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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一笑》 作者:惊鸿

第14章 :泡女人还是泡男人

  李光头跟着封绍在安京的大街上转来转去、眼花缭乱之际,不免感叹年轻人记忆力就是好,自己天天跟着福来、福宝去市集买菜,也没能把路线记得这么熟。

  疾走中的封绍停住了脚步,伸手向前一指,“喏,就是那里!”

  顺着他的手指望出去,李光头一眼就看到了四个碗口大的字:新兵招募。满心思的旖念登时飞出九霄云外。

  封绍捻着自己的下巴洋洋得意地笑,“光头,你的大好资质,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

  李光头的脸耷拉了下来,气息微弱地反驳,“少爷,现在是在招募男兵。你要泡女人的话,可是找错了地方了。”

  封绍笑眯眯地看着他,十分认真地说,“我改主意了。我、要、泡、男、人!”

  李光头大惊失色。难不成是少爷在李相那里受的刺激太过强烈,连性向都随之发生了变化?这孩子本来脑筋就有点不好使,说不定……

  “少爷,”李光头连忙拽了拽他的袖子,“你要泡男人更不用来这地方自找麻烦了。他们这里最多的就是乐楼。里面全是男人,而且个个都长得比你漂亮。”

  封绍瞪了他一眼,右手的两根手指还在故作老成地捻着自己没有胡须的下巴,语气却格外轻佻了起来,“光头,你想想看。他们的军队里当官的都是女人,当兵的有男有女。也就是说,我想泡男人泡男人,想泡女人泡女人,你到哪里找这么好玩的地方去?”

  李光头黑着脸可怜巴巴地问他:“那你到底是要泡男人还是泡女人?”

  封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心情吧。”

  李光头一个趔趄,“少爷……”

  封绍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竭力做出和蔼的样子安慰受惊的随从,“我说光头哥,我的贞操你就不用操心了……”停顿了一下,封绍眼里微微流露出疑惑的神情,“贞操这种东西,我有吗?”

  李光头无语地望着他。少爷的思维果然不是当跟班的能追得上的。他基本上已经断定了少爷刚才的那番奇谈怪论都是在胡说八道。可是,透过这些奇谈怪论再看他——他到底想干吗?往大了猜,难道是想继续当卧底,只不过目标由秋帅的府邸转移到了赵国强大的军队,想要搞到对立国家军队的第一手资料?往小了猜,难道真的是要泡谁?问题是:这个他想泡的人,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李光头烦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光头,发觉自己不知不觉还是陷进了少爷套好的怪圈里。都说过他是在胡说八道了,不是吗?

  一抬头,封绍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招募男兵的招牌下面冷冷清清的。简单地摆着几张桌子,几个下级军官在整理文书,最当中的桌子后面一个面相粗豪的中年女军官正在给前面的两位男子做登记。看她的服色,级别应该只是军中的从侍郎。

  前面的两个男人举着一纸登记书到后面的女官那里去办理手续。中年女官冲着封绍和李光头招了招手,“你们俩,过来。是要入伍吗?”

  封绍立刻满脸赔笑,“姐姐好!”

  中年女官脸一沉,“这里没有姐姐!叫长官!”

  “是!”封绍立刻挺直了腰身,“长官姐姐好!”

  中年女官的脸一黑,李光头连忙大大地退开了一步。目测了一下和封绍之间的距离,心中暗想:离得这么远,别人该不会以为我和这丢人现眼的家伙是一路的了吧?

  中年女官和封绍面面相觑,一个是面有愠色,另一个是拼命眨巴眼睛扮楚楚可怜状。瞪视良久,中年女官摆了摆手,“算了算了,就当你是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吧。来当兵?”

  封绍拼命点头。

  中年女官又指了指李光头,“你同伴?”

  封绍斜了李光头一眼,登时大怒,“你大爷的,离我那么远干吗?又装不认识?!”

  李光头红着脸凑到了跟前,赔着笑说:“长官好!”

  中年女官点了点头,“安京人?”

  封绍忙说:“我们俩都是边洲人,家里没有什么人,也没有地。活不下去了。一路结伴到安京来做工。”说着眼圈一红,连忙拿袖子抹了抹眼睛。暗想边洲距离安京可是有两三个月的路程呢,我就不信你能挨个去查。

  李光头暗中抖了抖胳膊,却死活也不敢再躲开了。

  中年女官不为所动,“原来做什么的?”

  “拳师!”这一次是李光头抢先回答。在赵国,男子能独立出任的工作并不多。

  中年女官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两个男人,终于大笔一挥签下了两份文书,顺着桌面推了过来,“拿好,到后面去办手续!”

  李光头立刻松了一口气,生怕封绍在这关头再闹出什么乱子来,连忙拉着封绍就往后面走,一边还不忘了连连道谢,“多谢长官!多谢长官!”

  中年女官却拿正眼也不多看,摆了摆手,“下一个!”

  封绍冲着李光头龇牙一笑,“看!容易吧!”

  李光头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心说:容易?给你当跟班,容易得了吗?

  初训开始的那天,新兵们一大清早天就被带到了北大营——是背着刚发下来的装备行李,跟着骑马的队长一路跑着去的。

  将近三十里的路程。而且都是没有受过训练的新兵,还是负重跑。就连封绍和李光头都跑得浑身发软。刚刚一头扎进北大营洞开的辕门,就听见骑在马背上的女队长冷着脸吩咐辕门两侧的守卫:“到半个时辰便关闭辕门。没跟上来的,全部打回去!”

  守卫们齐刷刷地应了一声。封绍和李光头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郑重。封绍心里想得是:这群娘儿们……有点意思。

  李光头想得是:少爷还是下错脚了。这里头的女人看起来可不好泡啊……

  休息片刻,这群跑得灰头土脸的新兵们被队长哄起来重新列队,按顺序带到了临时的营房去熟悉环境。陆陆续续有跑在后面的新兵被带进来,封绍和李光头已经缓了过来,看着别人死猪一样趴在床铺上喘气,颇有些得意洋洋的优越感。不过,他们的优越感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粗瓷大碗里的半碗肉汤还没来得及就着烧饼吞吃下肚,远处就传来了呜呜的牛角号。靠在营房外面三五成群吃着午饭的新兵们还没有醒过神来,隔着一道栅栏的女兵营里已经呼啦啦在场院才中央列好了队形。

  于是新兵们一个个如梦初醒,忙不迭地放下碗筷,有的忙着拉扯身上乱七八糟的军服,有的手忙脚乱就往场院中央跑。等到他们列好队,黑脸的队长已经等候多时,那张冷冰冰的黑脸也变得更黑了。

  “你们这一队共二百人,分四个纵队。”女队长双手背负在身后,一副标准的站姿。一眼扫过黑压压的队列,人群里立刻鸦雀无声,“每天寅时起床,集中训练。辰时回营房休息。之后各自归队按照分队长的计划分散训练。在军中需要注意的事,分队长会一一交代清楚。”

  封绍粗粗扫了一眼队列,这才知道新征的男兵已经被分插到了不同的营地。正在暗自出神,身后的李光头悄悄踢了他一脚,封绍连忙跟上前面的新兵一起往外跑。

  这一跑就是整整一个时辰。跑到最后,封绍看着扑在路边连吐带嚎的新兵,觉得自己都要吐了。李光头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不过还在强忍着。终点是一处泥塘,泥塘的对面立着沙漏,几个杀气腾腾的女官正在计时。

  封绍虽然自幼时便拜师习武,也吃了不少苦头。但他是天璜贵胄,习武归习武,辛苦归辛苦,又有谁敢让他滚泥塘的?眼看着烂泥里有不少小东西在钻来钻去,封绍的头皮忍不住一阵发麻。站在泥塘边还在迟疑,女队长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一言不发抬脚就踹在他的屁股上。封绍惨叫一声扑进了泥塘里。污浊的泥水立刻糊了满脸,封绍顾不得恶心,手脚并用拼命地往对岸刨。耳边扑腾扑腾,夹杂着几声哀嚎,估计也是和他一样被踹下来的。

  明明已经到了五月,泥塘里的烂泥却黏腻冰冷。最要命的就是不许直起身来。扑腾得像泥猴子似的好容易上了岸,就听那计时的女官很不屑地说道,“真真是一群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啧啧,这速度……要是遇上我的兵,一个都活不了!”

  封绍不禁大怒,恶狠狠地抬头望过去,那女官正巧望了过来,轻蔑地一笑,“不服气你就再下去爬两圈。”

  封绍收回了目光,心头却不住地咒骂。在他的身旁,李光头苦着个脸呼哧呼哧不住地喘气,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看着他满身滴滴答答的泥汤子,再看看自己满身的污泥,封绍心里忽然就有那么一点点后悔:他大爷的,老子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要到这里来扑泥塘子。看来光头说得没错,老子的脑子果然不好使……

  还好回去的路上是走着回去的。快到营房的时候,几匹高头大马冲了出来,当先一匹极神骏的黑马,马上的骑士身穿黑色铠甲,头盔上一簇红缨,极其醒目。头盔下面一张鸟翼状的黑色面具,远远一瞥,已令人情不自禁地心生冷意。

  队长连忙带着男兵避让到道旁。

  封绍心头一跳,一双眼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凝注在了她的身上,竟是半分也错不开。眼睁睁地看着她拉住缰绳微微垂头向那队长训话,耳边却一片嗡嗡嘤嘤,一个字也听不清楚。一时间,封绍有些感谢起那一塘烂泥来。如果不是满身满脸的泥污,自己是不是还有勇气这样肆无忌惮地打量她?

  秋清晨嘱咐了几句,便带着自己的亲兵打马而去。封绍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了营房的后面,再看看周围的一群泥猴子或崇敬或畏惧的神色,心里竟十分诡异地浮起了隐秘的自豪和欣喜——这是他的女人。

  至少……这是他吻过的女人。

  封绍觉得自己的生活陷入了一种噩梦般的境况里。

  每一天人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就有催命般的牛角号在耳边呜呜地响。只有一眨眼的时间供他们穿衣、整理床铺。然后要赶在队长发飙之前冲到外面的操场列队,接下来就是将近二十里地的长跑。如果能活着跑回来,那么到达营地的时候天色刚刚放亮。他们有半炷香的时间可以吃早饭、休息。然后就是没完没了地滚泥塘、上蹿下跳……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常常是午饭还没有吃完又被赶回了操场,开始没完没了的器械训练:弓箭、刀、长枪、马术……

  封绍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竟然如此的娇弱。不过是很寻常的训练,居然也会把自己累得沾床就着。最要命的是,他在饮食方面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品味也迅速地堕落到了令光头瞠目的水平。看着他大口咬着粗面的馒头、稀里呼噜地端着大碗喝汤,光头常常会流露出不知道是难过还是内疚的表情来。

  问题是,当一个人几乎被掏空了全部精力的时候,谁还有多余的心思去计较吞吃下肚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呢?

  光头很难过地发现:他的少爷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消瘦下去了。

  封绍也很难过地发现:自己的脑子果然不好使。泡女人的路明明有成千上万条,自己偏偏选了最困难的那一条。他只是一个刚刚入伍的下等兵,跟兵马元帅的级别差了不知道有多少层。他甚至连她的面都见不到。然而她的气息却无处不在。甚至在新兵们满怀敬畏地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也会有意无意地压低声音——低到封绍拼命支起耳朵而听不清楚的程度。

  然而奇怪的是,他没有再梦到过她。一次也没有。每天的清晨,当封绍被起床号惊醒的时候,总会有一刹那的失落。那样淡淡萦转的惆怅,是他生平从未尝过的滋味。

  天气慢慢热了起来。封绍最最头痛的晨跑反而成了一整天的训练中最享受的时刻。而且在熬过了最初的一段时间之后,不仅是他,大多数的新兵都开始渐渐地适应了这种生活。以至于当光头悄悄问他“咱们还要在这里躲多久?”的时候,封绍迟疑了片刻,才慢慢地说:“再等等吧。”

  李光头不知道他到底要等什么,神色之间多少有点为难,“你手里扣了暗卫。你不怕李相他们在外面翻了天?”

  封绍冷笑。最初他只想小小地惩戒一下李明皓的傲慢无礼。可是头脑一旦冷静下来,心意也随即变得坚定。楚国并没有让楚琴章去做那些与侍君的身份不相符合的事,比如说勾结商冬姥和茉莉堂,在他的背后极有可能还有别的势力。想来他大哥也不会乐见楚琴章拿着楚国的暗卫去为旁人做嫁衣。更何况赵楚之间正处于十分微妙的平衡状态,暗卫活动太过频繁的话,极有可能会打破这种胶着的状态——楚国至少就目前而言,并没有下定决心要打这一仗。

  如今的楚琴章他不能不防。而李明皓,他更是压根儿就信不过。想来想去,还是躲到他们都找不到的地方最妥当。反正也是李明皓请他“置身事外”的。

  封绍拍了拍光头的肩,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你放心,等我泡到了那个喜欢的人。咱就离开这里,一天都不多待!”

  李光头苦着脸反问他:“少爷你费了这么大周折,到底是要泡谁?”

  封绍笑而不答,眉梢眼角却多少流露出几分无可奈何的自嘲来。

  湿润的雨气顺着半开的木窗扑进了御书房,无形中将浓腻的百合香冲淡了许多。令跪伏在书案下的秋清晨也为之精神一振。

  “起来吧,”瑞帝的声音略显低沉,仿佛窗外阴沉沉的乌云:“兵部报上来的折子朕已经看过了。爱卿做得很好。”

  秋清晨垂首答道:“上有陛下运筹帷幄,下有诸位将士日夜操劳。臣不敢居功。”

  瑞帝冷冰冰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浅浅的笑纹,“清晨,怎么连你也学会了跟朕说这些场面话?”

  秋清晨站起身来,却依然垂着头,目不斜视地望着脚下的青幽幽的方砖。良久才听到头顶传来了瑞帝沉沉的一声叹息。

  “刑部重犯欧阳竹被劫狱的事……”瑞帝低声说道,“按理不该交给你来查办。不过,刑部尚书李云秀是你的旧部,她提议由你挑头,朕一时也不好驳回。另外,朕最近总是心神不安,想多留你一段时间。你没个差使在身上,外官面前总是不大好说。”说着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压低了声音说道,“最近朕一闭眼就梦到阈庵——欧阳竹原是他的智囊,除了阈庵,又有谁会拼了命要救他出去呢?”

  秋清晨一惊,下意识地抬起头,“阈庵皇子不是已经……”

  长长的冕旒挡住了瑞帝的大半张脸,秋清晨只能看到她微微有些苍白的肤色和紧紧抿起的唇角。虽然只是匆匆一瞥,秋清晨却已发觉了自己的皇帝正处于十分烦躁的状态。

  “如果当日烧焦的尸首不是阈庵呢?”瑞帝站起身,缓缓踱到了她的面前。离得近,秋清晨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声音里的阴郁,“如果只是个替死鬼的话,那么,欧阳竹被劫就说得通了。朕怕的是……”

  瑞帝的疑心并非没有道理。秋清晨从数年前的那场宫变联想到茉莉堂和出现在兵部后院的那颗人头……后背竟也凉飕飕的。

  瑞帝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目前这只是朕的疑心。不过,一旦跟阈庵联系到一起,这朝里有很多人朕就有些信不过了。清晨,你去给朕查清楚,免得朕日夜不安。”

  秋清晨沉沉应道:“是。”

  瑞帝凝视着她,细白的手指轻轻抚过她脸上的面具,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沉沉一叹转过了身,“下去吧。”

  秋清晨垂着头行过半跪礼,躬身退出了御书房。

  廊檐下的女官见她出来,连忙递上她的佩刀和油衣雨伞。秋清晨拒绝了女官的引路,自己收好佩刀,选了一把伞慢慢地往外走。瑞帝今日的一番话颇有些出人意料,她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原本就知道欧阳竹被劫是跟“贪狼”有关。如今,“贪狼”又和死而复生的阈庵皇子联系在了一起——难道说“贪狼”是阈庵起事之前就为自己留好的一路后招么?这一团迷雾里所蕴含的险恶意味,令人越想越觉得不寒而栗。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从小径的侧面传来。虽然没有杀气,秋清晨还是不自觉地将雨伞换到了左手。空着的右手自然而然地垂落在了佩刀的刀鞘上。

  一抹夜蓝色的影子挡在了自己面前。

  竟然又是他。

  秋清晨的眉头微微一挑,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原来是楚贵侍。”

  楚琴章没有打伞,一袭夜蓝色的华服几乎湿透。乌黑的头发一缕一缕地粘在脸颊旁边,衬得一张脸凝白如玉。他凝视着她,湿润的睫毛宛如潮湿的树丛密密地围拢着两汪幽沉沉的潭水。这一刻的楚琴章不显得妖魅,反而有种少年般脆弱的美。

  秋清晨不知道他做出这副样子是想干什么。心底里却本能地警觉起来。

  楚琴章在她的视线里一寸一寸地低下了头,声音柔弱得仿佛细雨中轻轻拂过的微风,“我只是想问一问,那一夜,你为什么失约?”

  秋清晨心头微微一动,口中却下意识地反问:“那如意,是你送来的?”

  楚琴章微微颔首。翕动的睫毛被雨水染湿,一簇一簇,诱人地弯翘着。他在等待,等待着这个女人可能会做出的反应。可是,她的呼吸还是那么轻浅悠长,身体的周围也并没有辐射出不一样的温度。恰恰相反,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从她身上一丝一丝弥漫开来的冷戾,正寸寸压上自己的心头。

  楚琴章诧异地抬起头,正迎上了秋清晨那一双淡漠到冰冷的眼眸——那完全是一种置身事外的神气,淡漠而不失分寸。

  而楚琴章的心却在这样的注视之下无法控制地收缩了起来。

  “这件事我只当没有发生过。”秋清晨漠然移开了视线,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用轻微得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说道,“楚琴章,我不管你在耍什么花招,不过……你最好到此为止。”

  楚琴章讶然回头,秋清晨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御花园。她走路的姿势沉稳有力,却又带着年轻女子所特有的轻盈。他的视线扫过她修长的脖子、笔挺的肩和柔韧的腰肢,继续缓缓下沉,落在了她穿着麂皮长靴的两条长腿上。修长的腿,紧致而有力。楚琴章几乎可以想象到在那粗糙的铠甲下面,她那经过训练的肌肉一定紧紧绷出了极美妙的线条。楚琴章忽然发现自己被这具充满了力量的身体引起了那么一点点真实的兴趣。

  望着她黑色的身影消失在御花园甬道的尽头,他的唇角一点一点弯起,最后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原来……这法子行不通啊。”

  色诱不行,那又该怎么办呢?

  若无其事地卷起脸颊旁边的一缕湿发在指头上绕了两绕,楚琴章微微蹙起了眉头。

  雨越下越大。才刚过了酉时,天色已变成了墨黑的一团。

  从山坡上望下去,远处的兵营和山脚下的训练场都被白花花的雨幕模糊了轮廓,影影绰绰的,只能看到一簇一簇的黑点还在训练场上不停地蠕动。

  尽管披着油衣,雨水还是顺着脖子流了进来,将里里外外的衣服都浸透了。王泓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不解地望向了身旁的秋清晨。秋清晨立在崖边,右手按在腰畔的刀鞘上。极标准的站姿,仿佛每一寸的肌肉都在蓄势待发。就连被雨水冲刷得黝亮的面具,都仿佛要比平日加倍阴森。从她们赶到这里,已经过去了足足大半个时辰,她还是一动不动地紧盯着山脚下的训练场。王泓玉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又不解地收回来,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看的?不过就是新兵在训练罢了。

  雨幕中传来牛角号呜呜的声音,训练场上的小黑点们连滚带爬地集中到了一起,然后顺着训练场的边沿整整齐齐地跑向营房的方向。王泓玉几乎可以想象出他们的样子来,一个个泥猴子一样,迫不及待地想要洗澡、换上干衣服然后填饱肚子……自己当年不就是这么熬过来的么?想到这里,王泓玉不觉一笑,颇有些感慨地说道:“总觉得没过几年,可是……怎么算都已经是老兵啦!”

  秋清晨没有动,唇角却微微扬了起来,“怎么,抚远将军当腻了?”

  王泓玉撇嘴笑道,“当不当这个劳什子的将军打什么紧?我怕的是真把我调到北面去守会州……”

  秋清晨摇了摇头,“你别小看了会州。莽族人虽然打了败仗,依我之见,未必就是真的死了心——隆其这人,万万不可小瞧。”

  王泓玉点了点头,“我晓得轻重。”

  “回去吧。”秋清晨的视线从山脚下空荡荡的训练场上收了回来,率先往山下走。听到身后王泓玉的脚步跟了上来,便头也不回地问道:“如果有这么一个人,想杀却不能杀,放走又会招惹很多麻烦……你会怎么办?”

  王泓玉凝神想了想,笑嘻嘻地说道:“这有什么难办的?直接收了就是了。反正以我的年俸,多养几个相公还是养得起的。”

  秋清晨停下了脚步,颇有些恼火地转头瞪了她一眼。

  王泓玉连忙笑道:“好吧,好吧,我说句正经的。如果放了他会招来麻烦,那就不如留在身边,就把他放在一伸手就能捏死的地方好了。”

  秋清晨长长叹道:“有的人做事总是不知道深浅。真不知道他是天生就少了一根筋,还是真的就比旁人更勇敢。”

  王泓玉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人,不过秋清晨的脸上常年都是一副冷漠沉静的神情,仿佛天崩地裂都不会皱一皱眉头,倒真是很少有如此烦躁的时候。多少让她有些好奇,会是什么人令她如此失了常态?

  王泓玉还在盘算怎么从她的嘴里套出些内情,秋清晨却颇有些意兴阑珊地冲着她摆了摆手,“我要从新兵里调几个人补充我的亲兵。你知会下面一声,人我会自己去挑。”

  王泓玉不觉一愣。秋清晨的亲兵人数虽然不多,但个个都是鬼门关里同生共死过的战友。从来也没有过从新兵中抽选的先例,如今这是怎么了?就这么一出神的工夫,秋清晨已经去的远了。王泓玉连忙追了上去,看到她紧紧抿起的嘴角,满腹疑窦又都压回了心底。

  两人打马回到营地时,已过了戌时。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却已经小了许多。一盏一盏的牛角灯划破了沉沉的雨幕,在肃杀的营房上空释放着微弱的暖意。

  秋清晨还来不及下马,就见几个人朝着马厩的方向一溜儿小跑地过来了。当先那人披着油衣,油衣下面露着天青色的长衫,腰间垂着白玉璎珞,极明显的宫官打扮。秋清晨不由得有些心惊,跑近了才看出并不是御书房里平常伺候笔墨的女官,而是瑞帝统管后宫的副总管平安女官。

  秋清晨连忙翻身下马,笑问道:“这样的天气,您怎么亲自跑来了?”

  平安女官四十上下的年纪,一张团团脸十分和气。见秋清晨迎了过来,连忙强先行礼,“大帅安好!陛下请大帅即刻入宫!”

  秋清晨心中一动,脸上却笑意不减,“传口谕您随便打发个人来就好,来回几十里的路呢,怎么就亲自跑了来?来,我营房里有上好的铁观音,先浓浓地沏上一碗给您去去寒。”

  平安女官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容色虽然平静,拉住她手臂却是十分地用力,“有机会再叨扰吧,陛下还在毓曦殿等着大帅呢!”

  “毓曦殿”三个字让秋清晨心头一震,连忙拉着她避到了一旁,压低声音问道:“大人还是直说吧,到底是怎么了?”

  平安女官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长长叹了口气,“您去了就都知道了。现在御医还在诊治,到底如何……下官也不好说啊……”

  一句“不好说”让秋清晨的心一路凉到了谷底。顾不上换衣服,拉住王泓玉匆匆交代了几句,便翻身上马,朝着安京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一路行色匆匆,赶到宫苑时,早有女官在宫门外候着,见了她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行过礼便引着她往里走。秋清晨原本想从她们口中打探些消息,看了这情形,竟是找不到问话的机会。

  毓曦殿高大的飞檐在墨染似的夜色里宛如怪鸟展开的巨翅,尖尖的檐角直插云中,无声无息地散发着高高在上的冷峭。秋清晨依稀想起曾听人说过,论制式格局,毓曦殿的规模不亚于瑞帝居住的广汇宫。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已经过了亥时,毓曦殿内外依然灯火通明,踮着脚尖出出进进的御医、内侍人人神色慌张,也不知都在忙些什么。浓重的药气隔着老远就已经闻到,秋清晨的一颗心也不知不觉揪了起来。引路的女官将秋清晨带到了毓曦殿的台阶下,便深深一揖退了下去。早有伺候在大殿外的女官进去禀报。

  一路纵马而来出了一身的薄汗,此时此刻却混着雨水,黏湿地贴在身上,仿佛身体都比平常更重了几分。静谧中,秋清晨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瑞帝低哑的声音,“宣!”

  秋清晨勉强压抑着心底的焦躁忐忑迈过了毓曦殿高大的门槛。大殿的一角,瑞帝的身影正背对着自己茫然踱步。她身上穿着便服,头发也随意地挽在脑后。发髻上别着几支步摇,长长的璎珞顺着耳边垂落在她的肩上,随着她的脚步不住地晃来晃去。

  瑞帝的年纪在三十到四十之间,鹅蛋脸上一双极深沉的眼睛,令人不敢逼视。听到她的脚步声,下意识地回过头来,讶声问道:“爱卿这是……”

  秋清晨这才注意到随着自己的一跪,膝下已经汪起了一片水渍。连忙说道:“臣刚从训练场回来,实在不及换衣。”

  瑞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凝视着她。静谧中,两个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滴水渍顺着她的铠甲滴落下来,在青砖地上发出的滴答一声脆响。跪伏在地的秋清晨听到瑞帝沉沉叹息,心中却不明所以。正犹疑间,瑞帝已经走到了自己面前。秋清晨只觉得脸上一凉,面具已经被她摘了下来。

  “陛下?”秋清晨心中惊疑不定,面上却不敢带出分毫。

  瑞帝望着手中的面具,眼中掠起一抹淡淡的自嘲,“这些天,朕总是想起朕的父亲。他活着的时候曾经跟朕说,不光是男人会嫉妒,女人也会;而且,女人嫉妒的时候,会比男人更可怕。”

  秋清晨不知她忽然说起这话来是什么意思,只能默默听着,一个字不也敢多问。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当的一声响,面具掉在地上,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激起了一阵阵诡异的回声。门外的女官们惊慌失措地涌进来,却被瑞帝不耐烦地挥手赶了出去。她背着手围着秋清晨一圈圈地踱步,语气却轻飘飘的,仿佛自言自语,“朕不愿意让他看到你。之所以驳了李云庄的请战书,派了你去打魏国,也是想要绝了他的痴念……”

  秋清晨垂头听着,心底里却再清楚不过:瑞帝驳了李云庄的请战书,未尝没有替自己树敌的意思在里面——这就是所谓的功高震主了。自己手握兵权,朝中若是没有牵制自己的势力,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焉能安然高卧?然而这一层意思,无论如何是不能说破的。想来自己在军中树大根深,纵然瑞帝已起了猜忌之意,一时间却也杀不得吧?

  见她没有开口辩解的意思,瑞帝又是一叹,“御医说他心事太重。想来他心里必然是埋怨朕的……朕说起这些,只是……不想让他走都走得不安生。”

  秋清晨心头又是一凉,恍然间想到瑞帝对火焰君的病情尚无一句交代。而充满了毓曦殿的浓重药气却仿佛在昭示着某种凶险一般,越发浓烈了起来。

  瑞帝望着内殿的方向怔怔地出神。一阵闷雷从殿顶滚过,瑞帝如梦初醒般回过头,看到一身精湿的秋清晨还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心头竟有些百味陈杂。沉吟良久,瑞帝终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摆了摆手吩咐殿外的女官带她下去换换衣服。

  秋清晨瞥了一眼掉落在她面前的铁面具,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听瑞帝长长叹道:“以后……不用再戴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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