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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32章 冰雪林中著此身(4)

  嘉瑞全然无惧,凛然回视道:“皇兄你细想想,且不说她容貌,单是慕容浣昭这般的见识学问,又岂是小门小户的商贾人家能培养得出来?还有,你刚才也说了邱鹿原一战原是胜券在握,那么是因为谁而胜券在握?纵然她天资聪颖,通读诗书,前面的都可以说得过去,那么她从何学来如此精妙的兵法布阵?”“这个……”高旖桢一时语塞,面对嘉瑞伶俐口齿,竟然说不出话来。

  嘉瑞半分都不给他喘息,进一步道:“我说过了,慕容浣昭的来历定然不简单,此人谋略老成,又居心叵测。”她话锋冷冷一转,目光迫向她的哥哥,“皇兄,现在觉得第二件事可以答应我了吗?”

  高旖桢显然还是迟疑不决,他可以依着嘉瑞放过晋王府的余孽,但让他舍弃浣昭却是断然做不到,他大笑两声,神色松缓道:“尘儿,你多虑了,浣昭素来敏慧,闲时多读了几本兵书也是无可厚非,她心思玲珑,倒让你错认为是城府深沉。皇兄与浣昭相处多时,她并不是奸邪之人,就算浣昭有异心,她毕竟是女流之辈,皇兄自信也能制得住她。”嘉瑞冷哼一声,诮然道:“女流之辈?皇兄可不要小瞧了女流之辈。皇兄自己不也是坚信,旖尘这个女流之辈能抵得上胤朝十万大军吗?”嘉瑞话中含着的讥讽嘲笑之意流露得淋漓尽致,直戳软肋。丰熙帝纵然再好的涵养,俊面上亦是覆上一层怒到极致的青郁之色,眼眸因极力克制涌上来的怒火而晶亮逼人。

  此时,远远地传来太监尖厉的声音,“吉时将至,恭请皇上、公主前往崇华殿。”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峙。

  天地寂静,仰首只见皓空高远,澄碧如玉,衬得洁白的云丝浅薄,看着远处一带边角的宫殿幽僻冷清,白石崚嶒,红墙环绕间几只纸鸢晃晃地乘着微风浮起,摇摇落落的。

  他们站在那里谁也不曾动,嘉瑞身上轻盈的红茜纱迤逦至裙尾散开如云,越发显得她身姿孤清纤瘦,然而眼眸中那抹刚毅决绝之色却令人心折。

  “尘儿,吉时到了。”高旖桢声音沉沉,霎时狠下了心,“不行,这第二件事皇兄不能答应你。”“皇兄不答应?”嘉瑞像是重复他的话,又像是最后一次的确认,她唇际浮起一丝缥缈如风的浅笑,慢慢地伸手去将刚刚撩起的珠珞放下。

  高旖桢心惊胆战地看着她貌似平缓的动作,嘶啦一声,线断珠迸,颗颗拇指般大的明珠突然四落分散,没来得及让人做出反应,嘉瑞已狠狠将凤冠上的珠珞撕扯而下。

  “嘉瑞你在做什么!”高旖桢又气又急,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为了我高家的天下,浣昭必须得死!”嘉瑞冷冷看了他一眼,意想不到的,她扑上前抽出他腰间的佩剑,雪亮的剑刃照出每个苍白失色的面孔,她咬牙,字字如切金断玉,道:“皇兄不答应杀了浣昭,那么嘉瑞也就不答应嫁往北奴,今日就算死,也要为你除了这个祸殃!是你逼我的!”高旖桢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时竟手足无措。看这时辰北奴的迎亲使已到崇华殿,嘉瑞到此刻才说出悔婚,这让他该如何交代,而且节骨眼上嘉瑞又咄咄逼人地要杀了浣昭,怎不令人心焦如焚。

  “尘儿!”高旖桢箍住她的手腕,用力夺下了剑,哐当一声扔在地上,终于狠下心道:“尘儿,好,皇兄答应你,若是日后浣昭有异心,定然将她诛杀,绝不留情!”“尘儿,这是皇兄最大的让步!”高旖桢目光灼灼地盯着嘉瑞,而嘉瑞却是眼神淡然,毫无畏惧地对上她兄长——她这位君临天下的皇兄的视线。

  嘉瑞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似是在平息胸臆间强烈的激荡着的心情,“皇兄既然不肯杀了浣昭,那就把浣昭赐婚给别人吧,让浣昭今生今世都不得入宫为妃,这是旖尘最大的让步!”字字说出,有如切金断玉,掷地有声。

  远处有太监的催促声响起,“请皇上和公主移步崇华殿,北奴的祈请使已等候多时了。”“禀报皇上,北奴那边的迎亲使者令人传话来问,为何公主迟迟不至?”“禀报皇上……”太监的嗓音格外地尖厉,一声一声地仿佛是夏日里聒噪的蝉鸣,如一把锋利的丝线将人的五脏六腑统统揪紧了。

  高旖桢看着嘉瑞,他的亲妹妹,竟是这般强硬不折的心性。远嫁在即,离别之际,而前路又是步步困厄,时时险巇,谁知道今日一别,兄妹两人是否还有再见之日,而两人到了此时此刻,居然还要为着另一个女子,争执不下,拼个鱼死网破!

  血脉至亲走到了这一步,不得不说可悲!

  “哥哥,答应尘儿吧。”嘉瑞无声无息地笑出来,一个恍惚,那天真无邪的神情仿佛还是深闺中不识愁滋味的小女孩,一味地娇缠着她的兄长。

  这般的情状让高旖桢看来,只觉得眼睛刺痛得厉害,他一面命宫女上来再为公主梳妆,一面好言相慰道:“好,哥哥答应你,今生都不会再跟浣昭有什么纠葛。”嘉瑞高耸的发髻上凤冠偏了半边,可她的仪态依然高贵,双眸冷然逼视着,道:“哥哥不会仅仅是为了哄妹妹上花轿,等到妹妹一走便作罢了吧?”外头催促的太监尖厉的嗓门一声高过一声,只让人心烦意乱。

  高旖桢的额头汗意潸潸,平冕下垂落的琉珠沾染了潮湿的汗意,面对高旖尘,他真的是束手无策了,“不会,哥哥是帝王,帝王所说的话乃是一言九鼎,绝不食言。”嘉瑞轻轻抚了一下掌,神色缓和些,冷静地说下去,“那么劳烦皇兄即刻起一道手谕,一式三份,一份交与老臣陈公,一份交与皇后王暮韬,一份再给嘉瑞,这样嘉瑞才肯上北奴迎亲的花轿。”高旖桢虽知此番被她挟持,但少不得依言做了。

  事毕,嘉瑞将那张写有字迹的玉帛纸叠好藏入袖子深处,被撕扯碎的凤冠亦换上崭新的,她的神情恢复一贯的清冷端雅,面容宁静如恒,似乎方才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兄妹两人一前一后地登上肩舆,朝着崇华殿而去。

  同天隔越兮如商参,生死不相知兮何处寻,世事皆翻云覆雨等闲间,冷雨潇潇葬名花,任凭心有七窍,胸有百计,仍是逃脱不得。

  转眼到了丰熙三年深秋,白露霜降后,这日头尚晴好,只是寒气重些。

  宜芬宫中,侍女尔容麻利地为德妃解下外边穿的披风,吩咐小婢女去捧了手炉来,她搓着手道:“二小姐,外面冷了些。”德妃王暮语正好从凤仪宫回来,热热地饮了口侍女端上来的茶水。

  尔容接过茶盅,问道:“今日大小姐叫您过去,可说了些什么?”听她这样问,暮语摇摇头,眉宇间露出些为难之色,她示意其他人退下,让尔容走得近了些,说道:“尔容,你是我从娘家带出来的人,这些事也不必瞒你。长姐今日还不是为四妹的事情置气。”尔容点头,轻轻地为暮语捶起肩膀来。其实她原先就有过风闻,自从承运末年,由于王氏倾尽全力扶持当今圣上登上皇位,权势荣耀一时抵达顶峰,王太公德高望重,皇上贵为天子都要尊称王太公一声“翁君”,两个女儿一后一妃,后宫中占足风光,其余被授予官职实权男子更是不胜枚举,真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朝中无一个家族能望其项背。

  但这些年来,自从王太公过世后,明眼人都渐渐看出来,皇上对王家的信任有些淡了,反倒是有些倾向于后起之秀的薛氏,并着意栽培着。如此一来,王氏与薛氏仅仅维持表面和睦,其私交恶劣程度可想而知。

  然而,却是世事难料,谁想得到王氏的四小姐偏偏要心属薛家的薛冕。对此,王氏的态度强硬,而薛氏却是暧昧含糊,毕竟王氏乃是根深蒂固的望族,而薛氏在朝中根基未稳,纵有帝王宠爱,但若能与王氏联姻却是有益而无害。

  尔容捏肩的手法极好,力道施得不轻不重,她思忖着道:“奴婢听闻大小姐召了四小姐入宫来,可说了什么?”暮语脸上的忧色未褪尽,叹道:“莫再提了,长姐今日是认真动了怒气,小妹顾自哭着,却斩钉截铁地说就算离开王家,她也是非那薛冕不嫁。长姐那时气得手指都打颤了,撂下一句狠话,‘你若要走,将你娘的牌位也带走,从此王家就再没你们的位置’。我在旁边听得心惊胆战的,想要劝上一句,都被长姐怒气腾腾的眼神挡了回去。两人皆是要强的性子,是谁也不肯退一步。”尔容也算是稳重的人,此时也听得啊地失声叫出,“怎么闹成这样?大小姐若真要赌气摘了姨奶奶的牌位可怎么办?”王太公膝下四女,前三女皆是正室所出,唯有幼女是偏房所出。这是王府上都知道的事,只是王太公疼爱女儿一视同仁,旁人看不出有何嫡庶之别。尔容忍不住叹气,此时,四小姐被人骤然揭出庶出的底细来,不知道心中该如何的激愤难过。

  暮语徐徐地用指尖揉着太阳穴,说道:“凤仪宫中全乱了,小妹跪在那里哭哭啼啼的,说着姨娘好歹服侍爹一场,辛劳一世得来的牌位岂能说摘就摘。她还闹脾气说爹虽不在了,王家还有好几位兄弟在,怎么也轮不到姐姐做主。我当时真的是被吓住了,这些年还没有人敢这样跟长姐讲话。长姐气得糊涂了,她也糊涂了。”尔容一心顾着手下的活计,听暮语方才这样说免不得愁眉苦脸,宽慰道:“二小姐,莫担忧,事情总会有解决的法子。”暮语清眸中的忧愁如一潮一潮的流波漫上来,她素来性子静默柔和,不是那种会果断拿主意的人,原本王氏族中事事有兄弟,宫中一切自有长姐,但这刻她却想不出任何法子能为家族解忧半分。

  暮语眼光虚然地看了一回案上的黄玉花插,簪满了团绒般的大丽菊,她叹出一口气,示意尔容停下。心绪平静下来后,她想起件事来,“我等到明日,姐姐的火气消停些再去凤仪宫看她,姐姐近来身子不好,眼下遇上这样的寒天,还不知能否挨过,四妹的事怕是又添些病症。我今日约了人来走一趟,所以在凤仪宫推托不适就出来了。”“二小姐,还未到时辰。”尔容答道。

  暮语沉默着,问道:“那么离开这小半日,七殿下怎样?”“二小姐放心,七殿下还好……”尔容勉强笑道,“只是未足月而诞下的孩子,到底要羸弱些。”话落,门外有小侍女伶俐地传报道:“禀德妃娘娘,郑国夫人到了。”听到郑国夫人四个字,暮语的唇畔染上一缕耐人寻味的笑意,略略敛衣端坐。

  当初浣昭作出一个惊人的决定嫁给了丞相颜晟,世人皆不解,虽说颜晟也是青年才俊,在平辈中出类拔萃,但是比起丰熙帝到底还是逊色了很多,凭丰熙帝对浣昭一番深情,就算王氏女子稳坐后位的事实不可更改,她至少还能坐到贵妃,皇贵妃,那是仅仅比皇后矮了一肩的殊荣,谁想得到她会嫁给颜相,其封诰正是郑国夫人。

  在侍女的服侍下脱去外裳,浣昭装束素简,衣裙无不是极清淡素丽的颜色,长发不梳成髻,如未嫁女儿般任其垂着,她举止间别有一番南国女子被水滋养出来的清雅灵性,气质若仙,皎皎无瑕,真如一枝不染纤尘的纯白莲花。而那白皙的眉心依然贴着一枚小小花钿,轻柔美好得宛若一缕花之娇蕊。

  绝世容颜,当真是半分都不输于嘉瑞。

  情面上的虚辞说下来后,暮语对浣昭的态度始终淡淡的,连尔容都看得出来,客气周全中带着警惕戒备。

  暮语原是有事相求,如此一来两人之间有些僵,就这样相对沉默着。忽然,听得外边有些吵闹嚷嚷,尔容出去一看竟是下起了雪。

  “一大早起来还是好日头,午后就让乌云盖了过去,这不,细细粒粒地落下雪霰子来了。”尔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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