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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涅槃卷》 作者:楚惜刀

第18章 永夜(1)

  风乍起,花树在月影下簌簌摇曳。

  那人阴沉地站于黑夜中,像是被幽暗的黑色湮没了面目。

  太后悚然回头,黑色身影如龙蛇遁去,花影横在窗前幢幢晃动。她猛睁双眼,发觉翠被滑落床下,一炉兰麝之香已然尽了。

  汗透亵衣,清夜无常。太后恹恹起身,暗生怅惘愁绪,怔怔地倚了雕花床板出神。窗外萧瑟风紧,忍不住鼻尖酸涩,一个喷嚏惊起值夜的宫女。

  “你们不必过来,都歇着。”太后吩咐,心下怪落寞的,披了件衫子临窗而望。晓月当空,越发显得清影寂寥,旧欢如梦。

  次日黄昏,太后召照浪入宫。

  “这几日怎不见你进宫?”太后远远地倚在玉榻上道。

  “太后凤体违和,下臣不敢造次。”照浪下跪行礼,起身后垂手站着。瞥眼望见四周无人,只有一炉龙涎香静静逸走,神色不由一紧。

  “他没有死。”太后突兀地说道。

  照浪勉强笑道:“太后说的是谁?”

  太后咬牙切齿地道:“熙王爷还活着,我要你揪他出来。”

  照浪不觉一颤,惊道:“当日下臣亲眼看他咽气。”

  太后摇头,出神地道:“那不是他,我昨晚梦见了……”脂粉遮不住的疲态从眼底泻出,耳畔翠珰零落地敲着。照浪微生感叹,见她神思紊乱,低下头去不敢接话。

  太后怔怔半晌不言,若不是梦中的身影太清晰,她也以为自己疯了。如噬心的蛇撕裂了胸口,她必须为冥冥不安的记忆找一个明晰的答案。

  有宫人报宗正寺的文书送到,太后不动声色叫进来,翻开看了,又自言自语道:“蔡主簿还在任……传他来见我。”照浪揣测她的用意,盯了流影画屏,散绮炉烟,默默地瞧了半晌。

  不一会蔡主簿来到,是个白发与皱纹一般多的老人,佝偻了身子跪倒在地。照浪没有听过这人的名号,认真看了看,老人的面容就像蜿蜒的山水,说不尽的曲折。

  “燕羽的摸骨图在这里,主簿记得当年是谁经手的这事?”

  燕羽是熙王爷的名讳,蔡主簿跪在地上想了想道:“经手的大人不是外迁就已老死,臣不才,当时在场做文书,这图就是臣收拢在宗卷里。”

  太后点了点头,“你且在蓉寿宫候着。”又对照浪道:“随我来。”

  蔡主簿使劲将身伏在地上,像任劳任怨驮碑的龟趺,只知看天家颜色。

  照浪跟了太后移驾移玉殿。殿前几株花开得正艳,红灿灿滚绣球也似,太后随意望了一眼,想起当年密会时的缱绻与那人死时的肃杀,往事烧心般疼痛。她的脚步急促了几分,照浪在后头端详绣金缎上的花纹,寿山福海上飘了二龙戏珠,艳彩耀目地在光影下烁烁散动。

  待踏上另一处金殿瑶阶,杏黄的颜色铺了一地,照浪悚然一惊,眼前起伏绫布下遮掩的莫非是掘出的尸骨?熙王爷叛乱是天家丑事,朝廷以暴毙的由头葬了他,一切规制依亲王礼,但从少得可怜的随葬明器就能明白,暗里远没有表面的风光。

  照浪远远止步,太后的决绝令他有一丝警醒。太后似笑非笑撇了撇嘴,回眸定定地望了他道:“无论这人是不是他,没鞭尸挫骨,都是天大的恩赐!”照浪噤声不言,听她婉转叹息了一声,又道,“你收拾好了,我再教那老家伙来看。”

  照浪低头,慢慢走上前去俯身掀开绫布,摸着触目惊心的森森白骨沉吟。他情知太后能挖它出来不易,如今惊动了宗正寺再辗转这么一趟,稍稍能消去一些流言。

  一旦死的并非熙王爷本尊,来日的祸事真是可大可小。

  照浪将白骨上裹了的素缎麒麟纹袍服、缠枝牡丹纹绸夹衫、青罗蔽膝及碧玉带钩、云头珍珠高筒靴等诸物一并剥下,小心拣出骸骨,神色戚然地排列齐整。

  太后在旁冷眼看了,留意地注目照浪的神色,说道:“你与他相处最久,能否确认这就是他?”照浪摸着骸骨苦笑,摇了摇头,太后冷冷看了一眼,像刀子剜过,又自言自语地道:“真真假假,不知该信什么。”

  照浪噤声,默默低头整理,等他打理干净,太后命人传蔡主簿前来。

  那老者手脚伶俐地匍匐在尸骨边,听从太后吩咐,仔细将骨头与文书上比较揣摩。照浪自忖揣骨术非常人可知,眼见这老者目光炯炯,手法清奇,竟是深不可测。

  蔡主簿相骨多时,爬到太后脚边跪定,恭敬地道:“禀太后,此人命格贫贱,一步登天妄图僭越,惹了杀身之祸,死无葬身之地。”太后问:“此人不是宗室?”蔡主簿坚定地点头道:“哪里,此人不过贩夫走卒之流,绝非我圣朝宗室中人。”

  太后茫然点头道:“很好,很好。”见他把熙王爷的摸骨图递上来,恍惚间伸手接过,“你从这份骨相推断,燕羽他人如今在何处?”

  蔡主簿伏在地上,“下臣不敢多言。”

  “但说无妨,恕你无罪。”

  “王爷半生富贵,半生飘零,此刻当流连域外市井行乞为生,受尽颠沛之苦。未来却是命途难料,下臣愚钝,从骨相上无法得悉天机。”

  太后蓦地一怔,愣了半晌,蔡主簿端跪不动。照浪暗想,此人绝不简单,轻咳一声。太后挥手道:“罢了,你退下。此事……”她淡淡一笑,见蔡主簿捣蒜如泥地磕头,知他明白个中轻重,不再多说。

  “等寻回王爷,再找你来摸骨。”太后如是说,蔡主簿惶恐谢恩退下。

  照浪遍身冷汗,侍立在旁静候,太后突然说道:“说起摸骨看相,那紫颜曾为他易容,揭开面皮看过,定知真假。你去找他问话,再派人搜寻熙王爷下落,速速回报。”

  照浪应了,如释重负地躬身退出殿去,太后似在他身后长叹了一声,却疾如星坠,待要细听,早已去得远了。

  次日午时,照浪登门拜访紫府。他一人一骑来势汹汹,门口童子皆不及拦,被他径自闯进,单身入了披锦屋。紫颜正盖了一幅菱纹绮地乘云绣的锦被合目午睡,猛张眼时,照浪已到了明间,他便隔了翡翠纱帐子笑道:“城主如此情急,莫非火烧了眉毛?”

  照浪尚不及回答,闻讯赶来的侧侧玉腕横扫,撵开他两步挡在东屋的水晶珠帘外,冷了脸道:“亲疏有别,这里不是你的照浪城。”

  “有砍头的大事!”照浪喝了一声,寻了乌木镶大理石的椅子坐下。侧侧见他规矩了,横眉冷眼叉手站在一旁监视。照浪静下来,瞧她满是戒备的俏模样,哈哈笑道:“放心,我和他商议的是国家大事,不必你护着。”

  侧侧凤眼一瞪,道:“你与我家仇怨未解,谁知你安的什么心?”照浪叹道:“唉,又提起前事……怪我少年意气戏弄令尊,并非有意害他。不想他心气太高,受不得委屈。”

  勾起了心头旧怨,侧侧怒目而视道:“你忘了你家管事当年如何舌灿莲花诱我爹出谷?说是化解我爹与人的结怨,没想到你却让他、让他……”心中凄怨,说不下去。照浪神色淡然地道:“他当时输得心服口服,你没资格找我报仇。如果一定要无理取闹,我奉陪便是。”

  侧侧恼怒之极,她知照浪说的是事实。昔日不明沉香子为何而输,在紫颜与照浪比试后,方知爹爹也有过不去的沟坎。幼时心中神化了的爹爹,因过分自负造成了悲剧,侧侧每每想到就黯然神伤。

  没多久紫颜出来,松松地披了棕罗洒线绣流水纹夹衫,磊落如松玉立。他拉她走到一边好言安慰,侧侧眼圈一红,寸心间万缕恨愁,道:“见到照浪,总会想起爹爹。”

  紫颜心下叹息,侧侧道:“不用管我,你且听他要说什么,倘有一丝不满意,叫我一声,我就把他打出门去。”说完出了房门,穿越屋外婆娑树影中的花径,点滴往事如光影扑面,几番欲断还连,在眼前明灭难消。

  待屋中剩了他们两人,照浪凝视紫颜良久,吐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我有要事求你。”语气里别有一种隐忍退让,是先前绝难见到的妥协。

  “你居然肯求我?”紫颜玩味地望了他的眼。

  “不错,今趟为了一桩极紧要的大事,非求你不可。”照浪正色敛容,冷寂的面孔背后藏了一缕淡淡的温情。紫颜澹然一笑,浑不在意地随口道:“你若肯欠我一条命,再开口不迟。”

  “好。你助我得手,我就还你一条命,任凭你处置。”

  紫颜终于动容,细辨他眉目间郁碧停云的心事,沉吟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容得你这般舍身忘己?”昨日豪情万里、摩空劈荒的猛虎,如今肯放下颜面功名,紫颜不禁觉出苍凉的意味。

  照浪字字生寒地说道:“帮我救熙王爷。”紫颜眼中神光飞掠,微笑道:“城主在说玩笑话。”照浪冷冷地道:“你心知肚明。”忽然伸手箍紧紫颜的手腕,神色肃然,“我已查到他的下落,需你一臂之力,让他重现人间。”

  真是经纶手,擎天剑,紫颜长长叹出一口气去。

  “原来你都知道了。”那样的面相本不是短命人。紫颜默默地想起初见熙王爷时,沉香谷斯人犹在,苍露湿苔,而后消磨的这些日子,韶光流水中香竭尘尽。“只因那人是替身,当年谋反时,才必须让你扮成熙王爷。不然,熙王爷本就有替身,何必多此一举?若真是熙王爷本人,他认得姽婳,蘼香铺就开在紫府门口,岂会不去打个招呼?那人却并不熟悉这段过往,可见是假的。更不用说,我为他易容时,发现了师父留下的痕迹。”

  “你说的是。我跟随王爷多年,那替身扮得再像,还是能有所察觉,只是当时在太后面前懒得拆穿,怕他恼羞成怒毁了王爷性命。”照浪提及沉香子,避开了紫颜的目光,“或许你师父洞悉将来会受王爷胁迫,特意在那人身上埋下一根反骨制衡王爷。枉我以为在易容术上赢过了他,竟不曾看出丝毫端倪。”

  虎口余生,前缘早定。沉香子从未对紫颜细谈过个中恩怨,他闻言苦笑,“我师父隐居深谷避祸,必是察觉了王爷想谋反的意图--他十多年前就训练替身,看来当年就想用大皇子之计。你学易容术,也是他的主意吧?”

  照浪脸色煞白,默默地点头。他确是在熙王爷鼓动下修习了易容术。

  最初,他是太后安插到王爷手下的一枚棋子,筹谋至今,不想会为熙王爷动心。照浪有些怨恨地想,太后为什么要在那人临死前多说一句,她对熙王爷的恨当真如此刻骨,要他死后也不得安宁?

  紫颜神光清冷,漠漠地道:“有了替身,他依旧多年不曾举事,又是为了什么?那时,他遇见了你。”还有尹心柔。紫颜想到她不由叹息,好在那场春梦已逝,不必再回首悲戚。“他想杀我师父,竟一路追到谷里来,如此心狠手辣,我何必帮他再现人世?”

  “故我以一命相抵。”照浪冷冷地说道。

  紫颜斜睨他一眼,笑道:“那替身不是省油的灯,换作我,一定会杀了王爷灭口。”

  照浪不知缘由,摇头沉思,如今那人已死,唯有寻到熙王爷才能知道来龙去脉。

  紫颜见他沉默,心中一软,“你既知他下落,自去救他便是,何必今日对我和盘托出?”

  “太后梦见了王爷。”照浪想到事已至此,长舒了一口气,“她派人掘出尸骨,找宗正寺的高人摸骨看过,你师父虽能易容改面,毕竟无法连骨头也捏出一般模样。太后终于知道死去的熙王爷是西贝货色,着我即刻寻出真人下落,还让我来问你当日真假……”

  照浪嘿然冷笑,不再说话。他记得太后在熙王爷临死时所说的话,如果他真是王爷宠姬之子,那么幸得一傀儡,令他不致亲手弑父。他知道,每段路都是真正的熙王爷一早铺就,替身反客为主不过先行一步,试图欺天瞒地。

  “熙王爷有替身之事,还有谁知道?”

  “唔,那个帮派已被我灭了,你听过玉狸社之名?”

  “听过。”

  “熙王爷有位侧妃叫晴夫人……”

  紫颜心神摇簇,难得有一丝波纹慢慢漾开了去,露出郑重聆听的神色。

  “她是玉狸社的人,是个间者。自幼养在长公主府,直到嫁给熙王爷……那年,好像是嘉禧二年。她极得王爷宠爱,就背叛了间者的身份,将玉狸社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王爷怕有关他替身之事会外泄,下令照浪城摧毁玉狸社,斩草除根,不留一个活口。”

  当年的宠爱,早已过如烟云。紫颜知道,那之后晴夫人的背叛没有停止,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大的奸细竟是她。假熙王爷失势后她去了何处?原是无人关心。想来,这也是她的悲哀。

  “玉狸社死了很多人,虽然没能如王爷的愿不留活口,但整个帮派被连根拔起,纵然有人知晓王爷的秘密,未必有胆气令真相大白天下。”照浪冷冷地说道。

  “如此甚好。”紫颜按下心事,从容说道,“你记得欠我一条命,到时我会来取。现下,告诉我该如何帮你?”

  “自那替身死后,我跟随你到北荒,原是要打听王爷的下落。他避走边疆,曾有人在那里见过他。不想几番周折,当真让我查到蛛丝马迹,只是我无法确认到底谁才是他。凭你与玉翎王的交情,或可令熙王爷在北荒现出原形。”

  提起千姿,紫颜笑意微盈,扬眉问道:“近日有玉翎王的消息?”照浪点了点头,拍案赞道:“北荒十九国降了苍尧,半壁江山已是他囊中物。最可夸的是兵不血刃,大半国家都是归顺投诚,只在鞘苏国等地打了几回硬仗。死万把人就能有这等骄人战绩,难怪太后愿与他联手。”

  紫颜想到骁马帮的人浴血沙场,不复有身在江湖的洒脱,将来缨封万户之时,是否能回首一笑?

  “告诉我熙王爷在哪里,我修书会请千姿寻出他来,再遣人护他南归,演一场认祖归宗的好戏。”

  照浪带了紫颜的书信离去后,紫府恢复绣筵笙歌的旧貌,但见梅粉华妆的伶人歌咏绕梁,鬓影钗烟动人心弦。紫颜度了新曲,整日宫商不离口,丝弦代了刀针膏粉,在他指下峥嵘生艳。

  少爷既流连声色,长生就成了瀛壶房的主人,偶有上门易容的访客,他牛刀小试令人惊喜,一来二去,出手俨然有大家风范。有时意兴来了,到玉观楼向诸师讨教,那些前辈不欲让紫颜门徒小瞧,多少炫耀所得,反被他缠了教授,骗取了好些技法经验。

  紫颜屡不应约,镜心也不相催,玉观楼众师独她不曾当众露才,无人知其底细。只是那师侄石火对她毕恭毕敬,丝毫不敢有所违逆。长生几次去玉观楼,望见她绰约的玉容从来不苟言笑,仿佛姑射仙人于云端俯瞰人间。

  于是长生造访蘼香铺,这是初次为了紫颜之外的人求香。

  进屋时薰风扑袖,整间铺子如月上的宫殿幽香满泻。长生精神为之一振,乐呵呵地朝姽婳行礼。姽婳从香架槅子后走出,道:“你来得正好,这盒香料替我交给紫颜。”

  长生接过,沉沉的一只紫檀八宝纹盒子,里面的物事少说价值百金,笑道:“咦,少爷屋里的香多得用不完,老板你又制了新香,能不能分我一些用?”

  姽婳欲言又止,一抹忧色转瞬即逝,转眸笑道:“你这小猴子,这盒不是凡香,乱用不得。你好久不来,我叫心柔配些好香给你。”

  长生摇手,半是恭维半是相求地道:“我要的也不是凡品,须老板才配得出。”

  “和紫颜一般讲究。说说看,你要什么?”姽婳托腮望他,像一缕解人心意的香,蜿蜒袅绕往心底钻去。

  长生出神想了想,道:“不好说。”姽婳是精灵剔透的人,狡黠笑道:“你待送谁?”长生眼角盈笑,还自强辩:“你怎知我是送人?”

  “少年情怀,一见便知。”姽婳含笑用纤指拨弄香片,“蜂寻蜜、花扑蝶,总是风流事。”

  长生兀自偷笑,哎呀叫道:“老板,你这话说的,咳咳……我想寻愉悦心神、让人开怀一笑的香,不知道铺子里可有?”

  “让人微笑的香……”姽婳侧首想了想,引他往园子里走去,香气如游丝细线曼曼随他行走。到了香绾居前,满园锦树霞花开遍,步步兰清芝芳,令人只想醉卧尘茵做个好梦。

  “此间花气袭人,任它是何种香,随意蒸煮都是妙品。你巴巴地来求,可见对方不是个爱笑的人,唔,倒是要好好想想。”

  长生在花丛中逡巡,细想镜心的玉容举止,柔声地道:“她看不见,这香要是能把世间色相涵盖尽了,叫她打心眼里看见了方好。”

  姽婳听了,返回屋拿了一只彩釉瓷盒,“摘你喜欢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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