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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51章 依前幽恨锁重楼(1)

  从那次之后,我就再也不曾去过贤女祠。而底下的宫人,包括玉笙,全部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及那日之事。无论我怎么问,他们一直躲躲闪闪,不肯直言,俱是谨慎地搪塞过去。

  这些日子来,太后心口郁痛的旧疾发作得愈加厉害,我就曾亲眼撞见她发病。天颐宫中服侍的人隐约传出话来,太后已有凤銮出宫静养之意。太后虽多年撒手不理宫中之事,但眼下太后凤体违和,立后之事本就掀起风波不小,现在也不得不往后再拖一拖。

  我以前听宫人说起,奕槿的长女颐清公主乃是慧妃所出,小字娉婷,据说小公主生得玉雪可爱,慧心早具,深得奕槿和太后宠爱,只可惜早年因病夭亡,就像前些日子,太后在天颐宫中感叹,“这么好的孩子竟然养不大”。

  现奕槿膝下仍有三位公主,以敏妃所出颐玉公主为最长,而颐玉公主自幼体虚多病,常年就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如今也有九岁了,生性胆怯,资质平庸,在诸位公主中最年长,但并不受宠。我记得端雩公主就不大喜欢这个侄女,曾说颐玉无半分帝女的气势。奕槿深知端雩素来说话耿直,没什么计较,这话传到耳朵里,也仅是一笑了之。我模糊记得以前见过颐玉公主一次,九岁的女孩,瘦小纤弱的身量却只比樱若高了一点。倒是樱若体质康健,再加上活泼好动,浑身透着一股活灵活现的神气。

  颐玉公主因身体羸弱,进学之事,到现在还迟迟拖着。这些日子,听冰璃宫中的宫人交谈时,说起上头有意让樱若郡主作为颐玉公主的陪读,一同进学,修习女范,听训闺仪。我那时虽未说什么,心中却有些诧异,原本在皇室中,郡主作为公主陪读并不鲜见,往近了说,就像当年嘉叶大长公主之女婉吟郡主,就曾作为端雩公主的陪读。

  但众所周知,韶王封地为宁远,此次是因太后寿辰而专程携家眷入京。若是他日离京北上,韶王妃庞徵云势必跟随韶王,樱若郡主岂不是要孤身留在皇宫中?樱若郡主乃是韶王独生爱女,况且她年仅五岁,身侧必要有亲近之人照拂,入学之事于她而言还尚早。帝都中仍有其余皇族近支所出的郡主,想来也是轮不到樱若。

  颐玉公主多病,而颐蔚、颐柔两名公主都年幼懵懂,宫中鲜闻小女孩欢快无拘的嬉耍之声。樱若郡主此番来,不仅常能博得太后展颜,也确实给宫中带来不少欢笑和生气。

  轩彰十二年的五月,在日渐聒噪的蝉声中也步入末尾。隔着细细的湘竹帘子,我慵懒地歪在剪秋梧桐玉簟上,昏沉中听见门外树上一声高过一声的喳喳虫鸣。这天也越发显得热起来。冰璃宫中的太监都是一大清早起来,高举着网兜去将蝉撵走,唯恐吵到我午睡。冰璃宫四周林木森繁,更有从积玉湖引来一脉清泉活水注入,环绕廊前阶下,使夏日阴凉。但有一弊处,亦是招来不少蝉类等鸣虫。

  我偶尔撩帘闲闲地看着那些太监,举着杆子在树枝间挥动的身影,心中莫名地觉得疲倦,身子也困乏无力,除却那高低应和的蝉声,真当是寂寂夏日。

  雪芙殿临水之上,原是漫目无际的玉花冰蕊,清香逐浪,却是雪色芙蓉未开齐。那日午后,宫中宴席开在九曲碧波亭中,规模不甚大,仅是延请几位皇室近亲,进宫一叙而已,韶王、湘王等偕同女眷而来,此外还有端雩公主等人,陪伴在侧的宫妃亦是寥寥。

  九曲回廊蜿蜒水上,在正中汇聚成一座三丈高的亭子,四周置雕刻福禄寿喜、花鸟虫鱼图案的冰块,更有好些新鲜时令瓜果放在冰水中。亭中事先搭建着戏台,先是杂技,后又上来些面容彩墨浓重的戏子,上来字正腔圆地唱着,伴着丝弦鸣奏,清亮悠扬的声音传来。

  宴席上,奕槿携我同坐,俨然就是皇后之尊。立我为后的圣旨早已拟就,虽未正式颁布,但阖宫皆知,太后的态度亦是默许。眼下只差了一步,就是择其佳日,帝后同上太庙举行册封大典。今日九曲碧波亭中家宴,除了邀诸位皇亲宫中一聚,亦是借此在无言中宣布,颜氏之女宸妃即将执掌后印,入主凤仪的事已成定局。这回的家宴规模不大,除了高家皇室最核心的成员,就是宫中身居高位、举足轻重的妃子。

  而我,仅是安静地坐在奕槿身侧,神色淡然,唇际始终含着一抹淡薄的笑意。宴席间,奕槿曾数次侧首看我,我感觉到他煦暖殷切的目光,却是默然低着头。多年来,他一直期望着我能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携手进退,此生相系,能够凭着最无可置疑的身份站在他的身侧,一同接受来自皇眷、宫妃、臣子的朝奉恭贺,一同摘取那属于帝王之家登峰造极的荣耀。

  如今,这一日终于要来了。既然两人从此命途合一,他兴致如此之高,我不是也应该真心愉悦吗?

  今日家宴,唯独端雩公主未至,据公主府的人回禀,说是公主这些日子身子不爽懒得动,故今日不能进宫。奕槿对此只说了声“朕晓得了”,端雩公主一贯骄矜任性,这在皇室中是众所周知的,奕槿对这位小妹又是素来宽容。

  自太后寿宴之后,端雩公主因抱恙,就不曾再进宫来,回回宫中宴请俱以病推却。为此,奕槿已命了太医前去公主府。

  丝竹之声愈盛,远远看去,数重云罗彩袖,轻盈如蝶翻飞。我因肠胃虚弱,不能饮酒。满目的面孔,我在太后寿宴上大抵已经见过,略有些印象。无所聊赖之时,我的目光不由得落在樱若身上。

  樱若郡主由王妃庞徵云领着,远远地望着在慧妃身侧的三殿下,时不时挤眉弄眼,想要说话,却是碍于长辈尊者都在场,只得安分地坐着。自从在寿宴上被太后训斥,庞徵云是半滴酒水都不敢再给樱若沾,她拿着象牙箸给樱若夹了好些菜肴,满满地堆在玉碟中,樱若却是一点都不肯吃。

  饭余,宫人们一一端上来甜点,还有冰镇过的酸梅汤,樱若瞧见韶王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才乖乖地垂首抿了一口。待到韶王不再看她,她鼓着腮帮,一双大眼睛鬼精灵地眨动,趁着无人在意她,就转头全吐在贺丽殊裙裾的后摆上,而那时贺丽殊正和人说着话,对此尚不自知。

  我一时惊异,险些就要出声。早知樱若素与殊妃不合,但料不到这个小丫头竟敢如此大胆,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喷了贺丽殊一裙子的酸梅汤。樱若抬头时看见我,娇粉嘟起的小嘴唇上还留着玫红的汁水。她眨着眼睛,狡黠地冲我一笑,好像是在求我不要声张,然后又重新倚在庞徵云身边,一副听话的样子。

  看到小小稚子,竟是如此古灵精怪的心思。我不禁莞尔浅笑,奕槿那时在席下握住我的手,紧紧地攥在手心中,轻轻唤了声道:“颜颜。”我回过神来看他,他凝视我的面庞,道:“颜颜这些日身体如何?朕看你怎么老是心不在焉的?”我看着数根按在宴桌上染成绯红的指甲,轻声答道:“很好。”灵犀在奕槿另一侧,她身份特殊,既是帝妃,又跟在座的韶王、殊妃等人俱是中表之亲。她常年陪伴在太后身边,深得太后信任。她和贺丽殊两人俱是太后的亲外甥女,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太后更加疼宠灵犀。其中半是怜她身世,也半因她素来聪敏伶俐,不是一般人可比。

  灵犀见我神色恹恹,不多言语,她笑盈盈地上前说了些话。她先是说太后旧疾发作,有意迁往行宫静养,接着又说起那日天颐宫中,太后怜惜膝下的那些孙女皆是多灾多病。

  “姨母说了,颐玉公主自小就是七灾八难的身子。不是姨母不疼,而是姨母多年疾痛缠身,实在拿不出什么心力来。”她手中摇着一柄素纨绘貂蝉拜月的团扇,清灵灵地笑着说,“姨母还说了,若是个个能像韵淑郡主,身体茁壮也就好了。”奕槿饮下一杯桂花酿,仅是淡淡而笑,“让母后操心了。”家宴过半,樱若素来好动,如今被拘了半日,早就按捺不住性子了。庞徵云原本将樱若放在膝上,一个不留意,让她滑了下去,眨眼间就跑到慧妃那里去了。我心想她是耐不住,找三殿下玩去了。毓妃林衡初是紫嫣的侄女,她怀中抱着年仅三岁的四殿下,四殿下生得一团憨态喜人的长相,黑溜溜的眼珠盯着他们,口中咿唔含糊地叫着声:“三哥哥……”看他那般的情状,似乎也是要挣脱了下地。毓妃却是不敢大意,不由得柔声哄着,终于令四殿下安静了些。

  这本是家宴,都是皇族近亲,席间气氛松泛,乐声悠扬,并不是十分拘束。灵犀微微抿唇,笑道:“难怪姨母十分喜欢,韵淑郡主果是活泼可爱。”她说着看了韶王一眼。

  韶王却未理会她,灵犀榴唇下浅露皓齿半点,问道:“七表哥,不知郡主的名字可是您所取?”灵犀深得太后欢心,就算是一向待人倨傲的端雩,对她亦有几分另眼相看,但韶王对她态度似乎有些淡漠。庞徵云见状,不想让灵犀两次讨着无趣,于是合宜得体地笑道:“回夫人的话,郡主之名乃是郡主生母所取。”“哦。”灵犀点头,她的面容清丽皎洁,宛若三秋明月,渐渐浮现一丝笑意,说道:“婉辞倒有句话想说,郡主闺讳樱若二字,樱字且不论,但……”她淡蹙细眉,回首朝奕槿轻眨了下眼,像是在斟酌着下面的话,见到奕槿示意她但说无妨,她便接着道:“但是若字义大而空虚,似有所指但又言则无物,这个字,婉辞愚心认为不适于为女子之名。”韶王闻言,轻轻哂笑,说了句道:“不曾想到,表妹对于文辞倒是通达得很。”席间闲聊,奕槿此刻听得有几分兴趣,向灵犀问道:“照你这样说,若字意指不佳,那用何字为上?你且说说看,若是好朕今日就亲自为郡主赐名。”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皆是肃然,毕竟能得帝王赐名实为无上荣耀。

  灵犀的双靥清素如莲,隐然透出一抹绯然,她连连推却道:“郡主之名既是她已过世的生母所取,若是擅自改了,岂不是对逝者不敬,婉辞断断不做这样的事。只是私心想着郡主尚无字,婉辞愿意赠郡主一个小字。”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凝神思忖,明眸中一线灵光闪过,笑着面朝奕槿道:“皇上觉得蕊字如何?蕊为花心一缕,是花之精魂所在,最为娇嫩尊贵,既配得上郡主的身份,又彰显出郡主是七表哥的掌上明珠。”灵犀说话时笑意涟涟,眼角那颗点漆般的泪痣亦是如簇新的一滴墨迹,明丽鲜活。听到蕊字时,我心中蓦地一惊,像是被只毛茸茸的小爪剐了一下,再看向韶王时,他眼底似有惊愕一掠而过,却如投石入水般随即沉湮无影,神色恢复成一贯的宁远淡定。

  奕槿听灵犀娓娓说来,神色中倒是有几分赞许,朝着灵犀,朗声而笑:“蕊字倒是不错,确是动了一番心思,看得出你对韵淑郡主是另眼相待。”灵犀抿唇而笑,“都是小郡主格外惹人怜爱罢了。”韶王却是得宜地笑道:“真让表妹费心了,但古语说‘待字闺中’,然而樱若年仅五岁,远不到要出嫁的时候,表妹爱惜赐字的这份美意,眼下恐怕要辜负了。”灵犀掩唇而笑,声调娇软道:“皇上,您瞧瞧七表哥,明明是嫌婉辞说的字不好,偏偏还能搬出这番道理来。”对于赐名,奕槿仅是一时兴起,并无勉强的意思,见韶王似乎不大喜欢蕊字,便也不再提起前事,仍是邀在场诸人继续畅饮。

  我见奕槿面前酒樽已空,举起盘龙垂口金壶,为他斟满。酒壶中注满美酒,分量略有些重,我斟酒时手微微抖了一下,奕槿在我肘上不着痕迹地轻轻托一把。我回首,他亦是用温静和暖的目光看着我。

  这样半日下来,我早已乏累,奕槿念及我体质柔弱,也就准我先行退下。宴开半日,此时临近落暮,但余热未消。这样走了几步,就感觉贴身的小衣被汗水濡得有些潮意,黏黏的有些难受。侍女左右搀扶着我,我心中想着事情,一时间没留意,猛然抬头才看到前面有一人,他身着白玉蛟纹便服,未如其余亲王般束金冠玉带,而以银帛罗巾代之,在髻后垂下两道飘逸轻扬的丝绦,越发显得面目清俊,丰神朗朗,风华卓然,意态娴雅。

  “韶王殿下。”迎面遇上,我惊得脱口而出道,想来觉得失礼,面上顿时发赧,我婉娩笑道:“王爷,可是逃席而出?”他点头,淡淡道:“里面过于闷热,出来透气罢了。”我略略侧首而笑,想说话可是喉咙却是被填得满满的,千头万绪理不出一句平顺的话来,忽然想起前事,于是道:“刚刚宴席上,灵犀赠予郡主蕊字,王爷似乎并不喜欢,不知是何原因?本宫倒是觉得蕊字极好。”“你觉得极好吗?”韶王的目光看向我的刹那,眼底似乎有瞬间的失神。我心中诧然,他没有尊称我为宸妃,而是直截了当地称你。

  沉默良久,他悠悠道:“并非本王不喜欢蕊字,而是曾经有个人说过她不喜欢,蕊字草本之下三心,这是将心操碎成了三瓣,字义虽好,字形却不好,她说愿樱若一生平安无忧,莫要有这么多心事可操,而本王所望亦是。”他说话时,神情中含着若有若无的寥落,竟让我心生一丝不忍。他澈湛不见底的瞳仁,仿佛深藏着莫名的情愫,竟让我连抬起头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我看了一眼四周亭台楼阁云起,回环衔接,高低错落,触目尽是宫室巍峨林立,这里是皇宫啊。心中泠泠地跳出一个念头,这里是皇宫,而我会成为帝王的皇后,连我自己都被这念头吓了一跳。

  片刻,我勉强定住心神,平静地说道:“王爷口中的那人,真是见解独到。”这时,他微微仰首,那笑意如初生新月般地清浅,那片月光明亮得直映到人的心里,碾碎成绝美而支离的姿态,他的声音无波无澜:“恭贺宸妃娘娘入主凤仪之喜。”“多谢王爷美意。”我讷然回应道。这些日子来,恭贺庆祝的话不知听了多少。皇眷中多的是无谓的虚衍,而宫妃里头更多的还是谄媚和嫉恨。今日韶王语调轻松的一句话,带着一点玩世不恭的洒脱,其中还多少有些虚应故事的成分在里面。他贵为亲王,乃是当今太后爱子,亦是奕槿的皇弟。如此一句话,虽不过就是随人附和,也算是对我这位皇嫂的恭贺。

  我听得心中却是莫名一刺,涌起些怅然黯淡,却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我看着满池风荷举,风沼湛碧,莲影明洁,叶底卷泪数点,蓦然回首恨西风。

  那刻,与他擦肩走过时,听得耳畔传来极微弱的一声,“你如今可好?”简简单单的五个字,乍然灌入耳中,如绵延不绝的雷声般隆隆地在耳璧上来回撞击,声音交织在一起,让我竟有一瞬的失聪。抬眸看他时,看他神情淡泊宁静,好像刚刚那话浑然不是从他口中说出。

  “很好。”我艰涩启唇道,说出口中觉得身体有一丝脱力。方才在宴席上,奕槿也是这般问我,我清楚,我的那一句很好,不过是在敷衍奕槿。眼下在韶王面前,我的一句很好,却是分不清是在敷衍他,还是在敷衍我自己。

  “若真是这样就好,今日能有此一问,后半生已足矣。”背对着斜阳横烟,流觞曲水,他的侧脸映出宛若明玉般的盈盈清辉,湛然若神,隐隐有孤然出尘之意,正是这一分出尘,恍惚就是遥不可及的距离。

  他从我身侧走过,我看着他的背影,遽然出声挽留道:“王爷请留步。”

  身边的侍女皆被我吓住,嫔妃遇见亲王原本理应回避,偶尔攀谈几句也不算是逾矩。但我贸然叫住他,此举却是断断不合礼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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