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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梦狂诗曲3》 作者:君子以泽(天籁纸鸢)

第十一乐章

 

 
第21章 第十一乐章I
一个人的皮肤紧绷程度,往往与其莽撞程度成正比。
 
*********
 
出事的人是夏娜。夏承司把那条新闻反复读了几遍,发现曝光的内容基本属实,只是不知这么久的秘密为什么会在多年后被公开。又过了一会儿,他接到了夏娜的电话。电话那一头的妹妹哭得就像在生离死别一样。他知道她脾气一直很骄纵,抗打击能力很弱,也没什么情商,但记忆里她哭成这样的时刻,只发生过在他和父亲闹翻出国留学那一日。被媒体抨击只是一部分理由,她会痛苦成这样,到底还是因为这件事揭开了她心底最深的伤疤。
夏娜杀掉的人,是夏明诚的一个情妇。那个女人长得是真漂亮,大眼睛小细腰,青春无敌,皮肤白嫩得跟婴儿一样。她十八岁认识夏明诚,死掉那一年也就二十不到。发现她和父亲关系的时候,夏承司十五岁。因为她年纪小得已经突破全家人的承受能力了,郭怡在家天天哭成了泪人,所以夏承司找夏明诚争执过不下十次。夏明诚已经没能力打长大的儿子,只是淡淡地扔给他一句“大人的事小孩别管”就对此置之不理。闹了很多次后,夏明诚干脆直接把他送出国,眼不见心不烦。刚好,夏承杰也出国有一段时间了。夏承司一走,家里就只有郭怡、还在读小学的夏娜和夏承逸。这一下夏明诚更加肆无忌惮了,逢年过节都不再回家。他们在一起的第二年,郭怡就在夏明诚的公文包里翻到了两本办好美国签证的护照——是夏明诚和情妇的护照,签证有效期都是两年。美国的签证有效期都是一年,他们为什么要办两年?而且还是一起去。郭怡渐渐有了不好的预感。
郭怡确实已经青春不在,与着年轻的情妇比,少了很多优势。可是,一个人的皮肤紧绷程度,往往与她的莽撞程度成正比。就在郭怡独守空闺的又一个中秋过后,这个十九岁的女孩竟然挺着大肚子来到了她家里,轻佻地在她面前挥了挥手中的护照:“这,是你老公给我办的护照。”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这,是你老公和我的宝宝。马上我们就要一起去美国生宝宝了,你呢,就做好离婚的准备吧。夏太太。”
郭怡是很传统的女性,她的思想几乎与古代的皇后差不多了。只要想到这情妇肚子里的孩子是夏家的后代,她就没法把对方拒之门外。她请情妇进屋坐下来休息,然后把夏娜和夏承逸都抱到了二楼的卧室。那个情妇却毫无廉耻心,挺着大肚子招摇地走上了楼梯,还顺带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这房子住得开心么?如果已经习惯了,以后要是不能住了,那该怎么办呀?”
郭怡知道自己应该端好架子,但自从夏承司离开,家里连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长久的压抑和寂寞,还是令她当着情妇的面就哭了出来。而这一幕,完全被偷偷拉开门缝的夏娜看在眼里。她那时也有十三岁了,清楚明白这女人就是爸爸不回家哥哥出国的理由,怒火瞬间燃烧掉了她所有的理性。她放下抱住她的夏承逸,飞奔过去,狠狠推了那情妇一把:“不要脸的狐狸精,不准你伤害我妈妈!!”
然后,那个年轻的身躯,就这样像个庞大的面团一样从楼梯上咚咚咚地滚了下去,伴随着情妇的惨叫声,最终抽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那是夏娜人生中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血,就像是一朵逐渐长大盛开的红莲,把尸体托了起来。救护车把伤者送到医院后,那也是夏娜第一次如此心慌意乱地,亲眼看着心电图慢慢变成一条直线。孕妇抢救无效,连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在医院停止了呼吸。
因为夏娜当时年龄尚未超过十四岁,所以不能判刑。父母那边,夏明诚利用关系也妥善处理掉了。他用仅仅一百万就塞住了情妇家人的口,又收买了媒体让他们不要曝光此事。为了不让夏娜在家里有心理阴影,也是顺带避避风头,之后他们把夏娜也送到了英国去。
原本谁都认为夏娜结婚以后生活就会平稳很多,但是也没人能猜到,这件事居然被翻了出来。如果是其他人,十来岁的孩子误杀父亲情妇,这应该不会引起太过分的谴责。但夏娜之前已经臭名昭著了,再加上这一起命案,情况更是比之前要糟糕百倍。
开完会以后,夏承司安排人去和媒体交涉,尽量减少舆论对夏娜的伤害,然后去夏娜和柯泽新家探望安慰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回到自己家里。
当然,这件事对裴诗没有什么影响。趁着夏承司早上去上班的空隙,她已经在他家里找到了笔和纸,打印了几张五线谱,开始谱写“夏梦”协奏曲的交响乐版。她早上起来时突然来了灵感,觉得在这首乐曲里增加单双簧管、大号等等乐器,肯定会更加壮丽辉煌。
因此,夏承司推开卧室的门,看见的第一个画面并不是躺在床上性感万分的女友,而是坐在写字台旁边奋笔疾书的作曲家。她写写停停,不时撑着下巴,看向窗外快节奏的城市和丛林般的高楼,但是,她的视野好像从洪荒时代一直穿过了十八个世纪,最终停留在了那个最浪漫的时代,就像是翻看了一本记载了千年智慧的历史书。在她面前的五线谱世界,仿佛有一块摩西口中的纪念碑,它朴素而原始,没有被钢铁碰过。她小心地用笔尖在上留下痕迹,逐渐用青春年华把它打磨成璀璨之石……
又过了半个小时,她才终于放下笔,伸了个懒腰,回到现实生活中。她拿起手机给夏承司发了一条短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可是身后立刻响起了微信的提示音。她转过头,发现他正坐在床头看手机,膝上放着Mac。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还没到午饭时间,不要笑得那么奇怪。”夏承司抬眼看了她一下,回了最后一封工作邮件,把Mac放在床上,“过来。”
对话似乎显得很多余。看他站起来,她立刻雀跃地冲过去抱住他,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吊在他高高的身体上。她发现自己还是不大会表达自己的情感,无论怎样都说不出“我好想你”这样的话。毕竟,他们不过几个小时没见而已。
中午他们吃了他带回来的食物,然后就在房间里待了一整天wwW.xiaOshuo txt.net。他虽然还是酷酷的,她却明显能感到,包围着两人的气流也产生了化学变化。亲吻、拥抱的感觉也不同了,就像是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她可以不再像过去那样拘谨,轻轻松松地坐在他的大腿上,缠着他的脖子,看他电脑上那些她完全看不懂也没兴趣的新闻;也可以想亲他就亲他,想摸哪里就摸哪里;更可以随时变成一个捣蛋鬼,时不时咬一下他的耳朵,干扰他的注意——当然,被扑倒两次以后她决定不再做这种事。
傍晚时分,裴诗接到一通电话。手机上显示的是柯泽的名字,传过来的声音却是夏娜的:“裴诗,你看过新闻了么?”
“哦,有看到,怎么了?”是夏承司告诉她的。知道来龙去脉以后,她觉得在这件事上,夏娜其实有点可怜。
“向媒体透露这个秘密的人,是你弟弟。”
“理由?”裴诗怔了一下,但立刻就保持了高度怀疑态度。她对夏承司指了指门外,拿着手机出去继续通话了。
“上次和你的官司就是他闹大的,这一点还不显而易见吗?”
“不好意思,我弟弟对你有没有杀过人是没有兴趣的。当时把官司的事情闹大,是因为气愤你偷走我的作品,还有你对他做过的恶心事。”
长时间的寂静过后,夏娜缓缓说道:“他都告诉你了?”声音有些发抖。
“对。而且,那天晚上恰好我也在。”
又等了一会儿,夏娜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既然如此,你都知道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放任他一直不断对我落井下石?裴诗,《骑士颂》的事你已经报复了,现在你还有什么不满呢?和你弟弟一样,不满我和柯泽结婚?”
“夏小姐,再说一次,以我对裴曲的了解,今天这件事绝对不是他去做的。既然你这么坚持自己的观点,那能不能麻烦你解释一下,他为什么会知道你杀过人?”
“因为他偷看过我的日记。”
“他和你话都没说过几句,为什么要偷看你的日记?”
“就是那天晚上偷看的啊。你刚才说的那个晚上。”
那个晚上她是在泰晤士河接到了裴曲,难道那时候夏娜还要把日记带在身边?裴诗有些迷糊了:“你的意思是,在泰晤士河旁边,你叫人去折磨他那个晚上?”
“……你在说什么?”夏娜也懵了,“我们说的是一件事么?”
“我怎么知道。”
“我没有在泰晤士河旁边见过裴曲。还有,你知道他曾经喜欢我么?他现在恨我和柯泽结了婚,所以才这样陷害我。”
看了一眼夏承司的房间,裴诗把即将到口的“你该去看医生了”咽回去,漠不关心地说:“我还有事,回头再说吧。”然后直接挂断了电话。
她知道自己不该听夏娜胡诌。夏娜既然因为一时冲动杀过人,那因为一时冲动对裴曲做出那种事也是正常的。她应该毫无保留地相信裴曲才对。可是,这件事越想越不对劲,她还是忍不住发了一条消息给裴曲:“小曲,夏娜说你喜欢过她,是真的吗?”
过了一会儿,裴曲才慢悠悠的回复:“夏娜真是公主病加被害妄想症,该去看看医生了。”裴诗想到刚才自己也差点对夏娜说这句话,笑了出来。她和裴曲不愧是龙凤胎姐弟,连思维模式都这么像。
因为对裴曲有着无条件的信任,这件事也很快就过去了。之后的日子里,她就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音乐上。大部分时间里,她让裴曲为自己当伴奏,练习即将表演的《那瓦拉霍达舞曲》和《夜神协奏曲》。有时候练疲惫了,她也会拉一些即兴曲子来缓解压力。演奏完了以后,她把所有的曲子都记了下来。她写了一首完整的g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弦乐四重奏《磨坊的精灵舞曲》以及钢琴三重奏《克尔特人》。当然,她写得最多的还是小提琴独奏曲。她的灵感无处不在,她的脑中挥发着长了翅膀的想象。看见初雪,她写出了抒情曲《水玫瑰之歌》;和朋友去看了一部中世纪的电影,她写出了吉普赛风格的《舞女与酒窖》;在公园湖边散步的时候,她写出了明朗的幻想曲《湖中的火焰》,等等。同时,她还创作了许多中国风的曲子,例如,她为自己喜欢的历史人物王昭君写了一首《嫱》,为自己喜欢的朝代写了一首《商周》……
最有意思的是,有一次夏承司在她逛街的附近开会,她答应要去看他,但后来因为想早点回家就放了他的鸽子。他在短信里用威胁的语气说回去会狠狠罚她,她却一点也不害怕,还想起了东晋名士王子猷的事迹。《世说新语》里记载,一个雪夜中他突发奇想,专门乘船从绍兴赶到浙江探望画家戴逵,但一路上他玩得尽兴,到了戴逵家门口反而不进对方家门,直接打道回府。为此,她写了一首俏皮的中国古风小提琴独奏曲《戴逵之门》。
她的突破不仅表现在创作上,连演奏技巧也是如此。她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将感情与曲子融合在一起的感觉很棒。一个冬阳柔暖的练琴日,她随意拉着一首自己创作的曲子,用弓子快速拉下弓到最后,到弓尖只剩1/5时却忽然收手,放轻放慢速度拉下来,同时加大揉弦力度。这种演奏方式和之前渐慢的感觉截然不同,就像一个小仙女买到喜欢的糖果,大叫一声就飞到了天上,再不断震颤自己的翅膀。她被自己拉出的声音吓了一跳,然后用同样的心情再试了一次,发现这个声音真的不错。从那以后,这就像其它类似的突破技巧一样,成为了她演奏特色的一部分。
裴诗会这么开心,不单单是由于音乐因素。她的感情生活也非常顺利。和夏承司恋爱的时间越长,她就越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他们的性格真的很合适。她时而会带着小提琴到他家去蹭吃蹭喝两三天,冬天在客厅拉小提琴特别冷,基本上只要他洗漱上床以后十分钟内,她也会钻进被窝去,把冰块一样冷的四肢缠在他身上。他不会打哆嗦,只会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说:“真温暖,我快流汗了。”会逗得她更贴近他一些。
睡觉的时候,夏承司经常压住她的长发,她在半梦半醒中会皱着眉头拔出自己的头发。但是没过一会儿头发会又被他压住,她再拔出来躲开。有一回躲了四五次,她不耐烦了,在他胳膊上使劲拍了一下。他干脆直接抱着枕头睡到床另一侧去。她冷冷地说:“你是在和我保持距离么?”第二天要上班的夏承司无奈极了,闭着眼丢下一句话:“闭嘴。”然后一把把她搂到臂弯里,继续睡觉。
她在任何方面反应总是慢半拍。她经常在他的车里听他放上世纪的美国摇滚乡村音乐,就挑衅他说:“你喜欢的曲子都很老啊,这些音乐人最年轻也五十岁了。”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你喜欢的音乐人最年轻的也死了,所以?”之后她决定三十分钟之内都不和他讲话。
但反应迟钝的事绝不止这一回。有一天,她在网上看到一条很过时的笑话,一边强忍着笑意,一边念给夏承司听,讲完了以后她自己哈哈大笑起来。结果夏承司一点反应都没有。她觉得很尴尬,冲过去一口咬住他的脸,结果不小心撞痛了牙齿,闷哼一声,伸手去打他。夏承司还是完全面无表情状:“我该说什么呢?”
当然,她对他们的恋爱也不是没有一点担忧。打个比方说,每次他们发生关系,他总是会比她还小心。有一次他们做得比较激烈,他不小心把保险套捅破了,即便还没有射出来,次日他也还是帮她买了避孕药。从那以后,他们每次上床,他都要戴两层保险套,简直就像是怕把艾滋病传染给她一样。她从没怀疑过他的真心,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因为他有病?还是因为他不喜欢孩子,害怕她怀孕?还是因为,他特别保守,无法接受婚前怀孕?
还有一件事也让她有些疑惑。她认识所有的人,包括裴曲,都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但除了夏娜的婚礼上,他把自己介绍给堂妹小蓓,就再也没有带她见过家人。他倒是把不少朋友都介绍给她认识过,但这些朋友多半都与他有工作关系,或是出社会以后的半路朋友。那些与他一起长大的,或认识很多年的朋友,她一个都不认识。最奇怪的是,一月七日是他的生日,他竟没有举办任何聚会,只是单独和她待在家里庆生。那个夜晚过于浪漫,令她暂时忘了自己的担忧。她纠结一段时间,就认定是因为自己和夏娜关系不好,他为了避免麻烦才这样做的。
转眼间,皇家古典乐之夜很快到来。表演前一天,她和裴曲飞到了香港,在主办方为他们预订的酒店里住下。时至这一日,她觉得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打算在酒店里睡个好觉,放松自己,当晚就不再碰小提琴。睡觉之前,她只是打开电脑浏览一下新闻,查一查邮件。邮箱里躺着一封来自英国负责人的信,内容大致是在预祝她第二天表演成功。可是,最后一句话却是:Look forward to hearing your extraordinary gift with Mendelssohn.
Mendelssohn……门德尔松?
望着那一行字,裴诗大脑突然变得空空的,只剩下了一堆问题:明天她的表演不是萨拉萨蒂吗?为什么会出现门德尔松?不,这些都算了,重点是为什么改掉曲子这么大的事,没有一个人来通知自己?
 
 
 
第22章 第十一乐章II
“裴诗只带了裴曲来香港?”
同一个宾馆的总统套房中,颜胜娇原本正在喝茶,听见这个消息,拿着茶杯的动作在半空中悬了良久。她的手指抹着闪着冷光的深红指甲油,嘴唇也是相同的浓郁色系。 她嘴角挂着优雅的微笑,眼神却没有一丝激情:“她又在搞什么鬼?打算和裴曲两个人合奏门德尔松?”在她发言的时候,她那四岁的小女儿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完全察觉不到房间内变沉重的气压。颜胜娇老来得子,对这个女儿一直宠爱有加,所以要说她周围有什么人不怕她,大概也就只有这女儿了吧。
面前那个被她质问的属下没有回话,但闪烁的眼神出卖了他受到威胁的内心。女上司很少对他们的工作报告发表意见,他们通常只需要执行就够了。可是,每次遇到裴诗的问题,她总是会问一些自己根本不知道答案的问题。他吞了吞口水,正想着要如何回答,旁边正在给自己提琴换弦的Adonis就已率先说道:“我倒是觉得,她并不想表演门德尔松。干妈啊,她估计早看出你恶魔的内心了吧。明明就知道她是个只会炫技的女人,还让她演奏感情充沛的曲子。”
“我允许你发表意见了么?”
颜胜娇说话时甚至连嘴皮都没动一下,那边的Adonis立刻乖乖地住了嘴。她喝一口茶,把茶杯放在桌面上,没有在杯口留下一点令人不舒服的口红印记:“你再去查查看她都做了什么准备。”
“是。”属下唯命是从地低下头。
“她明天如果想违反规则上台表演之前的曲子,那就等着被请下台吧。”等了一会儿,颜胜娇看了一眼Adonis。Adonis耸耸肩,在嘴巴上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她蹙着眉,摆摆手:“现在你可以说话了。”
“其实我觉得换曲子这件事根本没有必要。就算是演奏她擅长的曲风,我也不觉得自己会输给她。”Adonis一反常态,看上去特别认真,“您这样让我用自己的优点赢过她的缺点,我也不会感到骄傲的。”
“演奏炫技曲,你确定百分百能压过她?”
“百分之九十五能压过她,百分之五能和她打成平手。”
“哪怕只有百分之一平手的可能性,也不行。没有强到完全打败她的程度,你就不要这么自负。”
“胜败乃兵家常事。输给她一次又怎样呢?如果真输了,下一回……”
Adonis还没能把下半句说出来,已经被颜胜娇泼了一脸茶水。看见水滴从刘海上垂落下来,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类似的事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但是,怎么都没想到她在比赛前夕还会这样对自己。他笑了一下,放下小提琴,到床头去抽了纸巾擦拭琴上的几滴水:“弄坏了琴,可是会影响明天表演的。”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能让那个人的女儿赢过你。”她把茶杯轻轻放在桌面上,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把跑过来的女儿抱在腿上,轻描淡写地说道,“因为她,我亲儿子已经不碰音乐了,如果再让我干儿子输给她,那这干儿子其实不是个废物?不要也罢。”
提到亲儿子,Adonis完全知道颜胜娇对裴诗的恨意从何而来。现在许多记者采访颜胜娇,都会问她:“为什么您建立了这么一个庞大的音乐帝国,您的儿子却没有成为音乐家呢?”她的回答一向滴水不漏:“因为音乐是非常感性的艺术,我儿子很理性,有商业天赋。所以在我看来,更好的组合是经商的儿子和我那音乐家儿媳妇结合,不用全家每个人都搞音乐,你觉得呢?”其实全是谎言。其实柯泽的音乐天赋从他出生后没几天就彰显出来了——每次他大哭不止,连吃奶玩玩具都没用,但只要听见古典音乐,就会变得很安静。这和他母亲的胎教有很大关系。一直以来,她都藏着他作为秘密武器,让他和裴诗一起上课学琴,让老师格外照顾他,就是期待他成年以后出道大放光彩。然而,十六岁那一年,他发现一个颜胜娇的秘密——具体是什么秘密Adonis并不清楚,只知道和裴诗有关。从那以后,柯泽性情大变,就变成了纨绔子弟,一直从国内玩到了国外。而且,也就此放弃了音乐。
“我懂了,干妈说的对。”Adonis擦完了琴,这才开始擦自己的头发,“明天我会好好表现的。”
当然,有一件事是颜胜娇都没想到的,就是裴诗在抵港之前,根本不知道演奏曲目已经变成了协奏曲,所以自然也不会带着管弦乐队来表演。她打电话去向主办方求证,那边给出的答案是,去年他们就已经正式寄送了盖了官方印章的信件给她,通知她曲改成了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还特意附上了这首曲子的曲谱,之后也有打电话到家里向她确认过,但似乎家里没人接电话。可是,没接到电话就算了,为什么她连信件都没收到……裴诗压抑住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现在已经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翌日晚上,香港皇家古典乐之夜于晚上七点整正式揭开序幕。万人体育馆被重新装潢,中央搭建了古典风格的舞台,观众席陆续被熙熙攘攘的人填满,就像是过年期间的火车站一样。银色的光灯在上方旋转,朝着四面八方射去。时间一点点向七点逼近,裴诗从后台看着体育馆观众席的情况:夜色深邃,像是用一层黑纱将观众覆盖,将中央明亮光辉的演奏台拱了起来。随后,主持人用粤语在后台进行解说当晚的表演,通过广播传遍了每一个角落,万名观众非常迅速地安静下来。演奏台中心的升降台缓缓升了起来,想到Adonis的演奏会带给观众多大的震撼,裴诗的压力就在无形中变得更大了。
当演奏者出现在观众面前,她第一反应却是“Adonis怎么比以前胖了这么多”……再抬头一看大屏幕,发现那不是Adonis,竟是帕里曼。怎么回事?连表演顺序也改变了?她赶紧找后台工作人员要了一份表演清单,发现首场的表演者确实由Adonis换成了帕里曼。那AdoniswWw。xiaoshuo txt.Net去了哪里呢?她又去了哪里呢?她往下翻看,一直没看到他们俩的名字。直到从倒数第二行起看见了……
《生命的犄角》小提琴独奏,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演奏者:Adonis。
《夜神》小提琴独奏,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演奏者:裴诗。
是开玩笑,还是印错了——这是裴诗看见这两排字的第一反应。到底是谁安排的曲目单,居然让压台最后两首演奏者拉一模一样的曲子?而且,她还是最后一个!她翻了翻这一次音乐会的主办方名单。果然,上面出现了“柯氏音乐”四个字——原来,颜胜娇也在这里。她一点也不好奇了。
对裴诗而言,后面的时间无非是一种煎熬,但她又不得不争分夺秒地去熟悉曲谱。在场表演的每一个音乐家都是如此优秀,每有一首曲子结束,她觉得心底那块石头就更沉重了一些。到上半场结束以后,几个音乐公司巨子出现在了后台,不时向自己旗下的音乐家们打招呼。在这群高大的各国男人里,裴诗看见了其中个头最小却是最有气势的亚洲女性。她的一身紫色鳄鱼皮连衣裙在黑色西装中显得格外耀眼。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从来不会正眼看人,以一种巡视地方的上等人架势看了一眼裴诗和裴曲,然后目中无人地继续加入到同行的聊天中。
裴曲被她这么一望,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姐,你看,那是……” 
“嘘。”裴诗不打算和她有什么交集,只继续看着手中的谱曲。
那堆人又聊了一会儿就回到贵宾席了。之后,裴诗去了一个无人的练习室,在绝对没有干扰的个人世界中演练小提琴,一直持续到下半场也过去了大半。外面正是著名大提琴家的独奏表演,是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一号。裴诗看看表,下一首就是Adonis,很快就要轮到她了。她去洗手间重新洗了一次手,对着镜子说服自己不要紧张,自己一定能正常发挥的。可是,这个晚上的状态一直不好,她有预感会把演奏搞砸。如果真是这样,恐怕就真的合了颜胜娇的意。现在的表演可是全世界都在直播,把没有太多表演经验的她安排在最后,不正是想让她成为最大的笑柄吗?这一回如果演出出现错漏,那她的小提琴生涯恐怕会葬送于此。
她又深呼吸几次,握住拳头让自己不要紧张,然后走出洗手间。但刚回到练习室门口,她就听见一个低沉的女声从里面模模糊糊地传出来:“裴曲,听说你最近很不安分啊。”
裴诗和裴曲同时抬起头,前者迷茫地看着她,后者则是把胆战心惊写在了脸上。一个跟班迅速拖了一个椅子过来,放在颜胜娇身后。她看也没看,缓慢而雍容地坐了下去,把双臂抱在胸前:“你最近对我儿媳妇好像意见很大?怎么,以前吃到的教训还不够?”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话虽如此,裴曲小小的脸颊已经变得苍白,肩也缩了起来。
裴诗径直走过去,挡在颜胜娇和裴曲中间,一点也不客气地说:“什么教训?”
“裴诗,管好你这个弟弟吧。他从以前开始就喜欢对别的姑娘动歪脑筋,当时被我发现了,就给了他一点小教训……”
显而易见地,裴诗不好奇其它内容,只是拔高音量又问了一次:“什么教训?”
颜胜娇的脸上,连冷漠的笑意都消失了。她的嘴角塌了下去,一字一句说道:“让他学会如何当一条好狗。不要见了谁都咬,见了谁都吠。”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充满震撼力。听到最后,裴曲猛地往后跌了两步,把桌子上的小提琴弓也碰到了地上。裴诗则是往前走了一步,握紧的双拳不断打着哆嗦:“原来……那件事是你做的?”
“你们还真以为是夏娜?”颜胜娇侧过头笑了笑,“她不过是把裴曲寄给她的一堆情书和照片原路寄还给他,然后,我把里面的照片换成了训狗照而已。”
裴曲咬着牙关,眼泪唰唰流了下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谁叫你要去招惹夏娜?如果她不跟柯泽在一起,还有谁配得上我儿子?”颜胜娇用几乎带着杀气的眼神看向裴诗,“裴绍的女儿么?提鞋也不配。”
“既然……既然你这么恨我们,为什么还要领养我们?!”裴曲情绪突然变得特别激动。
“领养,就是对你们好么。我只是好奇裴绍的孩子会长成什么样而已。事实是,你们真的没有让我失望。看看这姐姐,冷漠,自负,身为小提琴家,却连一首带感情的曲子也写不出来。不论恋爱几次都没有好下场,注定是个到孤苦终老还在怀才不遇的可怜虫。”见裴诗没说话,颜胜娇那像刀片一样的薄唇又轻轻动了一下,“至于裴曲,你不仅长得和你父亲一样,连性格也是如此相似。懦弱,无能,胸无大志,总是嚷嚷着‘我是为爱而生’来逃避自己是个失败者的事实……咳!”
裴诗不顾一切冲过去,掐住了她的脖子,眼睛发红地说道:“你这巫婆!!你再说一个字……再说一个字看看!!”看颜胜娇脸颊通红一脸痛苦,她的愤怒之火却越燃越旺。恨不得现在就杀了这个女人,让她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但是这个动作并没有持续太久。门口的保镖冲了进来,抓着她的胳膊,像扔小鸡一样把她扔推倒在了地上!颜胜娇捂着自己的喉咙干咳了几声,接过跟班递来的茶水,上气不接下气地喝了一口:“你们母亲高莹莹,她和裴绍都有了你们,居然还会抛弃你们三个人离开,客死异乡。可想而知,裴绍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裴曲,别再打夏娜的主意。就你这德行,她就算嫁给一条狗,也不会嫁给你。不能理解,就想想你父母。”
演奏台上,Adonis完成了《生命的犄角》独奏,和他的乐队已经进入协奏曲准备阶段。乐队成员清一色穿着黑衣,只有放在他们面前的乐谱、领结衬衫以及Adonis的头发是一片雪白。Adonis拿出一块方巾包住肩托,把小提琴架在脖子上,傲然地抬起头。指挥拿起指挥棒,抖了抖袖子,张开双臂。然后,犹如雨前隆隆雷声的前奏舒缓响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舞台后方坐了一排几岁的小孩,总共十个人,男女各五个,颜胜娇的女儿也在其中。他们每个人的怀里都抱着一束鲜花,原本正在漫不经心地晃着腿玩,但当Adonis的小提琴声响起,他们全部都不动了,全部看向他的方向。原本前面的大提琴演奏过于缓慢低沉,很多听众都已经恹恹欲睡了,但到Adonis表演的刹那,他们所感受到的震惊,就像是水手在深夜里在海岸被冰冷的海水冲醒。门德尔松这首闻名世界的协奏曲一开始就是悲凉且忧伤的,而Adonis的演奏不仅将这种感伤情怀诠释得淋漓尽致,甚至还添加了恢弘又倔强的气势。
听众席中还有不少表演结束的管弦乐演奏家,他们听着他的曲子,仿佛是无数麻雀看见天使梅塔特隆张开了三十六支辉煌的翅膀。纵然有再多不甘与嫉妒,只要想到这是亚洲首屈一指小提琴鬼才的协奏曲,也只能心服口服。
而在后台,裴诗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留意前台的演奏。她抱着裴曲泪流不止的脑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心:“没事,没事,有姐姐陪着你……小曲,你别哭了啊,那个女人说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要信。我们爸爸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和丈夫,妈妈的离开,肯定也有她自己的苦衷……那个女人,不过是嫉妒我们有这样幸福的家庭罢了。”
幸福?这真是幸福吗?连母亲的名字,都要通过颜胜娇之口才能得知。裴曲哭得更伤心了。裴诗抬头往上看,把眼泪逼了回去:“小曲,你是最棒的。你看,你钢琴弹得这么好,人又长得这么帅,还这么和善温柔,大家都很喜欢你。我一直为有这样一个优秀的弟弟感到骄傲……”
又过了一段时间,Adonis最后一个音节也结束了。后台里传来紧急的呼声:“裴诗!裴诗!快点出来,到你了!”
“你先在这里休息吧。”裴诗擦掉裴曲的眼泪,揉乱了他的头发,弯下腰来对他微微一笑,“姐姐很快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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