  真是赏心悦目,可惜他无心去钓这尾烛阴氏的小泥鳅。
  少夷惋惜地吁了口气,忽闻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啼鸣声,很快一只通体碧蓝的小巧翠鸟扑簌簌飞过来,轻盈柔顺地绕着他唱歌。它细瘦的腿上栓了一枚铜圈,里面是一张折了不知多少层的薄软白绸。
  刚把它抽出,白绸便像流水般展开,其上色彩绚丽,竟画了一个鸿衣羽裳的神女,云鬓雾鬟,极尽妖娆。
  画下还有一行字迹优美的小诗:「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少夷盯着画中神女看了许久,幽幽叹道:“可惜东海太远了,还有些腻味。”
  “是那个艳冠群芳的东海龙神大公主吗?”玄乙好奇地问。
  少夷促狭一笑,将白绸收进怀内:“上回叫你去看,你不看,这会儿可不能给你看了。”
  想不到他居然真拿下了东海龙神的大公主。
  玄乙难得露出敬佩的神情,诚心诚意地开口:“少夷师兄,你真厉害。”
  夫萝和延霞为了他闹得一塌糊涂,一个被退了婚约,一个黯然下界了却因缘,他却在下界找女妖风流快活,不但如此,连东海的大公主都为他神魂颠倒。
  三个字:了不得。
  少夷笑得双眼眯起,柔声道:“我就当你在夸我,小泥鳅谬赞。”
  说罢他将她轻轻放在蒲团上,合德殿到了,他四处看了一圈,忽然奇道:“扶苍师弟怎的不在?”
  玄乙茫然摇头,自顾自翻开册子。
  她不知道扶苍具体在做什么,一直不来听课,听古庭他们说,好像是这次下界让他剑道上有什么突破,所以请了休假一段时间。他不在那真是太好了,这一个多月她不晓得有多快活。
  很快白泽帝君便来了,之前没听他讲课,玄乙还有点期待,自听了他的课之后,她只觉昏昏欲睡。
  自始至终他就是把那本册子上的东西翻过来倒过去地念,简直枯燥至极。不用说,他肯定是故意的,等弟子们的忍耐到了极限,他再抛出“完成功课”的美名,叫他们心甘情愿替他跑腿当苦力。
  她现在就觉得宁可当苦力,那还比较有意思点。
  玄乙用袖子压下一个呵欠,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合德殿里的弟子们显然大多数都和她一样昏昏欲睡,只有太尧芷兮古庭几个一如既往认真听课,少夷……少夷低头不停写着什么。
  他会这么用功?
  玄乙悄悄伸长脖子,朝他的矮几上瞄了一眼——他竟然是在画画,白纸上的白描美人已经轮廓分明,额间坠宝珠,广袖长衣,正倚在高楼上手拈桃花做惆怅状。
  原来他画的是他自己。
  少夷缓缓勾勒出最后一片桃花花瓣,将毛笔放下,并不抬头,轻道:“小泥鳅,画的像吗?”
  何止是像,简直把他那股伤春悲秋的做作风情彰显得惟妙惟肖。
  玄乙颔首:“像。”
  少夷苦恼地蹙起眉头:“写什么好呢?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玄乙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少夷一面写字,一面慢悠悠地说道:“莫笑,你也有这一天。天地分阴阳,丝萝附乔木,大好时光那么长,谁会真喜欢孤零零的?指不定你到时候还要肉麻一万倍。嗯,以小泥鳅的美貌,再长大些,裙下之臣怕是如过江之鲫,到了那会儿,看你还笑不笑。”
  玄乙将毛笔在手里转来转去,情不自禁想象无数神君拜在自己脚下的模样,什么古庭啊太尧啊扶苍啊少夷啊都跪在腿旁,抱着大腿求她笑上一笑。
  结果她笑得更响了。
  白泽帝君念书的声音骤然停下,此举惊动了昏昏欲睡的弟子们,大家都把目光投向玄乙。
  “何故发笑?”白泽帝君问。
 
第四十四章 天真罪孽
  玄乙神态恭敬:“先生讲解精妙,弟子听到妙处,自然而笑。”
  白泽帝君戏谑道:“哦?本座方才说到了哪里?”
  这个嘛……玄乙转着眼珠,忽见前面的芷兮悄悄举起册子,比着手势提醒她在第五十四章。
  她便拱手道:“先生方才说到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弟子心有所悟,很是感触。”
  白泽帝君饶有趣味地望着她:“第十章说的什么?”
  “第十章说了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
  白泽帝君微微讶然:“你已经全背下来了?”
  玄乙一本正经:“弟子无需去背,大道至简,先生的道理自然是过目不忘,师兄们当然更是如此。”
  这册子发下来都快有一年了,她没事看几页,数个月来也看了无数遍,就写了这点破东西,还用得着背?
  她是在提醒他弄点更有趣的事情么?白泽帝君不禁失笑:“连最小的弟子都倒背如流,你们这些做师兄的想必也都已融会贯通,本座很是欣慰。你们拜入本座门下,辈分最长者也有近万年,本座倒从未亲身带你们出去开开眼界。刚巧前几日朱宣帝君广发邀帖,相邀暮冬时节前往朱宣玉阳府,他养了十万年的一尊灵石内有胎动,似是有什么天地灵物要生出,你们可愿随本座同去?”
  先生居然会带他们出门!这简直是破天荒头一回!连跟了他最久的太尧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白泽帝君忽又叹道:“素日听闻朱宣玉阳府的碧琉璃塔内镇了一枚蚩尤大君的指甲,本座一直无缘得见,此次若有幸近处观摩,便是了却本座一大夙愿。”
  怪不得……弟子们顿时心领神会,蚩尤大君的指甲他要不来,只得亲自出门去看了,又怕自己独个儿去太难看,便捎上弟子们给自己撑腰。
  殿门被打开,一排仙童各自捧着厚厚的新册子鱼贯而入,每位弟子矮几上又多了一本册子。
  “三日后便开始讲这本册子里的东西,都提前背一下,本座随时抽查。”白泽帝君笑吟吟地看着弟子们哀嚎抱怨,又道:“另外,此次去朱宣玉阳府,回来后每个弟子交三千字见闻录。”
  三千字见闻录!还要背书!都是那个玄乙,没事背什么书?害他们也跟着倒霉!在明性殿当个弟子怎么就那么辛苦呢?
  弟子们气得纷纷告退出了合德殿。
  古庭过来的时候满脸佩服,开口就是:“你真的背下了整本册子?好家伙,你才是真神不露相!”
  玄乙咳了一声:“古庭师兄要是佩服我的话,能不能别给我做那个十全大补汤了……”
  “说不定就是十全大补汤的功效。”芷兮笑吟吟地接口,凑过来看了看她包着白布的右腿,“这段时间都没有血水渗出来,可见那个偏方果然有用。”
  玄乙幽幽叹了口气,他们俩态度变得和蔼当然是个好事,可那个十全大补汤实在是坏得不能再坏了,再喝下去她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做出什么坏事来。
  清脆的鸟叫回荡在合德殿内,先前给少夷送信的小翠鸟欢快地又飞了过来,蹦蹦跳跳等待少夷将那张画并着情诗折好塞铜环里。
  “好了,小泥鳅。”少夷送走翠鸟,扭头微微一笑,“是要师兄送你回冰雪殿,还是去南花园散散心?”
  古庭见着他,脸上的笑容立即淡了下去,转身便走。
  看样子他跟少夷之间的隔阂怕是极难消除了。
  芷兮低头看着少夷,他一点尴尬的神情都没有,正笑眯眯地给玄乙讲自己方才写了什么情诗。上次在下界也是,莫名其妙出现,莫名其妙又走掉,随后便是连着三个多月不来听课,也不知他到底搞什么东西。
  芷兮突然开口道:“少夷师弟,延霞下界了却因缘的事,你知道吗?”
  他答得巧妙:“现在知道了。”
  芷兮眉头皱起:“她是因为你才不得不去下界了却因缘,你不觉得愧疚吗?倘若喜欢她,为何要折磨她?倘若不喜欢,又何必招惹她?”
  少夷摸着袖口的花纹,轻道:“师姐希望我怎样做?”
  “和我希不希望没关系。”芷兮有些来火,“我还要问你,和夫萝是怎么回事?你早知她与古庭师弟有婚约,为何不避嫌?即使不为夫萝的名声考虑,也该顾虑同窗之情!两个神女为你闹成这样,退婚的退婚,下界的下界,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有错吗?”
  少夷柔声道:“好像是有点错。”
  “不知所谓!”芷兮被他气得拂袖而去。
  少夷看着她的背影笑叹:“我就怕这样的神女,一本正经,凛然不可侵犯,一肚子天真论调。”
  “我倒挺喜欢她。”玄乙摸了摸右腿,就是不大喜欢她的十全大补汤。
  他忍俊不禁:“小泥鳅啊,和这样的神女谈情说爱最累了。该风情万种的时候她放不下面子,该要面子的时候她又能做出叫你吓一跳的事情来,苛求自己也苛求别人,受不得一点瑕疵,你以后可千万别长成这样。”
  怪不得他从来不招惹芷兮师姐。
  “好了,给她弄的我也没心情了。”少夷弯腰将玄乙一把抱起,“走罢,送你回冰雪殿。”
  玄乙低头欣赏了一阵指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少夷师兄,你不打算向古庭师兄道歉吗?”
  少夷奇道:“为什么要道歉?”
  “你毁了他的挚爱。”
  少夷骇然笑了:“挚爱?这天上地下,从神界到九幽黄泉,从来就没有挚爱,只有更爱。你喜欢一件衣裳,一辈子就只穿着它了?天真是一种罪过,天真的神族总会为罪过付出代价,今日不是我,也是其他神族,他总要被毁,他和夫萝本就不是一路。小泥鳅,我一直以为你讨厌他们,原来并不是?”
  玄乙认真想了想:“不讨厌。”
  少夷悠然道:“那你就是讨厌我了。嗯……你父母的事我也知道一些,也难怪。”
  “少夷师兄多虑了。”她向他微微笑了笑,“我很喜欢你的。”
  少夷眉梢轻扬,笑得魅惑:“你对我这么坏,还说喜欢我?”
  玄乙点头:“我当然喜欢你,没有了少夷师兄,这明性殿不知变得多无趣,有你在才好玩。”
  他的声音甜若蜜糖:“你这小泥鳅,甜言蜜语,真会哄我开心。”
  “你开心就好。”玄乙把脑袋靠在他胸前,“真开心的话,师兄以后能帮我带些好吃的茶点么?那个十全大补汤我实在喝不下。”
  少夷啼笑皆非:“好啊,你哄我就是叫我帮你带好吃的。”
  她不说话,抓着他的袖子轻轻摇了两下,像小猫在嬉闹。
  这孩子以后绝对了不得。
  “好好,我知道了。”少夷摇了摇头,算她厉害。
 
第四十五章 公主如玉
  暮冬时节,明性殿下了第一场雪,搓绵扯絮般直落了三四日,到今晨方雪霁初晴。明性殿白雪皑皑,被日光一照更是刺眼至极,玄乙左腿单立,在冰雪殿内蹦来蹦去,忙着拉上厚厚的窗帘。
  距离下界受伤,已经过去半年,当初被齐南说三十年才能痊愈的伤口,在这短短的半年里,已经痊愈了大半,如此堪称奇迹的情况反而叫她十分谨慎,每日都要仔细检查伤处,不过暂时没看出什么异样,只是伤口初愈,难免痒得厉害,玄乙拆开白布,不敢大力抓挠,只用指尖轻轻按几下。
  殿门处传来轻微的开启声响,有人踏雪而来,应该是少夷给她送茶点来了。
  玄乙又使劲蹦到月窗前,一把拉开月窗,笑道:“少夷师兄,茶点……”
  窗外亮得刺眼,来者白衣乌发,更是耀眼生花,看起来他正欲抬手敲门,她猛然开窗的举动令他微微一惊,转过脸来。
  玄乙立即便想捂住眼睛,晦气,怪不得昨天晚上她就觉得老有说笑声从远处传来,原来是这家伙回来了。半年不见,这家伙还是老样子,下雪天还装模作样的穿白衣,简直是对她脆弱眼睛的二次伤害。
  她正准备用力把月窗砸上,却听他那久违的魅惑声音在身前响起,语调冰冷:“今日去朱宣玉阳府,轮到我接送。”
  玄乙轻轻一笑,俯在窗棂上,埋在脑后的所有新仇旧恨又一股脑全冒了出来,细声道:“扶苍师兄,我好想你呀。听说你突破了什么境界,是不是以后舞刀弄枪更利索了?”
  扶苍的目光下意识落在她骨肉婷匀的脚上,似是觉得不妥,立即上移,奈何这位龙公主全身上下都衣冠不整,头发散开,没穿外衣,赤足赤臂,细若美玉。
  半年不见,她依旧能叫他震惊一下。
  他的视线只得停在她满是讥诮表情的脸上,语气又冷了几分:“把衣服和鞋子穿好。”
  他又不是她爹。玄乙毫不在意,还专注于跟他磨牙:“可我还没吃东西。”
  扶苍不说话,只回头看了看冻在桌下成冰坨的十全大补汤。昨天回来,古庭提起玄乙,说到给她寻了个古方,天天进补十全大补汤——显然这个汤并不怎么受这位龙公主的欢迎。
  哎呀,她早上忙着看伤口,忘记把那坨冻成冰的十全大补汤处理掉,居然被他看到了。
  玄乙仰起下巴:“我不爱吃十全大补汤。”
  扶苍静静看了她片刻,淡道:“现在是辰时差一刻,辰时正便走,你还有一刻的时间弄好仪表。或者你就这样拖着,或者你马上更衣。时间一到,我直接抓人。”
  玄乙咬着嘴唇,似笑非笑:“我衣冠不整,扶苍师兄也要抓人?”
  扶苍长眉微扬:“你可以试试。”
  月窗轰然合拢,这趾高气昂的公主显然又憋了气。WwW/xiaoshuotxt.N et
  扶苍背靠窗下静静等待,他和龙公主似乎总也不能和气地说话,从最初认识到现在,隔了半年再见,她依旧语带挑衅,他也不由自主要冷嘲热讽,彼此一见面便要竖起身上所有的刺。
  月窗忽然又被打开,玄乙隐含怨气的声音响起:“我饿了。”
  他回头,这位素来喜爱打扮的小公主已经迅速焕然一新,绛紫色的长衣上绣满了浅金色的闭目之龙,月白的披帛挂在胳膊上,浓密的长发绾了一个斜斜环髻,金环点缀其间熠熠生辉。
  烛阴氏独有的幽冷暗雅的熏香气息扑面而来,他下意识朝下望去,她脚上已经穿好了鞋,雪白的小腿被埋在重叠的裙摆下,见不到如今的伤势,也见不到那双玉似的脚。
  他迅速将视线收回,淡道:“忍着。”
  又是忍着?玄乙高高在上朝他伸出双手,语气傲慢:“那就抱我走罢。”
  扶苍毫无反应,忽地伸出手,她只觉腰和肩一紧,一阵天旋地转,他竟然像拎袋子似的把她从窗户里拎出来,朝背上一丢,转身就走。
  她的脑袋撞在他身上,疼得暗暗咬牙。
  雪收云散,点点金灿的日光撒在道旁积雪的青竹上,扶苍走得不快,胳膊搭在她膝弯处,她的小腿随着步伐晃晃悠悠。
  不知她的伤如何了,烛阴氏受创后痊愈比寻常神族要慢得多,何况她体内的妖毒软刺还没取出。扶苍忽然握住她右边的小腿,白布触手干燥,没有血迹,他心中有些讶然,望舒应当还没时间替她疗伤,她的伤好得倒是出乎意料的快。
  脖子上一痛,背上的龙公主一言不发,把几根指甲抠在他皮肤上,充满威胁。
  扶苍觉得自己都可以听见她心里冷冰冰的几个字:别碰我。
  突如其来横在喉咙的那口气让他眯起眼,原本微微松开的手似挑衅一般再度缓缓握紧,不等她的指甲扎进皮肤里,他出手如电,将她的两只爪子一把攥住,疼得她“哎呀”叫了一声,又跟上回在下界一样,整个身体挂在他背后,乱挣乱动。
  粗鄙莽夫!
  “扶苍师兄。”她的声音软绵绵而娇滴滴,却又有十足的嘲讽,“你真是一点都不知道什么叫怜香惜玉。”
  见他没反应,玄乙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吐气如兰:“不过,其实像你这样又变厉害的粗野莽夫,我特别喜欢。”
  扶苍魅惑低沉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淡淡的嫌弃:“正巧,像你这样越来越傲慢无礼的神女,我特别讨厌。”
  “讨厌啦,说人家傲慢无礼。”玄乙恶狠狠地对着他的耳朵吹了口气,“你想要温柔似水,我也可以啊。”
  他反应极大,立即将她抓到身前,冷冷看着。
  玄乙顺了顺袖子,即便被提着,她的姿态依旧维持优雅:“扶苍师兄,你弄乱我的衣服了。”
  扶苍面沉如水,漆黑的眼睛盯了她良久,声音又变得冷漠:“到殿门之前这条路,再说一个字,再动一下,我便把你捆起来。”
  他顿了一下,到底还是将她打横抱起。
  玄乙使劲把脸别过去,她终于有那么一丝丝后悔,为什么不学打架?这样她至少还能把这混蛋揍成破抹布。
  冷风缓缓流窜在三百院中,神族踏雪无痕,扶苍雪白的衣摆拂过积雪,雪粒随着风细细翻滚。
  怀里的龙公主安静得像块木头,他却不能真把她当木头,上回她受创极重,情况特殊,他或抱或背或提,全然没多想,如今她盛装娇妍,幽香四溢,他这样打横抱着,感觉便十分诡异。
  不知为何,扶苍忽然想起那爱钻领口的小泥鳅,冰冷的一团蜷缩在胸前。
  可是很快,小泥鳅又变成了龙公主的模样,下界迷蒙月光下,她的脸如玉如瓷,丰润的嘴唇,还有方才裙摆下惊现的裸足。
  他皱起眉头,想要驱赶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却发觉自己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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