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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46章 遥山眉妩来时意(1)

  冰璃宫内室,玉兰色销金花纹帘幔慵懒地垂落半幅,发髻解散,柔软的发丝服帖地披在细瘦的肩胛和锁骨上,我在床上抱膝坐着,默然无语。有侍女恭敬地端上宁心安神汤,伺候我服用,我勉强喝了几口,肠胃一阵难受又尽数吐了出来。

  近日事务繁杂,几番劳碌。太后寿宴后,奕槿本已歇下,接到冰璃宫中宫人的回报,就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怎么回事?刚刚从雪芙殿出去时,朕看娘娘还是好好的,现在怎会这样,你们这些人是怎样侍候的?”我此时精神恹恹地靠在软枕上,隔着薄丝帘幔,听见奕槿醇厚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慑人的威严。

  似乎有人经不住拷问扑通跪下,急促地颤声道:“奴婢该死……回禀皇上……娘娘大概是被郡主惊到……”“哪个郡主?”奕槿沉声问道。那人还未答,我就听见玉笙突然出声打断,道:“回皇上,不关谁什么事,是小姐那时贪看烟花,在湖畔多站了一会儿,吹了冷风,所以身子感到略有不适,本是不大的事,宫人们一急就乱了方寸,深更半夜了还要禀报到皇上您那里。”玉笙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情恳在理,奕槿未再追究,这事就此作罢。我却是不声不响地将大半碗宁心安神汤都倒在漱盂中。而奕槿进来看我时,见到我已饮下宁心安神汤,气色柔缓许多,他亦是安心。他容色温和地与我说了些话,见我面有倦意,亲自扶我睡下后,方才乘着肩舆离去。我躺在绵柔舒适的锦衾下,虽疲倦却是睡不着,忽地朝外喊了声,“玉笙。”“小姐,怎么了?”果然她还未睡,一听到就急匆匆跑进来。玉笙屏息敛神地在榻前蹲下,面容紧绷地注视着我脸上每一丝变化,而我只是静静仰面躺着,不言不语,睁开的眼睛看着彩绣繁复玉兰花盛放的帐顶,重重密密地看久了感觉眼眶干涩,抬手覆上前额时,瞥见手腕上的扁玉镯,温润纯净的玉质,映出人面浅淡的影子。

  我看了心中一动,轻声问道:“你说我和她是不是长得很像?”陡然一句没头没脑的问话,玉笙显然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尴尬地笑两声,有些不自然地道:“小姐问的是慧妃吗?紫嫣小姐她……容貌是跟小姐极像……”她后面的话有些含糊其词。

  我倦然地应了,自从苏醒以来,轩彰九年到轩彰十二年,这将近三年的时间中,因体质孱弱,我一直在冰璃宫中几乎未出一步,奕槿似乎严令后宫中的人不准来见我,也总是若有若无地阻止我见到其他人。

  而紫嫣,我就算之前从未见过她,远远地在人群中看一眼,如此惊人相似的面貌,我就能断定我们之间必存在血脉之亲。

  “像,你们都这么说吧。”我顾自朝里面壁睡下,喃喃自言,“如果我仅是前朝颜相的义女,那么我们就仅是名分上的表姐妹,实际上毫无血缘关系,又如何能生得那么像?”尽管不曾回头,也能猜到身后玉笙的神色猛然一震,她嗫嚅半晌,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小姐,我……这……”我感到累了,厌倦地挥手让她退下,那时腕上的扁玉镯顺着纤纤手臂,滑下一寸,暴露出一道深褐色的疤痕。记得自从我一醒来,那道疤痕就在了,看样子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但好像当初伤口太深,致使愈合多年后的刀疤依然触目惊心。

  我伸手轻轻去摸腕上的疤,如同一道崎岖沟壑,有着粗糙而不平整的触感,我真的不敢相信这样狰狞恐怖的疤,居然会出现在我的身上,割得那么深,是我自己做的吗?我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决绝如此?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逼得我对人生无半点留恋,要走到非死不可的一步?

  我曾经问过奕槿,也记得奕槿那时的神情痛极而愧疚,他什么都未回答我,只是默然垂首,满是怜惜地吻了那道疤,然后将我紧紧地拥在怀中,他的声音温柔而苦涩,重复地在我耳边呢喃着,颜颜,以后绝对不会了,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事了。在将来的日子里,我一定会好好地偿还你。

  我神色漠然,唇角却衔着一丝浅笑,慢慢移动玉镯,将那道疤痕遮住。

  太后千秋节已过,因筹备多时而紧张的宫中也渐渐有些松泛下来。五月过半,正是春深夏浅的时候,渐渐地有些浮热起来,但还未到置冰块的时候。冰璃宫地处僻静,四周多植苍翠林木,当初建造时特意从邻近积玉湖引来一脉活水,注入事先挖好的沟渠中,使其萦绕宫室回廊,水为屏障,夏日里自然凉爽清幽。

  我整日无事,若有精神就常去太后那里。太后近来精神极好,不似从前病态,她虽多年不理宫中事宜,但性情婉和,亦是颇受宫中诸人尊敬。

  天颐宫中常来的女眷,大概就是九公主端雩、上官婉辞,还有韶王妃庞徵云、贺丽殊这几人,偶尔看得到玉阴侯夫人来一趟。玉阴侯夫人不消说是太后的同胞姐妹,而那九公主是太后的女儿,庞徵云是太后中意的儿媳,而庞徵云、上官婉辞都是太后的亲外甥女。看得出来,能在太后跟前经常来往的,皆是与太后亲近之人,除此之外,宫中妃嫔倒是少见。

  太后虽已回宫,仍需静养。宫中规矩,须每日晨昏定省,妃嫔在天颐宫前殿那里下跪请安,便可自行离去,常常见不到太后本人。

  太后好像极喜欢韵淑郡主,特意召樱若入宫小住,每次去天颐宫,都能看见樱若一脸娇憨可爱地黏在太后身边,声音脆甜地喊着皇祖母。樱若年幼却聪明机灵,口齿又生得极伶俐,最能讨得太后欢心。现下太后满心疼着韵淑郡主,倒是颐玉公主等三位皇孙女权且靠后了。

  天颐宫中,太后素喜雅静,大卷大卷翠绿欲滴的蕉叶,其形大若画轴,门廊下还摆着一排长势郁郁的文竹,叶叶舒展,纤若翠羽,并无太多时令香花,而那青花大圆缸有朵早开的白莲含羞半拢着,清香幽淡。

  我那日进去正看到这般幽深景象,轻轻地走几步,正好瞧见樱若在堂前玩,身边有五六个乳母、侍从团团围着,她大概玩得正在兴头上,抬头看到我,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眨眨,冲我粲然一笑,便顾着自己的事情去了。

  走进里面,只见一应秋香色的绣铺垫子全换了清凉宁静的青玉色,太后倚在金细竹掐银丝玉簟上,除了端雩和灵犀,好像还有别人陪太后坐着。我看到灵犀,她低着头,意态清婉,下颌露出些微圆润小巧的弧度,一双白皙素手正用一把小银刀切着瓜果,腕上的玉钏轻微磕碰,新进贡的南疆蜜瓜,淡红浅黄的瓜肉被整齐地放在瓷碟中。

  我不曾见过那人,她面容生得丰腴端丽,尽管保养得当,但看得出已有些年纪,青丝绾着如意高鬟髻,正中簪着黄金平缕六尾凤凰,身着晚霞色绣青鸾烟罗对襟,深紫色回文锦裙迤逦拖地,看衣饰华贵,应该是个身居高位的宫妃。

  灵犀浅笑吟吟着,将切好的蜜瓜拿给众人,端雩容色自然,如是习以为常,而那人却是神情惶恐地从座位上站起,连声道:“夫人位分尚在妾身之上,妾身怎敢领受夫人的服侍?这等活计还是让妾身来吧。”灵犀依然恬淡笑着,说道:“这些事灵犀早在姨母跟前做得习惯了,瑶妃姐姐且请坐下,若再推辞就是见外了。”

  瑶妃面有尴尬之色,见到太后颔首微笑,方才略略安心坐下。

  我肠胃纤弱,吃不得太多凉性瓜果,懒懒地用小银匙子挖些瓤肉就放下了。那头瑶妃似乎在跟太后说些什么,端雩似是午后困倦,并不说话,而灵犀此时浣净了双手,握着把白玉柄墨蝶团扇,不疾不徐地摇动着,手背肌肤莹洁,直比白玉扇柄还要润泽滑腻。

  她同我闲闲地说起,瑶妃是宫中少数资质最深的妃子之一,跟皇长子生母良妃一样,皆是皇上尚居东宫太子之位时,就侍君左右,原先论资历与良妃不相上下,何况论家世胜过良妃许多,但良妃育有一子,她却多年无子息,但应算是宫中的老人了,太后有几分待见她。

  太后眼神微微示意,瑶妃领会后即刻殷勤地将樱桃端给太后,并且仔细地奉上挑果肉的竹签,她说道:“回太后的话,前两天冯昭仪的颐柔公主病了,据说病得还挺厉害,小公主难受起来就使劲地哭闹,太医不知换过几位了,还是没有起色。前夜里忽然手脚冰冷,喉咙里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昭仪妹妹这些日子心都要操碎了,昨夜吓得差点昏厥过去,好几位太医轮流看诊,折腾到快五更天,小公主才慢慢缓了过来,可怜昭仪妹妹都要哭成泪人了。”太后面色一凝,问道:“佩姗病得那么重,皇上可是知道了?”“已经回禀到皇上那里了,那晚皇上也过去看了,只是没过一会儿,听人说好像冰璃宫那头不太好,就匆匆赶到那里去了……”瑶妃淡叹口气,她是微微背朝我坐着,眼角的余光若有若无地瞟过我的方向,后面的话说得极轻我也听不清楚。

  太后拈起颗嫣红饱满的樱桃,说道:“真是苦了佩姗那孩子,才两岁就遭受这样的罪。好端端怎会这样,太医可有说是什么病?”瑶妃道:“妾身听昭仪宫里的人说,颐柔公主发病时浑身滚烫,手脚抽搐,厉害起来还老说些胡话,面色青黑,口吐白沫,可是吓人。”端雩听得咦了一声,直接脱口而出道:“岂不是撞邪了?”太后淡淡地看了端雩一眼,她才怏怏地闭了口,而灵犀靠在椅背上双眸低垂,发髻上镂空菱花簪子垂落细细的金珠粒子颤着,顾自摇着扇子,不知她是否在听。

  瑶妃蹙着乌眉,神色为难,像是在斟酌着如何说,道:“太后,妾身也不知有些话当不当讲,据老宫人说那日照顾颐柔公主的乳母不留神,让公主不小心跑到玉熙宫那边,回来之后就莫名其妙病到现在。刚才公主说撞邪怕是无心一提,但太后您知道小孩子眼睛干净,保不准看见了什么……”瑶妃的声音愈说愈低,太后骤然听到“玉熙宫”三个字,她默自无言,原本温和的面色竟是沉了几分。

  瑶妃自知不敢再说,而端雩生性是个无顾忌的人,三分惊讶三分愤愤地道:“颐柔的乳母未免太不中用,四五个大人怎么连个两岁的孩子都看不住,怎么让她跑到颖妃生前的……”未让端雩说完,太后用力地横了她一眼,与刚才的轻描淡写不同,这回太后眼中颇含着些威峻之意,让端雩噤了口。

  再看去,太后容色转霁,一派如常的和睦雍容,她面朝着瑶妃,目光却是扫过殿中的每个人,说道:“宫里最忌讳说那些没根据的话,多少风波都是那些不老实的人搬弄口舌造出来的。”太后瞥眼看瑶妃满脸涨红,欲辩解又不敢说,道:“哀家说的自然不是你,你进宫的年数比谁都长,哀家心里清楚你是个有分寸、明事理的人。佩姗无故病了这些日子,宫中的谣言早就起来了,哀家因身子骨不牢靠,一直居于天颐宫,难得你有心能将此事原委告知哀家,让哀家不至于成了耳聋眼花的老婆子。”听得太后如此说,瑶妃神色大为宽解,细声道:“谢太后肯如此体谅妾身。”毕竟瑶妃进宫十余年,太后对她还是有几分看重。话语间,太后挑起颗樱桃慢慢嚼着,唇角的细纹深浅地展开,她笑道:“这日子眼见着要热起来,但天气炎凉不定,佩姗那孩子年幼,不慎伤着了身子也难说。若真说这病来得邪气,就像瑶妃说的小孩子眼睛干净,保不准看见什么,说不定就跟皓儿上回那样,惊风发热,撞见什么神了,让人送本祟书去看看,再择个日子烧些纸钱送祟就行了。”瑶妃笑道:“太后说得极是,妾身受教了。”今日天气有些燥热,天颐宫中四周蕉叶缱绻舒展,绿意苍润,蕉叶下藏着两只羽翎洁白的鹭鸶在戏水,激起串串水珠从细长坚硬的鸟喙上滑落下来。用过水果,高嬷嬷命人端上来银耳蜜枣羹,汤色雪亮,皆是冰镇得凉凉的,拿到我手中的却是带些温热。

  这时,太后和煦地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又笑着吩咐侍从道:“去把樱若叫来用些冰碗,别一味顾着玩了。”樱若欢呼着一阵风地跑来,几缕头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娇俏的小脸粉红扑扑的,有乳母跟上来为她拭去脸上的汗珠,浣净双手。她乌溜溜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叫了声祖母又甜腻地依偎在太后身边。

  太后抚摸着樱若头顶梳起的两枚小鬟,感慨般地说道:“唉,宫里的孩子自小生在富贵里,虽说是皇子帝女,身份尊贵无匹,却都是多病多灾的命。像娉婷那样不必说了,可惜了这么好的孩子竟然养不大,而明薏打生下来就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地闹些病症,如今也有九岁了,哀家看她老是病怏怏的,身子骨不牢,性格也过于文静死板,现在又轮到佩姗无端端地病成这样。皓儿和皦儿到底是男孩子,论体质稍稍好些。”太后眼神爱怜地看着樱若,将那个小小的孩子搂在怀里,“若是个个都像樱若这样,身子茁壮,无病无灾就好了。”樱若开心地眨巴着眼睛正要说话,太后却是拿手指轻点她幼小的鼻尖,说道:“但是千万别像樱若这么满脑子的鬼精灵心思,时不时惹些事情出来,让哀家不放心。”太后说完,众人都是会心一笑。 樱若委屈地嘟着小嘴道:“皇祖母,樱若哪里不乖,哪里惹皇祖母生气了?哥哥上学去了,明薏姐姐和佩姗妹妹都病着,他们都不能来,樱若陪着皇祖母不好吗?”她微微侧着脑袋,鼓着腮帮子,那神情格外俏皮,乖巧无比地说道:“况且樱若心里知道皇祖母疼樱若,皇祖母疼樱若,就是疼父王啊。”太后轻掐她的小嘴,满是笑意地嗔怪道:“你们瞧瞧她,这小蹄子就是会说话,平白地说她一句,倒是将她的父王都搬出来了。”樱若调皮地吐吐舌头,瑶妃见樱若容貌生得娇美可爱,一时欢喜想要抱抱她,可是樱若避了过去,非伸出双臂要太后抱,瑶妃脸上笑容一滞,手就僵在那里。

  灵犀担心太后劳累,就上前淡然笑道:“小郡主,莫累着太后,肯让表姑抱抱吗?”樱若看着眼前那名清丽出尘、灵秀迫人的女子,难得居然没有摇头。

  那时,瑶妃笑了两声,将刚刚的窘迫一带而过,适时地恭维道:“原来这位就是韶王的独女,韵淑郡主,上回寿宴时未看清楚,今日一见竟是生得如此标致,长大后定是美人无疑了。”这虽是客套话,但太后素来疼爱樱若,点头微笑,听着亦是十分舒心。

  此时端雩轻摇着扇子,笑道:“姐姐这话倒是,据说郡主的亲娘是个美人,女儿就算再不济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就像皓儿的生母慧妃也是美人,皓儿的模样不用说也是生得极好。”瑶妃方才夸樱若的那句话,多少有些敷衍的意思在里面,但是提到三殿下高舒皓,那褒美之意却是真真切切,她道:“公主说得不错,三殿下那模样生得太好了,挑不出一处毛病来,远胜过其他皇子,真不愧是慧妃所出,不得不说是承袭了父母的好皮相。”太后微微沉吟道:“哀家看皓儿长得泰半像他母妃,不是十分像皇上。”灵犀将樱若放在膝上,抓了些瓜果糕点等零嘴给她,听太后说话仅是抿唇笑着,“小孩子脸盘未长足,大概看不出来什么,等大了才晓得长得像谁。”端雩随意地弹一弹衣袖,呵呵笑出声,道:“母后,其实皓儿相貌生得清秀精致,若是乍一看,还真像是唇红齿白的女孩子,不过眼下只有六岁,等到十几岁就有男孩的样子了。”絮絮地闲话一阵,端雩说乏了要先告退,瑶妃见端雩公主动身,亦是同她一齐出去,这下太后跟前唯余下灵犀和我,还有樱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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