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切像梦一样不真实。

　　安梅一夜没睡，睁着无神的双眼，想着女儿回来时的样子，想着她们谈话的内容。想一会儿，哭一会儿。不知不觉中天就大亮起来。但是，她却没有起床的意思，浑身疲惫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就在她睡得正香时，一阵敲门声再次把她给惊醒了。

　　坐起来，透过窗子，看清敲门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刘望富，安梅又躺了下去，她不想理他，不知道这么早他来干什么？可是他的敲门声仍旧不折不挠地响着……，她的睡意被他打扰得无影无踪。只好穿衣起床，给他开了门。

　　他刮了胡子，理了头发，换了干净的衣服，人变得精神了许多。

　　她开门时，没说话，连看他也是匆匆一眼，好象一对相识多年的伴侣早把话说尽了一样。但是，她和他之间没有默契可言。她又回到床上，合衣懒懒地躺在那里，看着屋顶上正忙于织网的蜘蛛，一只细脚的蚊子被它给网住了，它正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扎不出来。

　　安梅想，这就是命运，在一定的地点，一定的时间遇到一定的事，就成了命运的偶然，就像她和刘望富，她和吉腾飞。

　　刘望富一直站在床边欲言又止，搓着手。安梅不想让他在这里久呆，便问他什么事？他答不出。磨磨蹭蹭不肯走，安梅不给他脸色，她正心烦呢。

　　“我……你看……我是来请你回家的。”他终于把要说的话说出来。

　　安梅对他说这话不感冒，不是要离婚了吗？法院的最后判决还没下来，如果下来，她和他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你大概走错了门！”安梅坐了起来，冷冷地说道。

　　“人都有糊涂的时候，算我一时糊涂，还不行吗？”刘望富不甘罢休。

　　“什么叫算？”

　　“总之，我错了，我真心向你道歉，真心请你回家。”

　　“家，我们还有家？”她一声冷笑。他不说还好，一说她就有无数生气的理由。

　　“就算我以前有对不起你的事，可是我反思过，这一辈子我是真心爱你的！”

　　“爱情早已经让你给挥霍殆尽了，你没有资格跟我谈爱情！”她一扭身，给他一个冷背。

　　“不管怎么说，我就是不离婚！”

　　“你不离，我离！”她的声音大了起来，几乎是尖叫起来。

　　“你离我也不离！我这一辈子都要跟你在一起！”他的倔劲儿来了。

　　“我这一辈子的心愿就是不想跟你在一起！我早就受够了。”她突然转过身来，对着他的脸大叫道，是的，她的愤怒已经忍无可忍了。她现在这个样子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如果她当时，听了父母的话，嫁给吉腾飞……偏偏，人生没有如果。偏偏：她嫁给了他。

　　“我改，还不行吗？”

　　“我早就听够了你说的鬼话。”

　　“这一次我是认真的！”

　　“我也没跟你游戏！”

　　“你是不是一直在恨我？很恨我？”

　　“是的，你知道就好，我恨你！我一直在恨你，是你把生活弄成了这个样子！把我弄成了这个样子，把女儿弄成了现在的样子，如果你是一个好父亲！如果你能对这个家负责，我们的女儿会在这么小的年纪就离家出走，就为我分担生活的重担，会到纤丝鸟唱歌吗？会去找她所谓的幸福吗？你知道吗？她才18岁，她纯粹是为了我们的生活才去唱歌的，她想挣钱，她想给我们买一座房子，她不想让我们满面灰尘的去生活！所以，小小年纪的她终于辍学了。生活弄成今天这个样子，刘望富，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知道不知道？”安梅哭出来。

　　“安梅！”

　　……，……

　　他伸手来抓她的肩膀，她麻利地躲开了。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可是，我们的女儿，她才18岁，她就离开了学校。”

　　“我们可以让她重新回到学校。”

　　“哼！你说的那么简单，现在，你说的话她听吗？你在她面前还有一点做父亲的形象和权威吗？你在她眼里，从来就不是一个好父亲！其码，你没尽到一个做父亲一丁点的责任！”

　　“我们可以重新再来，我会努力去逆补！”

　　“逆补？你逆补得了吗？现在，你说这一切都晚了。”

　　“不晚。”

　　“不晚？你知道她都做了一些什么？你知道她和谁在一起？”安梅愤愤地看着他。

　　“和谁？”

　　“和一个有钱男人在一起。她们同居了。”

　　刘望富瞠目结舌地看着安梅。这句话对刘望富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同居？和一个有钱男人？这是真的吗？是的，她的女儿才18岁。他怎么也想不通，那么这个老男人是谁？他在占女儿的便宜，他真想冲出去，把这个老男人揪出来杀了他！

　　他为什么把冰清玉洁的女儿带坏？难道就因为他有钱？

　　刘望富的眼睛瞪得跟牛眼睛一样大，四处搜寻着，突然他看到了案板上的菜刀，操起来，抽身往外跑去。

　　“你去找谁？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他在哪？”安梅在他的后背大叫道。

　　刘望富泄气地看着安梅。

　　“那……你说怎么办？”

　　“她昨天晚上回来了。”

　　“她回来过，那她人呢？”

　　“又走了，我不想让她走，可是，留不住她！”

　　“那她跟你说了什么？”

　　“说了很多，但是，就是不说那个男人，我要她把那个男人带回来，她拒绝了。”

　　刘望富把菜刀扔在菜板上。无力的蹲在了地上。用手捶着自己的头。就这样过了好久，他才站起来，旧话重提。希望她能看在过去的情份上跟他回家。不管怎么说，他们有一个女儿，现在，女儿离家出走，他们都负有责任。

　　他真的希望一切重新开始。

　　他再也不想伤害她，伤害女儿，伤害这个风雨飘摇的家了。

　　可是，她却坚持着自己的观点，她不会给他机会，她给他的机会还不够多吗？每一次，他都这样给她保证，但是，每一次又都是以失望告终。

　　这一次，不管刘望富说什么，她都不肯答应他，他说什么都被她坚决地拒绝。她的心凉到了极点。她觉得这样下去太累。她不想一次次为自己有限的人生无止境的重复已经发生的悲剧和痛苦。她只想一个人静静的走完后半生，她不再对爱情对婚姻抱有任何希望。

　　如果女儿能够心回意转的话，将是对她最大的安慰。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垂着两只手，突然间就变成了孤立无援的孩子。他的脸庞没有了血色，低垂着眼睑，死一般暗然。

　　她不给他一点机会，他的人生也就看不到希望了。

　　都在沉默，没有人主动肯打破这冗长的沉默。

　　他在等待吗？

　　空荡荡的小屋寂静得连苍蝇飞舞的声音都听得见，最后他不得不一个人苍白着脸走了。当他要走出她的亭子间时，他做出一副谦恭温存的样子，可怜地看着她，越是这样，她越是反感。

　　一个人回了家里，一个月没有人气的屋子死一般地寂静。还有一股夏天久不开窗户潮乎乎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打了一个寒颤，安梅在家时温暖的感觉重现在眼前。他感觉到他很久没回家了，她和女儿不在，温暖的感觉，家的感觉统统没了。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一个朴素的女人，一个不富裕但温暖的家，而这个家就是安梅和女儿小惠，他开始自责自己，所思这些年的婚姻生活，做为男人，他是有许多错误的，他一直在伤害她，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珍惜过她。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忧伤。他从来就没有站在女儿的角度想想，没有站在妻子的角度想想，他对自己的迂腐卑劣举动感到懊恼。

　　诗人的梦想让他的生活如此的破败，他再也不会写什么诗歌了，他要做一个职称的父亲，一个职称的丈夫。

　　第二天一早，刘望富匆匆离开家去往史家胡同的亭子间找安梅，他这一次是真诚的，他会用生命会用丈夫的人格向她保证，他不会再伤害她了。他要亲自把这盘生活的残局收拾好。他要向她道歉，要劝她回家，从此以后，两个人好好过日子。一想到她要离开他，他的心都要碎了。

　　刘望富来的时候，安梅正要出门，她看见他，但没有理他的意思，他目前只是她女儿的父亲，她已经把他从公安局给弄出来了，她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剩下的事，想方设法劝女儿回来，只所以昨天晚上女儿回来她没有用激烈的话语来刺伤她就是想到有一天女儿还会回来的，这也是她的一个缓兵策略。然后向王大奎讨个说法。如果刘望富停今天是为这件事，她可以坐下来和他商量商量。如果是为她和他的事，一切免谈。这些事她和他不知道谈了多少遍，结果越谈越糟，所以，她不想跟他谈。用不上多久，法院的离婚判决就会下来。这样她和他真的就是两个陌生人，没有一点关系。

　　安梅锁上门，转身要走，他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往另一侧走去，不想和他有什么刮葛，他所做的一切让她失望透顶。

　　他看着她，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不理他，径直往前走去，好象不认识他一样。

　　他再次用身体挡住了她的去路：“对不起，我们不要这样呕气好吗？我们都这么大年纪了，呕来呕去有什么好处呢？”

　　她看着他，冷冷地笑了。

　　她说：“你什么时间也懂做人的道理了？可惜我没时间听你说这些道理，而且这些道理我早就听得耳朵都烦了！”

　　“不！你听我说，我一直在反思，反思我自己，反思你，反思我们的家，还有女儿的离家出走，这一切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再也不吵了好不好？”

　　“是我跟你吵吗？如果是我在跟你吵，那么，我还是请你走开的好！我不想惹你生气！”

　　说完，安梅向前走去。刘望富追了上来：

　　“以前都是我错了，我打你不对，骂你不对！我不该用拳头和语言来伤害你！我已经知道我错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要我怎么样？”

　　“我从来就没要求过你怎么样！”安梅脚不停歇地往前走去，刘望富紧紧地跟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

　　“你听我说！”

　　“我早就听够了！”

　　“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

　　“我要和你一起找回我们的女儿！”

　　“你还有脸说女儿是你的！”安梅的话一句比一句冷，一句比一句凉！一句比一句带刺，扎在他的心上。刺得他浑身疼极了。

　　“安梅！你不要这样固执好不好？”刘望富一直在她面前倒着走路，甩着两只手，一脸的无可奈何。

　　“我固执，是的！我固执！我固执又怎么样？所以我要离开你！你不要在跟说一些废话了，我不爱听！”安梅捂着耳朵朝前跑去。

　　“安梅！”他大叫，但安梅还是走了。

　　丢下刘望富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垂头丧气地看着她走远。

　　他非常忧郁，眼睛里浮出的希望在一点点消失。他想，她不但恨我，还不肯原谅我！

　　他没走，他不死心。不信就温暖不回她那颗冰冷的心。

　　安梅走了，他就坐在亭子间的外面，等她回来。他想女人最怕执着的男人，当初，他能把情敌吉腾飞给挫败，靠的就是他的执着。

　　坚持就是胜利，他不停地给自己打气。

　　阳光格外的强烈，天空没有云，史家胡同因为是一条鸡肠子一样的胡同，四周是楼群，刮不进一点风，所以，地面的温度很快就升了起来，坐在一处水泥台阶上，烤得人脸上身上不停地往外淌汗。又没荫凉处可躲，刘望富穿了短衣短袖，还是不停地出汗。无处可躲的他只好在太阳下坐着。

　　别看史家胡同又脏又乱，但是不寂寞的，总是有人走来走去，走了收破烂的来了卖菜的，卖旧衣服的，一会儿又是收旧电视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简直就是一个不收税的自由市场。加之亭子间里的每一家都有人坐在自家门口，要么是老人，要么是孩子，年轻的或者中年的都出去挣钱去了。他们大多操着外地口音，说着刘望富听不懂的家乡话。一眼便可知道这些人从或远或近的乡下来秋川市讨生活的。本市的人很少有租住在这样的亭子间的。

　　刘望富一直坐在安梅的亭子间前，他的自尊被眼前的一切给撕得支离破碎。他怎么能让自己的妻女生活在这样一个垃圾丛生缺少文明和物质的地方呢？他怎么能把她撵出来呢？他是下了决心要让安梅回家的，如果她不愿意和他住在一起，那么要搬出来的不是她，而是他，试想，如果当初她和女儿回家向自己要钱时，他不会那么粗鲁地对待她们母女，女儿会走上那条路吗？他越想越后悔，越是自责。

　　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安梅接回家，然后他和她一起面对生活，找回他们的女儿。

　　中午安梅没有回来，他不知道她出去做什么？是找工作还是找女儿？她不回来他就一直等下去。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他也不走。兜里带了钱，却舍不得出去吃饭，他昨天看到安梅做饭时，一点菜也没有，他注意到她的嘴唇已经起了一层皮，一看就知道很长时间不吃菜不吃肉的结果。他要把兜里的钱省下来给她买一点营养。

　　更让他感动的是他想不到女儿还想着母亲，如果她不想着母亲，又怎么能给她送钱回来？这说明女儿还有良知，还没有完全变坏。这个家还有拯救的希望。

　　天黑以后，满街的路灯亮成了一片，史家胡同却一点点地暗下来，远处的路灯和楼上的灯火星星点点地映下来。安梅才满身疲惫地回到她史家胡同的家，伸手要去开门锁，才发现门口还坐着一个人，吓了她一跳，倒吸了一口冷气，她以为是遇到抢劫的了，刚要喊，听到坐着的人叫她安梅，她才看清，坐着的不是别人，是她的正要离婚的丈夫刘望富。

　　她不想同他说话，她对他充满了深深的失望。早知这样，当年为什么不听父母的话不听家人的话？反而为了他，还跟家人产生了这么长时间的隔核误会？她是多么地傻啊？她以为人生在世爱情是第一的，而现在爱情却抛弃了她，家抛弃了她。爱情带给她的伤害是深刻的，他带给她的伤害是深刻的。她不想原谅他，也没有原谅他的打算。

　　她像没看到他一样。径直打开门然后飞快地掩上，不让他进。他在后面跟了过来，用手挣着门，非要进。

　　她把头伸出门外，冷冷地说：“你到底要干嘛？”

　　“我不干嘛！我要让我的老婆回家！”

　　“谁是你的老婆你找谁去！”说着，她狠狠地关上了门。倚在门框上，极力平静自己的心思，眼泪漫漫涌出了她的眼眶。后来她就躺到了床上，他什么时候进来的，把她抱在怀里，她一点也没感觉到，他的说话声唤醒了她的意识，提醒她是在他的怀里。

　　他紧紧地抱着她，不放开她。好象他一撒手她就会像小鸟一样飞走一样。

　　安梅浑身不停地颤抖起来，那一刻，她的骨头是软的，她的意识是混顿的，她快要支撑不住了。她眼泪汪汪，不由得低声呜咽起来。

　　“回家吧，我要你跟我回家！”

　　她呜咽着说不出话。

　　他的手擦着她脸上的泪，温存地擦着。

　　“你要相信我！”他仰着脸急切地样子，好象是二十年前，他第一次把她搂进怀里时的那样。

　　她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流眼泪。

　　“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真的很后悔把一个好好的家弄成这样！如果你心里不好受，打我也成，骂我也成。”

　　“我感觉一切都像谎言一样！”

　　“不！那是我以前对你的伤害太深！让你经历太多的失望！”

　　呜咽声变成了哭声。

　　“你以前也对我这样保证过，也给我跪下过，也对我发誓，你会永远爱我，爱我们的家！可是，我们的生活还是弄成了这个样子！”

　　“以前是我不知道珍惜你！我真的不是一个好男人，我一点也不怪你！只求你给我一次机会，跟我回家！”

　　她喃喃呓语道：“我们还有将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