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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93章 如今相看两相厌(2)

  我握住她的手,眼神温柔地道:“傻丫头,我当是什么,这事也值得你难过那么久?你说实话,当初在冰璃宫中,紫嫣说的那几句话,你是不是都听到了?”凝玉泪眼莹然地看着我,点点头,嗫嚅着道:“凝玉不该听的。”我轻抚一下她鬓角如叠乌墨的发,笑道:“紫嫣当时不过是玩笑罢了,你不必往心里去。而且我从未怪过你,反而要谢你,谢你那晚能不顾阻挠地请来了太后。”我的眼神极其笃定和认真,凝玉看着我,眸底透出一点舒然之意。安抚了凝玉后,我感到有些累,接着举步回去,凝玉还是怔怔地立在原处,望着远处的天空,这若有所思的情态,让我心中一动,念及前事,再次驻足,唤道:“凝玉……”我轻轻地唤了一声,确定她在听之后,我正视着她的眼睛,郑重地问道:“凝玉,有句话我以前一直未问你,现在想问了,你可有过喜欢的人吗?”凝玉惊愕地看着我,我浅笑如花雾,幽幽地悬在花瓣尖上凝成一颗露珠,“我并非要勉强你,你可以不回答。”凝玉久久未说话,我想她是不愿说,于是离去,听到身后一声幽细的叹息,回首时,看到她正好逆着风,两缕垂发软软地倚在胸前,翠罗缀银藤叶的挽纱长裙紧贴着纤瘦的身体,清丽至极。

  她眉宇间含着一缕幽兰凝露般的浅淡忧愁,声音越发凄楚迷离,“喜欢又怎样,不喜欢又怎样?要知道这世间两心相悦尚不能在一起,更何况仅是一厢情愿。”金石汞铅之物本就形质顽狠,非是灵犀所谓的伏火之术就可以消除,转其不败不灭之质于肉身人体。奕槿后来进献的丹药服用下去,非但不曾见效,先时的病情倒是愈加恶化。满心热忱求道却遇此挫折,如此一来,奕槿的性情也变得愈加暴躁恣睢,喜怒不定,猜忌之心越发严重,侍奉在身边的人无不是谨小慎微。

  而灵犀自从有孕后,就深居简出,不大理会外面的事。宫中有些在御前受过斥责的妃子,暗地里埋怨起来了。归根结底是灵犀惹出的祸事,她倒好,借着身孕的由头躲得远远的,整日在甘露宫中安安心心地养胎,让别人来受这份气。

  正值奕槿午后小憩,慢慢转醒时,有位内侍垂眉拱眼地端着汤药上来。凝玉起身为奕槿去取提神醒脑的薄荷油来,恰好我就在身边,就从漆盘上拿过那碗药,瓷勺搅动浓黑的药汁,稀薄的白色热气腾腾地蹿了上来,应该是极苦的药,就连被夹着药味的热气熏到眼睛,都觉得眼睛发涩得像是要落泪。

  奕槿刚睡醒,斜倚在九龙朝阳的明黄靠枕上,温润的眼眸略略黯淡,他直直地盯着我眼底漫出的潮湿,木然问道:“你哭了?”“让药味熏到了。”我微笑,将瓷勺送到他的嘴边,“已经不烫了,请皇上服药吧。”奕槿却是恍若未闻,没有一点铺垫地,径直问道:“如果朕死了,你会哭吗?”我忽然听得他这样说,心底一震,但脸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奕槿没有要喝药的意思,我收回手接着搅动那一碗药汁,道:“皇上在胡言什么……”“胡言?”我尚未说完,奕槿已是遽然厉声打断我的话,一掌击在黑檀木的床沿上,他怫然而怒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朕会死是胡言,还是朕死后,你会为朕流眼泪是胡言?”他前一刻还是心平气和,这一刻却发作得毫无预兆,如同安澜无波的湛蓝海面骤地卷起了风暴。尽管这样的场面我已见过不下数次,但是他骤然朝我厉声大吼时,我还是惊了好大的一跳。

  眼前的这个人,虚弱地躺在龙榻上,一双睁大的眼睛却是阴鸷如鹰隼,透出森森的寒意,他现在比谁都敏感,比谁都易怒。原先他是这般风云不惊、处世泰然的男子,但如今,哪怕是一句话,一个字,都可以强烈地激怒他。

  见到这样的场面,刚才那个端药的内侍,早已吓得哆哆嗦嗦地退了出去,唯恐逃得慢一些就会波及他。去取薄荷油的凝玉一听到这里的响动,心知情况不妙,匆忙折了回来,她低着头瞅了我一眼,急忙劝道:“皇上,您大概是误会姐姐了。”“滚开!”奕槿朝凝玉怒吼一声,“朕在问皇后,哪里轮得到你来插嘴!”奕槿当时声色俱严,凝玉怎受得住这样的气势,手心一抖,那只错金缕银的小钵子就砰然落在地上。

  “臣妾并不是这个意思。”我朝凝玉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莫再说话,而我依然微笑着道:“皇上龙体向来安康,眼下不过偶染小恙,很快就会过去。皇上乃是天子,承命于天,福泽深厚,哪能轻易说这种晦气的话?”

  “承命于天,福泽深厚?”奕槿脸色憔悴,唇角斜斜地往上一挑,似是在玩味着这两句话。他的眼中腾起两团阴郁的乌云,沉沉地压向我,“这样冠冕堂皇的话朕听过不少,但是从皇后嘴中说出,为什么就让朕觉得那么寒心?”“承命于天,受制于人!你想说的是这个吗?”奕槿骤然朝我怒吼,我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就猛然挥落锦被,从榻上坐直身子,他五指蜷曲如爪,一把就向我的手腕抓来,那般的力道大得简直不像是卧病之人。

  药碗被清脆地打碎,里面浓稠如墨的药汁尽数翻了出来。我被他揪住手腕,巨力地往前一拽,险些就重重地跪倒在面前满是碎片的地面上。

  “姐姐!”凝玉见状惊呼一声,忙不迭跑上来。她也不顾被割伤,赤手将那些尖锐的碎片都拂走。

  奕槿寒着一张脸,毫无动容之色,阴阴地字字咬牙,眼底汹涌的冷意一层层地逼上身来,他咄咄地问道:“朕的皇后,你说,你是不是很希望朕死?”“臣妾没有。”我面容微白,极力地维持着平静。

  然而,奕槿眼中的怒意愈燃愈盛,他两只手掌同时一张,箍住我的肩膀,让我靠得更近些,他死死地盯着我近在咫尺的脸,闷热而浑浊的气息直接喷到肌肤上,“你有,你一定有。颜卿!其实你心里巴不得看到朕死,明日就死,现在就死!”我看着面前这个近乎失去理智的人,从心底涌起一股寒意,极熟悉又是极陌生的眉目,却被强大的心魔所控制,面孔隐隐泛青,狰狞地扭曲着。

  我此时的沉默,对于他的盛怒更无异于火上浇油,他使劲地扳住我的肩膀,似乎要将我的肩骨生生拗折过来再捏碎般,从他口中说出的那些戾气蓬蓬的话,如同毒蛇獠牙间淌出的汁涎,顺着那些碎骨的缝隙注进去,“颜颜,你在咒朕死吗?如果朕死了,你就又可以跟他在一起了!朕告诉你,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奕槿的神色暴虐异常,突起的眼睛盯着我,像是厌恶极了,陡然一松手,将我狠狠地推了出去。我被那股力道带着朝后踉跄地退了好几步,跌倒时避闪不及,一侧的眼角就重重地撞在花架上,椴木花架质地坚密,像是被人劈头盖脸地抽了一记耳光,整个脑中顿时嗡嗡作响,接着就觉得眼角碰伤的一处,疼得像是被迸溅的火星燎到一样。

  “姐姐!”凝玉失声大喊,她冲过来要将我扶起,倏然看到我半侧脸,霎时震惊,“姐姐,你的眼睛……”她紧紧地捂住唇,硬是将后半截话扼在了喉咙口。

  被她这样一喊,我觉得眼角的位置火辣辣地痛起来,连轻眨眼睛这种微小的动作都费力无比。我清楚地记得奕槿刚刚将我一把推开时的眼神,满满是憎恨和嫌恶,是的,他恨我,他现在对我的恨已多过了爱,他恨我带给他,那些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承认却偏偏存在的事实,韶王,更或者樱若。

  但是,眼角的痛灼感一点点地明晰起来,从来都没有人,像他这样一次一次地给我难堪。是他强将我册封为皇后,但是他现在把我当成什么?是毫无自我意识的玩偶?是肆意任他发泄的玩物?

  细长若兰叶的指甲嵌入掌心的皮肉,我最终还是忍耐住了,攥着凝玉的手从地上站起,慢慢地将背脊挺得笔直,我面朝着奕槿,昂首而视,纤薄如纸的身体被一脉桀骜与倔强牢牢地支撑着,我的声音平静得出人意料,阴冷了舌尖,一字一顿道:“若是皇上龙驭宾天,臣妾定当殉葬。生是皇后,死后亦要同入皇陵共寝,陪伴皇上千秋万世。”奕槿看着我,微微苍黄的脸上渐渐地浮起一层愕然之色。

  “皇上不相信?可要据此拟一道圣旨吗?”我唇际漫出一缕漠漠的笑意,如一抹秋露横江的决绝,毅然就朝着外殿的金龙大案走去,上面摆着未经书写的圣旨,明黄色的缎面,长长地展开一幅,亮晃晃地要刺瞎人的眼睛,上面密密地绣着无数张牙舞爪的龙,金黄粲然的鳞,鲜红如血的角,看不出龙的数目,只觉得无数瞠目欲裂的龙首、鳞片、爪子都密匝匝、紧簇簇地团聚在一起。

  我此时的容色皓白如雪,执笔的瞬间无悲无喜,像是过滤掉了全部的感情,在空白的缎面上落字,一管紫毫游龙走蛇,连我都看不清自己写了什么,越写越觉得心底的寒意愈重,从肺腑渗出,再化成纤丝一重重逼入四肢百骸。自始至终,奕槿都仅是冷冷地看着我,丝毫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皇上,现在可以相信臣妾了吗?”当我将那道拟好的圣旨拿到他面前时,他漫意地扫过一眼,然后斜乜着眼看向凝玉,“替朕将玉玺取来。”凝玉愣愣地看着眼前这样一幕,早已惊骇得六神无主,木头般杵在原处一动都不动。我主动请旨殉葬,奕槿非但准了,而且冷漠得连半句挽留都无。

  “快去!”奕槿用余光横扫了一眼不肯挪动的凝玉,不耐烦地呵斥道,“连你都要违逆朕吗?”“不……皇上……不……”凝玉被他的喝声一惊,双膝发软,已是扑通跪倒在地上,断断续续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看着凝玉,已是入冬的时令,但她那张秀若白琼的脸庞上冷汗涔涔,十根细瘦的手指交叠放在锦裙上,颤抖不已。

  我冷眼看着,默默地将那道圣旨放下,恭谨屈膝道:“皇上留心保养着,臣妾就先行告退了。”当走过凝玉身边时,我目光一软,将跪在地上的凝玉温柔地扶起,轻声道:“姐姐先走了,你且留着,仔细伺候皇上将今日的药服下。”

  凝玉一点贝齿咬着朱唇,一双明眸中满是惴惴的惊惶之色,我见了不由心生惋惜。这些日子来,一直都是凝玉陪侍在奕槿身边,后宫中那些被冷遇的妃子,不知因此有多多羡煞红了眼,嫉妒得要死,但她们谁又晓得,陪伴圣驾是如此一件提心吊胆、看尽脸色的苦事?倒是可怜了凝玉,但也幸好她的性子婉静柔顺,再多的委屈和苛责都默然地忍受着。

  “凝玉送送姐姐吧。”凝玉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心柔绵温热,眼底却亮着些微晶莹,低低的声音中仿佛有些不舍。

  我闻言不动声色,凝玉执意要送我,甫一动身,身后就传来一个威赫阴沉的声音,“不许去!”我轻拍一下凝玉的手背,松开她的手,独自朝外面走去。

  “姐姐。”听到身后响起一阵短促细碎的脚步声,凝玉好像要追上来,但即刻被厉声喝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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