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木庄的地沙性大，河滩地几乎都是响白沙。春季干旱少雨，没有井水灌溉，仅凭人拉肩挑，就好比知了尿泡，屁事不顶。何长山和珍珍累死累活忙了一个多月，去年秋天种下的麦子，还不到清明，就全部死光了。珍珍坐在地头上，望着干枯的麦子不住地掉泪。何长山安慰她说，这季不行，咱看下季。

　　何长山和珍珍在河滩种小麦成了村里的大笑话。台乱顺嘴编了几句顺口溜：“何长山就是沾，小麦种到大河滩。可怜老天不作美，二亩小麦全旱干。”

　　谷雨一到，何长山和珍珍把死麦子拔了，种上了花生。花生种子比小麦金贵得多，花生种上后，珍珍几乎长在了地里。只要三天不下雨，她就拉着水桶到处跑，本村没有浇地的，她就跑到柳村。这一带给庄稼浇水，用的是柴油机，柴油机要喝柴油，柴油得花钱买。浇地的时候，用水桶拉水，等于占人家的便宜。大方点的人家，觉得几桶水不算什么，看到了也不说。小气点的人家，觉得拉水影响了水流的速度，就给脸子看给话头吃。珍珍认为，男人的脸大，轻贱不得，拉水这样的活儿她不让何长山干。珍珍在村里名声已经臭了，她拉水比别人更难堪，不仅吃话头，有时还会挨骂。一些刻薄的妇女，骂了也不让拉。这家不让，她就到另一家，不管人家骂什么，她都忍着赔着笑脸。珍珍心性高，为了几桶水被人骂，心里的火下不去，到了没人的地方，她就狠狠地骂上一句，狗眼看人低！

　　夏至以后，雨水多了起来。玉米棵子越长越高，草就弱了。人们开始猫在树荫下消夏。妇女们凑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的念起了是非。珍珍不用拉水浇地了，一天到晚还是长在地里，地里找不见草了，她就瞅着花生叶子看，越看心里越欢喜。在雨水的浇灌下，一簇一簇的花生郁郁葱葱，叶子像一串串碧绿的铜钱。

　　白露一到，河滩里花生熟了。河滩地沙性大，土质松软，轻轻一拔，一嘟噜一嘟噜的花生像小葫芦似的从地里钻了出来，又白又净。珍珍拔了不到半畦，就摘了一篮子花生果。回家后，珍珍把花生果放在锅里煮了，留下一小筐让何长山沾嘴，其余的都送到了翠竹家，说让兰儿尝尝鲜儿。翠竹望着又白又大的花生，也替珍珍高兴，她说，你们的日子终于有盼头了。

　　收花生是秋季一项重要的劳动，也是散队以后，妇女们凑在一起热闹的机会。秋天的田野上，如果看到一大群包着花头巾的妇女围坐在一起，一边说笑一边忙碌，那多半是在收花生。收花生这个活儿费时，要先把花生棵刨下来，抖索掉土，然后再把花生果一颗一颗摘下来。收花生最能看出一个人在村里的人缘，如果谁家收花生没有几个妇女帮忙，就说明这家的妇女人缘臭。河滩里花生丰收了，珍珍既欢喜又发愁。二亩花生，珍珍一个人也能收完，可没有人捧场，她觉得脸上无光。珍珍老早就和翠竹打了招呼，收花生的时候，让翠竹过来帮忙。

　　让珍珍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有两个人不请自来到她的花生地里“捧场”了。珍珍和翠竹还没走到地里，远远就看到有两个人在她家的地里忙碌。走近一看，是长山娘和大凤。珍珍赶紧走上前对长山娘说，娘，你来帮忙咋不说一声？长山娘呸地朝珍珍吐了一口唾沫，滚一边去，别在脸上贴金了，俺收儿子的花生，管你毬事。

　　珍珍一下明白过来，婆婆和大凤是在抢收她的花生！珍珍急眼了，上前夺大凤手里的三齿，被婆婆一下搡了个跟头。翠竹一看事情不好，赶紧上前拉架。可大凤跟疯子一样，翠竹根本拉不住她。珍珍也疯了一样和她们拼打，可她哪里是大凤和婆婆的对手，很快就被大凤压在了身下，大凤狠狠地扇了珍珍几个耳光。翠竹用了满力，才把大凤从珍珍身上拽开。长山娘抄起三齿，冲珍珍喊，赶紧滚，不然我砸死你！翠竹扶起珍珍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咱先走吧。珍珍死活不肯，坐在地里大声哭了起来。

　　何长山赶到了。可这样的局面，他也没辙。娘挥着三齿和他拼命，任他说什么，都不听。大凤虎视眈眈地盯着珍珍，翠竹不好插言更不好动手。何长山对娘不能动手，就威胁大凤，大凤，你再胡闹，我揍你！大凤冲到何长山跟前，用脑袋碰何长山的胸脯，喊，给你打，给你打！何长山的胳膊刚抬起来，娘上前推开大凤，也用头撞何长山，给你打，打不死你娘，你就别想收一颗花生！

　　在娘的死命相逼下，何长山和珍珍一颗花生也收不成。无奈之下，何长山让翠竹和珍珍先回家，地里的事交给他处理。

　　珍珍和翠竹走了以后，何长山对娘说，娘，差不多算了吧，总得给你儿子剩口饭吃。娘不理他，只管和大凤忙着收花生。何长山见娘不听，就起身走了。

　　何长山想，就凭娘和大凤两个人，一天也收不了多少，干脆让她们收。等晚上她们回家了，多找几个人，把花生连果带蔓都拉到家里。但是何长山想错了，娘晚上根本不回家，端着三齿在地里巡逻，一宿没睡觉，看到谁进地，就和谁拼命。何长山找的人，根本进不了地。

　　第二天，大凤把长岭和长岭女婿都搬来了。长山娘端着三齿专门对付珍珍和何长山，其余三个人只管干活。珍珍对长岭带着男人一起过来非常不满，她冲着忙碌的长岭大声喊，长岭姐，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长岭瞪了珍珍一眼，一边忙碌一边说，我早说过，我的兄弟媳妇只有大凤。

　　珍珍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何长山眼睁睁看着几个人抢收他们的劳动成果，也没有任何办法。翠竹见珍珍气得脸色发紫，干脆劝说道，算了，让她们收吧。珍珍恶狠狠地扔下一句，收吧，收吧，收了也富不了一辈子！

　　不到三天，何长山和珍珍在河滩里辛辛苦苦种的二亩花生，被收了个精光。花生收完后，长山娘还专门到牲口圈里对何长山说，你小子有劲儿种，老娘我就有劲儿收。

　　珍珍病倒了，躺在炕上不吃也不喝。何长山劝她，她就冲何长山发脾气，你走！你娘收了庄稼，找你娘过去吧。何长山明白她心里委屈，无论珍珍嚷什么，他都不还口。见自己劝不了她，他就找来翠竹，翠竹也劝说不下，珍珍还是滴水不进。眼看着珍珍的身体越来越弱，何长山急了，到院子里拿起一把铁锹冲进屋子，对珍珍说，你等着，我去找她们拼命！翠竹上前夺了何长山的铁锹，说，一个是你娘，一个是你孩子的娘，你能把她们怎么样？

　　珍珍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何长山家二亩花生引起的风波，在村里沸沸扬扬传播开来。台乱有点幸灾乐祸，他喜滋滋地对李东生说，原以为长山娘闹过了，也就算了，没想到成了持久战。李东生也感慨，看来还是元配硬啊，大凤不光收了珍珍的庄稼，还打了她耳光。事情传到珍珍的娘家，红气呼呼地对着兰香骂珍珍，活该！放着阳光大道她不走，偏走这独木桥。只有翠竹为珍珍鸣不平，她偷偷对根柱说，我看何长山人跟了珍珍，心还是向着大凤，不然他堂堂男子汉，眼看着珍珍受欺负，却连个屁也不敢放。根柱不以为然，他说，这是家事，你让外人动珍珍一指头试试？何长山和珍珍吵架的事传到何老钟的耳朵里，何老钟得意地对老伴说，我早就说过，他们是兔子尾巴长不了，怎么样？显出苗头了吧。

　　何老钟的结论下得太早了。第四天，人们就看到，珍珍挎着篮子从家里出来了，台乱媳妇故意问她，珍珍，干啥去呀？珍珍笑眯眯地回答，到地里拾花生呀。看她跟没事人一样，妇女们打心眼儿里佩服她心里真能装得下事，换别的妇女，早到大街上诉苦去了。

　　花生收完以后，一部分熟老了的花生果，就会丢落在地底下。底细的人家，花生收了以后，还要用锄地勺把地翻一遍，把丢落的花生果拾起来。婆婆和大凤不是在自家的地里收花生，不是那么从容，手忙脚乱丢了不少花生果在地里，不到半天工夫，珍珍就拾了满满一篮子。珍珍越拾越高兴，她估算了一下，二亩地全拾完，能拾五六十斤干花生果，榨十几斤花生油不成问题，最少够他们吃两年。

　　正当珍珍兴致勃勃地在地里大干时，长山娘听到信儿赶来了。她一进地就冲珍珍破口大骂。珍珍气得把锄头一扔，冲着婆婆大声说，娘，你太过分了！长山娘说，谁是你娘，赶紧把花生给我倒掉！珍珍护着篮子，死活不倒，你不认我这个媳妇，我也不认你这个娘，逼急了我，我什么都做得出来！你倒倒我的花生试试！

　　俩人正在僵持时，贵生突然跑了过来。他对长山娘不冷不热地说，做人不能太绝！长山娘瞪着眼对贵生说，俺家的事，哪轮得上你多嘴？王贵生把脚一跺，也瞪眼对长山娘说，珍珍是俺妹子，就是俺家的事。你以为她没娘家了，这么欺负她。我告诉你，今年这事就这么算了，明年如果你再这样，我王家有的是人！贵生的话，说得珍珍流下泪来，她喊了一声，哥！贵生没答理她，继续对长山娘说，你们吃稠的，总得让她喝口汤。长山娘虽然嘴上不服气，但口气明显软了。

　　在贵生的逼视下，长山娘骂了几句，抬脚走了。

　　珍珍想和二哥说几句话，贵生没容她张口，抬脚也走了。

　　贵生帮珍珍出了气，做了主，让珍珍感到了娘家的温暖。晚上，她把拾来的花生果煮了一筐，端着来到二哥家。贵生开门一看是她，一句话也没说，把门咣当关上了。

　　台乱媳妇见珍珍站在贵生家门口，凑过去问，你干啥呀？珍珍立刻换了一副笑脸，说，你说干啥，回娘家呗，你看，二嫂给了俺一篮子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