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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歌(下)》 作者:紫微流年

第20章 :年节

  时光流逝,扬州已入严冬,几场冷雨过后,朽叶落了一地。

  谢云书与娇妻忽生嫌隙,面和心违,此时谢府上下已无人不知。

  谢家三公子自爱妻有孕之后再未曾开颜,疏离之态与旧时恩爱相差甚远,难免私议渐起。好事者的猜度如蚊蝇滋生,一旦萌发便不胫而走。

  “公子传讯说,今日有事晚归。”霜镜轻声禀报。

  谢云书每日晚归已成常态,她毫不意外,瞟了下黑沉沉的窗外,以竹片挑起糨糊,小心将绵纸糊在竹骨上,一个小小的纸鸢终于成形,仅有手掌大小。娇俏的面容泛起满意之色,她将纸鸢擎在指尖把玩,得意道:“看来也不是很难。”

  “这样小的纸鸢?”霜镜捧过热水替她净手,“小姐怎么不做个大些的?”

  “打发时间而已。”她懒懒应答,顺手调出五颜六色,信笔涂抹。

  “昨儿个听说沈小姐已至洞庭。”霜镜见她心情不错,有意引她一笑,“她嚷嚷着玩遍好山好水竟是真的,墨鹞这一路倒是快活,说不准回来就能办喜事了。”墨鹞打着护送的名义尾随而去,其心昭然若揭。

  “难得他能动了真心。比起来还是碧隼聪明些,近水楼台,拐了身边人,省了千里苦追的麻烦。”佳人淡笑,少见地揶揄。

  霜镜霎时飞红了脸,半晌才讷讷出言,“大家都看好这一对,就怕门第有差,将来沈家不答应。”

  “是碧隼的主意吧?叫你替墨鹞来探我的口风?”

  霜镜唯有讪笑,“一切都瞒不过小姐。”

  “让他自个掂量,只要明珠愿意,用什么法子随便,但不许让淮衣父母伤心。”

  “是。”最怕的便是这条,霜镜暗里叫苦。

  “墨鹞跟了我这些年,何至于连这也拿捏不好,没有把握他根本不会追过去。”纤手拎起纸架吹干,鸢面花花绿绿一团凌乱,犹如小儿涂鸦。与某人所绘相差甚远,她不由得摇头,“过两天请个师父来教我习画。”

  “何须多此一举,小姐身边自有高手。”霜镜转了个话头,希望借机化解连绵日久的冷战。

  意兴阑珊地丢开纸鸢,她微不可觉地蹙眉,“还是另请高明为好。”

  要这般斗气斗到什么时候,公子整日绷着一张冰脸,托词晚归,私底下却关心得要命,霜镜着实不以为然。见小姐露了倦色,忙小心服侍她就寝,以绫帕覆住照亮的明珠,唯留下壁角一盏夜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做工精巧却画得糟糕至极的纸鸢搁在黑檀桌面,谢飞澜好奇地翻看。

  “三嫂画的?不是一般的差。”很难想象是出自那等绝色美人之手。

  谢云书取过去,没有搭腔。

  “明明推了应酬,又这么在意她,干吗还躲在我这儿。”谢飞澜也看不下去了,“三嫂有了身孕,三哥再气也应该容忍些。”

  “她身边有人照顾。”谢云书连日沉郁,已成常态。

  “侍女能代替丈夫吗?三哥到底在恼什么,气她瞒着你要了孩子?”看来谢飞澜并非不理解,“虽然手段过了些,却是情有可原,三哥何必为细枝末节耿耿于怀?”

  果真应了父亲的预计,却未料到她行事如此利落。他很羡慕,所以更看不过兄长的阴郁。

  “莫非孩子不是你的?”

  一句话犹如重石落水,谢云书立时抬起了头,吼道:“你说什么浑话!”

  谢飞澜无视兄长的斥问,反驳道:“哪个男人会因妻子有孕而冷落疏远?平日又恩爱得要死,除非她怀的是……”

  谢云书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这种话以后不许再提,对她对我均是侮辱!”

  “我不说,别人不会不想。”谢飞澜轻哼,不怕死地反唇相讥,“能怪得了谁,三哥最近的行为太过分,若不是你一反常态,谁敢往那儿想。”

  谢云书沉默了片刻,“还有谁在说?”

  “很多,私底下闲言碎语还有更难听的,说指日可见你休妻。”谢飞澜故意说得夸张。时下确有风言,多半当茶余饭后的谈笑,君翩跹闭居深苑护卫重重,两人鹣鲽情深又是有目共睹,稍有脑子的都不会信。

  “哪一房传出来的?”俊目冰寒,已然动了真怒。

  谢飞澜回避了追问,“不管何处而始,三哥别再反常,流言自会不攻而破。”

  对峙了许久,谢云书稍散了怒气,只余疲倦。

  “说得对,全是我的错。我……”俊逸的脸庞再藏不住深埋的恐惧。

  谢飞澜几疑看错,“你……怕?”

  见兄长没有反驳,愈加愕然,“怕什么,她都不怕你怕什么?”

  “你错了。”满腹难以名状的苦涩,化作无人能懂的低喃,“她从来不怕任何事,怕的人……永远是我。”

  莹白的肌肤在微光下犹如软玉,清秀分明的眉是一弯优美的月,尾端的弯曲隐约显出执拗刚烈的性情,浓密的长睫遮去了灵动的眼,它总是呈现着温暖与冰冷、眷恋与无情的神色,截然迥异。他知道她的外表有多坚硬,也清楚她的心有多柔软。

  这矛盾的,教人又恨又爱的小东西。

  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合,她睡得很沉,很安静。为了让她更好地休养,近期的方子加入了宁神的药材,所以他才能在深夜来看她,也不怕她惊醒。

  静静地凝望许久,他不由得除下外衣掀被躺进去,紧紧搂住了娇躯。

  “小姐,三公子说今日事忙,请小姐自己去主苑,他在那里等。”

  她只是漫然应了一声,没有多说,换上华裳,在妆台前坐下。心灵手巧的女侍将如云青丝绾成优美的发髻,描眉点唇,薄施粉黛,又自漆奁中挑出钗饰,将她装扮得雍容绮丽。最后披上白狐裘鹤氅,霜镜撑伞扶着她出门。

  纷纷扬扬的雪落满世间,静谧无声,唯有小羊皮靴踏在雪地上的轻响。

  “小姐该多穿些华贵的装束,既衬容色,也更合气质。”霜镜劝道。

  呼吸着冬日的寒气,她拥紧了手中的暖炉,还是没答话。

  若非年节,她哪有兴致这般烦琐。必不可少的家宴,每年总有几次躲不了的需亲身敷衍的场合,往常全是那人陪着,寸步不离,接过一应酬酢。今年是不行了,他还要别扭多久?

  今日晨起后,她发现昨日画坏的纸鸢被人剥去绵纸重糊了一遍,绘上了纷杂的蝶纹,细微之处亦极尽精细,令人爱不释手。

  结缡数年,又逢争歧,难得他还这样细心。

  清冷的黑眸柔光流动,忽而嫣然,雪中景致别有一番味道,走走倒也不错。

  前方有人在等。

  锦衣如墨的男子迎面而来,自霜镜手中将她接了过去,倾着伞替她挡住了落雪。原以为不会来的却不期而至,她的心底无由地多了一丝欢喜。

  谁也没有说话,静静享受这一刻温馨。

  雪簌簌而落,遥遥有冷梅香气浮动,天地间仿佛盈动着暖意。

  谢府家宴设在遍植梅花的冬苑。

  飞雪迎春红梅朵朵,端的是新年祥瑞。可惜嘈杂纷乱,不免大失清雅。

  谢家人丁兴盛,除却五位公子,另有叔伯数人各有妻妾子女,旁系亲眷极多。逢年过节其势不小,绝不亚于一场送嫁迎婚。

  家宴所需,往年皆由谢夫人主持打点,每每为此头疼,视年节如遇虎。过了除夕又逢元宵,内外酬酢不断,累得人身心俱疲。谢震川心疼爱妻,今年全丢给谢云书主理,忙得他几无喘息之机,堪堪挤出一点时间接了佳人过来。恰好即将入席,喧嚷辞让之声不绝于耳。

  众亲齐聚,多的是私议相谈。谢震川近年将事务移交给三子,颇有歇隐之势,下任家主是谁不言自明,因此三公子更是招人关注。三少伉俪连月异常,传闻纷纷,一众亲眷揣度纷纭,好奇心泛滥。此刻见两人齐现,目光瞬时迎了过去。

  君翩跹本就神秘,入门之后久闭深苑,唯年节才见华服盛妆而出,更是引人注目。雪夜中只见一袭狐裘裹着红裳,踏着满地落梅的小径袅袅行近。蝉鬓云鬟,眉目如漆,雪白的额间衬着一落梅妆,清艳不可方物。身边的男子俊美无俦,风姿如玉,一只手扶在玉人腰际,半边肩头落了不少雪,随意掸了掸,伴着娇妻去父母长辈前问安。

  相依相携,俪人如璧,满堂华彩竟不抵这一对三分风流。

  喧闹声停了一瞬,又低低响起来,半晌方回复如初。

  谢夫人见三媳身骨渐好,又有孕在怀,益发疼怜,细细说了好一阵。谢震川一如既往的严肃,瞥了眼儿媳的气色,只点点头并未多谈,眼见亲眷到齐,转首吩咐开宴。

  女眷依例另入旁席,谢云书将妻子安排入座,与左右嫂姨寒暄数语,已有人趋近请示,只得径自去忙碌。

  谢家五位公子难得齐聚,谢飞澜更鲜少参与家宴。见席间不分长幼多半俱在张望,青岚压低了声音谑笑,“每年三嫂出来均是如此,像头回见似的。”

  “那是三嫂露面太少,旁人又不像青岚,能时常进出三哥的独苑。”二叔的长子谢临夏笑驳,“少见难免多怪,暗地里瞧的何止是我们。”

  这话倒是事实,许多长辈亦在打量。

  “三嫂的身子你究竟有无把握?”谢飞澜强迫自己收回了视线,转头问二哥。

  谢景泽停下了箸,“本来有点悬,但这一阵汤药进补效果不错,已有了七分成算。”

  才七成……

  “终有些冒险,难怪老三心绪不佳。”谢曲衡远远望了眼三弟,“老二多想点办法,务必要弟妹母子平安,否则……”

  一桌人皆静了一刻。

  “原本觉得三哥运气真好,君府小姐又是个罕见的美人,没想到……”谢临夏不无遗憾,“她身子若再好一些就十全十美了。”

  “其实何必……”谢飞澜垂目低喃,并不赞同父亲深远的预谋。

  “三嫂太想不开,让三哥纳个妾不就成了。”谢临夏对此颇为不解,“以她的美貌又不致失宠,非死心眼自己生。”

  “君随玉对亲妹视同拱璧,不会容云书另聘。”谢曲衡摇头否定,“老三也绝不肯的。”

  “三哥只求她能平安到老,已是心满意足。”谢飞澜淡道。

  “四哥说得没错。”青岚点头,想到那个冷冰冰的女人会如何应对怯弱的妾室,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三嫂和大嫂不同,她不可能和别人共侍一夫。”

  话一出口被谢曲衡瞪了一眼,青岚没趣地摸摸鼻子。

  与其他各房不同,谢家家长谢震川从未娶妾,已成家的几个儿子亦如出一辙,唯有谢曲衡前不久纳了一房小妾。幸赖长媳性情柔顺,与妾室姐妹相待波澜不兴,谢夫人念了几天也就作罢。此事大违了父母之意,谢曲衡好容易敷衍过去,自不愿兄弟再提。

  不过这话倒是提醒了谢临夏,颇关心地探问谢景泽:“二哥不是一直想将红颜知己收进府内,何不趁此机会一起办了,省得夜长梦多。”

  谢景泽常年出门行医,偶然救了一位卖唱的伶女,两人情投意合,缠绵难分,纠结多年,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连苏锦容都曾风闻一二,一度探上门去打骂。若非得了小厮传信溜得快,必定闹得满城风雨。此后谢景泽心有余悸,谨慎收敛了许多。有情人不得已分隔两处久矣,时闻谢景泽长吁短叹。

  谢景泽苦笑着摇摇手,“我家里那个……怎能和大嫂相比,娶回来反而糟践了人家,不如断了,由她另择良配。”那般纯良的女孩,入了门只怕备受折磨,耽误下去又蹉跎了青春,宁愿送笔丰厚的嫁妆让她改适他人,或许还能觅得幸福。明知如此,却是眷恋难舍,脸上不自禁带出了伤感,显见的口是心非。

  谢家无人不知谢景泽惧内,尽皆哄笑起来,推杯换盏地灌酒。时值岁末繁务暂搁,心情轻松便放纵了些,兄弟间肆无忌惮地笑闹。

  厅堂满座,笑语喧哗,与翩跹同席的,除了大嫂、二嫂,余者多为各房叔伯妻妾,均有贴身丫鬟随侍。大嫂笑颜问起近况,亲切温柔与谢夫人一般无二。

  她吃得很少,一来胃口不佳,二来年节盛宴的菜色总不及苑内膳食合意,随便挑几筷子便作罢了。闻得男席上阵阵声浪,这厢女席也渐渐随意起来,言语之间调笑无忌,猜枚划拳不让须眉。二嫂苏锦容连声吩咐侍女倒酒,喝起来全不推避,颇有江湖豪气,不多久眉梢眼角已染上醉色,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

  “这杯我敬弟妹。”一杯酒撂下,苏锦容喝遍一席,终于到滴酒未沾的人面前存心为难,“弟妹是君府千金,瞧不上我们,今日过节总该赏个薄面吧。”

  清颜平平如常,随口推拒,“二嫂醉了,翩跹有孕在身,不敢饮酒。”

  “有孕又如何,两三杯无碍,别当是多大的事。”苏锦容咯咯轻笑,扬手掠了一圈,“不信你问席上的嫂嫂、姨娘们,生儿育女天经地义,谁不是过来人,哪有你那样费周章。”

  大嫂一听不妥,从旁相劝,“锦容别闹,翩跹还在用药,岂可饮酒,方子还是你家老二开的呢。”

  “无非是些补药罢了。”苏锦容借醉轻讽,“听说君公子又送来不少灵药,这般深厚的兄妹情谊实在难得。”

  “二嫂说的是。”她淡淡应了一句。

  席上的笑闹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听着苏锦容明讥暗讽,神色各异,大半存了看戏之心。

  君翩跹嫁入谢家后,鲜少与亲眷往来,隔膜颇深。谢夫人又是多加疼惜偏袒,任由谢云书溺爱呵护,行事殊异,屡屡破格,女眷们暗里早有不满,但究其根底来势非小,地位亦数年稳固如一,无人敢轻慢。唯苏锦容风头凌厉,素不饶人,前次受挫引为大恨,此刻窥得谢云书不在,赶紧趁酒寻衅,着意羞辱。

  “谁能想弟妹是这样的造化,流离多年还能重归君府;入了谢家又有三弟承担一切,舒舒服服坐享其成;好容易有了身孕,弄得大家跟着战战兢兢,唯恐出半点纰漏,简直可比皇后孕龙胎了。”

  声声刻薄之句犹如风过,她耳畔听着,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主位。谢氏夫妇所在的席面只剩下稀落几个人,连带五个儿子俱不在位,想是送父母回苑歇息去了。翩跹一见此景,明眸一暗,心下微恼,眉间凝起三分冷意,立时盘算着退席。

  “……三弟对弟妹百般爱护,怎么近日反而疏远起来?”苏锦容随之看了一眼,见公婆及谢氏兄弟皆已离席,更放了胆子,一意要撕下对方平淡无争的面具,“自弟妹有孕后,三弟时常出门整夜不归,让嫂嫂好生奇怪。”

  “锦容!”见她越说越是离谱,大嫂脸色发白地斥责,“你喝多了,乱说些什么!”

  苏锦容听而不闻,愈加咄咄逼人,“听闻弟妹是用君王府的秘珍令汤药失效才怀上了孩子,贵府豪阔秘藏无数,我这寒门小户见识少,倒不知什么样的珍物有这等奇效,何不借来让大伙开开眼?别是子虚乌有的玩意儿,教江湖骗子给欺住了。”

  如此含沙射影的言辞,内藏之意使霜镜异常愤怒,肃然变色,“二少夫人信口开河,尽说些无根之谣,究竟是什么意思?!”

  君翩跹弹了弹指压住,黑漆漆的眸子深不见底。

  “二嫂想说什么?”

  “我正是为弟妹的清誉着想,盼能拿出凭据辟谣。如今府里流言纷飞,弟妹或许是不曾听闻,怎样难听的都有,还有人说……”苏锦容微微冷笑,似不经意地瞥过身畔,伶俐的丫鬟飞快地接下去,“说三少夫人怀的未必姓谢,不知是……”脆亮的嗓子突然道不下去,绝美的娇颜立时骤冷,瞧着竟然吓得哆嗦了一下。

  席面霎时寂静如死。

  流传虽多,皆知不实,所以台面上无人敢擅言,连在谢氏兄弟面前都闭口不谈。苏锦容此刻故意揭破,众人尽知不妥,唯恐受其牵累,无不色变。

  “弟妹可听见了,空穴不来风,是不是该……”苏锦容犹在倨傲地讽笑。

  “若非二嫂提醒,我还真不知府里生出此等不堪的传言。”翩跹竟丝毫不怒,慢吞吞地打断,清颜毫无火气,只平静召唤,“来人。”

  语音并不高,飞檐上立刻落下两个矫健的身影,毕恭毕敬地俯首。

  “小姐有何吩咐?”

  “把这丫头拖下去打二十杖。”淡淡的话语水波不兴,“打完了送刑堂论处,惩其传谣惑主,妄言诽上。”

  苏锦容险些以为听错,气得说不出话,身边的丫头已被揪住拖了下去。这丫鬟自苏府陪嫁而来,一向得主人心意,仗着有人撑腰,跋扈行事,哪受过这等惊吓,骇得面无人色,张嘴就要呼救。

  秀致的眉梢一扬,无须出言,尖叫尚未响起即已消失。

  “住手!”苏锦容连声喝止,君家的侍卫置若罔闻,转眼拎着丫鬟离去。谢家随侍立在一边,拿不准该听谁的。谢云书虽排行第三,却比谢景泽更让人忌惮。

  满堂皆惊,所有眼睛皆望了过来,不解内情的宗亲尽在观望,好心的大嫂在旁边劝解,被苏锦容一掌挥开。

  这泼妇此刻涨红了脸,怒发冲冠,“什么意思?打给我看!你有何资格发号施令?!仗着是君家小姐横行无忌,一言逆耳就摆威风,干脆连我一起打好了!”

  君翩跹拈过素巾拭了拭手,仿佛不曾看见苏锦容愤怒至极的神色,轻描淡写道:“二嫂心慈,驭下不严,竟出了这等嚼舌谤主的,妹妹代为教训一下自是应该。若让外人听了无根之言,谢家声名遭污,谁担得起?留她一命已是宽仁,二嫂不会不知轻重地护短吧?”

  苏锦容几欲暴跳,“轮得到你来教训我?你算什么东西,明明是你不……”

  心知对方欲将事情闹大,她黑眸一瞟,霜镜立时制止了滔滔欲出的辱骂。苏锦容虽有武功,却荒怠多年,加上猝不及防,瞬间受制,身不由己地被霜镜按回了椅子上,双眼睚眦欲裂。

  “弟妹你……”吵嚷声渐消,大嫂松了一口气,又开始犹豫,“锦容她……”

  “二嫂与这丫鬟主仆情深,遇事难以淡处,却忘了此下正属年节之宴,想必冷静一会儿就该明白了。”

  安抚完大嫂,她又伸出纤手,轻拍苏锦容的肩,“谢家家规五十六条,凡传谣惑主,妄言诽上者,责二十杖,逐出府外永不复用。规矩如此,落在谁手上都是一样。二嫂勿恼,不服只管去爹娘跟前说个明白,是非曲直自有公道,何必为一个下人生此闲气,区区二十杖还死不了人。”

  兔起鹄落,纷乱极快便平静下来。在场的多半只听见二嫂嚷了几句,犹在懵懂,临近的虽洞悉首尾却不敢沾惹。及至幽冷的黑眸一个个瞧过去,被望得心底发寒,尽皆低下了头。

  苏锦容的脸红里透紫,险些生生气晕过去。

  “二少夫人太过分了!”霜镜替她卸去钗环,拔下簪饰,犹自气怒难平,“真该连她一并打上二十杖,看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温润的白玉簪玲珑精致,纤指漫不经心地摩挲,“她毕竟长我一节。”

  “她说得那样难听,难道就这样算了?怎么说也该给她个教训。”

  “教训她?我岂可以下犯上?”清颜淡淡一笑,转了下细长的玉簪,“只是我这病多承二哥费心,也该有所回报了。”

  “小姐是指?”

  “听云书说二哥的妾室在外有孕了,怎可任其无依,明日着人接进苑里,既与我做个伴,就近照料也免了二哥时刻牵念。”

  霜镜登时明白过来,几乎要笑出声。

  “这主意真好,夫人一定赞成,总不能让谢家的骨血沦为私生子吧。”

  唇角弯了弯,她丢开簪子起身宽衣,懒懒道:“待孩子出生,挑个吉时正式纳了,圆了二哥一番苦恋,这才是皆大欢喜。”

  一片狼藉的席面空空荡荡,饮宴已罢,家人均已退去。只剩几位女眷和去而复返的五位公子,多数人知趣地提前离场,两边都不愿得罪,始料未及的尴尬局面避之唯恐不及。

  霜镜制穴的手法为君随玉所授,旁人无计可施。苏锦容迫不得已做了半天木头人,穴道一解,立即扑进丈夫怀中痛哭,又撕又闹了好一阵。谢景泽措手不及,人又文弱,被折腾出了一身汗。

  其余人已从大嫂口中得知了事情原委,脸色均难看起来。

  “老二,带弟妹回去休息。”示意谢景泽点了夫人的睡穴,斜睨着终于静下来的女人,谢曲衡面沉如水,极是不悦,“回头教她明白点分寸,嫁过来这么多年还是一点规矩没有。”转首又责备妻子,“你在跟前也不拦着,竟由着她信口胡说!”

  “不关大嫂的事。”谢云书看着二哥歉意的眼神,俊颜铁青,“是我自己失常,才惹出风言。”

  好好的一场家宴横生意外,谢曲衡叹了一声,挥下手,对云书道:“你回去好生陪陪弟妹,这边的事我来处置。”

  青岚在一旁附和道:“大哥说得对,二嫂一定是喝多了,三哥千万别往心里去。”

  陪着兄长走过湿冷的石径,雪停了,只觉寒气凛然。

  “三哥打算怎么办?”谢飞澜忽然问。

  沉默良久,谢云书淡道:“前一阵我接得传书,苏府近年行事乖僻,屡屡仗恃谢家姻亲张狂放肆,得罪了不少江湖同道。”

  谢飞澜一怔,有些不敢置信,“你要……不怕爹反对?”

  谢云书轻吁了一口气,“任其张扬下去,将来出了事反受牵累,让谢家陷入被动。不如趁现在敲打警示,促其收敛,只要不损亲家情面,爹不会说什么。”

  谢飞澜听着想叹又想笑,“三哥一怒为红颜,不怕爹看出来?”

  耳边闻得轻哼,谢飞澜错愕地见兄长神色,讽意十足,“这不正是爹的意思?”眸中掠过一丝洞悉的眼神,“娘或许不知,可谁能比爹更了解家里的情形。他早知流言却故意放纵,就是为了今天。翩跹平日鲜少出苑,二嫂家宴时才有机会教她难堪,又怕有人回护,所以叫走了我们兄弟几个。”

  难怪爹借口娘身子疲倦提前退席,又点了五个儿子过去聆训……

  “他想逼翩跹出来应对,借她的手调教二嫂。”思遍前后,谢云书有些愠怒,“爹只知让她顺理成章地接过娘的担子,也不顾她现在……身子还那么弱,连生育都有困难。”

  “难怪……”谢飞澜半晌无语。

  “什么?”

  “难怪大嫂说,她送三嫂回去的时候,听见一句奇怪的话。”明明见兄长气恼,谢飞澜却着实想笑,越说越觉得滑稽,“大概是三嫂自言自语,她说……那只该死的老狐狸。”

  静了一阵,谢云书也笑了,怒色化成了柔情。

  “爹真是个老狐狸。”话中已没了恼意,只余不甘心地抱怨,“这样处心积虑,我一个人不够吗,非把翩跹也算计在内。”

  谢飞澜笑了半晌,“我倒是想问,如果三哥将来心疼妻子受困于烦琐纠葛的家务,娶回来的儿媳有足够的能力做得更好,只不肯接手,三哥会怎么办?”

  谢云书哑然无语,许久才悻悻道:“可翩跹身子太弱,根本受不住。”

  “娘当年身子也很弱,据说生大哥的时候爹操碎了心,同你此刻一般无二。”谢飞澜在苑前停下了脚步,眼中掠过一抹复杂的情愫。

  “她不是寻常女子,方能和你比肩而立。但既做了你的妻子,又岂能只当一介弱女,三哥该明白这一点。”

  谢云书沉思,“四弟的话,我会好好想想。”

  “三哥能想通是最好。”谢飞澜吁了一口气,“我走得也轻松。”

  谢云书微感意外,“你要走?”

  “我还是喜欢泉州,过完年也该动身了。”谢飞澜凄然一笑,遥望了一眼夜色中的朱楼,“路途遥远,再回扬州不知何年,好在有兄弟们照料爹娘,我也少了牵挂。”

  “你决定了?”飞澜的话语中有着不容劝说的坚定,谢云书已知无需多言。

  谢飞澜点点头,“三哥肩上担子不轻,好生保重。”

  兽香不断,锦幄低垂。

  纤弱的人儿仅着薄薄的丝衣,对着铜镜梳理一头长发,白玉般的足踏着绵软的地毯,素手轻握发尾,顺滑黑亮的乌发随梳拂动,犹如水瀑滑落。

  等她回过神,谢云书已拥住了被自己疏淡多日的玉人,道出了纠结的情绪。

  “对不起。”

  她微微一动,又柔软下来,丢下梳子倚入坚实的胸膛。

  谢云书缓缓道出沉沉的话语,伤痛而失落,“真想把你藏在我心里,除了我谁也找不着。”

  环绕的气息盈满不安,她长睫轻垂,注视着交扣腰间的手臂。

  “云书。”她极少唤他的名字。

  “嗯。”

  “我不会死的。”

  黑亮的眸子瞬时凝住,平淡的话语刺中心底隐秘的恐惧,喉头突然哽住。

  “我,一定不会死。”轻抚着埋在肩颈的头,清冷的容颜溢满温柔的爱意,她继续低低絮语,“我不会死,会平安地生下这个孩子,所以不要怕。”

  他忽然僵硬起来,良久才逐渐平复。

  一直说不出口的恐惧,纠缠多时的梦魇,刹那喷涌而出,他终于有勇气面对。

  “你可知道我恨你?”

  “嗯。”

  “为什么要瞒着我,这么多年你仍然不信,不信我能处理好一切,让你无忧无虑地生活……起初我真恨你。”他低声倾诉,袒露出内心的怨怼,“后来我又恨自己。”低沉的声音苦涩难当,“我把你卷进了这个家,却忘了你从不喜欢让别人承担。归根究底是我不够决绝,逼得你铤而走险。”

  肩头慢慢渗开了湿意,她轻轻把脸贴上去,感受着发际的温度。

  静寂了很久,她附在他耳畔轻语,“你对我,非常重要。”从未说这样的情话,雪色双颊微微发烫,“我不想你俯下身来护着我,孤独地背负一切,我想和你一起担当。”

  她轻触刀裁般的鬓角,嘴角泛起微笑,“因为你太好,所以我不能那么自私,让你的世界只剩下我。以后,我不会再骗你了,真的。”

  他没有抬头,双臂搂得更紧,她忍了一会儿,羞红着脸提醒。

  “云书,孩子……”

  手臂立时松开,她长吐了一口气。两人头抵额间,清亮如水的俊眸柔情无限,落下了一个缠绵至极的深吻,良久才分开。

  娇颜绯红的轻喘,好容易呼吸平稳,她仰望着他,调皮一笑,拉过修长的指掌放在自己的小腹。虽已怀数月身孕,腰身却并未有多少改变,他隔着丝衣小心摩挲。

  “这是你第一次摸,会不会有点奇怪?”

  他低头吻了一下,“我每天晚上都会来摸摸,在你睡着以后。”

  她张大了眼,颇为讶异,“我以为你讨厌他。”

  “我是很讨厌。”他淡淡道,指下仍然轻柔,“我时时期望他不要长大或干脆消失,一想到可能危及你的性命,我就想掐死他。”

  她忍不住轻笑,在棱角分明的唇上咬了一口。

  “其实我开始也不喜欢,总觉得很麻烦,要不是……我才不愿生他。后来想,如果有一天死了……”臂上一紧,她无奈地换了个说法,“万一将来我先走一步,必得你好生安葬,若复多年你也过世,届时又由谁来将我们合葬呢?这么一想,觉得生一个孩子也不错。”她低头看看小腹,漾起一个微笑,“总得有人把我们埋在一起。”

  听到这些,他早已出不了声,许久才喑哑道:“说好了,一起老,一起死。”

  “嗯。”

  不知何时,屋外又下起了大雪。

  跳动的烛火映着窗棂,百子石榴彩蝶纹的窗花红艳而喜气,隔绝了尘世的喧扰,只余暖意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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