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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同爱》 作者:金陵雪

第11章 两个人的路

  刚看到分数的那一刹闻人玥确实伤心难过,但是很快就想通了,她确实不是读书的料,本来就不应该心存侥幸,以为幸运之神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眷顾。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对外公交代一声。于是闻人玥去了仰止园。

  仰止园在市郊东面,苍松翠柏,郁郁葱葱,依山靠湖,风水极好。

  无论经济文化,还是科技医学,凡是为格陵特区的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的人物,在征得家属同意的情况下,政府会将其骨灰树葬于此,竖碑立传,供市民瞻仰,以示敬意。伍宗理等一批大国手正是长眠于仰止园的一片杏林之中。

  时值初夏,杏实累累。

  “外公,现在的人好无聊。买菊花拜山不是很正常吗,为什么用怪怪的眼神看着我?”闻人玥在碑下放一束黄菊,嘟哝道,“都是什么破网络文化。”

  “外公,这杏子真好吃。”她踮脚摘了几枚黄澄澄的杏子,坐在亭内慢慢品尝,“又酸又甜。外公,阿玥这两年都过得挺好。可是……可是为什么突然又变得很失败?外公,我已经努力了,实在是考不上。您不要……不要骂阿玥没文化。外公,表哥表姐他们都挺好……”有对比才有惨淡,她絮絮地讲着,“我也会好起来的,不会丢您的脸。”

  其实清明时已经来过,但她还是陪外公说了好一会儿话,小时候的,现在的,自己的,别人的,高兴的,不高兴的,好笑的,不好笑的,一件件,一桩桩,翻来覆去地讲。

  大概是杏子又酸又甜,太好吃了,她谈兴大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应师叔很厉害,培养了好多博士。小师叔更厉害,已经是大国手了——”

  背心一疼,谁朝她扔东西?她转身低头,看见地上一枚杏子,然后肩头又中了一记。这时才猛然看到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三四枚杏子。

  他一扬手,又一枚掷过来。

  她慌忙站起来直躲:“小师叔……别扔,别扔了……”

  聂未住了手,越过她,径直走到恩师的墓碑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闻人玥整个人都蒙了,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也是来拜祭外公的吗?

  “你鞠过躬没有。”鞠完躬,他淡淡问她。

  闻人玥呆呆地点点头。

  “要说的,说完了没有?”

  闻人玥又呆呆地点点头。

  聂未便对那沉睡地下的老人道:“老师,我带她走了。”

  他转身,听见她亦轻轻告别:“外公,我和小师叔走啦。”

  聂未在前面走得非常快。闻人玥几乎是小跑着跟上:“小师叔,您怎么来了?”

  他真是不想理她,但还是不自觉地放慢了步伐,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仰止园的杏林很大,一路走出去,可以看到格陵许多赫赫有名的大国手均葬于此。

  “小师叔以后是不是也会葬在这里啊?”

  你在说什么呢闻人玥?心里想想就算了,你怎么说出来了啊!怎么当着小师叔的面,讨论起他的身后事来了?

  聂未回头乌沉沉地看了她一眼:“你觉得呢?”

  “当然会了!不是不是。”闻人玥大为慌乱,直摆手,“我……我被太阳晒得有点发昏,对不起。”

  “在这里,不能与妻子合葬。”聂未淡淡道,“所以我不会。”

  听了聂未的话,闻人玥突然停住了脚步。

  “沈医生说过,她的新郎也在这里。”

  聂未脚下亦是一滞,低声答她:“他在南面的浩山。”

  “哪边是南面?”

  “你的右边。”

  闻人玥望过去,那里有一座青灰相间的小山丘,旁边是一潭绿水,还有青色的是松柏。灰色的是墓碑,每一块石碑下,都有一位因公殒命,并被追认为烈士的牺牲者。

  那时候,沈最与她的准新郎从早上起床,谁叠被子换床单,到晚上看助兴小电影,全部有分歧。沈最跟闻人玥说过:“怎么不吵,谈朋友的时候吵得天翻地覆。每逢一三五都要分手,大骂当初瞎了狗眼才看上对方。你说怎么会有男人送女朋友的唯一礼物,是一块男款表。就算是消防大练兵的奖品,名牌货,也还是一块男款表来的!真是不解风情到了极点。”

  有时候气不忿,觉得早上吵架时落了下风的沈最会在手术后一个电话追过去和他继续吵,激战正酣,只听见那边消防铃大作,他一挂电话就跑。怎能不令人抓狂?

  沈最痛下决心,分手找别人,吵倒是不吵,就是从心理到生理,统统不一致。不结婚怎么办?结婚又怎么办?沈最说过:“三次走到民政局,又吵着走回来,几乎把对方的户口本撕烂。”

  于是在一次异常和谐的激情之后,趁有一段心平气和的时间,他们约定,各出一个心智健全坚定强毅的同事帮忙拿资料,跟着去登记。万一又吵起来,一定要押着双方签字。

  她这边,带了聂未。他那边,带了一只退役搜救犬……

  “冰山”太强大了,冻结周边一切激动情绪。

  准新郎带了一只狗来做证人这件事情居然没让准新娘当场翻脸,当然了,准新娘带个高大英俊的同事做证人也很不靠谱!可想而知他们平时果然是处处有架可吵。

  签字画押,就真的成了夫妻。没有时间,就在消防支队的操练基地拍结婚照。

  新郎的队友们都围上来恭贺:“早就听说过嫂子的芳名!”

  “吵架的芳名?”

  “怎么会!嫂子是队长的心头肉啊!”

  一对新人被一众消防员高高抛上天空。新娘吓得尖叫,新郎哈哈直笑。

  放风的搜救犬也摇着尾巴追过来将一对新人扑倒在地,叼了捧花就跑。真心快活极了。

  “阿最,我们以后不吵了,说错了,不吵不可能,少吵一点,保护嗓子。你也晓得,我平时在火场里浓烟吸得多,喉咙本来就不好。”

  “好。”

  新郎只休了半天假拍结婚照,下午便出勤去了工业区一家突然失火的电子厂,再没有回来。地毯式搜救结束后,厂方误报还有两人困于火海。

  新郎作为队长,身先士卒,一次次地冲进去搜寻。最终因为吸入过多有毒气体,送院途中不治身亡。

  他脾气暴躁又爱较真,就算和牙尖嘴利的她约定了再不吵架,八成也会食言。更说不定会一次又一次地离婚,复合,离婚,复合。

  可是一旦天人永隔,再没有比他更完美的新郎。因为新娘沈最只会永远记得他的好。

  再讨厌这块破男式表,也会一直戴着。哪怕找到下一个幸福,也会一直戴着。他留下的唯一,提醒她不曾珍惜的过去。

  望着小师叔的背影,闻人玥有些落寞。她的双腿不听使唤地追了上去,然后一把抓住了他的外套袖口。小师叔,阿玥又贪心了,好想牵着你走这段同行的路。

  聂未只觉袖口一紧,回头看时,当年的小尾巴已经满脸飞红,一对深褐色的眼珠,瞥向路边盛开的金丝桃,不敢与他对视。可是一只小手却抓得死紧,不肯松开。

  他停下脚步,捉住她的手腕,挣脱。

  她还不及失望,一只小手已经被他牢牢攥在手心。

  “走吧。”

  久违的两只手,又牵在了一起。金丝桃的花蕊纤细敏感,一如睡美人的心思。

  聂未走得更慢了,愿意一次又一次地调整步伐,只要她愿意相依相随。

  闻人玥幸福得几欲眩晕,太阳又有点刺眼,她不禁眯起了眼睛——咦?她闭上眼睛,轻轻地捏了他的手一下,又一下。

  “捏我做什么?”她听见他低低地问。

  “小师叔……是不是……是不是您……”

  闻言聂未不禁皱眉,也回捏了一下:“不要您啊您的,我没那么老。”

  这只是一个敬称嘛。

  闻人玥讷讷道:“我要醒还没醒的那时候,感觉有人一直握着我的手……”

  后来她握过应师叔的手,也握过表哥表姐,甚至叶子的手,但都不是那种安心的感觉:“小师叔,那个人是不是……你?”她大胆地凑上去嗅了嗅他的衬衫,那股清冽的气息,是“冰山”所特有的啊,怎么以前没有将两者联系到一起去?是因为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会有这个荣幸?

  “当然是我。”聂未在一处树荫停下,淡淡道。

  可是,为什么他最后还是松开了?哪怕等她睁开眼睛,哪怕等她看一眼也好。算了,不想了,现在牵着就很好。

  闻人玥的掌心被捉到聂未眼前去,白得几近透明,反倒透出隐隐的血色,一条长而幼细的生命线一直顽强地延伸到掌底。

  聂未垂下眼睛,轻眨的睫羽密密地扫在她的心上,一遍又一遍:“你的手,比那时候有劲得多,也灵活得多。”他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掌心,似乎有些感慨。未能陪着她走过前两年,这是永不可弥补的遗憾。

  “闻人玥,你恢复得很不错。”聂未抬起乌沉沉的眼睛,直望到她心底,“我没有见过比你更坚强、更有毅力的女孩子。”

  还是和以前一样,只要聂未给一点甜头,闻人玥的心底便会酿出满满的蜜糖,还借机撒娇:“不对不对。‘坚强、有毅力’不能用来夸女孩子。”小师叔,你要知道,女孩子就是那种宁可浅薄庸俗,也一定要漂亮迷人的生物。

  “我以前觉得自己长得挺好看。可是现在的美女都要尖尖的下巴,瘦瘦的脸颊,又黑又大的眼珠……”她抬起另一只手,用手背蹭蹭自己的圆下巴和丰润的双颊,有些惆怅,“我想好歹留个齐刘海吧,可是一把额头遮住,就会出好多汗,冒痘痘,还看不清楚路……”

  絮絮的牢骚令聂未一怔,随即莞尔。

  见他又笑,闻人玥猛然想起他上次问自己小时候是不是需要喂饭。她真的打电话到澳洲去问爸爸,结果惹回来好一顿数落,说自己小时候多么多么调皮,不肯吃饭,拼命挤到沙发后面去,只露出个脑袋来,从不肯乖乖吃饭一直说到不肯乖乖学琴:“那么好的老师只待了三天就走了。”把她好一顿数落,“你呀,小时候真是太不让人省心了。”

  于是便觉得他这种笑容好碍眼:“你不要一再取笑我——”

  “你很美,阿玥。”聂未突然低下头来,眼内的乌光愈深,温柔地望着面前这位圆脸美人,嘴唇在她细腻洁白的手背上轻轻一印,“我没有见过比你更美的女孩子。”任谁也不能与你媲美。

  一直到上了车,两只手才松开。可那股旖旎的情愫仍在车内氤氲,令温度不断升高。

  聂未看了她一眼,发动车子:“傻笑什么?”

  她只觉得被他吻过的手背都快烫化了,全身的力气都去供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狂跳,声音便没有了分量,又软又糯:“你还不是在笑?”

  “你不要我笑吗?”聂未一边开车,一边柔声道,“那我就不笑了。”

  闻人玥很敏感,知道两人的关系绝对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但又不敢去深究,怕幸福之杯会溢出来,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将话题转到别的地方。

  “不知道那个受了伤的爸爸的女儿考得怎么样。”

  “她和她父亲今天来了病区,但我在做手术,没碰到。”聂未看了她一眼,“护士说她分数不错,上格陵财大应该没问题。”

  闻人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由衷地为那个女孩子感到高兴:“真好!”

  聂未便知道她已经不在意自己的成绩了,不由得也舒了一口气。他自知没有安慰人的本事,别让她更伤心就不错了。

  “啊,雪糕车!”今天真是幸运,闻人玥欣喜地指着反向的车道,“好久没有看到雪糕车了!”

  聂未一看,路边的禁停区内果然停着一台红白色的流动雪糕车。

  流动雪糕车曾经是格陵人童年的美好回忆之一,一听到叮叮当当的音乐声,便知道是红白车来了,街道里所有的小孩子都会撒开双腿冲出来,争前恐后地将攥着零花钱的小胳膊伸向窗口,买上一支雪糕或者甜筒。再浇上一勺果酱,连梦里都会又甜又香。在红白车的鼎盛时期,为了照顾小顾客,它甚至被赋予了无上的权利,可以无视交规,在禁停区内营业。但是为食品安全考虑,十年前格陵就已经不再颁发流动雪糕车的执业证。雪糕车虽然仍然能在禁停区内营业,但营业区域变得越来越窄。

  所有的甜筒师傅都是子承父业,一代代传下来。因为营业环境越来越严苛,有些不愿意传承者,执照便自动作废,故而越来越少。

  “听说现在全格陵只剩五辆雪糕车了。我在医院附近就从来没有看见过呢。”她竖起三根手指,在聂未面前晃晃,“那次我去外公家之前,遇到三台红白车,连吃了三个甜筒,超好吃!”

  聂未亦想起那是第一次见面:“不是都吐光了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闻人玥气急败坏,俯过身去,一把按住他掌着方向盘的手:“为什么你总是把我丢脸的事情都记得好清楚?小心我恼羞成怒,干脆和你同归于尽。”

  聂未莞尔,抽出手来,轻轻捏了捏她的小手,又一拉转向灯的控制杆:“别淘气,我要掉头了。”他在前面掉了头,朝反方向开了一段,找了个路边停车位停下,就去解安全带。

  “不用,我要自己去看看有没有新口味。”闻人玥下车,又回过头来问聂未,“你要不要?”

  聂未笑着摇了摇头:“不要买太多,你拿不了也吃不消。”

  闻人玥摸出零钱包,挥一挥:“好。我只买一支。”她朝后面那辆播着叮叮当当音乐的雪糕车跑过去。

  从后视镜中望着她雀跃的背影,聂未不由自主地弯了嘴角。一听她说只买一支,他突然又想吃了,怎么办?会不会气急败坏地说他居心不良?他摸了摸嘴唇,又笑了,只觉得心内说不出的荡漾。

  像聂未这样天性冷淡,心无旁骛的人物,甚少会有情绪波动。可是迄今为止,他已经因为闻人玥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一举一动,贪嗔喜恶怒都试了个遍。可聂未仍是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感情。

  以至于当闻人玥倒个茶都怕得手颤时,他若有所失;当她使用敬称时,他本能抗拒;当她和所有人出游,独独漏了他时,他主动请缨;当她借着酒力耍无赖,要他喊一声“闻人师妹”时,他从善如流;当她在车内与他近距离接触时,他情不自禁;当得知她曾被迫办理残疾证时,他怒不可遏;当她莽撞地问到他的身后事时,他便脱口而出了仰止园内不同级别的夫妻不可合葬的规矩。

  他尚不能参透,这是两人之间怎样的一种羁绊。哪怕他还有最私密的行为,都与她息息相关。

  他现在只是很清楚地知道一件事:她的恭敬与疏离有多可恨,她的温柔与撒娇就有多可爱。她若要成为世上第一漂亮的女孩子,那她便是。不管她要什么,他都愿意捧到她面前来。

  毕竟是做了五个多小时的手术,又到处找她找了一圈,聂未现在觉得有点疲惫了,按了按颈椎,又拿出一瓶矿泉水来大口大口地喝掉一半,闭上眼睛养了会儿神。

  这是长期在临床一线工作养出的习惯,随时随地便能入睡,随时随地又能醒来。待他睁开眼睛,一看腕表,已经过去了十分钟,而闻人玥还没有折返。他一惊,本能觉出不妥,再看后视镜,呵,她捧着一支甜筒,低着头慢慢地踱回来了。方才的雀跃与欣喜已经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飘忽与呆滞。

  “阿玥。”他探出头来喊她。她闻言抬头,一张小圆脸上血色尽褪,神情惊惶,仿佛才看过了地狱,尚不能回神。

  聂未立即下车,朝她迎过去:“怎么了?”不过是买一支甜筒,缘何神色大变,“出了什么事?”他伸手欲牵她,她却猛然朝后一缩,害怕与人接触一样。

  “谁欺负你了?遇到变态了?”

  她恍惚地摇了摇头。

  天气热,日头毒,甜筒已经半融,她指间沾上了一条条腻白的冰淇淋渍,又一滴滴地落到地面上去。

  光天化日之下,若真是遇到了色狼,依她的性格,他倒是不很拿得准,她会不会和他说。

  聂未回头看了看那停在路边的雪糕车。待她机械地上了车,他伸手过去替她系好安全带。方才还娇憨软糯的美人,仿佛被抽走精气的傀儡,低着头,几不可见地微微发颤。

  “你待在车里,不要怕。”聂未关上车门,快步朝雪糕车走去。

  这种雪糕车一般只有一名司机兼甜筒师傅,没什么顾客,那位甜筒师傅一直低着头看书,忽而挥手将停在柜台上的几只苍蝇赶开。见有黑影遮住了窗口,他便抬起头来:“要什么?”

  “请问——”

  聂未太高了,要微微弯了腰,俯下脸来,才看得见缩在柜台后面的矮小身影。

  电光石火之间,两人都认出了彼此。两只本不该属于年轻人的浑浊眼珠,在看到那一对永远令人又敬又怕,乌光内敛的眼睛时,闪过慌张、愤怒、怯懦、悲哀,终于又变回麻木。

  当年出庭作证的每个人,他都不会忘记。殷唯教授也说过,不需忘记,忘记等于逃避。

  “聂医生,您好。”他慢慢道,“您和她——一起来的?”

  聂未眼中闪过一丝凶狠,脸色亦变得凌厉起来。

  “聂医生……别担心。”不需聂未说话,他已经苦笑起来,“她根本不记得我。”

  闻人玥怎么也没有想到经营雪糕车的竟然会是“第一名”,所有人都没有对她特意提过“第一名”的事情,她隐隐知道,但并不多问。

  只有叶子原原本本地告诉过他,“第一名”因故意伤害入狱又假释,她的老师殷唯教授自愿做他的心理辅导等种种细节。

  当时还在做复健的她,老老实实地说:“我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抱歉、去内疚。无论是躺在床上过这五年也好,待在牢狱中过这五年也好,我和他都是在为过错付出代价。”

  “大家都很痛苦,有必要拿来比较谁的痛苦更多一些吗?感同身受这种说法根本不存在。”

  叶子怕她有负面情绪,一再地为她深入剖析。坐牢不比昏迷,植物人是弱者,而有案底的人会受到社会轻视:“阿玥,也许你不喜欢听,可我还是要讲……”

  她知道叶子是为她好,声声刺耳,句句诛心,锻炼出她的钢铁意志。

  “这个社会不是看能力吗。他那么聪明,而我是很蠢的。”

  “能不能扭转乾坤,看各自的本事吧。”

  “他有殷唯教授,我有你,我们都很幸运。”

  后来桑叶子便再不提此事。

  闻人玥想自己和“第一名”估计不会再见。即使再见,也不一定会认出对方。因为她心里,确实没有为他留出一丝的空间。

  她只说对了一半,一开始她真的没有认出那个埋头看书的甜筒师傅是谁,笑眯眯地问他哪种口味比较受欢迎。甚至还在想,万一回到车上,小师叔又想吃了怎么办?

  小师叔只要一“下凡”,就会好促狭!反而是“第一名”将甜筒做好递给她时,终于喊了她的名字:“闻人玥,真巧。”

  从地狱里伸出来一只手,抹掉了窗上的雾气,将所有可怕的回忆都展现在她眼前。不堪重负,她惊得甜筒都脱了手。

  “拿好了。”他麻利地做了一支新的甜筒给她,“我听说你复健得很好啊,怎么好像手还不是很有劲儿?”

  闻人玥久不能言,好半天才道:“你怎么会做这个?”

  “坐完牢出来,不太容易找工作,只好子承父业,一边开雪糕车,一边自我增值,等机会吧。”“第一名”倒是很坦白,笑了一笑,又道,“我曾经对你说过的,我父亲是雪糕车司机啊。你当时还很雀跃地说,你最喜欢吃甜筒。我说好,带你去,而你就笑着说下一次,下一次,后来又说等毕业了再去。”

  她真的全无印象,否则绝不会下车来买甜筒!

  “现在终于有机会请你吃一支甜筒。”

  殷唯教授不愧是心理学家中的翘楚,将“第一名”的情绪疏导得很好,他竟可平静面对这颠覆他人生的红颜祸水。

  “如果我不那么无知、冲动……我在里面自修了两个硕士学位……我已经都放下了……你现在还好吧,我看你好像长高了……听殷唯教授说你恢复得挺好,我也安心一点……”

  闻人玥的手臂呈一种奇怪的僵硬姿势握着那支甜筒。

  “第一名”终于觉出了不对劲:“闻人玥,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

  “第一名”抬了抬眼镜:“那你记不记得我姓什么、叫什么?”

  闻人玥脸色苍白,嘶哑作答:“我现在记性不太好。”她做过记忆测试,睡了五年,真的把全班同学的名字都给忘光了。本来,那些嘲笑她、排斥她、戏弄她、疏远她的同龄人,她确实一个也不愿意多想。可是这两年里,桑叶子提到过他很多次,怎么突然就记不起来了?姓冷?还是潘?三个字……

  “恐怕你从来没有费神记过我的名字。”“第一名”彻底失望,“你从来都是叫我‘第一名’。”

  那不是昵称,那是代号。

  也好,恨也好,他总觉得她对自己会有一种态度,是倾慕与怨怼存在过的见证,可原来没有。

  “闻人玥,你的心到底要多满,才能连一个害你昏睡了五年的人都不能多放一会儿?”

  涂雪鸿坐下去继续看他的参考书,再不望这他曾深深眷恋过的女孩子一眼。他自省,仍有必要再去找殷唯教授谈谈。

  离开雪糕车的一刹那,闻人玥才发现自己是真的对不起“第一名”,对不起……涂雪鸿。

  无论于璧飞,还是涂雪鸿,悲剧的源头都是她。是她撩拨、放纵、屈从、将就,一步又一步,一次又一次,走错又做错。内疚与悔恨狞笑着伸出无数爪子,撕扯着闻人玥的心,逼她正视,里面满满当当的到底是什么?她大着胆子瞧了又瞧,那里面其实也没有她自己。

  聂未很快回到车上,脸色亦不好看。

  九百万人口的城市,只有一个故人,他不想她遇到,偏偏狭路相逢。

  此时此刻,斯情斯景,这位素以严谨果敢、睿智冷静为人称道的大国手,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

  她的欢快与坚韧多令人心折,她的哀伤与脆弱就多令人心疼。

  默不作声地开出百来米,他才唤她的名字:“阿玥,阿玥……闻人玥。”

  “啊。”她反应了许久,才轻微短促地回了一声,像是一颗苍白的肥皂泡,在阳光下噗的一声就破了。

  聂未看了闻人玥一眼,她仍捧着那支化得不成样子的甜筒,两只手被污得一塌糊涂。

  “扔了。”

  她略动了一动,说:“不能往车窗外面扔东西。”这种细枝末节倒重视起来了。

  聂未一把夺过来,瞅了个空子,甩出去。

  见那台“途锐”开得远了,一名身着便服的年轻男子才慢慢地走出藏身处。那藏身处不过是一个普通巷口,他却能深深蛰伏,连曾在海军服役的聂未都未能察觉。

  他腰背挺得笔直,手臂摆动有力,步伐矫健沉稳,英俊的脸庞上略有风霜之色,兼之额上靠近发际线处有一圈浅印,若是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常年佩戴军帽压出来的。久已未戴,那印子只剩浅浅一圈,但是衬在黝黑的皮肤上,仍然有些明显。他与聂未差不多高,亦微微弯下腰,俯下脸来,右手在雪糕车的柜台上叩了叩。

  “要什么?”涂雪鸿有气无力地招呼着客人。

  “涂先生,幸会。”客人抬起手来,朝茫然的甜筒师傅伸去,笑容沉静,“在下于璧飞。”

  闻人玥此刻的矫情过度,只因心如死灰。她本能地去翻包包,抽出湿纸巾时,聂未已经将沾了冰淇淋渍的手伸过来,机械地替他擦干净,她又去擦自己手上的污渍。

  等她整理完了,聂未又喊了数声:“闻人玥。”

  “啊?”

  他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我问你,想去哪里吃饭?”

  她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声音发颤:“我想回家。”

  “现在已经五点三刻,回家也要吃饭。”聂未记得她对烤肉情有独钟,“想不想吃烤肉?”

  既已陌路,为何还这样泄气?实在是太过于感性了。

  “我们去百帝园吃烤牛舌,怎么样?”他试图唤醒她那天的美好记忆,“闻人师妹?”这一声“闻人师妹”喊得闻人玥心尖一哆嗦,整颗脑袋几乎要垂到胸口上去。若是在夜幕下,若是喝了酒,她真是敢如此大胆。但现在夏日的白昼那么长,车在似乎永远不会落下去的夕阳下前行,正可以照亮刚刚撕开的那颗心每个阴暗角落。

  仰止园内的外公会跳出来大声训斥乱弹琴!

  “小师叔,我想回家。”然后她就紧紧箍着一对小臂,坐在那里不出声,整个人封闭成一团虚无。

  聂未也不再说话,开着车,时而瞥她一眼,眼中忧意愈甚。好在他常常面对危殆病人,养成了越紧急越能够冷静下来的性格。索性将车拐上了月轮湖边的一条环线,一圈又一圈地转。

  低着头的闻人玥,终于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色:“好像在兜圈啊……”她偷偷地望了小师叔一眼,眼内泛红,拼命地睁着。是不是小师叔不知道回去的路?那她来查一下好了。她轻轻地“啊”了一声,重又垂下头去。

  聂未冷冷道:“怎么了?想查地图,结果发现手机没带?没电?”

  闻人玥涩涩地回答:“没带。”估计也没电了。

  “我知道回去的路。哭出来就送你回去。”聂未淡淡道,“别掐自己了,不疼吗?”

  当然疼。哭可以止疼,疼也可以止哭。闻人玥一松开手,眼泪立刻争先恐后地从眼眶中涌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涕泗交流,美人形象尽毁。她哭得昏天黑地,根本五觉皆闭,不知时空流过,只恍恍惚惚觉得车终于停了下来,然后车门开了。

  她被半抱半拉地弄下车来,堪堪落地,便被一双臂弯抱住。

  聂未疼惜地摸着闻人玥的长发:“我叫你哭出来,不是叫你哭干了……”

  闻人玥号啕大哭。她曾经主动投入这清凉而又宽阔的怀抱,还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这一刻记忆全部回来。矢志不悔,但又深深绝望,不知道自己因何走到了这一步。

  如果她是叶子那样清清白白、洁身自好的女孩子,如果她是叶子那样读了好大学、好专业,有一份好工作的女孩子,如果她是叶子那样知书达理、身强体健的女孩子。即使外公不喜欢,她也一定要对小师叔表明心意。

  终于号啕变成了抽噎,两只被掐到又红又紫的手臂始终软软地垂在身侧。看她哭得几近虚脱站立不稳,聂未想也未想,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靠着我。”

  她白细的手指挣扎了许久,终于抓住了他的衬衣,依偎上去。

  聂未又轻轻地拍她的背,边拍边抚,好把她胸腔内的浊气都赶出来。抱了许久,拍了许久,她的抽噎好多了,但仍时不时呜咽一声:“这是哪里?”

  “月轮湖。你抬起头来看看。这里很美。”

  是聂今千挑万选的婚礼场地,当然很美。

  闻人玥抬起婆娑泪眼,果然看到一弯湖水,在夕阳下,清风里,粼粼地铺开去,与橙色晚霞相映成辉。

  脸上泪痕交错,她痴痴地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连呜咽声都停了,然后就打了一个喷嚏。

  环在她背上的双手紧了紧,随即松开:“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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