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9

　　1922年1月29日，大年初二，但杜宇执导、F。F女士主演的《海誓》，在南京西路742号夏令配克大戏院首映，票价5元。观众纷纷涌入影院，只为一睹F。F。小姐风采。《海誓》几乎是为殷明珠的量身定做的电影，电影中西化的福珠和现实中的明珠高度重合，F。F。女士洋派的装束和个性，成了她最强有力的名片。

　　一夜之间，殷明珠红了，成了彻头彻尾的女明星。哪知现实剧情突转！拍完《海誓》，殷明珠便暂时离开了影坛，开始在一家诊所做挂号员。或许在殷明珠眼里，当“明星”只是一个理想，而非职业，明星顶着光环，受人瞩目，多少有些非常态。而现在，迫于压力，内心的，外部的，殷明珠可能打算回归到平淡的生活中去了。她那时候已经是一个法国人的妻子，抛头露面实在不能被赞同和提倡，所以只好“主动”或“被动”地淡出影坛。

　　对于殷明珠的报道，一直持续到1924年仍有出现。殷明珠虽然“蛰伏”了。但女人出来演戏这件事，逐渐被中产阶级知识分子们推高到女子自由、女性解放的高度。渐渐地，已经有“良家妇女”愿意冲破家庭的牢笼，来完成自己的明星梦。当明星，仿佛像一场赌博，也像是坐过山车，追求的就是一个刺激。白亮的灯光下，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电影从来都是一个梦，也像是一抹口红，一捧冰淇淋，点缀了女人们的人生，也顺带催眠了观众。谁说电影不疯狂？

　　《海誓》过后，殷明珠推荐与她同校的傅文豪给但杜宇，让她代替自己在《古井重波记》里演女一号陆娇娜。为了帮助傅文豪成功演出，殷明珠还向傅面授机宜，告知演出经验。傅文豪得知自己可以拍戏，兴奋得简直睡不着觉。她有了个仿照“F。F女士”的艺名，叫“A。A女士”，是Ace？ Ace的缩写，意思是王牌。但另一方面，她拍戏，简直也跟做贼差不多。她还是学生，还在读书，母亲管得比什么都严，白天肯定没机会出来拍，为了赴约拍片，她只好跟母亲撒谎，说去老师那补习，晚上偷偷从家里溜出来，完成拍摄。为了迁就一个女演员，整个剧组的拍摄档期调成晚上，可见缺演员缺到什么地步。

　　《古井重波记》终于拍完了，上映了，反响很好，A。A女士傅文豪高兴得发狂，可同时，母亲的干涉也毫无意外地出现了。她母亲很明确地给她下了一条命令：到此为止。上海影戏公司刚捧红一点苗子的女演员就这样重新回归深闺。无奈之下，他们又打造出一个S。S女士袁澹如，可惜她没啥事业心，刚拍了一部片子，就跑去跟大收藏夹颜韵伯结婚去了。傅文豪、袁澹如的从影经历，很明显向我们传达一个讯号，那就是：女学生可能有胆量从影，但她们却未必敌得过家庭的阻挠以及婚姻的牵绊。

　　所以，很有趣的，后来在民国影坛打出名堂的女演员，许多都是从破碎、危困的家庭走出来的。她们失去了家庭的庇护，同时也获得了自由，她们穿起高跟鞋，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去，硬是走到镜头前，用自己的美貌和演技，闯出了一片天。山寨F。F的A。A和S。S女士显然后继乏力，首创明星风潮的殷明珠，才是影迷心中真正的一姐。明珠隐退之后，许多人就像怀念一颗小时候吃过的奶糖一样怀念她，一提起来，总有种甜蜜的怅惘。

　　当年与但杜宇一起买法国摄影机的小说家朱瘦菊，不忘在《电影杂志》创刊号上撰文鼓动F。F重新出山。可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偶像型明星多少有些吃青春饭的意思，殷明珠玩票似的拍了《海誓》，过了一把大红大紫的瘾，那情形有点像吃了一顿美式大餐，吃完之后，急流勇退，卸下戏服，明珠回家继续做自己的平凡女人，油盐酱醋，彻底退出娱乐圈。

　　实际上，演戏像吸毒，万难戒瘾。习惯了演艺圈的繁华的人，说退出娱乐圈，多半是自欺欺人，过不了多久，就会因为种种原因，自告奋勇地复出，重新走上万人瞩目的舞台。可惜往往复出时又是新一番景象。世事变迁，新人如狼似虎，前辈不得不小心行事。等殷明珠几年后想起来复出时，明星影戏公司早培养出了王汉伦、杨耐梅、宣景琳、张织云四大名旦，风头无两。

　　殷明珠虽然依旧是但杜宇公司的台柱子，但最繁华的景观显然不独属于她，她是明日的黄花，已经不能满足今日看花人的要求，红颜易老四个字，从来不会对任何女子留情。好在，职场失意，情场得意。尽管丈母娘坚决反对，但杜宇还是在殷明珠这里收获了爱情。

　　1926年是个战事纷扰的年头。中国的大地上，军政界波谲云诡。国民党二大召开，即将北伐，蒋介石蠢蠢欲动；冯玉祥为了避开奉系军阀的锋芒，通电下野；张作霖则宣布东北三省独立。血与火的争斗在上海的边沿一触即发。可在扬子江的入海口，岁月暂时还算静好。遇到但杜宇的时候，殷明珠已经嫁做人妇，可到了1926年，殷明珠的丈夫，那个法国人，在中国的任期结束了，他要回法国去，可她却不愿意跟他走。于是，两人离婚，各自寻找新的幸福。殷明珠自由了。

　　这一年的农历腊月十九，殷明珠和但杜宇，这对因电影结缘的有情人，在杭州走入婚姻的殿堂。老同盟会成员，国民党《民国日报》总编辑叶楚伧，刚在元旦启幕的国民党二大上被罢了职，闲来无事，索性为但杜宇和F。F小姐证婚。

　　在婚礼上，客人们都望着身材魁梧，橘皮脸的叶楚伧，只见他站定了，缓缓说道：“新郎为海上画家，为余旧友，新娘系黎里望族，与余有世谊。今日在杭结婚，而余为证婚人，其乐何如！”正如叶楚伧所说，由恋爱到婚姻，由事业到家庭，殷明珠和但杜宇是“一双璧人，天作之合”。他们在杭州的蜜月没度完，就双双回上海拍电影去了。

　　1927年，上海影戏公司又拍了《盘丝洞》，取材大家熟知的《西游记》，殷明珠演了蜘蛛精甲，影片中不乏蜘蛛精裸浴、蜘蛛精半裸舞，春光乍泄，饱受争议，也获得了票房大捷，但终究没能把殷明珠的名气重新抬起。她的种种动作，只能在影海里激起一点小浪花。当年全城瞩目的时代，毕竟一去不返了。殷明珠是老骥伏枥，宁愿拼一把，但舞台已经不是那个简单干净的舞台，市场也已经不是那个朴素的市场。人们的口味，随着电影圈的壮大，越来越多变。明星公司如日中天的四大名旦，以及胡蝶等一批后起之秀的冲击，已经让殷明珠在影坛的地位有些尴尬，她成了上不上、下不下的资深女演员，一不小心没准就成为“老艺术家”。所谓裸戏，尽管不失为一种救市策略，但毕竟不能一直裸下去。后来，但杜宇又拍《杨贵妃》，明珠刚好怀孕，无法出现，他们换了一个女演员来演，票房当即大败。

　　剧本上的乏力，加上女演员号召力不足，让但杜宇公司的片子折损不少竞争力。殷明珠后来又拍了不少片子，但都无法达到《海誓》的盛景。抗战爆发后，她和但杜宇移居香港，星光就此黯淡。殷明珠的走红，在中国早期电影史上，更像是一个偶然。她是一颗明珠，在适当的时机被摆到了适当的位置上，刹那芳华。但她的这种芳华，又是瞬间的，不可复现的，尚未稳定的电影工业，终究不能持续提供养料，让这颗明珠闪闪发亮。民国电影，在等待新的契机。

　　殷明珠晚景还算不错。在香港，但杜宇靠为《星岛日报》创作漫画为生。但杜宇死后，殷明珠曾多次回大陆探亲。殷明珠活到85岁。她有一个女儿叫但茱迪，是1952年的“香港小姐”。这一届的“香港小姐”首次与“世界小姐”接轨。但茱迪赴美参选，获得环球小姐殿军的佳绩。后来，她签约美国环球电影公司，几乎续写母亲的传奇。息影后，她也和母亲殷明珠当年的选择一样，嫁给一位在美胡姓华侨，过着简单平静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