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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梦狂诗曲3》 作者:君子以泽(天籁纸鸢)

第三乐章

 

 
第5章 第三乐章I
国际象棋中,决定生死的棋子是国王。但最强的棋子,是纵横黑白棋盘的皇后。
 
*********
 
永远不会忘记五年前的那个春天。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闻名于世的日本樱花雨。美丽的花瓣大片大片飞落,带着香气这样奋不顾身地砸入泥土中,就像烟花一样短暂绮丽。在这片花雨中,一个清瘦的男子朝她转过身来。他的声音让她想起自己听过所有最平静动人的小提琴曲,他用平静的语调,向她诉说着一个有些忧伤的事实:“日本人喜欢樱花,是因为它们即便寿命短暂,也曾经灿烂动人过,带着死亡一般的美。”
他不像任何其他人,丝毫不惧怕她的冷漠,只是朝她伸出手,温和地说道:“初次见面,我是森川光。”伸手时,他肩上的披肩滑落到了手肘,风吹起他和服的腰带。他用那双看不见世界的眼睛,对她绽出比任何人都令人难忘的笑容。这简直是她见过最干净、干净得不可思议的人。
现在,除了眼睛变得明亮,他与那时没什么两样。他如此喜欢樱花,自然在这里的庭院也种满了樱花树。只是,现在已经过了樱花怒放的时节,失去花朵的点缀,樱花树在灰暗的天空像就像骷髅的骨节,被染成了深深的墨色。眼前这一幕与初次见面的场景重合了,明明神似,却有着完全相反的色调。
“对,我来了。”裴诗僵硬地回答着。身上所有的神经都像紧绷的弦,稍微触碰其中一条,就会全盘绷断,打碎这暴风雨前的宁静。
“去给小诗倒一点我才从日本带回来的茶。”森川光吩咐身后的人,始终没有一点恐吓人的口吻,却总是令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任务。然后,他快速扫了一眼桌面上的电脑,又看了看裴诗,面不改色地说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在附近找到了琴行。”裴诗回答得又快又简单,生怕对方发觉出言语中的不对劲。
渗透着铅灰的玻璃窗旁,有一朵荷花的水墨画。它的颜色是血红,因为太过鲜亮,不像是画出来的,倒像是生皮革制作的一般。这朵荷花衬着森川光的黑发和黑色和服,令它本身更加妖娆,令他的脸庞更加苍白且诡秘。
“小诗,从日本回来以后,我都没有怎么见到你。”他走过来握住她的手,想要把她揽入怀中。可是,她却本能地退缩了一些。他察觉了她的变化,却没有勉强,也没有疑问,只是顺着她的背慢慢抚摸了两下,像是在安抚一只不听话的猫一样。
终于,她开始感到害怕了,乖乖地靠在他的怀里。
“我很想你。”他的声音如同一把温暖的沙,回荡在她的耳边。
裴诗努力逼迫自己不要去想太多刚才看到的东西,但还是没有办法控制——森川光向她撒谎的原因,其实已经很明显了。多年来,他一直都向她展示了一种被家族逼迫的形象,老爷子做的很多黑事,他很显然也是看不顺眼的。在她心中,他一直都是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贵公子,哪怕是生在黑道家,也只是一个傀儡组长,有着最纯净的心。如果让她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其实并没愧对自己的身份,她一定很快就能猜出当年在伦敦伤她手的人是谁。
再说到那次事件,那个日程表是森川组的活动,与冢田组没有什么关系。所以,那个指挥手下过来断她手的人,就是森川光本人,而不是老爷子。即便老爷子是幕后主使者,森川光也是毫不犹豫地带头去执行了。
森川光的拥抱也是温柔的。依偎在他的怀里,她很快又想起,自己曾经对他说,钢琴是乐器之王,小提琴是乐器之后是非常形象的,因为钢琴只靠自身就可以模仿整个交响乐队的演奏效果,也可以为任何乐器当伴奏,像一个包容仁慈的君主;而小提琴尖锐而娇贵,只要一出现,就会夺走听众的注意,变成演奏的重心,单独演奏时根本无法为别的乐器伴奏,像一个挑剔傲慢的皇后。不过,虽然国王很温柔,却也花心,可以同时宠幸好多乐器,无论什么音乐在他的衬托下都可以变成天籁之音。可王后离开了国王,跟谁合奏都不及和国王合奏那么美妙,只能选择独奏。
他听了她的故事,只说了一句话:“如果你的手不好,我就永远独奏。我只和你合奏。”听他这么说,她竟没有一点防备,反而觉得很开心。
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对这个男人的信任,已经到了一种骨肉相连无法抽身的程度。即便最近开始怀疑他,心情变得焦虑了,那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也没有受到动摇
此时此刻,她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得像对夏承司那样,隐瞒一切,若无其事。但是,她能隐瞒什么呢?在他的面前,她已经没有任何秘密,就像是他手里的一颗棋子,被他时刻把玩着,不知道该摆在什么地方,该在什么合适的时候变成陷阱,让对方的棋子吃掉。
她防尽了所有外人,却从没想过要对这个人设防。现在如果没有了他,这么多年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是白费。
但这一刻最令人痛苦的并不是这些。
而是,自己是如此信任他。
天崩地裂的感觉几乎将她完全抽空。明明身体已经开始发抖了,但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感到他的唇轻轻落在她的发间,她终于受不了了,轻声说:“为什么要骗我?”
完全没想到,他的回答快得令人意外。
“因为,我喜欢你。”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同样,也听不出他的声音与之间有什么区别。她颤声说:“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
“如果一开始就告诉你,你还会相信我们吗?”
他说的是“我们”,并不是“我”。这句话让她竖起了全身的防备,推开了他:“所以,弄断我的手,是为了让我憎恨夏娜和柯泽,彻底离开柯家?”
“不。不论你恨不恨他们,都会离开他们。弄断你的手,有别的原因。”
“这个原因,你是不会告诉我的,对么?”
“嗯。”
“你知道我发现这一切以后,会消失在你生活中,对不对?”
“你没法消失的。”森川光笑了起来,“离开我,你根本没有办法复仇。靠一个人的力量,你想击败那么厉害的角色?”
“复仇……”裴诗喃喃道,“对啊,我都忘了,我之所以还能这么行尸走肉地活着,就是为了复仇啊。”
“小诗,你不是行尸走肉地活着,你还有我呢。”
“是,是啊,我怎么能忘了你呢?如果不是我想复仇,如果不是我心中充满仇恨,我怎么会弄被弄断手,怎么会遇到你呢?如果不是因为复仇,我怎么会失去那么多东西呢?”
即便是见惯大场面的森川光,也没能习惯裴诗这样情绪化的模样。他皱了皱眉头,神情严肃了起来:“小诗,我知道我伤害了你。但是,你手不能用的这些年,我也一直陪着你,在你康复的时候,我也……”
“也陪着我,也让我越来越相信你!”她提高音量,打断了他,“我在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从我知道父亲的死因之后,在我眼里谁都不是好人!可是,如果有困难,我会第一个来找你,当我在医院治疗好了手以后,你是我第一个想分享喜悦的人……森川光,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相信你?我甚至比相信小曲还相信你!!”
这时,之前被森川光指示的人已经请和服女子送来了茶水,那个人小声说道:“森川少……”
可是他话还没说完,森川光就随手抽出墙上的武士剑,掷了出去。只听见“当”的一声,那把剑插在他们面前的木地板上猛烈摇晃,闪着寒光。女子吓得手一抖,摔碎手中的茶盘,花容失色地跑掉了。那个属下也很识相地迅速关上了门。
经过这个缓冲,裴诗所有的愤怒已经烟消云散,反而转化成了悲痛,令她热泪盈眶。但她强忍着眼泪,没让它流下来,反倒是把嘴唇都咬得抖了起来。看见她这样,他觉得心都碎了:“都是我不好。小诗,以后我一定会补偿你……”
他走上前去,想要再次抱住她,却被她一手推开。
“不会有以后了。”她扔下这句话,冲出门去。
这个夜晚下了一场暴雨。闪电像是受惊的彗星刺破天空,雷声隆隆得穿梭在天地之间,裴诗坐在卧室的床上,浑身被淋湿得很狼狈。显示着森川光名字的手机一次次震动着她的床,她也从没低头去看过手机一眼。狂怒的雷电并没有令她感到丝毫恐惧,她只面对着窗外,面无表情,任凭惨白的光像相机的闪光灯一样反反复复在自己全身徘徊。
这一切,真的能怪森川光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音乐之于她已经渐渐偏离了梦想。
不能演奏曲子的这几年,被剥夺了左手的恨意,就像乌云一样,日以继夜地吞噬了那种对音乐像是孩子喜欢童话一样的感情。这一份单纯,只有在她手康复的那个夜晚,才回光返照了一次。
从此,只有复仇。只剩复仇。
复仇之火和真爱的热情太像,早就已经把她麻痹了。令她以为,自己也与那些伟大的音乐家一样,一直在发自内心地爱着音乐。
然而,写不出有感情的曲子,演奏不好非炫技型的曲子,这些是旁人的偏见吗?不管是拿着小提琴,还是擦拭小提琴的时刻,有哪一刻,她没有想着如何走下一步棋?这样的人,真的能写出令人落泪的美妙乐曲吗?
虽然是她自己选择走向这条路的,但引领她、误导她走过来的人,却是森川光。他从来没有试图平息过她的恨意,只是贴心地陪着她,让她看见可以复仇的希望。
裴诗看了一眼床上手机不断闪动的屏幕,“光”这个字还是在不断闪动。
光……这个恶魔,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
她闭上眼睛,把手机翻了过去。但是,刚好又想起他说的一句话:“既然小提琴让你如此痛苦,不如不再继续。”
其实,会不会有这样的可能呢……她写不出曲子,也有可能并不是因为受了心情的影响,而是她确实写不出来?被复仇蒙蔽了眼,或许只是为自己没有才能找的借口罢了。甚至,她并不是发自内心喜欢着音乐,只是因为想念父亲,所以想要继续做他热爱的事?再看看现在自己在音乐前方的道路,不上不下,只写了一些炫技曲,之后就无法再往更高的造诣发展了——从十来岁开始,她就一直是这样。那时候,她还没想过要复仇。
或许,偏执的人是她?其实她并不适合音乐?
只是没有才华而已——要承认这一点,真的有这么难吗?
如果她能放下对森川光的断手之恨,放弃小提琴,一心复仇,甚至连仇也不报了,是不是一切就会变得简单很多?这样的念头,只是靠设想一下,就有一种大松一口气的感觉。
这么多年以来,或许是把自己逼得太累了……
 
*********
 
坚持一件事是非常困难的,放弃一件事却易如反掌。之后裴诗真的就再也没有碰小提琴,也没有写曲子。收到《Nox》销量增加的分红,也没有令她有再去接触音乐的冲动,只是把这些钱全部转给了裴曲,因为他说需要律师费。然后,他就继续与夏娜周旋,并没有留意到她的改变。此后,裴诗到外企面试得到通过,开始进行会计的实习工作。森川光找了她几天以后,她告知对方让自己冷静一段时间,对方就变得安静了很多。
她意识到,在自己不接触音乐的日子里,自己似乎变得比以前会说话了,人缘也因此变得比以前好得多。在每天朝九晚五配合加班的情况下,她经常累得没有力气去想其它的事,即便再在新闻上看见仇人的名字,也不会有太大的情绪起伏。过去那种被世界孤立的感觉,也渐渐变得不再明显。
终于她开始觉得,在芸芸众生中,当一个普通的上班族,过着平凡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好。
直到一天,Tina约她出去吃晚饭聊天。这种纯聊天的邀请以前裴诗是没多大兴趣的,但这一回竟也欣然同意,并且还真的能和Tina把话题接下去。Tina发现了她的改变,而且很大方地夸道“诗诗真是越来越有人情味了”,在她面前也自在轻松了很多,吃甜点的时候竟还刷起了微信朋友圈。裴诗正在为她添茶,却听见她“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怎么了?”裴诗放下手中的壶。
“这这这,这简直是太假了啊。”Tina把手机举起来,给她看上面的照片。
那是一组女孩子跳芭蕾的照片,虽然没有拍到正脸,但照片上女生的身材很好,姿势在裴诗看来很专业,在地上撇叉并把头埋下去的动作也很柔软,就像那些剧院海报上的芭蕾舞者一样。配着这组照片的文字是:“今天穿了漂亮的裙子,这几个动作看上去很简单,实际很不容易哦。不过,是不是有了一点点《天鹅湖》里公主的感觉呢,(*^__^*)嘻嘻……”裴诗看了半天没看出问题,只是疑惑地看回Tina。Tina却好像根本没有指望得到她的任何答复,反复翻着那几张照片,然后撅着嘴说:“她这跳得都是什么啊,你看这撇叉的照片,一看就知道是故意找好角度拍的,她根本压不下去。”
“这是什么人?”
“哦,我一个朋友,她是三个月前才开始学芭蕾的。现在才跳到这种程度,就一直发这些照片来雷人。你看看底下这些虚伪的人,一个个还赞美她跟什么似的,就没人能看出来她其实是新手吗?”
“我不了解芭蕾,所以就我来看,这些照片也还蛮不错的。”
“不是!不是!”Tina激烈地摆摆手,“芭蕾这东西就跟你的小提琴一样,是要从小开始学的,这样才能培养很好的基本功、柔韧度和力度,如果是成年以后学,都已经太晚了。”
“或许这个女孩只是喜欢而已呢。”
“她只是为了学来摆pose给别人看吧!”Tina又不开心地撅撅嘴,放下手机,想了想又打开来,在对方的照片下面留了一句话。不过多久,她更生气了,整个脸都扭了起来:“哇,这女人太恶心啦。我跟她说‘没有从小大的基础训练,柔韧度不好,是很难学好芭蕾的’,结果她居然说‘我练瑜伽,身体柔韧度也还好,老师说我进步很快呢,总之,开心就好啦’。回复这么长,是受到刺激了吧,呵呵。”
其实就现在这个状况,更受刺激的人再明显不过了。裴诗笑了笑,继续倒茶:“你好像很了解芭蕾。以前学过吗?”
“那是当然了!”Tina挺了挺胸,有些自负地说,“我从三岁就开始学了,一直学到去英国前。”
“那为什么后来没继续了呢?”
“本来我去英国是想继续学的,还以后打算去读专业的学校。但家里人说,芭蕾舞者没有什么前途,可以把跳舞当乐趣,学成专业没有必要。我们家就我一个孩子,他们更希望我学一点有用的东西。而且,到了伦敦,人才济济,大家都在读金融、经济、管理、会计,根本就没有什么艺术生,我就随大流填了经济。而且,也不是很想和外国老师学舞蹈,所以连课下也没有去学……”说到这里,她又愤愤地看着那些照片说,“但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从wWw.xiAoshUotxt.net小跳舞长大的,怎么都比她强啊。”
这还是裴诗第一次看见Tina如此动怒的样子,她不由觉得有些好玩:“看得出来,你很喜欢芭蕾。”
“我才没有!爸妈说的是对的,舞者是没什么前途,吃青春饭的而已。有时间当爱好不错,不过现在我也很忙,没时间练啦……”
裴诗却完全不信她,吹着茶水摇摇头:“如果喜欢什么事,可不要去想‘等以后有时间了去做’。你若这么想,一辈子都不会有时间。”
“都说了,我不喜欢芭蕾啊,只是被逼着学了这么多年,一眼就能看出菜鸟是什么样的。就打个比方说,这女生上第二节课就拍穿芭蕾舞鞋的照片了。这就是速成班啊。真正的芭蕾是什么样,他们懂吗?那是一两年都没办法换上芭蕾鞋的,只能穿那种白色的软鞋。因为在真正踮脚尖跳舞之前要练的东西超级多,就下腰劈腿撇叉都得连续上好几个月,根本没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跳舞。等穿上芭蕾鞋以后,更是噩梦的开始啊……”她挥挥手机,“她还《天鹅湖》,还奥杰塔!奥杰塔这个角色是多少舞者练到脚趾流血人休克都抢不到的角色,她这样说,真是在侮辱《天鹅湖》!”
一口气噼里啪啦说了这么多,Tina喘了几口气,看着餐桌对面静默的裴诗,愣了一下,眼泪涌了出来。她赶紧捂住脸,低下头去:“对不起,诗诗,我今天真是太难看了……”
“没事的。我懂。”
“不,你永远不会懂。像你这样能够一直坚持梦想并且完成梦想的人,是不会懂的。”Tina埋头抽出纸巾,飞快擦拭着眼泪,“以前练舞练到哭的时候,我经常偷偷发誓,只要爸妈一放松监督,就绝对不再学了。后来,他们也真正劝我不要学了。可是,听了他们的话,我现在又真的变成很厉害的人了吗?还不是在他们的公司上班,拿着很少的工资和很多的零花钱,过着天天和朋友吃喝玩乐的生活。我不觉得现在的自己,会比一个贫穷的舞者更加出色。”
“……Tina,我一直以为你是很快乐的。”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会比拥有梦想更能令你快乐。”她低调而飞快地擦着眼睛,但还是没有办法止住更多的泪水,“但是,比梦想更重要的东西,是坚持。如果你努力了却看不到希望,只是有可能失败。可如果放弃,那就是一定失败。如果当初没有放弃,就算我朋友跳得比我好,我也不会这样生气的。恨就恨在,我明明已经学了这么多,却要在停滞的状态下,看着别人带着梦想一点点开始,一点点变得更好……哈哈,真像龟兔赛跑呢。”说到最后,她破涕为笑,有些自嘲。
裴诗其实心情很复杂,但还是用笑容掩饰过去了:“你的联想力真好,不愧是八卦女王。”
“这哪里是八卦女王了?应该说,放弃的梦想就像折磨了你N年的劈腿前男友。当你看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尤其是对那女人很好的时候,会觉得特别愤怒;但是,你要身边有个新男友,哪怕他很丑很穷,只要你爱他,你也是幸福的。”
裴诗扶额:“我真的服了你了。”
“厉害吧,这才是八卦女王!”Tina哈哈大笑起来,一如既往。
与Tina用餐结束后,裴诗没有坐车回去,而是老远地走路回家。听见Tina讲到以前练芭蕾的过去,她知道Tina肯定吃了很多苦。因为,相同的苦她也吃过很多。不,应该说,她吃的苦,肯定比Tina多多了。这两个月来,她一直认为,为没有生命的小提琴付出这么多,很没有必要。人生应该是简单、快乐的,不该再给自己找麻烦。
可是,如何也忘不掉Tina的眼泪。
——如果你努力了却看不到希望,只是有可能失败。但如果放弃,那就是一定失败。
——没有什么比坚持更重要。坚持梦想,比梦想本身更重要。
她何尝不是和Tina一样,是在还是个小朋友的时候,就被父亲把着手,握住了琴弓。她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梦想,自己拿着小提琴,演奏着亲自谱写的交响曲,站在万众瞩目的世界舞台上。
 
回家以后,她发了一封邮件到英国,没想到当晚就收到了回邮。然后,她订了一张飞往伦敦的单程机票。
 
 
 
第6章 第三乐章II
可以说,英国最值钱的是阳光,最不值钱的是雨水,最变化莫测的是天气。而且,它的阳光就像这里的夏季一样,寿命短暂,毫不刺眼。
在这个懒洋洋的周末,阳光也不紧不慢地穿过雨后的高空,镀在伦敦六区的一座都铎式教堂上。这是理应朝拜的日子,但在闹市区外的地方,人通常不会太多。裴诗才淋过一场雨,从教堂的方向穿过马路,在对面的别墅前举起了手,却迟迟没有按下门铃。
“看来柯同学到现在也依然拥有敏锐的洞察力,猜到主人可能出去了。”
听见身后的这个声音,她仿佛是备战的士兵,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周老师好。”
站在她身后的男人大约有七十岁,衣着典雅非凡,身材却瘦得要命,这令他看上去像是个穿正装杵拐杖的胡桃夹子。他头发已经全白了,圆形的金丝眼镜后面藏着不符合他年龄的桀骜双眼。他出生于四十年代香港,年轻时曾经一度风云于亚洲古典音乐界。在他的时代,裴绍还只是一个只会读五线谱连大字都不认识的小肉包子。那时,连香港豪门出身的制片人给他倒库克,他都可以先和别人聊上半分钟,再捏着细细的杯脚把杯口朝对方的位置偏一偏。他是用音乐沟通人类灵魂的大师,却对一切人类的感情与沟通丝毫提不起兴趣。裴诗的偏执与傲慢他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也是由于这种个性,他的地位并没有持续太久。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之后,他带着家人逃到了伦敦,但由于对方的压制,此后也就再也没有东山再起过。他叫周派德,如果不算裴绍,是裴诗的第三个小提琴老师,也是她在英国的第一个老师。
当时她还叫柯诗,他给她授课的时间不长,几乎每堂课都不欢而散。她知道他年轻时是个什么人物,但在那个年轻气盛的柯诗眼里,先别说没人能超越得了她的父亲,她觉得自己就是个人物。那时,她的水平已经很厉害了,英皇演奏级考试对她来说就跟玩似的,几乎所有老师、考官、评委都不会为难她。只有他,丢下了她有史以来听过最恶毒的评价:“你都拉到这个程度了,以前老师难道从来没告诉过你,什么叫音乐的色彩吗?看你性格这么冷傲,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所有感情都投入到了音乐里去。结果,你拉出来的音乐也是空的。这么说,你这个人就是完全没感情了?”
听了这句话,她光荣地变成第一个炒掉他的学生。他们的交情,更是在两年后她从其他老师那练了一手好功夫回来跟他炫耀时,被他一句“难听”彻底斩断了。
“等着吧,下次见面的时候,我的名气绝对已经在你当年之上了。”这句话并不是她的内心独白。因为太过愤怒,她真的这么告诉了他。
所以,来伦敦前发邮件给他的晚上,她已经做好了被他辱骂至死的准备。
但周派德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只是轻哼了一声:“一点没变,还是老样子,成天拉长了脸。”
“谢谢周老师,周老师也还是老样子呢。”她的语气可是一点感谢也没有。
“I take that as a compliment.”家门没有锁,他用拐杖的底部直接推开了门,“你才从国内过来,淋这么大雨,不怕生病?回去记得吃点药。”
他家里和当年没什么区别,进门的第一个房间依然是英式书房,有钢琴、壁炉、装满硬壳书的书柜、铺满房间的长毛地毯。走廊的尽头,则是一个被茂密植物包围的玻璃房。玻璃房的墙上挂着古老的牛皮纸五线谱和宫廷交响乐画像,中间的桌子上放着热腾腾的下午茶和国际象棋,一侧摆放着一个笨重的旧式小提琴架。周派德走过去为她倒了一杯红茶,然后与她面对面坐下。
“所以,你还是老问题。”他说话慢悠悠的,往红茶里加糖的速度却不慢,“没办法让感情在音乐中释放出来。”
“……释放?”裴诗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是这个问题?”
“我的问题,难道不是音乐里没感情吗?”
“你当时挑战我的时候,可不像个感情平淡的姑娘。”他扬了扬眉,埋头喝了一口红茶。
他这话令她顿时感到羞愧万分,连头也低了下去:“对不起,周老师。”
“对不起?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如果一个学生连超过老师的勇气都没有,那这学生我还宁可不要了。你当时的挑战是对的。”留意到她好像放松了一些,他也放下了茶杯,“其实你的演奏我都看过,问题是还在,但演奏方式已经不像当年那样目中无人了。人多的时候,你还是会有些紧张。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
她叹了一口气:“这样你也能看出来。”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带着些许不屑一顾:“其实会紧张是好事,说明你开始在意他人的感受了,变成熟了。这样一来,只要你能处理好音乐色彩的问题,把感情重新融入到音乐中,也不是太难的事。”
“那……我该怎么做呢?”
“现在最困扰你的问题是什么?”
裴诗怔怔地想了片刻:“我觉得自己的力量非常有限。”
“力量有限,就是音乐色彩的问题吗?”
“这只是一部分。另一部分是,我没有什么背景和经验。”她垂下头沉思了很久,还是把真心话说出口了,“还有,我是女的。”
“这话说得好像是只有你一个女生在拉小提琴一样。”
“没错,现在已经有很多的女性小提琴家了,像国内的夏娜,欧洲的Ricci夫人,但最最顶尖的音乐家,能够做出改变历史壮举的音乐家,却总是男人。”
“那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觉得是因为人们总有一种思想,觉得女人不应该走太高,不然会受到社会的排斥。就连很多女性自己也认为,女人的主要职责是照顾家庭,而非改变世界。只要你是女的,就总有人会说‘你没必要这么累’‘你该找个男人来靠’,久而久之,你自己也会有放弃的念头。”
“那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虽然音乐和性别没有任何关系,但人们在看待音乐家的时候,总是会把这个人的身份地位性别与音乐联想到一起。那么,我如果再想继续往上走,就会变得非常困难。”
“那颜胜娇呢?她可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演奏家之一,而且,她还运营了国内最大的古典音乐公司。”
听见这个名字,裴诗的心骤然一紧:“她付出的代价可不只是在音乐上的努力。”
“你认为男人付出的代价,就只有音乐上的努力了么?”
裴诗说不出话来。但颜胜娇的代价她是清楚的,已经远远超过她的承受范围。见她又开始胡思乱想,周派德继续说道:“我不知道颜胜娇付出了什么,但是你绝对不需要像她那样。因为,你比她有才华多了。”
裴诗倏然抬头:“是……真的吗?”
“从什么时候起,你开始这么不自信了?”周派德先是露出了惊讶的神情,然后无奈地摇摇头,指了指面前的国际象棋,“你看看,这就有一个例子。”
裴诗一头雾水地看着那个黑白棋盘。周派德拿起黑格上插着十字的棋,轻轻晃了晃:“哪怕不下国际象棋的人都能猜到,最重要、最权威的子是King。”他放下了“王”,拿起旁边白格上和王一样大的棋:“但不下棋的人绝对猜不到,国际象棋里,最强的子,其实是这盘旗里唯一的女人,Queen。”
他用“后”在棋盘上横着、竖着、斜左、斜右划出一个英国米字旗的形状,缓缓说道:“这么多子里,只有Queen可以纵横棋盘。”
最后,他把这颗棋放在大理石棋盘的正中央www.xiaoshuotXt,net,所有旗子都眺望着的方向:“未知,其实比权威更可怕。因为,没人知道她下一步会怎么走,会走多远。”
 
*********
 
和周派德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裴诗就离开了。但刚走出他家没多久,天气竟然又一次大变,大雨倾盆而落。以前在这里读书的时候,同一天内淋两次雨对裴诗而言并不是什么奇闻,但是,她最感到后悔的就是没有听周老师的话,回去吃一点药预防感冒。因为,当天晚上她就发烧了。而且,她的住处是短期租房,在没有人照料的情况下,这烧最终烧得她险些一命呜呼。
原本想靠吃开医院的药来解决问题,现在看也完全行不通了。她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只用仅剩的力气拨了999,请救护车直接把自己送到了医院。
医院检查出来的结果是得了肺炎。裴诗差一点气晕过去。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和英国的感冒犯冲——只要在这里得了感冒,就一定会发展成其它重病。几年前是肝炎,现在又是肺炎。
而更加巧合的是,这家医院,刚好是她治疗肝炎的那一家。当年,她在这里接受了活肝脏移植手术。
这一回,她下定决心不能像以前那样懦弱,无论如何都要医院给出那个匿名捐肝者的姓名。护士见她病成这样还惦记着这么多年前的事,总算妥协了一些,说会向医院申请批准公开。
考虑到抗生素的因素,英国的医院一般不让病人输液。所以,感冒的病人也都是开了药就会离开。但这一回裴诗得了肺炎,并发症状也很多,医生就让她住院观察病情。护士非常贴心,在给她送了药以后,还开玩笑说,原来你是小提琴家,难怪胃会不好,很多艺术家都不会吃饭。裴诗蜷缩在床上,眼睛胀痛,除了回答“嗯”,再没有力气说别的。
住院的这个夜晚,雨也没有停过。天是灰色的,楼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医院里老人的眼也是灰色的。就连雨点,也像是被时光磨损的灰色钱币,湿淋淋地浇在这座古老的资本主义国度,落满了屋檐打碎的声音。伦敦太遥远,太寒冷,就算是夏季,也让人感受不到太多的热度。裴诗咳了几声,越过上方满满的输液袋,望着外面如星点般落下的雨。这时,一个声音传入她的耳朵:
“A girl who’s so young like you shouldn’t be sick like this.”
她意识到是同房的病人在说话。她转过头去,但因为有帘子隔离,看不见对方的脸。从刚才那句话不难听出,对方是一个英国女性,大约四五十岁。她正想问对方是否在和自己说话,那位英国女士已经继续说道:“Health is not valued till sickness comes. You should have taken care yourself a lot more.”
这一回,裴诗不仅从她的口音中听出了她的国籍,还从那种清晰优雅的吐字中听出了她的教养。
“Thank you. I just haven’t been living here for a long time, am not very used to rains now.”
“Where do you live?”
“China.”
“Oh I see.”那边的女士短暂沉默了几秒,又缓缓说道,“That’s a lovely country.”
两个人就这样继续聊了下去,不时总有人停下来咳几下。裴诗得知这个英国女士是一个律师,也是得了肺炎,但持续的时间很长,情况比自己严重多了。虽然才刚认识,但她已经知道,这位女士是她最喜欢的英国人类型,谦逊有礼,温文儒雅,但没有一点他们最擅长的虚伪。这位女士似乎也很喜欢她,尤其是听说她一个人跑到英国来寻找恩师,就更加欣赏她的勇气了。
聊着聊着,隔壁病人痛苦的哭号声传了过来。在医院听见这种声音,令人又害怕又担心,身边的女士听了以后,长叹一声,说这时候如果有爱人在身边,肯定会好很多。然后,裴诗又得知她原来是一个寡妇,丈夫在两年前去世了,与她父亲的忌日只差四天。但是,丈夫并不是她最爱的男人。她开始责备自己,觉得现在会一直生病,很可能就是当年做了一件会遭报应的事:她曾经深深爱过一个有妇之夫,在他喝醉的时候,她偷取了他的精液,到医院令自己人工受孕。得知她怀孕以后,那个男人真的以为是自己做的,于是离开了妻子与她在一起,保证会对她和孩子负责。可是到最后,他还是知道了事实的真相。他永远离开了她。
“My whole story was pretty boring, and I deserve this.”到最后,她只是自嘲地笑了两声,意味深长地说道,“However, If you’re in love with someone one day,you have to tell him. Being sad is better than being regretting.”
此后她感到十分不适,吃了药,与裴诗打了招呼就睡觉了。听了她的故事,再看着外面的雨水,裴诗忽然很想念自己的家人。同时,那个男人冷漠的眼睛也浮现在了她半醒半睡的回忆中。有好几次,她都觉得外面雨停了,自己从爬起来拿手机,发消息对他说:“其实,我喜欢的人是你。”然后他很快回复:“我也一样。”
当自己都被心跳声吵醒了,她才意识到这不过是一个梦。医生不知什么时候拔掉了输液管,但自己高烧没退,心跳剧烈得干扰了呼吸,外面的雨也一直没有停……
原来,梦真的与现实相反。
她咳了两声,转过沉重的身体,继续睡觉。
 
*********
 
与此同时,中国已是凌晨三点过。三亚海边一幢别墅的阳台上,温暖的夏风吹得纱帘翩翩起舞。夏承司移动鼠标,翻阅着Mac上公司交易的Excel数据。眼前的女友哭得几乎跪在地上了,但他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甚至没有抬眼看她一次。
“是,是我做的又如何?我只是想给裴诗一点教训,根本没想过要弄死她啊。淹死人是多大的罪,我怎么可能去做这么蠢的事,就算这样你也不肯原谅吗?”韩悦悦的声音沙哑至极,但即便在情绪这样激动的情况下,她也没敢提高一点音量。
夏承司像是完全没听见她说的话一样,只是把表格上一个错误的数据用红色标记下来。 
他的冷静已经令韩悦悦彻底崩溃了。她握紧双拳,双手抖得几乎把指甲都嵌到肉里去:“你以前的女友说你是个冷血动物,我还不相信,现在我完全信了,你根本就不在意别人的感受!我对你的好,你真的一点看不到吗?”
他把表格放到邮件里,发给了犯错的经理,留了两个字:“重做。”
“我早就发现了,你根本就没忘记裴诗。从她去英国之后,你的电脑上就一直有伦敦时间。既然这么喜欢,那就去追啊,那还跟我在一起做什么?”
他关掉邮箱,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你的房间在隔壁,明天早上就有司机送你去机场,你可以先回去。”
“我真不敢相信,因为我想教训她一下,你就这样对我。”韩悦悦哭得很委屈,但眼光渐渐变得怨怼起来,“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你有没有想过我才是你的女朋友?”等了半晌没听见他回答,她再也无法忍受了,抛出一句话:“既然你这样对我,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了……我要跟你分手。”
“那就分吧。”他没有思考,直接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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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裴诗察觉烧稍微退了一些,想要按铃叫护士来看看。但是,人还没坐起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他的亚裔助理已经进来了。她坐直了身子,有些虚弱地说道:“I think the fever has gone……”
医生翻了翻手中的文件,看向她:“Miss Pei, right?” 
“Yes.”
医生看了一眼身边的助理,朝他点点头。助理拿着文件向她走来,小声说:“裴小姐,关于您手术肝脏捐赠者的资料……由于我们术前和他签过协议,所以不可以向您透露他的姓名,否则我们医院得负全责。”
裴诗觉得很失望,但对方都这么说了,自己也不能勉强他们。她想了想,说:“那能不能告诉我他的其他资料,例如年龄,外貌,工作什么的……”
“这是可以的。他在我们这里做过体检,我可以尽可能提供给你其它资料。”助理翻看着手中的档案,“当时他二十二岁,身高是6.2英尺,体重163磅,血型A,在伦敦大学商学院读硕士……他血压偏低,没有遗传病……”
裴诗并不习惯英国计算身高和体重的单位,但听到他的年龄和学校以后,忽然紧张起来。她在心中默默换算了一下英尺与厘米,渐渐地,感觉心都快跳到喉咙了。她打断了助手:“他是哪里人?”
“呃,他拥有英国和美国双国籍,但有一个中国姓氏。看他的脸孔,我又觉得他有一点像东亚人,又有点像高加索人……你等等,我可以盖住他的生日和名字,给你看他的照片。”
裴诗眼前豁然一亮:“我……可以看吗?”
“可以,不过不可以拍照。”他小心地找出便签纸,黏在档案上以盖住部分文字。
这时,他身后的医生也说话了:“It would be perfect if you know this kid. This is mainly on the fact that half of his liver is in your body.”
“肝的再生能力很强,但切除一个健康肝脏的二分之一,也是非常伤身体的。”助手禁不住摸摸自己的腹部,吁了一口气,把档案递给她,“你看看你认得他吗?”
虽之前已有心理准备,但看见档案的刹那,她还是彻底僵住了——照片上的男生刘海偏长,微微皱着眉,就是脸孔还很青涩的夏承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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