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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56章 落尽琼花天不惜(3)

  我的身后垫着好几个软枕,我勉强支撑起身子,朝玉笙示意让她退到一旁。我虚弱无力地歪在锦衾上,淡淡地睨她一眼,那话说出口,亦是透着虚浮,像是一口冬日里的白气,话音未落就消散了,“玉笙毕竟是我的人,不劳心表妹来训导。”紫嫣暗暗点头,说道:“姐姐,这东瞿雪梨还是日前新进贡的,清甜生津,水分十足。常年犯咳疾,大抵都是肺部干燥充血,若是每日取新鲜者两到三颗,洗净后去皮切丁,加冰糖以水炖煮,长久服用,滋阴润肺。况且阿紫记得姐姐口味忌苦,自小就最吃不得苦药,这冰糖雪梨,温绵绵、甜丝丝的也不难喝。”紫嫣正垂首说着,那般恬淡自然的神情,就像是跟素来熟稔极了的故友在叙旧一样。她的手指纤修如葱玉,十指都是用新榨的凤仙花汁染了,足有三寸的彤管娇艳秾丽。她手指蜷曲着扶住手心那颗莹黄剔透的雪梨。她削梨的手法极为娴熟,从从容容,那双洁白如玉的手,轻快灵活如蝶,那把小银刀划过雪梨,底下就长长地垂下一串梨皮,厚薄均匀,无一处被削断。

  她将削好的梨放在盘子里,一颗颗梨俱是小巧的葫芦样,皓白如雪,水分充盈。

  我木然而疲倦地看着她,不出一言。忽然感到喉间一阵灼热的发痒发干,即使我极力克制着,还是忍不住咳出几声。

  “姐姐常年患有肺疾,阿紫也是。”紫嫣的眼眸明净若两潭清秋静水,蒙昧地倒映出我的影子。这时,事先注入银吊子的水,已是咕嘟嘟地滚开了,紫嫣将切好的梨尽数倒在沸水中,只听见里面噗噗几声闷响,滚滚冒起的水泡就瞬间安静下去。

  紫嫣轻挑眉梢,脸上衔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她道:“不过阿紫与姐姐不同,阿紫懂得保养自身。任日子如何难过,怨也罢,恨也罢,不甘心也罢,但我懂得最愚蠢的做法,就是糟践自己的身子。”她的声音不大,在我听来却是字字掷地有声。我霍然抬首看她,她亦是目光炯然地看向我,那目光中霎时迸射出一线雪亮迫人的犀利,此时的她与之前婉顺的她判若两人。

  紫嫣,温柔和顺仅是她的一副面具,而如此的锋芒毕露,方是真正的她。

  “姐姐,你恨我吗?当年你远嫁北奴之事,的确是我算计了你……”紫嫣拿起那把小银刀,指尖挑起一个形状周正的雪梨继续削着。

  闻言,我心中轰然一震。而她正坐在榻前的绣墩上,正对着我,眉目端然含笑。这般温馨宁和的场面,就好像仅仅是妹妹来看望卧病的姐姐,两人絮絮地说些闺中密语,轻软昵笑。

  “你说什么?”我满眼惊疑地看向她。

  紫嫣漫然而笑,说道:“姐姐,其实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好再隐瞒。当年,就是我跟耶历赫合谋,我答应他,让你能心甘情愿地踏上嫁往北奴的花轿,作为回报,他给我薛氏私通敌国的证据。”我倒抽一口凉气,想说话,到唇边却是唯有一声冷笑。

  “姐姐,丰熙十七年,也就是你嫁往北奴的前夕,在东宫的书房外……”紫嫣眼眸中折射出一缕幽深的光线,寂寂中说不出有多少情绪压抑在里面,她赫然笑出一声,凛然的笑音中竟是透出几分可怖。

  “薛旻婥那个愚不可及的蠢货,我就知道她会跑到你那里去耀武扬威,我也知道你一定会借助她出逃,前来东宫寻找皇上……”她的话顿一顿,转瞬间却是一声冷,宛若风碎浮冰。

  “姐姐,我知道你那时就在东宫书房外。是的!我和皇上在里面说的话你统统听得一清二楚!可是,你当时为什么就不敢冲进来,当面质问我!当面质问皇上?而是任我在那里摆弄口舌,颠倒是非,让他误会你跟耶历赫早有私情?”“够了,这些事我想不起来,也不想听。”我倦然合上眼,只觉得眼皮涩重。

  说起往事,紫嫣的神色间毫无一丝畏缩之意,竟是愈加坦然,笑道:“姐姐当年可是心灰意冷吗?所以就连最后解释的余地都不想留给彼此?”

  她直视我眸心,眼光灼灼,她将手中的小银刀扔回盘中,哐当一声碰撞出令人悚然的脆响,她冷然道:“你当年是因凤签而疑他,而他却是因玉饰而疑你,你们的感情竟是败在了两件外物上。”紫嫣面朝向我,笑意中是说不出的鄙夷,“你们当年不也是千情万爱,如胶似漆吗?为什么他人只要稍稍挑唆和离间,就能让你们互相怨怼,猜忌横生,由爱侣变成陌路?不得不说是,绝佳的讽刺!”绝佳的讽刺?我心头淡漠想着,我和奕槿之间或许真的是讽刺吧?我整颗心像是浸在黏稠的胆汁中沤得发苦,他如今是在骗我,当年在他口中那一场所谓的刻骨铭心的感情,说出来也不过尔尔,脆薄如纸罢了。

  我感到心口气血翻涌,喉咙间有些温热的湿黏,我紧紧咬住牙关挺住,牙根一阵发酸,竟有些头晕目眩。

  玉笙站在旁边,见到如此情势,自然是吓得心惊肉跳,按捺不住,突兀地插进一句话来,却是气结不甚,“紫嫣小姐,小姐自幼以诚待你,你居然……”“退下!”紫嫣厉声叱道,眼风寒芒掠过,“大胆奴婢!竟然敢直呼本宫名讳,先前那一声,本宫念及旧情不予计较,你倒是越发不知收敛,竟然连尊称都不晓得了,指指戳戳地叫你,成什么规矩!你当这里是过去的颜府和林府吗!”紫嫣的一番话说得声色俱厉,直直令人心神一凛,玉笙哪里扛得住这般的气势,她面色惨白,下唇骇得发紫,如同黄昏时悬在天陲一痕晦暗凝重的虹。她怔怔半晌,却是将惧意去了几分,道:“奴婢原是以为慧妃娘娘是顾念旧情而来,所以贸然用了旧日的称呼。小姐眼下这样子,娘娘又何必再出言相激?”我强忍下几声咳嗽,虚弱地朝她们摆摆手,“好了,你们不要再说了。”就在这时,旁侧的银吊子滚开了,发出突兀的咕咕声。紫嫣神色略略缓和,她手中夹着干布,小心地将炖好的冰糖雪梨倒在瓷碗中,一线热水注入,腾起无数乱蹿的白气,梨已被炖得软糯,浸在一汪澄明如璧的糖水中,色泽微黄晶莹。紫嫣搅动瓷勺,轻轻地吹凉了,将瓷勺送到我的唇边。

  玉笙此时神色惴惴地看着我,我朝里偏过头,却是不肯喝。

  紫嫣对此像是意料之中,她拖长声音道:“姐姐……”我仍旧无动于衷,紫嫣不经意地蹙眉,眉心的褶皱宛若湖水细微的涟漪。她面无表情,趁我不留意,出手粗暴地将瓷勺猛地一送,硬生生地就给我灌下一口。

  “咳咳……”我咳起来,干灼的喉咙瞬间被甜腻的糖水浸润,其中夹带着草药的苦味,浓烈地窜入鼻息。

  “紫嫣小姐,你……”玉笙见到紫嫣如此,骤然失声叫道。

  紫嫣冷冷地瞥过她一眼,让玉笙噤声。她此时的眸色如秋霜清粹沁凉,悠悠挑唇,朝着我道:“姐姐请恕阿紫冒犯,但是你若再不喝一口东西,怕是就没力气听阿紫下面的话。”以前若是奕槿强行灌我进食,我都是尽数吐出来,而这时,我竟是将那口糖水缓缓地咽了下去。我现在算是明白紫嫣让侍女们拿银吊子来的用意了,那只银吊子常年用来煎药,药味渗透,所以今天熬出来的雪梨汤才会是苦的。

  “姐姐,是的,这就是我,你的表妹阿紫,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枉你当初如此信任我,对我毫不设防,换来的却是我对你毫不留情的算计。”紫嫣搅动着碗中明光涟涟的糖水,隔着氤氲的白色热气,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见她用瓷勺抵住一块雪梨,被炖得软软的,像是受不住力,让坚硬的瓷勺慢慢地压成了糊状,如同一颗碾碎的心般静静地沉到碗底。

  “那这是为什么?”我空蒙地睁着眼睛,仰首问道。

  “为了报仇,为了扳倒薛氏。只有你离开,我才能凭着与你相似的面貌,博取皇上的好感,借助他的力量去杀了我想杀的人。九年来,我自甘沦为你的影子。无论我做了什么,无论皇上再怎么厌恶我,不为别的,就是单单为了这张皮相,这张跟你生得极像的皮相,他就不敢处置我!”她深深垂眸,长长细密的睫毛在白皙的面容上映出两弯玫瑰色的阴影,正好掩去那凌厉的眼波,最终,她沉沉问道:“姐姐,你恨我吗?”我软软地靠在榻上,看着她,这次是她今日第二次这般问我,这般郑重其事地问我,姐姐,你恨我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坦白?”我朝她清泠而笑,“我反正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了,反正被人当成傻瓜蒙在鼓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你今日来,若是说说笑笑地谈些小时候的无谓往事,你还是我的好妹妹,何必非要说起那些,非要逼着我恨你?”“姐姐,当年的事情,我做了就是做了,绝对不会谩辞掩饰!”说罢,她鼻翼间哼出一声,“如果我告诉姐姐,当年之事皆是情势所逼,而并非我所愿,姐姐信吗?当年那一场江山美人的选择,如果我告诉姐姐,我在是帮姐姐一试皇上的真心,姐姐信吗?当年耶历赫肯为姐姐放弃大兵南下,如果我告诉姐姐,我是帮姐姐寻到一个更好的男人,姐姐信吗?”紫嫣一声一声的质问,犹如排天之浪,挟着惊人的气势直直向我迫来。

  她的声调陡然森冷,唇齿间冰寒就如利刃般逼近,道:“如果真的这样说,姐姐不觉得恶心吗?”“恶心,的确是恶心。”我喃喃念着,手指下意识地揪紧锦被,却不知道是在说谁。

  紫嫣就坐在我面前,我看去,那张与我极为相似的容颜,其实她面部眉眼的弧度,骨骼的轮廓,生得都比我深刻,女子妩丽柔媚之余,更是隐约流露出几分不输男子的疏狂傲气。

  奕槿曾说过我的心性过于倔强,难以驯服。可是在我面前的,分明就是一个比我更倔强傲气、更桀骜不驯的女子。有过裂痕和瑕疵的感情,我情愿不要。可是她,为什么就能多年屈就宫廷,心甘情愿地做他人的影子?报仇,她是为了报仇吧。

  “姐姐。”紫嫣幽幽道,眼底弥漫着白雾般的忧伤,她低声,“在你眼里,或许再也不会当阿紫是妹妹了。”如此强势的她,此时声音中带着一丝不经意的柔弱。

  我侧首不看她,声音中是说不出的冷峭,“你也不必再当我是姐姐。”紫嫣的神色如初秋落叶般地一震,她将目光略略错开,说道:“姐姐知道吗?阿紫当年为什么能进入东宫,见到那时尚是太子的皇上。”我倦然地微合着双眸,听她接着往下说。

  “因为阿紫说愿意代姐姐和亲,所以皇上才肯见我。”紫嫣的声音淡淡地,如是被致密的丝网细细地滤掉了全部的悲喜感情。

  我猛然睁开眼睛,正好对上她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深不见底的眼眸含着一点皓白的星芒。我冷冷地道:“你出此险招,当年就没怕过吗?万一弄巧成拙,远嫁北奴的人就是你了。”“我是害怕过。”紫嫣坦坦荡荡地承认,那一瞬间,她眼波一柔,尽数收敛了锋芒,“但是……我更清楚的是姐姐的心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一双嫣绯色的娇唇间吐出的话字字刺心,我感觉郁积在胸臆深处一口常年难消的瘀血,一霎时,竟是要翻滚着旧日的恨与痛,火辣辣地逼上喉咙来。

  紫嫣却是靠近几分,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声色咄咄道:“姐姐,据我所知,耶历赫于轩彰六年薨逝,你既然假死逃出,那么轩彰六年到轩彰九年,这三年中你在哪里?”我浑然不知紫嫣在说什么,眼神惘然。

  紫嫣哑然而笑,刻意压低声音,“我一直没有怀疑过,我们的外祖家是南国的慕容氏,但是真真想不到……”“慧妃娘娘,求求您不要再说了……”玉笙惊惧地出声,她冲上来跪在紫嫣脚旁扯着她的衣袖,苦苦哀求。

  “滚开!本宫跟姐姐讲话!哪里轮到你插嘴!”紫嫣怒道,霍然一拂袖,将玉笙推倒在旁边。

  “皇上驾到!”太监尖细高亢的嗓音传来,通传的声音此起彼伏。

  来人是奕槿,里面的人霎时齐齐一惊!

  “慧妃来了吗?里面怎么这样大的响动?”男人朗利的声音,轩昂高峻的身影渐渐走近。

  紫嫣眉心微锁,她疾步上前打翻了那只熬汤的银吊子,顿时里面滚烫的糖水四溅流散。此举出人意料,玉笙双眼愣直地看着她,后背却是被她猛推一把,低喝道:“还不快去收拾!”说完,她扑到我的榻前,竟是双膝一软跪下来,眼底涌出一片光芒摇曳的清泪,泣声道:“姐姐,一别数年。阿紫就算是跪烂了蒲团,烧尽了香烛,也想不到还能在有生之年与姐姐相逢。”“阿紫知道姐姐心中有怨,阿紫也觉得愧对姐姐,姐姐多年在外受苦,可是阿紫却是在宫中安闲富贵,每每念及此,锦衾软被只觉得如坐针毡,膏粱珍馐只觉得如咽糟糠。”她单薄如玉的眼睑上那纤纤细致的羽睫支撑不住,泪水一滴一滴地滚下,在她姣好的脸上晕散如珍珠,紫嫣一手颤巍巍地抵住自己的心口,纤细的手指还是抑制不住地震颤着,极是哀恸凄恻的样子。

  “多年来,原本应是姐姐随皇伴驾,是阿紫占了姐姐的位置。阿紫不敢奢求姐姐的谅解,若是姐姐介意阿紫留在皇上身边,阿紫情愿自行引退妃位,迁离漪澜宫,余生独居于去锦冷宫,日夜焚香祷祝,唯求姐姐和皇上之间能够圆满,此生足矣。”紫嫣抬首看我,只见那纤秀娇小的脸上泪痕纵横,眼底将落未落的泪珠盈盈,樱唇间露出一点碎玉般的皓齿,那一点欲说还休的楚楚可怜,竟是一种说不出的令人心折。

  奕槿阔步进来时,正好就看见眼前一幕,他未说什么,仅是默然地凝视着我。

  黄缃亦是垂眉跟在奕槿身后,进来时见到如此情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悲痛哭号道:“娘娘在说胡话吧!若是娘娘走了,谁来照顾三殿下?”细碎的浅银流苏从发髻直垂到颈边,愈加衬得紫嫣的一张脸雪白清矜,血色全无,她的双唇如雨滴打湿的花瓣般战栗着,端正神色,朝我深深地一拜到底,声音清婉却坚定无比地道:“阿紫愿将三殿下从此托付与姐姐,只愿姐姐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对幼子多多垂怜……”我一直冷眼看着她,听到这里不由也觉得心间一震,紫嫣竟然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奕槿的神情亦是微微动容,我眼光缓缓地瞟过他的面庞,一时间彼此都怀着波云诡谲的心思,却是都不多言语。

  终于,他声音清疏地开口道:“好了,宸妃现在毕竟病着,这样的话也无须拿到她面前说。”恸哭之后,紫嫣眼角微微地有一小片红晕,仿佛是女子刻意描画的檀妆,也似萦纡在山顶浅绯色的浮云,却是分毫不损她的绝丽容貌。她默默地用绢子拭去脸上的残泪,低声道:“臣妾失仪,望皇上恕罪。”奕槿未言,目光却是扫向那里一摊打翻的雪梨糖水,银吊子骨碌碌地滚在一旁。

  紫嫣是极聪慧的人,道:“刚刚不小心碰翻了才弄出响动,姐姐近来脾胃不佳,臣妾自作主张,拿了新贡的东瞿雪梨,混着冰糖炖了给姐姐。”她的眼光移到我身上,“难得姐姐肯喝下一点,臣妾一番心思也不算白费了。”“颜颜,你终于肯进食了。”奕槿闻言舒眉,不胜欣喜。

  垫在脖子下的一个软枕略略移了位,让我有些不舒服。我冷漠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她。整颗心是被压在千年玄冰之下,一时觉得胸口气闷,却是合眸无言,既然如此,我还能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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