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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68章 清商惊落怎堪恨(1)

  太极宫外,惊落九天的雷声轰隆作响,风雨霎时大作,裹挟着震天撼地的气势,凌虐这世间万物。殿门半敞的空隙间,急匆匆地跑进一个秀颐袅娜的身影。

  “皇上绝对不可听信奸人挑拨!”一把清凌凌的女声横插而入,“宸妃姐姐和韶王殿下并不相熟,又何来的私情?况且,众所周知,樱若郡主生母为秦娘子,且早已病逝,又跟宸妃姐姐有何关系?又怎能红口白牙地咬定,樱若郡主是姐姐和韶王殿下所生?”这番话说得中气十足,字字掷地有声。

  我蓦地一惊,转首看去,来人正是慧妃紫嫣,她身着一袭深紫蹙金双萧海棠锦春长裙,紫金丝罗牡丹薄雾纱挽在臂间,长长的流苏散开如云霞般的华彩,不知是跑得太急,还是说话声息太急,洁白如玉的耳垂上,一对牡丹银叶双钩坠子不住地簌簌跳动。

  她身姿峭然地站在那里,裙摆和衣裳的前襟都有水迹洇湿的痕迹,高绾的发髻间亦是沾着星星点点的水珠,晶莹剔透,摇摇欲坠,宛若是有意埋在乌发间的珍珠。奕槿看到她,微微蹙起眉峰。面见御驾时,嫔妃保持衣饰仪容修洁,是最基本的应循之礼。尽管有些狼狈而来,但是,她脸上的清傲桀然之意,以及眉宇间含着的一抹锋芒,依然分明如昔,半分都未曾摧折,瑰姿艳逸,明丽迫人。“一进来就大呼小叫,慧妃你可知失仪?”奕槿看都未看她,口气淡淡地道。“臣妾参见皇上。”紫嫣略顿一顿,随即换了一副意态婉淑的样子,朝奕槿屈膝行礼。“臣妾参见皇上。”说话间,灵犀亦是踱步而进。她身上的衣衫似乎湿得比紫嫣更加厉害,屈膝行礼时,螓首低垂,鬓角泠泠地流落一颗水珠,滴在大殿的平金地砖上。

  在旁侧,立即有眼明手快的宫女上前服侍,为两位整理妆容和衣着。

  “你们两个倒是很有心,一听到朕这里有些风吹草动,索性冒着雨就跑来了。”奕槿的声音淡漠,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温度在里面,“刚才外面那么大的声响,就连朕的御林军都被惊动了,到底是怎么回事?”“皇上息怒,臣妾等知罪。”紫嫣和灵犀听到奕槿问话,依然还是垂首的姿势,心事重重皆被掩在合宜得体的笑容之后。

  奕槿无心追究她们,厌烦地挥手让她们退到旁边。他面朝着我道:“颜颜,朕先时问你的话,你回答朕!”我未答,却又听得一人音调软软地插进话来,“臣妾记得郡主的生母秦娘子过世是在轩彰九年九月,而皇上与宸妃相逢大概是在轩彰九年的十月间。秦娘子薨逝,而宸妃现身,前后不到一月的工夫,真真让人生疑。”我顺着刚才的那个声音寻去,说话的并不是灵犀,而是一名身着玫瑰纹亮缎云锦纱裙的女子,生得眉目明秀,双十年华,乍一看去,觉得面生,但却有些眼熟。忽然想起,就是她,那日在雪芙殿中,支支吾吾地说出,“反正那人也是刺客,罪大恶极,宸妃杀了就杀了”,她似乎不大晓得察言观色,正好撞上奕槿盛怒,那时非但未讨得好,还被奕槿严厉申斥了一通。

  紫嫣侧目觑了那人一眼说道:“难得薛选侍如此耳聪目明,尽管久居去锦宫,对于宫中的事也掐算得头头是道。”我听到紫嫣的一声薛选侍,心里登时明白过来,面前女子便是第二位薛门废后,薛旻茜。我记得湛露说起过,当年薛冕长子薛旻玟,因私通敌国被诛杀,薛氏受其连累,落得满门流放之罪。薛旻茜虽是罪女,但念及其年纪幼小,未将她逐出宫门,而是废黜后位,降为选侍,永不晋封。但令其居于宫中,终老此生。

  想到她当年封后之时,尚是年仅十一岁的稚女,现在粗算年纪,大约就是她了。此女是薛冕之女,前废后薛旻婥之妹。整个薛氏的分崩离析,与林家和颜家有着莫大的关系,她是薛氏遭劫后,唯一留下的血脉,想必她对于紫嫣,抑或是我,都是恨之入骨吧?

  奕槿的手心有些凉,慢慢地覆上我的侧脸,那股冰凉硬生生地将我旁逸的思绪拽了回来,听见他字字肯定地道:“是轩彰九年十月二十一日,在上阳行宫,朕会永远记得这个日子。”我听得心神一震,唇际不由得漫出如叶底浮沫般的苦笑,心道:轩彰九年十月二十一日,会永远记得这个日子的人,何止是你,还有我。

  “慧妃娘娘,嫔妾不过就是就事论事,若说耳聪目明就折杀嫔妾……”薛旻茜勉强稳定着声音说道。

  薛旻茜对紫嫣似乎心存胆怯,刚刚紫嫣横了她一眼,她整个人就泠然一惊,话到一半就猛地噤住口,抬首时触及紫嫣隐隐发寒的眸色,就忙不迭将脑袋低低地垂下。

  紫嫣在宫中多年,雷厉风行是她的一贯风格。当年薛旻婥获罪身死后,由她代为执行中宫之权,其手段更是铁腕御下,底下的嫔妃皆是对她畏惧不已。想她往日积威之重,由此可窥见一斑。

  即使如今,她逐渐不再涉及协理六宫职权,其威势依然能震慑住一干后妃。

  “朕问的是宸妃,你们全都给朕闭嘴!”奕槿面色阴郁,威慑得一群嫔妃皆是不敢再言语。

  奕槿神色一沉,朝我道:“颜颜,你三年来处事待人一贯淡漠,却唯独对樱若例外。朕真的很困惑,你那日为什么要冲出去救她,纵然平日里亲厚些,也不过寥寥数月的情分,哪里值得你不顾性命地去救,甚至能为她暴露武功,还差点为她接连手刃两个刺客?颜颜,你说,你要是不能给朕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让朕如何相信你。”我一时愣住,不知如何回答。太极宫外,正是风雨萧萧夜晦迷,电闪雷鸣后,雨势迅猛如鞭,狂烈地抽在枝梢上,而殿中却是静悄悄,唯闻见紫铜螭吻更漏泠泠滴水的声音,和众人各怀心思的敛息声。

  风雨如晦之夜,也暗衬着每个人幽沉的心境。

  “呀,这样一来,樱若郡主岂不是宸妃的女儿……”忽然间,有人窃窃地低呼一声。说话的好像是颐玉公主的生母敏妃,脱口而出的话中是抑制不住的惊愕,她垂眉,小心翼翼地觑着奕槿的神色,半茬子话根还含在喉咙里,就猛地将嘴巴捂住。

  “正是血脉相连的骨肉,所以值得素来冷静的宸妃娘娘能如此失态。当时雪芙殿外,夫妻俩联手救宝贝女儿,这般惊险的一幕,可惜臣妾是没那个眼福见到。”薛旻茜步履款款地走上前,她的这番话言辞辛辣,字字尖刻如刃,不差分毫地直戳在奕槿的痛处上,至于‘夫妻’、‘宝贝女儿’这些话格外露骨刺耳,对于奕槿的一腔蓬盛欲发的怒意,更是如同火上浇油。

  “贱人胡说!”奕槿登时发作,一掌劈在她面门上,薛旻茜不敢躲避,啊的一声惨叫,剧痛之下仰面倒在地上,力道之大,生生地被甩出三尺远。

  奕槿甚少有过疾言厉色,此番出手掌掴妃嫔,更是轩彰立朝以来破天荒头一遭,旁侧的嫔妃皆是看得悚然,我却是愈加心惊胆寒,其实他那一掌,更想打的人是我,薛旻茜心思糊涂,挑在这个时候上前来,却不知是替我挨了这一巴掌。紫嫣唇角勾起一丝讥诮的笑意,厌恶地抛出一句话:“选侍要晓得说话的分寸。”灵犀看着这一幕,黑黑的瞳仁遽然一缩,却是未说什么。而薛旻茜无故挨打,岂肯甘心。她发髻凌乱,高肿的右颊霎时充盈着血红的颜色,瑟瑟地跪在地上,放声号哭,“臣妾又不曾说错,前些日子在上林苑,宸妃为了争风吃醋,还亲手将韶王妃从足有八九级高的台阶上推下去,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大家都看见了!”这些话被薛旻茜在情急之下喊出,她的叫声如夜枭般凄厉,原本白皙的面目因掌掴的红痕而显出几分狰狞。此言有如雷霆贯耳,众人闻此一个个震骇不已。奕槿的脸色更是如蒙寒霜,骤然散发出森冷彻骨的寒气,“争风吃醋?”他口中反复玩味着这四个字,声音越发低沉,他看向我的眼神中藏着犀利如剑的锐意,好像要将我分条缕析地看穿。他的一手猛地托起我的耳后,喉底冷笑连连,“朕的宸妃当真厉害,居然还会争风吃醋。”脑后的几撮发丝被他的手掌压住,尖锐的痛楚扯得我头皮一阵麻麻地生疼,我情知薛旻茜此言是在刻意诬我,想要出口反驳,奕槿却是不给我机会。明黄色的衣袖一翻,他蓦然睁目,直直地看向灵犀,问道:“婉辞,庞氏进宫那天你也在,真的有这样的事?”“这个……”灵犀面露踌躇之色。“你照实说。”奕槿从齿缝中逼出几字。灵犀此时宛然一笑,髻上斜簪着一枚银丝镂空钗,钗首的穗子一顺而下参差地垂落着五颗嵌蝉玉珠,颔首时簌簌地打在鬓角。她平静声息道:“皇上许是误会宸妃姐姐了,婉辞记得那日在绵延亭,王妃确实不慎从石阶上跌落,但是王妃自己亲口说是鞋底滑了苔藓,一时站不稳,婉辞思忖着应该不关姐姐的事。”紫嫣闻言,冷睨她一眼,低笑道:“夫人嘴上功夫向来就是绝顶的好,说得真是收放有度,既不辜负了薛选侍那一通鬼哭狼嚎,又不给自己套着落井下石的嫌疑。”紫嫣话中满含讥嘲之意,而灵犀脸面上仅是淡然一笑,但是,笼在叠翠繁花云锦袖中,紧紧交叠的手指却仍是微微颤动。

  “不对,既然是在绵延亭,那里的路可都是铺着六棱石子,最能防滑,哪里会生什么苔藓?”敏妃神色微疑,忍不住说出口道。

  此时,薛旻茜干笑两声,声音幽幽如毒蛇吐着火芯,她道:“六棱石子路上当然不会有什么苔藓,韶王妃当时的话明显就是在为宸妃开脱。太后常常夸韶王妃生性淑良贤德,懂礼仪,识大体。太后眼中的人尖儿,果然名不虚传,竟能贤惠到了这种地步,眼睁睁看着自家夫君与他嫂子私通,还含辛茹苦地替别人养着女儿,不争不抢、不吵不闹也罢了,居然还能心平气和地为他们两人的伤风败俗之行遮蔽其丑!”“薛选侍,这话可不能随意乱讲。”一名身着胭红妆花绣蝴蝶兰花裙的女子闻言,顿时神色惊惶地站起来说道。她是颐柔公主的生母冯昭仪,同瑛和侯庞家是亲戚,见到薛旻茜语涉庞徵云,按捺不住,出言为其辩白。

  “昭仪娘娘心急什么,这自然不是韶王妃的过错,她自己亦是深受其苦。自古以来夫为妻纲,为人妻子必要性子婉顺,做好本职,不得干预夫君之事。先撇开这一层不说,就算王妃心有怨怼不甘,又能如何?韶王是其夫君,宸妃是为天子嫔妃,位阶皆高出于她。情势夹逼之下,王妃除了佯作不知,息事宁人,断然已别无他选。”她的目光阴狠地剜过我的身上,脸颊上触目惊心的血红掌印,映着眸底一痕隐隐的赤红,“无奈宸妃仍是咄咄逼人,王妃却仍要忍气吞声为其遮丑。想当年王妃得到太后青睐,亲自下得懿旨册为七王正妃,一时羡杀了多少名门淑媛。再看看眼前,宸妃旧情难舍,韶王心有旁骛,王妃夹在两人中间,不得不说是可悲。”话毕,薛旻茜摇头,不住地低低哀叹,若有若无的叹息声,愈加挑起了众人认为我可煞可恨的情绪,对于奕槿郁积的怒火更是推波助澜。

  “难怪那日在庞太妃处见到时,王妃脸色差得很。素来听闻贺氏殊妃跋扈,太妃还以为她受了委屈,奈何怎么问都不说……”冯昭仪絮絮地说着,她见薛旻茜一口咬定是我,无意指着庞徵云一同发难,于是略略放宽了心,低头唔唔地念了句佛道:“再想想,论她那软和柔顺的性子,就算有些察觉也是不肯说的。”冯昭仪这话似是无心,但是她与庞徵云是亲戚,现在由她嘴中亲口说出,更是加重了旁人的疑虑。

  薛旻茜显然有备而来,件件所指之事皆是对我不利。看着奕槿额角青筋历历暴起,眼中涌出益发深重的狐疑之色,我一时间却是百口莫辩。

  我阖眸,心底逐渐化开一片清朗,看眼前的情形,定是有谁事先向奕槿挑唆过什么。那人留心我的一举一动已久,借着刺客之事一触引发,而我仓促应对之下,眼下已是全然落入他人设下的套。

  再看奕槿盛怒的样子,我愈是心底抽凉。他人之言,先入为主,他已是信了。如今我再说什么都是无用,他认定我与韶王有私,认定我们曾有过一个女儿,今日要他问的不是此事的真假,而是要逼我亲口承认。

  这样一想,整个人顿觉消沉不少。

  “颜颜,朕听别人说得太多了,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要说的?”奕槿凝视我的脸庞,声音中是难掩的疲倦和漠然。

  自始至终,我从最初的惊骇,到现在一颗心完全停止震荡。在他漠然的目光中一点点冰冷成坨,在这种如同冻裂前的平静中,反而生出三分从容无惧。

  我眸色淡然地看着他道:“那你想要我说什么?要我承认我和……”淡淡挑衅的口气,奕槿的眼神充斥着矛盾,他既想问,却又不可抑制地害怕从我口中听到肯定的答案。

  “姐姐千万冷静,莫被旁人激怒。”紫嫣骤然出声打断我的话,目光雪亮如钉。她鬓角的发缕还是濡湿,不知是先时未干的雨水,还是忧急之下沁出的冷汗,湿湿黏黏地,宛转服帖地勾勒出她侧脸一弧姣好的曲线。

  她眼底的眸光复杂变幻,仿佛其间有无数言语在百转千回,最终凝成简短的一句。要我无论被如何逼迫,就是千万不可以松口。

  瑶妃是宫中资历最老的妃嫔之一,见到眼前的这般情景,她叹了口气,出来说话道:“皇上,请先莫急着下定论,倘若宸妃真的是郡主生母,但当年郡主年仅两岁,她又何必要撇下幼子?”瑶妃这话说得不偏不倚,虽不同薛氏等人一道,但也未明显偏袒我。

  如是不经意地,灵犀眸色淡然地扫过瑶妃一眼。

  “皇上,莫再逼宸妃姐姐了。”灵犀神情娇楚,一张纤巧秀逸的小脸如不染纤尘的玉琼栀子,细白的贝齿轻轻啮唇,她似是不忍道,“当年宸妃姐姐伤势颇重,多少太医看过了,甚至家师都说是不得救了,勉强留住命,醒来后也是人事不知……”“这话就奇了,夫人的师父可是大名鼎鼎的清虚子,道长医术精湛,堪称世间第一人,就连道长都医不得,为何宸妃身边那名女医,能有这通天入地的本事将宸妃医好?”敏妃剔着数根胭红水晶的指甲,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

  “娘娘这话说得有道理。”薛旻茜顿时哑然而笑,尖酸地讽刺道:“我看那女医模样生得好生怪异,一看就是妖邪之人,凭着她医好了宸妃才封了四品女官,谁知道她是什么来历。”听到这里,奕槿略略沉思,道:“婉辞,朕记得你以前似乎也说过,说这晦奴医术颇高,大有可与清虚子道长一较的势头。但她自称来自西域大番国,朕当时也命人留心调查她的来历,别的一概不明,唯查出她是太医院首脑周鉴引荐上来,而周鉴与韶王曾是旧识……”说到这里,奕槿阴郁的面容紧绷如弦,而双眸锋锐如架在弦上的将发之箭,他赫然抓住我的两只手腕,将我整个人猛地揪起,冷笑道:“朕当时还不在意,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骤然离得奕槿极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眼中熊熊燃烧的怒意,恨不得化作肆虐的火龙喷薄而出,手腕被他抓住的位置极痛,很快就掐起一圈乌紫的瘀青。

  他寒声质问道:“那女医晦奴,就是韶王刻意安排到你身边的吧?太医院不过就是一道幌子!”我惊愕之余,顾不上腕上的疼痛。今日一切变故皆是出乎我的意料,面临对方一个个为我精心设下的套,如车轮战般一一袭来,断不给我留下一丝喘息的罅隙。

  奕槿既然这样说,旁侧早已有会看眼色的内监,急匆匆地跑去冰璃宫宣女医晦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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