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台乱家是木庄有名的邋遢户。台乱老婆长得白白胖胖，却不勤谨，家里乱得跟鸡窝一样。台乱也不是过光景的人，在村里混个广播员，挣个仨核桃俩枣，甭说养家了，连街面上红白喜事的份子钱都不够。台乱和老婆是西葫芦配南瓜，门当户对，他是过一天少两晌，老婆是天塌下来也不怕。光景虽过得凄惶，但两口子不吵不嚷倒也相安无事。老婆觉得台乱挣钱不多，可大小是个干部，也算是村里出头露面的人，跟着这样的男人荣耀。

　　台乱虽然说话颠三倒四，但为人耿直，不怕得罪人，村里谁家有了矛盾都找台乱说和，台乱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一点儿也不含糊，就是遇到一些耍横的硬碴儿，台乱也不怕。台乱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台乱认准了的理儿，会豁出命来和你掰掐。

　　木庄有一户儿子不孝顺，老人找台乱诉苦，台乱找到这家的儿子二蛋理论，二蛋不光不认理儿，还奚落台乱，等你的台正了再来教育我吧。台乱二话没说，抬脚就走。出门就到了大队，喇叭一开，就开始了广播：社员同志们，父老乡亲们，现在开始广播王二蛋的“光荣”事迹：水有源，树有根，不孝父母没良心。王二蛋，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他吃肉，娘喝汤，就是一只大豺狼。台乱随口编的这几句顺口溜一念就是十几遍，越念越有气，越念越上瘾。后来台乱见二蛋一直没动静，干脆把这段顺口溜录了音，每天早上，广播完村里的正事儿，台乱就放这段录音。时间一长，村里的小孩子都会念了，见到二蛋就追着他念：王二蛋，尾巴长……王二蛋终于顶不住了，晚上偷偷带着酒菜去找台乱赔罪，台乱喝着酒吃着菜，从古到今天南地北教育了他一宿，等他老实了并对天发誓以后一定善待父母，台乱才答应把录音撤了。王二蛋从此彻底服了台乱，见人就说，台乱台不正，可信号强，一个晚上连续直播，愣不亏电。

　　台乱制伏了王二蛋，在木庄名声大震，威信猛增。找台乱的人更多了，台乱管的面儿越来越宽，从家庭纠纷到邻里矛盾，从红白喜事到迎来送往，都有了台乱的身影，台乱成了木庄的大忙人。

　　何长山看到了台乱的才能，干脆给了他一个调解委员的职务。有了这个封号，台乱的工作由业余变成了正式，他干得更有劲儿了，每天没事就在木庄的大街小巷转来转去，听说谁家有事了，不等叫，就赶了过去。时间长了，台乱就成了木庄的百事通管得宽，他闭着眼睛就能说出木庄任何一家的详细情况，谁家什么屋子什么炕，他都说得一清二楚。而木庄的大人孩子也都认识台乱，见了台乱都打招呼。台乱在木庄积累了超强的人气，和乡亲们也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有人甚至偷偷说，木庄没了何长山行，但没了台乱不行。

　　四宝就是冲着台乱的人气去的。农村的人际关系不比城市，乡邻之间的感情，是在平时你来我往的点点滴滴中建立起来的。即使你再有钱，乡亲们也不买你的账。四宝在外多年，与乡亲们的关系已经淡漠。四宝要想扳倒何长山，仅靠他的力量是不够的，他需要得到台乱的支持。

　　木庄人家族观念重，同姓之间显得近。台乱是四宝的远房哥哥，他想让台乱做他的后盾。当然他也知道，以着台乱的个性，说服他并不是那么容易。但他还是有信心的，信心的基础就是兜里的钱。虽说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他清楚台乱的软肋，独生儿子已经到了成亲的年纪，家里的房子还是几十年前木头檩条盖的一明两暗三间房，按着木庄的传统，这样的房子别说娶媳妇了，就连媒人也不会登门。

　　四宝到了台乱家，台乱和老婆都没在家，只有赵明在家里打扫卫生。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但赵明和台乱却像是放对了种儿出错了苗儿，种的是高粱，出的是黄豆。台乱高葫芦大嗓咋咋呼呼，赵明却是蔫萝卜一个，台乱一天说的话比赵明一年说的都多。台乱满街见面熟，赵明大姑娘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台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管闲事落挂好肠子，没存下一分钱。赵明高中毕业就到外地打工，每年都带回来四五千，家里的杂项开支全凭赵明支撑。台乱粗枝大叶邋邋遢遢，赵明干干净净衣着整洁。赵明打工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卫生，赵明在家的时候，家里像过年一样的干净。村里人对赵明的评价不错，都说台乱家换门户了。

　　台乱回来了，见四宝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搬个凳子坐在四宝的对面问，说吧，找你老哥有什么事儿？

　　四宝说，没事，时间长了，想找哥歇会儿。

　　台乱把脖子一扭说，拉倒吧你，我还不知道你，无事儿不登三宝殿。

　　四宝说，我是看赵明这么大了，还没新房，想让哥跟着我发点财。

　　台乱感兴趣了，忙问，你说，怎么发财？

　　四宝把在河滩吸铁的事和台乱说了。台乱听了连连摇头，这事恐怕不好办，河滩现在都改造成了良田，何长山肯定不同意。

　　四宝说，我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咱们想办法先把何长山的支书搞下来，以你在村里的人气，再加上我的钱，在木庄没有咱办不到的事儿。四宝说着说着就有点激动，他激情昂扬地说，等把何长山搞下来，你来当支书，咱赵家再不能跟着瞎胡混了，既要掌权又要掌印！

　　台乱笑了，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说，就我肩上的这点分量，大队长都当不好，还能当支书？

　　四宝说，怎么不能？哥的威信，一点不比何长山差。木庄没了何长山行，没了你台乱可不行。

　　台乱喜欢戴高帽，四宝夸得他笑眯眯的，嘴上却故意谦虚，别听人们瞎说，咱几斤几两心里清楚，我是没事乱贫行，真有了大事就乱台了。何长山话语不多，可说话有分量。

　　台乱夸何长山，四宝听着不舒服，他不屑地说，我没看出他哪儿行。

　　台乱说，我这人说话直，你也许不爱听。何长山除了钱不如你多，在木庄威信可比你高，他如果不当支书，钱不一定比你少。说句难听话，你别不高兴，你兜里的票子多，可在木庄的名气却不强。这几年你是发达了，成了大款、老板、经理，可你就是当了皇上，你还是咱木庄的人，这个户头是永远变不了的，对不？既然是木庄的人，就得走木庄的道，村里的红白事该参加得参加，实在参加不了，话得说到了。你难得回来一次，车也不下，跟中央首长似的，乡亲们都看不惯。你在外面怎么抖劲儿都没事，回到了木庄就得放下架子，见到长辈，该叫爷爷叫爷爷，该叫大伯叫大伯。

　　本来在谈何长山，可台乱说着说着就拐了弯串了台，数落起四宝来。四宝心里说，怪不得叫台乱，真是名副其实。四宝几时让人这么数落过，心里恼火，嘴上却还得顺着台乱的话说，哥说的对，我已经认识到了，所以才来找你啊。

　　见四宝这么快就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台乱很高兴。台乱一高兴，话就多了，天南地北地和四宝讲了起来，完全忘记了四宝找他的目的。四宝望着台乱呱嗒呱嗒的嘴，心里想，看来台乱还真不是当支书的料儿。台乱看四宝瞪眼瞅他，以为四宝听得认真，就很有成就感，说话的语气和声音不由自主就和喇叭上的广播靠拢了，还时不时地与和谐社会结合一下。这样的内容四宝怎么可能感兴趣呢，他听得快要迷糊着了。

　　台乱足足讲了一个多小时，等赵明做熟了饭喊他们，台乱才调正了台，就四宝和何长山的恩怨表了个态：他和四宝是同族的兄弟，何长山不计前嫌，这么多年，一直让他在大队混个事儿，待他也不薄，他不添油，也不拨灯，一碗水端平，保持中立。

　　四宝心里很沮丧，他硬着头皮给台乱说，不管你帮不帮我，都是我哥，以后有什么事儿尽管找我，别的忙帮不上，手头紧的时候，尽管说话。

　　四宝贴骨头挨肉的话，说得台乱有点激动，他连连感叹说，还是家里人近啊，抓起灰来比土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