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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106章 江头未是风波恶(1)

  轩彰十二年腊月廿七夜,轩彰帝驾崩于太极宫,享年三十四。那一晚被人铭记不仅仅是因为帝王的薨逝,而是那晚爆发了震惊胤朝史册的“宫妃乱”,两位居于深宫的嫔妃,为争夺帝位而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多少年后,世人再提及轩彰帝驾崩的夜晚,许多记忆都被刀光剑影冲刷得异常模糊,许多真相已是斑驳陆离。两派争夺皇位的势力,拥护四殿下高舒皓继位的一派以紫慧夫人为首,而拥护三殿下高舒皤继位的一派以灵犀夫人为首。双方在同一晚发动政变,率兵逼宫。原本龙楼凤阁、祥瑞鼎盛的皇宫,顷刻间就杀得尸骸满地,血流漂杵。

  我和云嬗匆匆地赶到帝都,听到的第一个悚动无比的消息,就是轩彰帝驾崩了。

  我当时心神一震,却说不上悲喜,只觉得整个人都是木然,仿佛全部的情绪都被滤空了,空茫的头脑中反反复复地涌现着四个字:奕槿死了。我该难过吗?还是该高兴?还是该觉得解脱?

  我想起在太极宫中,奕槿曾声色俱厉地问我,朕的皇后,如果朕死了,你会流泪吗?

  那段日子里,奕槿的性情暴虐异常,他用散发着森森寒意的眼神看着我,抓住我肩膀的力道几乎要将我的骨骼生生捏碎,你在咒朕死吗?如果朕死了,你就又可以跟他在一起了!朕告诉你,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

  但是如今,他真的死了,真的死了。

  我有一瞬的恍惚,迎面对上紫嫣的眼睛,她的目光冷而厉,令人凛凛生寒,“皇上怎么死的?”我的声音是强撑出来的平静。

  但紫嫣的声音却是杀意腾腾的冷寂,利落地抛出几个字,“是灵犀。”我哑然,“真的是灵犀?”

  紫嫣的眼锋似是从我脸上剐过,每一个字都是从齿缝间狠狠地咬出,透着切金断玉的刚绝,“我说是灵犀,就是灵犀!这弑君的罪名注定了要她来背!”我神色寂然,仅是沉默着。

  那一晚的政变,通彻黎明的鏖战,最终还是由紫慧夫人控制了整个皇宫及帝都城。灵犀夫人虽退出帝都城,但并未损伤根本,且事先在曲源一带做了布置,紫慧夫人手下的人马在追到曲源城时,遭遇奇门遁甲之阵,竟无法趁着大好形势再行攻克,令灵犀夫人暂得喘息之机,在退守曲源城,立稳脚跟之后,有卷土重来之势。

  啪!紫嫣将茶盅狠狠地掷碎在地上,她那晚就通宵未眠,又接连几日的督战,但她脸上却未见分毫疲惫之色,冷哼道:“真想不到信王竟会襄助灵犀,害得我不能将其一举歼灭!”紫嫣盛怒未消,话锋冷刻地讥诮道:“我现在都不得不佩服灵犀了,论长相不是特别出挑,但凭着一招美人计而百试不爽,蛊惑得林庭修背叛我不说,现在竟然还笼络上了六王爷,让他愿为鹰犬帮她夺取帝位。”我神色平静,指尖轻扣着木桌道:“这倒不是最要紧的。不过端仪公主与那六王爷可是一丘之貉,既然六王爷的意思是站在灵犀那边,端仪就算现在还未表态,但多半也是默认了。”我知道紫嫣此时定是心火旺盛,对付灵犀之事,宜一鼓作气方能势如虎,在宫中就彻底地剿灭灵犀的党羽,但想不到她身后亦有助力。现在曲源城凭借兵家奇阵,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曲源城与帝都城之间相持不下的形势日渐眉目分明。眼下虽是紫嫣占据了有利位置,但灵犀的实力尚存,况且时间拖得越久,就越容易产生变数。目前林桁止与韶王隔着景江对峙,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但反观灵犀那里,信王受封南地,掌握一定兵权,而端仪公主亦是把持着整个庞家,庞家的势力亦不容小觑。若是他们三方势力汇合,以我们目前的情况来看,前景并不乐观。

  我淡淡凝眉,说道:“如果再这样拖下去,等到端仪那头的人一到,恐怕就不妙了。”“端仪没那么轻易能来!”紫嫣闻言一掌拍在案上,切切地道,“虽然我们占据皇宫,但这天下的形势变幻莫测,只要灵犀不死,终归让人不安心!”我点头,曲源城久攻不下确实是块心病,占据一时的有利位置又能怎样,强劲的敌人正在不远处虎视眈眈,磨牙擦爪着准备随时要取而代之,到底是令人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灵犀现在手上捏着你林氏族人三十余口的性命,你打算怎么办?”我问道,紫嫣懂得要先下手为强,但这个道理灵犀同样懂得,她趁着那晚紫嫣进宫与奕槿周旋之际,暗中下令劫走林氏族人,作为有朝一日拿来要挟紫嫣的筹码。

  紫嫣脸色发寒,冷声道:“那些人她要杀便杀,想要借此来挟持我,想都别想!”我轻蹙眉,手背抵住前额,其实我早猜到紫嫣会这样说,“这话说得倒是很合你的性格。”灵犀逼宫不成,棋错一着失去先机,但她并未放弃对帝都的争夺,始终还是算计着要扳回一局,重临皇宫,扶持她所认可的新君继位。紫嫣在曲源城屡次受挫后,现也是按兵不动,尽管选择拖延是不明智的,但就算拖延着,灵犀对帝都有所图谋,不见得她就能沉得住气。灵犀现在就是倚仗着曲源城外得天独厚的阵法,意欲引得紫嫣再次来攻,以此削弱紫嫣手中的实力。

  盘桓在天地间的风声萧瑟,我与紫嫣并肩登上城楼看去,隔着寒冬晨间稀薄的雾气,看得清对面城楼影影绰绰地露出几处人形,似乎是被绳索全身束缚着,列成一排跪在城楼上。

  风愈紧愈冷,吹散城头缭绕的雾气,跪着的人中有白发老者,有壮年人,还有少妇和孩童,一概穿着单薄的衣衫,在瑟瑟的寒风中冻得缩头缩脚。

  我侧首看向紫嫣,紫嫣绷着一张脸,神色冷硬如石,就连挑动一下眉尖这样细微的动作也没有,察觉到我在看她,紫嫣漠然道:“我知道灵犀此举是在激我,但她要杀便杀,在未找到兵阵破解之法前,我可不敢再去硬碰曲源城的厉害了。”她话落,对面城楼上一颗白发苍苍的人头,也在同时落了下去,喷出一丛火热的颈血洒在城墙上。周遭皆是寂寂,唯有猎猎的风声在呼啸哀号,将这骇人的修罗场面,裹着漫天飞舞的雪粒吹成一枚枚冰冷的楔子,深深打进每一个人震颤的内心。

  眼下曲源城的守卫犹如天堑,若贸然攻之只会折损人马。灵犀越是刻意激将,我们越是要冷静。一颗一颗被斩下的人头滚落城楼,掉进底下的滚滚飞扬的三尺黄尘中。紫嫣依然面无表情地站在城头,忽然听见对面传来几下清脆的击掌声,随即看到一名少妇被推搡着押到铡刀下,那名女子衣裙褴褛,蓬头垢面,但看身形似乎年纪不大,她颤巍巍地抬头,刚瞧了一眼冷光豁亮的铡刀,就双膝一软差点昏过去,嘴里哆哆嗦嗦地呼喊着:“姑姑救命,姑姑救命!”我瞥见紫嫣的神色不经意地触动一下,微疑问道:“那名女子是谁?”“林庭修的遗孀。”紫嫣声音平缓地说道,话语中听不出一丝波澜。

  我略略一惊,再次看向那个跪在地上早吓得花容失色的女子,细瘦的脖颈袒露在铡刀下,只要行刑的人手指头一动,她就会成为刀下亡魂。

  紫嫣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一举一动,绯色的唇瓣紧抿。尽管在表面看来她依然不动声色,但我与紫嫣相处多年,能敏锐地察觉出,紫嫣此刻已不像刚刚那样冷静。

  忽然间,袅娜娉娉的身影一闪,灵犀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她双臂中似有怀抱,应该是个小小的婴孩,正哇哇啼哭着。林夫人一听到哭声,那让死亡的恐惧折磨得迟滞呆板的神经仿佛是被针刺了一下,挣扎着要起身朝婴孩跑去,但是身体被严严实实地捆着,脚步一迈,整个人就狼狈地跌倒在地上。

  紫嫣的瞳仁缩了一缩,她抬手指着灵犀抱在怀中的婴孩,喉音艰涩地说道:“那个是林庭修刚刚满月的儿子。”我愈加惊愕,一句话未经思索就脱口而出:“灵犀她想要做什么?”四周一片死寂,好像每个人都刻意地屏住呼吸,而林夫人凄厉的哭号声在这样的安静中显得更清晰,掏出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如是要将喉咙生生地扯出鲜血般喊道:“姑姑救命!姑姑救命!”灵犀面朝我们而笑,原本就隔得远,她发髻间煌煌的珠芒金光将一张容颜映得越发模糊不清,她抱紧怀中的孩子,那样的抱法像是在发着狠,将幼弱的孩子箍得全身极痛,婴孩顿时哭得更加竭力,摧心摧肝,令在场之人闻之皆是不忍。

  灵犀的目光扫过一眼林夫人,又扫过一眼正在啼哭的孩子,口气中满含戏谑地道:“喊啊喊啊,使劲喊啊,最好喊破了喉咙,看看你那铁石心肠的姑姑会不会来救你。还有你,哭啊哭啊,使劲哭啊……”紫嫣面沉如水,灵犀话中的挑衅之意再明显不过,骂道:“上官婉辞,你这手段卑劣的小人!”“论手段卑劣,在娘娘面前,婉辞可是甘拜下风。”灵犀伶牙俐齿地啐道,“紫慧夫人,若是你再坐视不理,你的这位宝贝侄媳妇和宝贝侄孙,可就要命不保矣了。”“他们是林庭修的妻与子,你居然也下得了手!”紫嫣眼角微地抽搐,即使她表面上极力维持着平静,但神情间流露的震骇依然清晰可见。

  “呵呵……”灵犀仰首放声而笑,反唇相讥道:“我为什么会下不了手?正是因为他们是林庭修的妻与子,我才会更欲除之而后快!”她面冷如霜,朝身侧之人做了个手势,铡刀劈下,刚刚还哀号不止的林夫人,此刻已是尸首分离,一抛鲜血扬起又坠落,若青青篱笆间一朵早开的红色蔷薇,在倒春寒中又匆匆萎谢。我不由瞪大眼睛,手起刀落间,灵犀眉目间毫无一丝的动容,其狠绝与利落,令人心胆俱寒。

  林夫人死后,灵犀轻蔑一笑,又慢慢地抬起手,举着一个匕首般的物什抵住婴孩脆弱的胸膛,她垂眸看向孩子的脸庞时目色格外温柔,一双朱唇翕合,如在吐露着侬言软语。

  紫嫣见到眼前一幕,她咬着下唇,手指紧握成拳,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道:“那是庭修留在世上唯一的儿子,你若杀了他,就是断了庭修最后的血脉。”灵犀眼神迷离而轻妩,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浸渍着毒蛇的汁液,隐隐约约地透出一种疯狂的嫉妒道:“若是林庭修在世间最后的血脉,是那个女人所生的,倒不如断了好!”说罢,灵犀手中的匕首已完全没入婴孩的心口,孩子停止了哭声,那一瞬仿佛天地都静止了。然后,灵犀将匕首狠狠地抽出,然后将怀中的小小稚子一扔,像是遗弃一件废物般地抛下了万丈城楼,朝下看,风扯落叶般的身躯霎时就湮没在滚滚黄尘中。

  紫嫣脸色湛青似有雷霆之云浮动,她一时积愤难当,顾不上其他,冲开身边人的重重守卫,攀上城墙厉声喊道:“你这个疯子!这个丧心病狂的女人!”巨怒攻心之下,紫嫣全身都暴露在敌方视野中,极其危险,对面冷不防飞来一星流矢就能置她于死地。

  “快回来!”我阻止她,顿时就有士兵执盾牌林立地围在紫嫣四周,将她严严密密地护住,登时一蓬激射而来的箭雨噔噔地打在盾牌上,而紫嫣站在正中,恍若未闻,我伸手将她拽回,她神情间被愤怒与悲恸蚕食出一个空洞。她见我走来,木然抬头,扯动唇角挤出一弧冷冽的惨笑,“姐姐,我见死不救,是不是太心狠?”我只是默然。

  “林庭修当初为我抵罪而死,我枉做了姑姑,连他的最后一点骨血都不能为他保住。”紫嫣黯淡叹道,深沉的眸心霎时迸出刀剑般的簇亮,连连冷笑,“他临死前还求我放过上官婉辞,现在看来绝不可能,我一定要把她五马分尸,挫骨扬灰!”我俯视城楼蓬勃如雾的黄浊尘烟,紫嫣却已走下了城楼。我独自静静地站了一会,也缓缓地走了下去。在城楼下,一个侍卫上前拦住我,双手毕恭毕敬地呈上一个木匣,回禀说有人留言一定要交到皇后手上。我心中惊诧,环顾四周,哪里还有什么人影。打开木匣,里面只有一张印满墨字的纸,我匆匆扫视一眼,面露欣然,问道:“那人什么模样?”

  侍卫不敢怠慢,答道:“五十多岁的老道士,看起来面目清瘦硬朗,别的倒没什么特别。”我神色略略一动,如是不经意地想起些什么,问道:“留木匣的人还说了什么?”“好像还说了一句什么话吧,但文绉绉的属下也记不住。”侍卫拧着眉毛,思忖着好大一会工夫,结结巴巴地说道:“他说什么唯有不仁之人……才以万物为刍狗柴薪……还说到杀戮什么,还有不忍见累及无辜……”那侍卫还在犯磕巴,我的心底却愈来愈沉,积压在脑海深处原已黯黄的回忆,一点点滋生出鲜活的色泽,这一字一句这般的熟悉,低喃道:“唯有不仁之人,才以万物为刍狗柴薪,杀戮任予,擢刈任至。宵辈何罪,悯其无辜。”那天侍卫转将木匣转交给我,里面的密函上详尽地记录着曲源城外围的破阵之法,以及城内兵力的具体分布,并仔细地罗列了防卫疏漏之处。这样一来,于我方可谓是有大大的裨益,此乃天助我也,紫嫣对此甚为欣悦,我却依然淡淡以对,未表现出过多的喜色。

  若是我的猜想不错,递这封密函的人,应该就是我早已遁入道门的父亲,曾经的胤朝右相颜晸,在母亲病逝后了断红尘,随谪仙人清虚子入道,摒弃俗念,以玉修之名潜心修习道法。掐指细算,我们父女已是六七年未见,自从母亲死后,我就形同孤女,虽有父尚健在,但父女感情始终淡薄,他决意撇开尘世牵绊撒手一去,我们之间倒真如同陌路人一般。自父亲入道后,我依稀记得他来见过我两回,第一回还是十二年前,他劝我同意北奴王的求婚,以和亲公主的身份嫁往北奴。第二回我嫁到北奴后独居繁逝,他劝我依从女子贞顺与操节的古训回到耶历赫身边。要是这次留木匣也算上,就是第三回了,他不会轻易来找我,每一次来都是为了自己心中的大仁大义。

  想到这里,我不禁觉得厌倦,如是被一层干涸的黏膜附在心壁上般难受。灵犀是他的同门师姐,两相对抗之下,凭他一贯寡淡处事的态度,就算是袖手旁观,也不能反戈来相助我与紫嫣。或许灵犀当众屠戮无辜之人的酷烈行径令他感到心寒。唯有不仁之人,才以万物为刍狗柴薪,杀戮任予,擢刈任至。宵辈何罪,悯其无辜。这句话是他当年亲口说给我听,纵然时隔多年,我还是不会忘记。

  根据密函中的指示,我们在暗中瓦解了曲源城的防御,不出三四日那里就会成为一座孤城。若所料未差,不出明日,灵犀与其同党就会沦为阶下囚。紫嫣早就属意皇位,林氏多年掌控朝政,其中秘密培植了不少力量,尽管林氏遭劫后折损过半,但仍有部分保存,此番弑君逼宫之计,亦是策划经久。论根基人脉,后起之秀的灵犀到底是稍逊一筹,紫嫣谋动政变之日,灵犀虽闻风声,当下奔赴太极宫有意争夺先机,毕竟是仓促应对,她现在全权倚仗六王,虽暂时克制了紫嫣,但不得不说也是孤注一掷。

  此时此刻,灵犀败局已定,狂澜难挽。

  是夜,曲源城门已破,火把熊熊,冲天之势,岿然如塔。城楼上空无一人,人心散乱后皆是四处逃逸。我们收到前方捷报后而至,恰好接到灵犀留下的信函,不是降书,而是邀我与紫嫣赴城中官邸一聚,信中字意轻扬,半点都看不出她已是四面楚歌,倒像是仅仅在邀请几位熟稔的旧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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