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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54章 落尽琼花天不惜(1)

  “圣驾回宫!”太监高亢尖细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这一路上,任我如何蛮横哭闹,对他又捶又打,他都是寒着脸不理会我。当我被强行带回冰璃宫时,一进宫门,里面的宫人见到宸妃和皇上这般的架势,个个都吓得呆若木鸡,在奕槿抱着我大步进去时,一路扑通跪了满地,惊骇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走进内室,将一干人等尽数屏退后,奕槿将我放在榻上。回宫途中一番折腾下来,我着实消耗不少心神。身体上的禁锢一解除,我整个人虚脱般地倒在绵柔轻密衾被上。然而,我还是用双臂勉强撑着起身,不知是因体弱,还是激愤攻心,单薄如纸的肩膀一个劲地颤抖。

  尽管体弱不堪,我看他的眼神依然疏离寒凉,高声喊道:“端雩公主说的都是真的,而是你一直在欺骗我!三年来,你的每一句话都在骗我!我们根本就不是夫妻!我们之间一点瓜葛都没有!”奕槿眉心的愁虑如乌云郁结,缓声安慰道:“颜颜,不是的,听朕慢慢跟你解释。”“我不要听你解释!”我拼命地摇头,手臂捂着耳朵,顾自尖声叫道,“我什么都不要听!”奕槿见我如此,唇角涌出一丝无奈苦笑,他眸色深深,沉声道:“颜颜,朕承认这三年来,有些事的确隐瞒了你。但是我们真的早在丰熙十七年成亲,你就是朕的妻子,此事绝非在骗你。”我背靠着床抱膝而坐,闻言仅是面朝他冷笑,“反正我记不得以前的事,你可以任意编些谎话来骗我,底下的人慑于你的威势都不敢言语。我哪里会知道什么真假,就被当成傻瓜一样任你欺瞒哄骗!”“颜颜,当年的事情都过去那么久,就不要再提了。”奕槿温言劝我,墨玉般的眼底泛起满满疼惜,“颜颜,你要体谅朕的苦衷,三年前你被人送到朕的身边时,性命垂危,醒来之后对前事一无所知,难道朕应该告诉你那些往事,让你重新痛苦不堪?”我冷冷地扫过他俊挺的面庞,毫无一丝温度,喉底涩然笑出几声,“你在乎的究竟是我会痛苦不堪,还是在乎在告诉我真相之后,我不肯心甘情愿地跟着你?”话落,奕槿霎时震惊,面色皓白如雪,“颜颜,你……”他怔怔地盯着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目光倔强地同他对视,却是分毫不让。

  片刻后,奕槿鼻翼间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他道:“颜颜,你知道吗?朕这辈子最悔恨的事,就是当年放你远嫁,朕枉为九五之尊,却不能留住最心爱的女人。”他平和的气息骤然急促起来,“十二年前的一场变数,让朕原本以为永远地错过了你,不曾想到在有生之年,上天还能让我们再续前缘,所以朕想要弥补你,颜颜,你懂吗?”“弥补?”我的双唇勾起一个嘲弄的弧度,他这话听来竟是如此的可笑,既然他当年选择的是放弃我,保全他的万里江山,如此,自从那刻起,我们之间就算有千丝万缕联系,也应是被尽数斩断了,而今日,他居然还口口声声地说要弥补我。

  我冷然迫视他,道:“可是,我不要你的弥补。”我举目看着这金做笼玉为梁,锦幔珠帘,彩秀辉煌的冰璃宫。在这销金融玉、穷奇极丽的宫室中,铺天盖地的云绡雾帏,密不透风地簇拥而来,逼得我喘不过气来,顿时从心底抽生出一种无处逃遁的错觉。

  此外,还有黑压压的宫人在帘帐外跪了满地,挨挨挤挤,衣袂交叠,一眼看去望不到头。他们都是受了奕槿的命令吧,整日谨小慎微地跟在我身边,对我的一举一动俱是严加看管。

  “而且……”我面朝他,笑意凉薄,言辞犀利道:“你所谓的弥补,就是把我关在这冰璃宫中,做你一人独享的禁脔!”“颜颜!”奕槿眼角肌肉微微搐动,面色铁青,已是隐隐含怒,一掌击在黑檀木床沿上,那力道之大,让木质坚密的大床都微弱振荡,“你竟然能说出这般的话,是朕平日过于纵容了你!”“是,要是当初能了断一切干系,又何来日后的纵容!”我身体虽孱弱,然而眼眸中却迸射出一抹坚不可摧的倔强,如灼灼日光般令人无法逼视。

  “颜颜,你的性子为什么要如此倔强!”奕槿说话时,神色中大有咬牙切齿之恨,却又带着一丝绵软的不忍,“当年是,现在也是,十二年了,真是一分一毫都不曾改过!”“我的性子如何,干君何事!”我清冷笑道,“既然如此,我绝不会做你的皇后,也绝不会再做你的宸妃。”我的反应虽是意料之中,但被我骤然说出口,奕槿神情仍是倏然大为震动,惊声道:“颜颜,你何必非要如此,难道我们之间毫无一丝回圜的余地!”“我们之间从此无话可说!”我一手按在胸前,极力平复着心口乱窜的气息,“而这冰璃宫,我是绝对不会再待下去!”“颜颜,你冷静一点。不要再跟朕生气了好吗?”奕槿走近我,软下口气,他将双手轻柔地放在我单薄战栗的肩膀上,指间渐渐收紧,打算像往日般将我拥入怀中,这本是我们之间极熟悉的动作。

  当他温绵的呼吸靠近,衣襟间散发出一嗅淡淡悠远的檀香,开始兜头兜脑地笼罩着我。而我此刻,却是如同本能地屏息,拒绝他身上任何气息入侵,从心里不可抑制地生出厌恶和抵触的感觉。

  “你不要碰我!”我伸手抓上他的手背,狠狠一用劲,将他的手从我的肩膀上硬生生地扯下来。

  奕槿蓦然一惊,我已是踉跄着从床榻上翻身滚下,发髻间数支红珊瑚猫眼簪子褪落,我从地上撑起身体时,有一支就压在手掌下,纹路切割分明的宝石硌得肌肤生出钻心的疼痛。

  “我要出宫!我一刻都不要再待在这宫里!”我颤巍巍地从地上自行站起来,纤细柔弱的身子根本站不稳,砰的一声钝重响动,我就朝后撞在妆台上,撞得上面摆放的物什一阵些微地磕碰。我瞥过眼,正好看到昨日刚刚从内务府送来的珠冠凤裳,以端正合宜的姿态整齐地放在一张红木透雕云刻盘子中。

  通体纯金的凤冠雕琢赤金凤凰之数五,两侧略小各二,正中平展开纤丝镂空金缕凤,凤口中衔落三串细细米珠流苏,三颗硕大的南浦珍珠坠角,中间那颗足有鸽卵大小,光华温润,直可鉴人,凤冠以明珠翠玉作底,其后紫金镶玉穗垂下累累珠珞。大袖的正红色百凤礼服拖摆至地,璨璨夺目的金线绣成极长的凤凰图案,凤身自胸前越肩一直至裙裾后摆,迤逦地散开银紫交织赤金的十二尾羽翎。七彩丝线织就华章,而纤毫之处,一翎一羽,那凤凰无不鲜亮生动得就像是要活过来。凤尾十二之数,后宫之中唯有皇后之尊独享。

  这些都还是圣旨颁布后,内务府在近期内匆忙赶制出来,阖府宫人接连半月的日夜不休。宫中并非就没有以前皇后留下的衣冠,而这次却是奕槿亲自下令,定是要为我量身裁衣,所用到的东西一色都要全新,绝不能拿先前的旧物改制一番来搪塞。

  想来真是无上的荣耀啊!我长吸口气,只觉得阴寒如刃径直地逼近心腑。

  我看着面前的这个人,三年来朝暮相对,我对他应是极其熟悉,此时却是陌生而遥远。今日若不是端雩公主在情绪失控之下,贸然说出真相,我还被蒙在鼓里,愚蠢得一无所知。

  他给我一个虚假的身份,究竟为的是让我免受天下人的指摘,还是仅仅为了遮蔽他曾夺人之妻的不义之举,维护他身为帝王的颜面?

  他对我刻意隐瞒过去种种,究竟为的是不想我沦陷在往日的痛苦中,还是仅仅为了让我能一直懵懵懂懂地留在他身边,做任由他摆布的玩偶?

  他现在要立我为皇后,究竟为的是给我一个名正言顺的地位,还是仅仅为了弥补他当年失之交臂的遗憾,挽回他曾被耶历赫践踏的尊严?

  一切美好温存的表象,就如同一层华美而脆薄的琉璃,在瞬间支离破碎。我感觉身体仿佛被无数无形却锋利的细线穿透,说不出是否还有疼痛,整个人倒感觉像是麻木般。

  我愣愣地看着那些珠冠凤服,金黄赤红,光彩耀目,仿佛就是一条帮着奕槿套住我的锁链。

  我脑中乱糟糟的,端雩的话言犹在耳,其势咄咄,“颜卿,我看不起你!你们颜家素来自诩家风严谨,教养出来的女儿个个淑贞贤良,知耻明理。你那长姐颜珂虽是侧室所出,但其夫死后仍然守节不嫁,从一而终。但是你颜卿——你是颜相嫡出的女儿啊,竟然一转身就可以嫁给别的男人!”我想起那日在贤女祠中,嘉瑞公主曾经的侍女绿萝,对我说话时,那分毫不加掩饰的嘲讽和轻蔑,“能在这里飨食香火供奉的女子,皆是世间至贞至烈、至纯至洁的女子,他人轻易碰不得,以免污损公主完节之操。”原来我就是宜睦公主,怪道绿萝对我的态度这般的冷漠,甚至鄙薄,我的确不配与嘉瑞公主一样接受世人的尊敬和供奉。

  我此时不知哪来的力气,将那些衣冠狠狠地掼在地上。我力道用得极大,像是在发泄郁结了满心满肺的愤慨和郁恨。霎时间,华丽无匹的凤冠上镶嵌的珠子弹跳掉落,正中那雕琢细腻的纤丝镂空金缕凤被摔得压扁半边,坏了形状。

  我像是失去理智般,顺势拿起笸篮中的剪刀,就向那身礼服刺去,哗啦一声,在胸前的凤凰图案霍然撕开一道口子,正好裂在凤颈的位置,在那一团明艳且颓然的红色中,就像无力横卧着一只僵死的凤凰。

  “颜颜!你闹够了没有!”奕槿一双英眸中簇然蹿起怒意蓬勃。从古至今,怕是再也没有一位皇后胆敢如此毁坏御赐的珠冠凤服,竟然还是当着皇帝的面。

  他想要抢身冲上前制止我,我却是一扬手,将那把剪刀抵在脖颈上,冰冷如铁的锋刃紧紧贴住脖子温软柔腻的肌肤,近乎透明的苍白之下,清晰可见青紫蜿蜒的血管,若朝里再近一分,就会使得鲜血迸溅。

  我任凭一头青丝逶迤委地,神色桀骜不驯,全然无惧地与他对视,一字一字皆是浸透着凛冽寒意,斩钉截铁,不容回驳,道:“你不要过来!我,颜卿今日指天发誓,从此誓不再与你共处!你要不就放了我,要不就赐我死罪!”奕槿眼底怒火郁郁燃烧,压抑到极限后,那双原本煦暖若春阳的眸子,此刻竟是刺亮犀利得有些骇人,“颜颜,你竟然在要挟朕!”“小姐!”正当那刻,一直胆战心惊跪在外面的玉笙,失声爆发出一声惨叫,她顾不上礼仪,冲上来就夺我手中的剪刀,连声哀求,“小姐!玉笙求求你,你千万不能再做傻事!千万不能!”“走开!”我朝她冷喝一声,玉笙却是不肯走,跪下死死地抱住我的双腿,任我怎样就是不松手。我一时乱了分寸,奕槿乘机欺近身侧,掌影挥过,扼住我的手腕,将那把剪刀夺了下来,远远地丢在地上。

  “滚下去!统统给朕滚下去!”奕槿骤然怒吼,这般威赫的气势,尽管隔得远,还是惊得跪在外间的宫人心神齐齐一凛,眨眼间已是退得不见半个人影,就连人的呼吸也听不到了。

  他慢慢地走近我,我再朝后,却是退无可退。自从有记忆的三年来,从未见过他用这样眼光看着我,他的眼神原本明透深澈如太液池的一汪静水,每当看着我时,是温柔,是爱怜,或是宠溺,而现在却是糅杂着一丝蒙乱浑浊的情愫。我从未见过他这种样子,原本的他气质雍和,温雅如玉,而现在他周身散发出令人不敢靠近的凌厉霸气。

  遽然间,他伸出一臂揽住我的腰身,臂弯收得极紧不让我有机会挣脱,另一手指捏着我纤小到不盈一握的下颌,几近充血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盯住我,“颜颜,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不仅毁了皇后衣冠,你居然还将剪刀架在脖子上要挟朕!”我漠然地看着他,毫不屈服道:“就算这样又如何?难道你要告诉我宫妃自戕乃是大罪?更何况我根本就不是你的妃子!”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他,挑战他耐性的极限。

  “简直荒谬!”他厉声喝断,“颜颜,朕再告诉你一次,你是朕的女人。宸妃也好,皇后也好,并不是由得你说不要就不要!”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口紊乱的呼吸紧一阵,松一阵。他强行将我抱起扔在一床柔软的锦被之上,我极力地朝里躲避。从前就在这张黑檀云漆大床上,我与他也曾经轻怜密爱,缱绻燕好。现在回忆起来,只觉得从骨子里抠出一股剜心抽髓的恶心,翻腾在胸臆间让我想要呕出来。

  他炽热的唇舌在我脖颈间肆意掠夺,他的气息靠得越近,我就越觉得抵触和厌恶。衣襟一松,蔽体的衣物被尽数扯落。我蜷紧了身体,想要出声却是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心中哀凉地想着,若此时喊救命,那该是如何的可笑。

  猛然间我感到喉咙口一热,唇齿间弥漫开腥甜之意,忍不住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尽数喷在他的胸前素白的寝衣上,触目惊心的嫣红就像一朵颓散萎靡的落花。

  我苦笑,怎么差点忘记了,咳血旧疾其实早在公主府中就发作了。

  我唇际衔着的一抹笑意是说不出的苦涩和冷讽,这副身子已经到了那步田地,哪里还用得着我拿剪刀自行了断,眼下若是发病死了倒是也落得干净。

  我独自坐在床榻的一角,任凭身体赤裸着,苍白得宛若一捧正在消融的雪,我放肆大笑,状如疯癫,看向他的眼神依然是不肯低头的倔强,还有桀骜不驯。

  奕槿怒意蓬蓬地拂袖离去后,玉笙和三四名近身伺候的侍女小心翼翼地进到寝宫,见到眼前狼藉情景,无不是吓得如中魔障,呆呆地杵在原地。

  那日,像是老天也要如我心愿。情绪大起大落,兼之心神剧烈损耗,我开始剧烈地咳嗽,单薄的双肩战栗如风间打转的落叶,唇角溢出殷红的鲜血,慢慢渍浸洇着整方素帕。玉笙从身后托住我,忧心如焚,手中拿着帕子拭去我唇上的血丝,低声唤着:“小姐!小姐!”女医晦奴随后而至,她见到我这般样子,满脸焦虑,疾声问道:“怎么回事?早晨的时候还好好的,出宫一趟就成了这样子?”玉笙话中已是颤颤地带着泣音,道:“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女医您还是先看看小姐吧。”我绵软无力地躺在床上,耳边传来无数凌乱惊惶的脚步声,像是宫人在走动,还有玉笙低低的抽泣声。

  我不停地咳嗽,血点喷在寝衣前襟,宛如一朵一朵赤色的小花猩艳而惨烈地盛开,我好像整个人都快接近耗竭。如此挨到落幕时分,我的病不见好转,大有严重到不可收拾的势头。

  神志迷糊中,我听到有人在焦急地追问,“娘娘病成这样,皇上人呢?”一人细如蚊呐地答道:“皇上今走后,过午就与灵犀夫人同往御园,大概原先是往扬碧湖去了,看眼下情景,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好啊,好啊。”此刻像是玉笙的声音,断然说道:“既然如此,小姐今后的生死都不用皇上管了。”我人虽是昏沉,外面的人声灌入耳中,我却是听得一清二楚,齿舌间像是含着一口沁心刺骨的冰雪,沤得五脏六腑都生出冻裂般的寒意。心中想着,好啊,好啊,既然如此,我今后的生死统统与你无关。

  纷杂嘈乱的声响,就像无数纤细却坚韧的丝线交织成天罗地网,将我彻头彻脑地笼罩在其中。而我一人孤凉地躺着,那瞬间仿佛是被摒弃在一片寥廓空寂中,天地隔绝,世间万物都已是舍我而去。

  心神疲惫到极限,就如同琴弦濒临崩断,我整个人陷入渐深渐远的昏厥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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