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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我亲爱的人》 作者:午歌

第8章 狂流(1)

  题记:

  我一直都错怪

  是你带走了一切

  却其实

  一切本来就会离开

  只有你

  如约而来

  ——扎西拉姆?多多

  1

  汽车在东钱湖大道上狂奔,我放下车窗,疾风卷着密雨扑打在脸颊上,雨水流进了嘴唇,居然是苦咸的。

  2

  我读研一那一年,上海的梅雨季特别长。天空总像一只哭得乌青的眼睛,甩着几绺清鼻涕一样的眼泪,淋漓不净。

  寝室里晾晒的内裤,错落有致地挂满晾衣绳,偶尔有风时,像一架旌旗顾自摇摆。适逢四名室友都是本命年,寝室里通用的“辟邪内裤”招展,把这八平米的小房间,打扮得跟红色旅游圣地似的。

  刘国伟抽出一支香烟递给我:“苏秦,你也尝尝,出口的中华烟,味道跟大陆行货不一样。”

  我说:“我还是算了,不会抽,瞎浪费!”

  罗子杰抢过烟来,插在正在和外地女友煲电话粥的吕浩嘴里。吕浩一手捂住电话听筒,一手把香烟夹在耳后,做贼似的。

  罗子杰骂道:“电话里都这么怕老婆,丫是彻底颓了!”

  吕浩匆忙挂了电话,从罗子杰嘴里抽出烟屁股,引燃了自己那支,深深嘬上一口。

  刘国伟轻声说:“事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

  吕浩严肃地说:“我跟我们家小芳的感情是纯真的,你们这帮家伙少嘚瑟!”说罢,呼出一个碗口大小的烟圈,定在半空,长久不散。

  3

  刘国伟这个男人,帅得掉渣。为人仗义,视钱财如粪土,具体说是视“卖身”的钱财为粪土。本来他家境并不好,大四那年,鬼使神差地交往了一个上海小富婆师妹,成了豪门未来的乘龙快婿。从此,花钱如流水。用他的话说,“这些钱都是兄弟卖身换来的,要花得波澜壮阔、满心欢喜。”那个时候,小富婆给他的零花钱大约是一月一万块。

  拿到零花钱的日子是兄弟几个最开心的日子,刘国伟每每大胳膊一抡说:“兄弟一向视钱财如粪土,哥儿几个,今晚咱们一起疯去!”

  研一的生活从那时候就像喝了98号汽油似的,忽然变得动力十足、横冲直撞。我们开始在学校周围的餐馆里胡吃海喝,走进KTV鬼哭狼嚎,状态好的时候,K完歌还能吃个夜宵,要是再有兴致,偶尔还能去逛逛洗头房。

  经常光顾的洗头房其实都是街边的野店,那里亮着促进生理欲望的粉红色夜灯,里面的小姐老得能做我们的阿姨。阿姨们个个奶大腰窄,穿着极度敬业的“卖肉装”,露出白滑的膀子和丰满的大腿。

  每每进店前,罗子杰总是忍不住吼两句:“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哥哥今天要在外面睡!”

  刘国伟此时颇有君子风范,他总说:“兄弟们先挑,别客气。我压底,我就一个要求,肯让我在上面的就行。”

  我当时坚守着马其顿防线一样的贞操,固执地认为,我的第一次一定要献给我未来的老婆。开始的时候,哥几个对我独行特立的“贞操观”冷嘲热讽,时间一长就麻木了,也就不再逼我“从良”。我一个人坐在洗头房门口的石阶上,百无聊赖。偶尔点上一支烟,很呛,抽不惯又掐灭,再跑进店里拿几听哈啤坐下来。马路上悄无声响,寂静得让人窒息,只有我喝完哈啤将易拉罐抛向半空之后,才“叮铃咣啷”地在黑暗的死寂里划出几道尖利的口子。

  吕浩喜欢事后点燃一支烟,慢慢回味,吐烟圈的本事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无师自通的。刘国伟付钱的时候,吕浩总忍不住凑过去自报家门:“姐姐,不瞒你说,我们都是研究生。受过国家多年正规教育,大小算个知识青年,给个折扣呗?”

  刘国伟顾自数着钱,对收钱的阿姨说:“甭理他,都是做小本生意的,不容易。钱给你,不用找了!”

  有一天,罗子杰感叹:“这日子过得真是欢喜。”

  刘国伟说:“欢喜个屁!拿这个钱的时候就像来月经,每个月来那么一次,差不多七天的时候也就完了。”

  吕浩说:“所以说,兄弟你得想办法展示你男性的魅力,多弄点儿经费出来,我们也多疯几回!”

  罗子杰:“要不把苏秦介绍给你们家小富婆吧,丫是处男,值大价钱!”

  刘国伟叹了口气说:“哎,只怕苏秦日后要在女人身上栽大跟头!”

  4

  我一直认为汉语是最奇妙的文字。譬如说,一个女孩子叫“果果”,你默念着她的名字时,嘴巴会自然地嘬成O形,仿佛含了一颗水果硬糖在里面,甜甜的,让人舍不得一口吞下去。

  果果介绍自己时,KTV的包厢里正放着癫狂的音乐,罗子杰和刘国伟在音乐声中抽风地扭动着腰肢。吕浩蜷在黑暗的角落里,一手揽着自己的小姐,一手给远在千里之外的女朋友屠芳发短信汇报一切安好。

  罗子杰走过来,大声地嚷道:“苏秦,你丫就是KTV‘三无’产品,别净在这儿瞎愣着,过来跟哥儿几个互动一下!”

  果果忽闪着大眼睛问我:“什么‘三无’产品?”

  我说:“就是没歌唱,没舞跳,没姑娘待见!”

  果果笑笑,一把拉住我说:“走吧,咱们去让他们待见一下!”

  那天,我们四个人绕着大上海逛了大大小小几十个KTV之后,最终选定了杨浦区国权路上一家名为“夜色灵怡”的娱乐会所作为根据地。一来,这里就在我们学校附近,就算醉得稀烂,也能被其他兄弟扛回宿舍;二来,吕浩和这里一个叫王琴的妈咪打得火热,每每打出“知识青年”的牌子都能博得青睐,获得理想的折扣。还有一点好处是罗子杰发现的,就是在这里的坐台小姐中,偶尔能遇到同校的学姐或学妹,一旦晚上搭上了线,下线后自由发展,没准儿还能继续擦出火花,深入交往。

  那天去“灵怡”K歌的时候下起了细密的雨,我们到达时比平常稍稍晚了一点儿,王琴用熟稔的客套跟吕浩打得火热。

  吕浩说:“琴姐,今晚兄弟几个热情很高,给阿拉整几个漂亮妹妹怎么样?”

  王琴说:“没问题啊,今晚给你们介绍几个模特怎么样?”

  吕浩乐得打夯机一样拼命点头,仿佛一脑袋要把这事夯死似的。

  包厢里当然没有专业的模特,KTV基本上都是根据身高和容貌对小姐进行分类的。像“灵怡”这种,一米六五以上的叫模特,坐台时穿着清一色的旗袍制服;一米七以上、姿色上乘的叫“太妃”,穿着统一的晚礼服,身材高端,价格也高端,像我们这样用卖身钱来娱乐的“知青”群体是消费不起的;一米六五以下的统称小姐或者美女,没有制服,全部散装。说到底小姐消费跟卖苹果是一个道理,个儿大的往往更值钱,包装也更精美些。

  果果跟在一排模特后面最后进来,穿着便装,身上淋得水湿。她没像其他小姐一样,嗷嗷待哺地站在那儿朝我们放电,而是随意地捋着淋湿的长发。雨水将她脸上的淡妆打湿,那样子优雅极了。

  “怎么回事?”吕浩问王琴,“我们要的是模特,模特里还有便衣啊?”

  王琴笑笑说:“就是便衣,她也是模特。刚刚赶来上班,没来得及换妆!”

  罗子杰跑过来说:“给苏秦吧!我看这小子都看得愣神儿了!”

  刘国伟把果果塞到我怀里,我对她说:“你要不等下换了制服去吧!”

  果果扑哧一乐说道:“你是不是觉得这样不值啊?”

  我说:“不是,我看你的衣服全湿了,要是你有制服,就去换上吧!”

  果果换了旗袍装回来时,包厢里已响起狂躁的音乐。她端起酒杯对我说:“先生,谢谢!你叫我果果吧!”然后她举起酒杯,向我的杯子轻轻一碰,一饮而尽。她的眼神明澈,眸子里闪烁着一种沁凉的光。

  一年后的秋天,我跟果果在宁波的东钱湖漫步,夕阳照在湖水上,金鳞漾起的就是那样一种纯粹而沁凉的光。当时我正挽着她的手,悠然地吐着烟圈。她说:“要是那天你到得早一点儿,或者我再晚一点儿,我们可能就错过了。错过了,就永远地错过了!”

  她的叹息声很浅,可是排在半空中的两个烟圈仿佛分明听见了,忽然断裂开来。

  5

  初遇果果那天夜里我破天荒地跳了舞,也唱了歌,当然是在果果的带动之下。果果的舞姿奔放,在音乐的起伏中挥洒自如,却不像其他小姐那样只顾搔首弄姿,摇头甩臀。她的舞蹈像一团燃烧的火苗,一种发自内心的欢笑,更像一场敬畏上苍的祈祷。

  果果的歌也唱得很好,在原始的狂野中夹杂着浅浅的伤感。我和她合唱了一首《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初次见面就唱这样离别的歌总让我感觉不合时宜,可是果果表现得很投入,拉着我的手,载歌载舞,在音乐的狂流中,仿佛要羽化成蝶,御风飞扬。

  音乐安静下来时,我对果果说:“你的歌舞都很厉害啊!”

  “过奖了,音乐响起来我就不自觉地想合着节拍跳几下,让你见笑了!”果果回答。

  我问:“你是哪里人?”

  果果说:“云南澜沧,你听说过吗?”

  我说:“嗯!你是少数民族吧?”

  果果说:“嗯,是佤族!”

  我说:“难怪刚才的伴唱那么精彩,原来那是你的民族歌曲!”

  果果浅浅一笑,眼睛里划过一缕狡黠的柔媚,说道:“让你发现老底儿了!”

  我说:“没事,我还是挺崇拜你的!汉语部分唱得很标准!”

  “我爸是镇上的汉语老师!”果果得意地笑起来,幽暗中闪出一排玉白的牙齿,像是在对我展示一件家传的宝物。

  “你们真是旁边学校的研究生吗?”果果问。

  我说:“如假包换!下次邀请你来电子信息学院的炮靶试验房玩吧!”

  为了盖过音乐声,我提高了嗓音,刘国伟听见了我的话,凑上来邪恶地对我笑笑说:“你要人家姑娘上门去做你的炮靶啊,忒直接了吧?”

  我的脸顿时羞红,果果问:“什么情况?你们说的什么?”

  刘国伟再次坏笑道:“没什么,我兄弟很喜欢你,下次我们邀请你来试验室开Party吧!”

  果果说:“我还从来没进大学去走走呢!”

  我说:“那就来吧,把你的手机号和QQ号都告诉我!”

  6

  三天后我们又去了一趟“灵怡”,这次到得又很晚。我问王琴:“看到果果了吗?”

  王琴说:“已经上班了,姐帮你另选个模特吧?”

  吕浩说:“要能歌善舞的那种啊!”

  我说:“还是算了,我自己待会儿吧!”

  罗子杰说:“既然来了,别让兄弟们扫兴,等下开火车,你一人一家,估计你很快要喝趴下!”

  刘国伟说:“要不你再问问果果?”

  我给果果发了短信:“我在‘灵怡’,你上班了吗?”

  果果不久回信:“等我,很快就来!”

  过了大约十分钟,果果从门外探出脑袋,看到了我,像一条黄花鱼似的滑进包厢,坐在了我的身旁。

  我问:“怎么知道我在这间?”

  果果笑着说:“问了王琴!”

  她话音刚落,王琴便面带愠色地推门进来,劈头就对果果说:“你这丫头,串包厢给公司知道的话,要扣我的奖金啊!”

  刘国伟听她一说,走过来,一手揽住王琴的肩头,一手掏出几张百元钞票,塞进王琴的牛仔裤里,顺势朝她紧致的小屁股上拍了两巴掌。

  “琴姐姐,咱们兄弟是来找乐子的,你这么说,我跟我兄弟听了都觉得不地道!”

  吕浩也凑过来说:“还说是熟客要照顾,你今天有点儿扫弟弟们的兴啊!”

  王琴瞬间愠色褪尽,转而一脸春风,一口甜糯腔:“没事,没事。来姐姐陪你们玩个游戏,咱们来‘七八九’怎么样?”

  刘国伟朝大家挥手致意:“来来来,兄弟们,七八九啦,都给我滚过来!”

  四个男人带四个模特坐拢一圈,王琴说:“我做‘话事佬’啊,四家人,每家出一个代表摇两个骰子,摇到七点的,往公杯里加酒,八点的亲嘴,九点的全喝掉,其他点数转给下家摇!”

  罗子杰说:“姐姐,你也得算一家,每次进包厢都把我们四个人摸个遍,今天也给弟弟们吃个豆腐呗!”

  王琴怒嗔道:“你姨妈的!来就来,我摇了八点咋弄?”

  刘国伟说:“每人亲一下姨妈呗!”

  包厢里哄笑成一团。本来我只想和果果好好聊聊天。可是这个游戏终究还是因我而起的,不玩太扫大家兴致了,于是硬着头皮冲进来。

  起初几圈,我和果果运气极好,基本每把都顺利把骰子传给下家,大家很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喝酒的喝酒,打啵儿的打啵儿,都没闲着。十几圈之后,我和果果也陆续地开始喝酒。终于有一把摇了八点出来,包厢里顿时一片欢呼声。

  罗子杰说:“苏秦,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打个啵儿不算破坏你美好的贞操观吧?”

  吕浩笑着说:“苏秦,你得啵儿长的,要法式舌吻!”

  我看了果果一眼,她面色绯红,羞得像含苞待放的梅蕊。我退后一步,故意晃动着身子,像条长蛇一样逶迤摇摆,摇到果果面前,朝她额头上的长发轻轻一啄。

  “这算蛇吻啊?”刘国伟惊呼。

  “聪明,聪明!”王琴拍着大腿说。

  果果朝我莞尔一笑,像盛放的腊梅一样旖旎。

  接下来继续摇,两个骰子在瓷碗里叮咚作响后,最终定格在二点、六点的位置上。人群里又爆出一阵骚动。

  吕浩说:“逃得了初一,过不去十五!”

  刘国伟说:“这次要真正的法式舌吻,丫要是再整一条蚯蚓出来,我就剁了你!”

  果果羞得低下了头。

  我问道:“用别的代替行吗?”

  罗子杰凑过来,把一包“三五”拍在我的面前,说道:“你把这包烟一气抽完,就算你这把过了!”

  刘国伟说:“这损点儿吧,兄弟?”

  我抢过话说:“没事,我抽!”

  于是大家散开,各自找自己的姑娘聊天喝酒,我倚着果果坐在包厢中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后来想,我喜欢上抽烟,可能跟这一次众目睽睽之下的英雄救美有关,可是在当时,我抽得老泪横流,眼珠里愣是蹦出了火星子,那种感觉真是又迷离,又欢喜。

  一包烟抽干净,人群再次聚拢起来,吕浩说:“苏秦,再给你俩一个机会,这次过了我们就玩别的!”

  我和果果对视了一眼,我说:“要不这把你来!”

  果果说:“你来,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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