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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88章 一枝清艳照清绝(1)

  阴山行宫中一间宫室晃晃地挑亮着灯,看得出是间规格小巧的书斋,周围错落地放着黄梨木书架,其中塞满精细装订的书籍和无数卷轴,而我坐在书桌前,手中握着一支玉管紫毫笔,墨香盈淡,正凝神抄着经书。

  “皇上驾到!”殿外的通传声响起。

  我落落放下笔,等着那抹明黄色的人影进来,听到橐橐鞋声,应该就是奕槿脚上的朝阳刺绣五龙皂地靴,急促地踏在地砖上而发出的声音。他进来时身边还跟着一名身姿柔曼纤丽的女子,仔细一看,随行之人正是灵犀。

  我看到奕槿,脸上顿时露出三分惊讶的神色,“皇上怎么来了?”我从书桌后走出,施施然就要行礼,双膝未落地,就被他的手臂一把扶起。

  “颜颜,这里就你一人?”奕槿握住我的双手,扫视四周,口气中不着喜恶地问道。

  “还能有谁?”我佯作不知他话中的意思,“臣妾今日特意来向太后请安,原想陪太后叙叙天伦,不料正逢上太后精神短,惫懒说话。但太后怜臣妾孝心,不忍让臣妾即刻回去,就让臣妾来这里抄抄经书。”“你就没有走出过这里?”奕槿眯着眼看我。

  我无视他追索的目光,从容地答道:“臣妾一直都在这里,一连几个时辰抄写经书。皇上您看,都已经抄好那么多了。”我携着他的手走到书桌前,桌上放着一方墨水半干的砚台,旁侧整齐地堆着厚厚一沓玉帛纸,有几张还是散乱地放着,皆墨迹簇新,都是刚刚抄好的经文。

  一旁的高嬷嬷见状,亦是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自到行宫后,就一直在书斋中为太后誊写经书。”

  奕槿随意拿起其中的几张粗粗地看了看,说道:“确实是你的字迹。”他说着,眼角的余光瞟了灵犀一眼,对上奕槿的目光,灵犀似乎有些窘然,点头时脸上一掠而过不甘的神色。

  我不动声色地将这些都看在眼底,脸上先时的笑意顿时无影无踪,顾自漾起一丝委屈道:“臣妾明白了,臣妾还当皇上是在关怀臣妾,原来是不信任臣妾。”我轻蹙着眉,如同在赌气般将一堆抄好的经文尽数推到他面前,“皇上要不要一张张都仔细看过来,看看是否都是臣妾的字迹,也好证明臣妾一直都在这书斋中未出一步。”我说话间转首看向灵犀,“既然夫人也在,正好来一道帮忙。夫人从来就是最会体贴皇上的心意,今日也定然要为皇上分忧。”“颜颜。”奕槿眉心微皱,唤着我道,他长臂一舒圈上我的肩膀,当他将我揽进怀中时,我的背不经意地僵硬一下,附在他耳畔弹出一句娇嗔软语,将其不着痕迹地掩饰过去。

  我意态婉顺地倚在他身侧,一双秋水明眸含娇含俏,朝他莞尔而笑,这般的情状在他眼中应是极其妩媚柔冶,柔弱不甚之态直惹人肆意怜惜。他果然动容,温言道:“算是朕的不对,你不要生气了好吗?”我轻轻抿唇一笑,“臣妾没有生气。”正在这时,高嬷嬷轻咳一声,“皇上,太后请皇上过去一叙。”奕槿应了声,对我咬着耳朵道:“等会和朕一起回宫。”说完就松开我,同高嬷嬷一起朝太后所在的宫室去了。

  听到殿门吱嘎合上的声音,奕槿等一行人已走远。灵犀虽与奕槿一同而来,此时却不跟着去拜见太后。她留在书斋中,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奕槿走后,我笑意盈盈的脸登时一分一分地沉郁下去,转身一扬手将那沓印满墨迹的玉帛纸,呼啦一声尽数拂落在地上。

  灵犀神色泰然,轻敛裙裾蹲下身,纤纤玉指捏起一张飞落在足边的玉帛纸,她两弯柔眉如黛,笑道:“臣妾不得不佩服娘娘,娘娘的一手行书写得真好。皇上若是稍稍有耐心些,就会发现前几张抄写的经文确实是娘娘的手迹,后面的不过是滥竽充数罢了。”灵犀说话间,抬首对上我的视线,她将压在下面的一小沓玉帛纸抽出,一张张地朝着我摊开,全部是雪白得空无一字。

  我脸上半分惊讶也无,从从容容地笑道:“夫人既然知道,刚刚为什么不揭穿我?”“娘娘一直都在书斋中抄写经文吗?从未踏出殿门一步?”灵犀依然笑吟吟,螓首低垂时,葱玉般的指尖抚着墨丝,“婉辞为什么要揭穿娘娘?娘娘的戏演得天衣无缝,若是让婉辞揭穿了,岂不是太煞风景,也枉费了娘娘的一番心思。”“那你就不怕枉费了,你辛苦将皇上请来的这番心思?”我看着她,笑意不减。

  “皇上原本就要来的,怎是婉辞请来的呢?”灵犀淡然道,她临窗而立,目光远远地落向太后所居的宫室,太后和奕槿应已会面。

  夜间,山林之地多缭绕着沁凉迷蒙的水雾,覆在她姣好白皙的脸上浅浮着一层若幻若真,衬得一双晶莹的眸子愈加明寒如星,启唇道:“太后现在大概就在跟皇上说慧妃的事吧,娘娘您说,太后能说动皇上吗?”微寒的风吹乱了鬓角的柔发,我素白的指甲轻轻叩着木质光滑的窗棂,丁零如金玉之声,说道:“夫人当然希望不能。”灵犀抬起头,秀靥如莲,却是不予回答。

  夜色浓稠如墨,厚重的质感像是潮水般一重一重朝着书斋的殿脊压下来。到现在为止,紫嫣怕是还不清楚灵犀真正的身份。她晓得上官婉辞对她一直怀有犀利的敌意,却一直不晓得为何成敌。对此我只能感叹这世间因果循环,当年,紫嫣凭恨意逞一时之快,对已失势的薛家赶尽杀绝,现在轮到幸存的薛氏后人,做与她当年同样的事情,暗中潜伏多年,积蓄力量,罗织陷阱,只为了向她的仇人发出致命一击。

  我的心思在这瞬间清朗无比,骤然挑出灵犀刚刚说的八个字,“灭门之仇,杀父之恨”,字字如沁冰雪,字字咬牙切齿,最后那一句咄咄逼人的质问,越发透出一股凌厉之气,震得人耳膜鼓胀发痛:我难道不应该向她讨回来吗?我难道不应该向她讨回来吗?

  “怎么样才算是完全杀死一个人?”满室寂静,灵犀突兀地开口,声音清悠若丝竹,却透出一缕靡艳的残忍,“就要慢慢地,一点点地毁去那人所珍视的一切,最后当那人一无所有之际,才会给她毙命一击。”我的思绪在这瞬间清朗无比,或许灵犀一心想杀的人仅是紫嫣。

  我道:“你设计使端雩精神失常,使大将军林桁止因此遭皇上厌弃,不再予以重用。林氏中最得紫嫣信任和倚重的是林庭修,你对他秋波暗送,拉拢其为己所用。而你对付我,也许是一招声东击西,你不惜自蹈险地,就是为了激化紫嫣与林庭修之间的矛盾。其实颖妃离奇身死和当年盐务的案子,你早就知道了,但是你沉得住气,清楚这些在紫嫣和林氏地位稳固的时候,无法撼动其根基,所以你选择等到林氏族中离心离德、内讧四起之时,再使出最后的杀手锏,好让整个林氏的势力分崩离析。”

  对于我所说的一切,灵犀都不予否认。

  “完全杀死一个人,就要先毁去她所珍视的一切。”我溢出唇际的叹息轻不可闻,若一双蝴蝶单薄的翅膀。

  “娘娘觉得婉辞做到了吗?”灵犀面容澄宁,波澜不惊,好像静静地在等着我回答。

  夜风扑打着庭前的帷幔和檐下的熏铃,碎成丝丝缕缕钻入人的衣领,幽凉的触觉贴着锁骨蔓延到心口。

  我颔首道:“紫嫣将端雩视作长保林氏富贵安稳的底牌,你毁了;紫嫣十数年殚精竭虑扶持起来的林氏,你毁了;甚至紫嫣费尽心思而栽培的林庭修,你也毁了。夫人走到这一步,难道还觉得自己没有做到?”“可是……”她此时的声音如泠泠七弦琴上拨起一个锋利的转音,阴阴地道,“林紫嫣还未死。”“赶尽,杀绝?”我在说出后面两个字的时候,音调骤然拔高,话锋中都染上清冷的寒意。我看着眼前尚不足二十岁的女子,脸上尽是与年纪不相称的沉静与冷厉。

  “林紫嫣当年对薛家所做的何尝不是赶尽杀绝?”灵犀坦然无惧地正视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反问道,“她当时用毒计陷害薛家,皇上都能看在老臣功高的分上网开一面,处以流放西川之罪。可她倒好,表面上假惺惺地赞颂皇上有文景二帝的仁厚之风,暗中却派出杀手追击,将薛家上下六十余口人统统杀尽!”“当年我听从母命奋力赶往西川,最终还是晚了一步。我亲眼看到了骨骸支离、血漫赤地的惨状,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薛家还有我这个女儿,但是他们何尝不是与我血脉相连的族人?当我在尸体堆中找到我的生父时,他身受数处致命伤,已是奄奄一息,命不久矣。”灵犀眼角隐约闪着一点泪光,带着明灼灼的热度,将她墨黑的堕泪痣映得簇然如新,用手指着我质问道:“你懂得那种绝望吗?空有一身医术,却是救不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只能看着他一点一点痛苦地死去,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她的话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我默然无言,空有一身医术,却是无法救治自己的血脉至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可怖的死亡将他带走,这是何等的绝望,深入骨髓的绝望。

  一声浅浅的叹息如同墨滴在水中化开,我犹豫良久,最终还是问道:“薛冕虽然是你的生父,纵使他临终前与你相认,但是你们从未以父女的名义相处过一日,你这样不惜一切地为他报仇,值得吗?”灵犀低首时,散在前额的发丝垂落着遮住大半的眉眼,在我的角度看去,正好瞧见纤秀温润的下颌,她未正面回答我的问题,顾自说下去道:“我当年想尽办法都没能延续他的生命,事后,我将他的骨灰带回帝都。母亲她原本身体就孱弱,父亲的惨死更加刺激了她的病情,她最后药石无灵,郁郁而终。离世前母亲细瘦如柴的手,牢牢地攥紧我的手腕,她要我报仇,一定要报仇。”“我当时就跪在母亲的病榻前,一字一字郑重无比地起誓:婉辞这辈子只要一息尚存,就必然要让我的仇人血债血偿。在我说完这些话后,母亲她才肯咽气。”说到这里时,尽管她极力克制着自己,但声音中依然透着一丝颤抖。

  我闻言心神一凛,惊得近乎要叫出声来。上官夫人的遗言竟然是要她报仇,要她的亲生女儿,为仅有一面之缘的父亲报仇。她那时是恨得糊涂了,还是病得糊涂了,她可知道报仇的这条路有多艰难,多崎岖,需要多大的勇气,需要舍弃多少东西?

  这时,我喉咙像是灌入阴重的铁水,连带着那声音都是沉沉的,说道:“当真是冤冤相报,你只晓得紫嫣杀了你的父亲,间接害死了你的母亲。可是你哪里知道,当年薛冕以通敌之罪陷害林家,我的姨父林大将军一生磊落,到头来竟因为这无中生有的罪名而锒铛入狱,他被使臣押解到帝都候审,中途却被人下毒暗害,蒙受天大的冤屈不算,死了还被人治一个畏罪自尽的罪名。林府一门连坐待罪,姨母舍命方保全她的一双子女。”“薛冕当年所作所为,何尝不是杀了紫嫣的父亲,又间接害死她的母亲,同样是不共戴天的父母之仇。照这样说来,紫嫣杀了薛冕有错吗?她为父母报仇有错吗?薛冕种下恶果遭此报应,难道不是死有余辜吗?”我全身气势迫人,一连串地劈头盖面地问下来。

  “住口!”灵犀怫然怒道,她拼命地摇着头,手掌紧握成拳直到指骨隐隐青白,“我不晓得!我什么都不晓得!我只晓得我一定要毁了林氏,一定要杀了林紫嫣!只有这样,我才不愧对曾经在母亲面前立下的誓言!”看着灵犀此时的样子,似乎让我在她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一个恍惚,思绪飞到很多很多年前,当时我尚是闺中的年纪,母亲病逝,爹爹心灰意冷入道而去,我除了追随奕槿已别无依托,当我携着紫嫣重回帝都城时,紫嫣,年仅十五岁的她,身姿纤薄柔弱的少女站在猎猎的风中,遥对着帝都巍巍城楼起誓,若不能用薛冕的人头血祭林家,此生誓不为人!

  紫嫣说过,若不能用薛冕的人头血祭林家,此生誓不为人!

  而灵犀说过,这辈子只要一息尚存,就必然要让我的仇人血债血偿!

  这瞬间,两张并不相像的脸在脑海中倏然重合,但脸上的决裂和狠绝的神情却如出一辙。想到这里,我心底震骇,她与她是何其的相似!都是能为了仇恨而不惜放弃一切的女子,明明退一步,就可以获得所有,安宁平和的生活,还有执手一生的至爱。

  譬如紫嫣,眼下落魄如斯,依然有一阕《南歌子》情深意重的牵念;譬如灵犀,林庭修为她,不惜背叛紫嫣,与整个林氏家族违抗。然而,她们却选择了一条最偏激的路。她们以终身的婚姻为代价,嫁给帝王,嫁给九五之尊的权势,以色侍上也罢,以才侍上也罢,机关算尽,周旋其间,而目的仅有一个,就是借助帝王的无上权势,来铺平自己的复仇之路。

  何其疯狂,何其执拗,又何其可悲。

  “母亲死后,她将我托付给姨母,也就是当今的太后照拂,我因此得以接近宫廷。”灵犀的神色如被冰雪冻住,话语里尽是森冷的寒意,“你知道吗,当时我有十种百种杀死慧妃的办法。我是医者,要不着痕迹地在食物中下毒简直轻而易举,而且凭我的武功,就算要在深宫中手刃慧妃,任谁也拦不住我。”“可是当我第一次见到慧妃的时候,我就改变主意了。”灵犀忽然笑了,清妍的双靥染上妩媚,眸中荧荧的幽火喷薄如细细的长蛇,“直接杀了她,让她死得这样利落痛快,岂不是太便宜了?所以,我决定要慢慢地折磨她,要看着这位心如蛇蝎的绝世美人,如何一点点地死在我的手中。”我转过脸,冷笑道:“紫嫣若是蛇蝎美人,你也绝不比她好到哪里去。”“是啊,皇后娘娘的话说得一点都不错。”灵犀听后,仅付之轻轻一哂,笑意中的妩媚之意更深,似是愤愤地压低嗓音道:“蛇蝎,统统都是蛇蝎。”这时,听到咚咚的叩门声,霎时打破了书斋中沉凝的气氛。我与灵犀的目光在半空中一触,皆是不约而同地朝殿门看去,外头有个恭敬的声音道:“禀报皇后娘娘、灵犀娘娘,皇上与太后正聊着,怕是还要再耽搁上一阵工夫,请皇后娘娘、灵犀娘娘再耐心等等。”“本宫知道了。”我应了声,就倦然地让那名传话的太监下去。

  良久,我看着曼立在紫棱雕花长窗前的女子,清丽如琼苞栀子,毫无一丝尘世的气息,宛若迎着清风玉露而徐徐盛绽的一枝纯白的木樨花,不是容颜倾世的惊艳,但柔静自若中别具一种灵透与出尘。

  “娘娘想听婉辞以前的事吗?”灵犀情绪略略平复了些,她身子微倾,手掌托着窗台,一头青丝墨色若水波漾漾,宛转地流泻在骨骼玲珑的肩膀上,她的声音悠悠绵绵,“记得我以前跟娘娘说起过,我自出世就被相师批言是克父伤母的大凶命格,因命犯不详而遭到父亲的厌弃。其实这不过是用来应付外界的托词,而他厌弃我的真正原因,只是因为我并非他的女儿。”我默然地听着,绿云盖顶,对于任何一个鄙陋的市井男子而言,都是一件极其羞耻的事,更何况上官这样的士族,上官御史明知夫人与他人私通款曲,甚至生下子女,因畏惧王家煊赫权势而不敢将其休弃,但心中的愤恨和恼怒可想而知。灵犀对她的养父仅仅以“他”称之,想来与其的感情淡漠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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