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再回首
那家公司的门面很阔气，是与香港合资的装饰材料企业。
3月20日那天，我冒着雨，由政府负责人送到这家公司，找到公司董事长，我没有想到，政府早已在两天前就把我的工作、住宿安排好，我只要上班就可以了。
我的老板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30岁光景，长得高大健壮，去报到那天，他对我很客气，也许是政府负责人送来的缘故吧，他对我说其实办公室的人早都安排满了，听说我写过文章，那就留下来做文字秘书吧，如果有兴趣，咱们集团公司办一个内部报。
老实说，我很感激老板的苦心安排。初来乍到，我对公司很陌生。听老板说，我的办公室主任是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同乡，也是大学毕业，比我早来一年。第一天上班，老板就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心里便暗暗珍藏了许多激动——自己老乡做上司，在异地他乡，多少能给些关照的呵。
可是，在终于见到我的主任老乡时，却没有老乡见老乡那种温暖的想诉说的感觉。他用一口地道的青岛方言说话，显然已入乡随俗把自己完全融入这里了。我全身心准备的一腔热情被他无关痛痒的几句话消殒得一无所有。我恭敬地对他说：“我是刚来的，以后有什么事请多关照。”主任不冷不热地说：“怎么称呼你？”“我姓张。”“张小姐，暂时还没有桌子，你跟小姜用一个吧。”他说完就出去了。我没问小姜是谁，但我想小姜一定是这个办公室里的人。
整个早晨，我一个人呆坐在办公室里，不知道做什么。办公室透明的玻璃门一览无余地映在了公司的外面。走廊里财务室的小姐进进出出。还有一些拎着大哥大包的外国人朝董事长室走去。这时，一个穿绿毛衣的漂亮小姐走了进来，对我笑笑，然后拎了暖瓶、茶杯去董事长室送水。一会儿，她又拎着暖水瓶回来了，坐到办公桌前一边喝茶一边打私人电话。我傻呆呆地看着绿毛衣小姐悠闲地做着这一切，我想绿毛衣小姐一定是小姜。
后来，绿毛衣小姐终于开口了，她问我：“老板告诉你做什么了吗？”我答道：“老板让我写材料，还办一份内部小报。”绿毛衣点点头，她说：“我姓姜，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小姜给我倒了一杯茶，她接着又说：“你写材料，张主任来做什么呢？”“这么说张主任就是老板的秘书？我不相信地问。”“对。不过没关系，一份工作两个人做不是更好吗？”我猛然想起张主任说话时冷冰冰的表情，我知道主任老乡不欢迎我的原因了。
因为给老板写材料，跟老板打交道的时间多一些，自然很容易了解老板。当初刚进办公室时，小姜就跟我说起老板的种种轶事，而且把老板说得一钱不值，我有些不信，没有一定手腕或头脑的人是做不了老板的。小姜是老板的生活秘书，端茶、倒水、抹桌、扫地、接电话都是小姜一个人做，而且做得很麻利。她是牟平乡下人，来这里也是打工，在我来公司时小姜跟老板做事已经两年了。
有一天下午，我与小姜唠得很投缘（也许是因为同龄的缘故吧），她告诉我做事要小心！老板是个很刻薄的人。我问他怎么刻薄法，她没有说。她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大约是一个星期后的早晨，我正在办公室里赶写一份老板的讲演稿，老板匆匆走了进来，对我说：“你去食堂帮助洗一下菜，做做饭，下午有客人来聚会。”口气毋容申辩，我小心地说：“这个材料还没赶出来，食堂不是有专门的炊事人员吗？”“让你去你就去，小姜你也去！”老板的表情立时不高兴起来。小姜不想去，随口说：“我手上有冻疮，不能沾水。”“那也得去！”老板说完就离开了办公室，并且一边走一边丢给我们俩一句炸弹一样的话：“不去就别干，最好回家去。”让我不明白的是，食堂里那么多专职人员，我们能去做什么？又会做什么呢？在家里几乎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何况办公室工作与食堂的活儿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啊。
小姜到底没去。整整一天，我在食堂里洗菜刷碗，累得腰酸腿疼。食堂里的婆娘对我指手画脚让我干这干那，她们却坐在一边悠闲地聊天。
晚上，我回到宿舍，发现小姜两眼红肿，哭过的样子，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怎么，就一个人收拾东西，往包里装好。我发现情况不对，再次追问她，她就哭，她说她要回老家，不在这里干了。“是因为老板吗？”我问。这些天，我已隐约地感觉到小姜和老板之间隐约地发生了什么。小姜没有回答我，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我没有再往下追问，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沉默地坐在床上，看着她哭。毕竟我们才相识十几天，有些话是不能直接问的。
晚上10点钟，我刚要睡去，老板在门外喊了小姜的名字。小姜开了门，老板走进来，小姜没有说话，老板很难为情的样子，站在地中间，徐徐地吐着烟圈，吐了几分钟，说：“小姜，你真的要走我也不会勉强你，但是，你想过你回家能做什么吗？你才20岁，要种一辈子地吗？可惜了你的容貌、年纪。”小姜仍没有吱声。我在一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在这样的氛围里，我觉得自己是多余的第三者，便默默地走出宿舍，走到了空旷的夜幕中……
我漫无目的地在厂区里行走，心绪乱极了，想着这些天来的处境、工作、老板没头没尾的吩咐、主任老乡冷漠的神情，我有些心灰意冷。燃起的壮志豪情刹那间被周围的人和事凝固了。我不知道我是谁，又该做些什么。
过了一个时辰，老板走出了我和小姜的宿舍。我回到宿舍，小姜已经躺下。灯亮着，我看见她脸上淌着的泪珠在灯光里闪闪烁烁。
第二天早晨，小姜还是走了。我问她找到其他单位没有？她说回牟平种地去。我朝她挥手告别，泪水已夺眶而出。我不知道她和老板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始终没有告诉我。
办公室里少了小姜一下子显得落寞而沉默，我和主任的关系也不融洽，我渐渐滋生了离开这里的念头，可是，我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去哪里。更令人讨厌的是我写给老板的材料他从来没有认真审读过。后来，我知道老板为什么不看材料了，那次同一个客户喝过酒之后，老板道出了真言。原来他只读过初中，他说他一看材料就头疼，更不知文件哪句该记住……“我看过你写的文章，我对你放心。”老板最后说。我岔开话题，想问问小姜的事。老板说：“不提她，我们喝酒。”我看出他是在掩饰自己。我乘机再问：“老板，你有事情不说。”老板说没有！”气氛一下子就陷入了死寂中，我也显得很尴尬，不知怎么打破这种死一般的沉默。那天晚上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但是后来我还是听到公司里的人说起小姜和老板的故事。老板原来是村子里的个体户，经营一家酒厂，挣了不少钱。这之前，他家穷得连铺炕的席子都没有，25岁那年还没娶上女人，这在乡下应算是老龄了。后来好心的邻居把一个很丑的女人介绍给他，总算有了家。可他仍然一无所有，婚后因为没有钱，他们经常打架。再后来他给人做酒坊的伙计，学了烧酒的技术，自己开了厂，才成了老板。钱是有了，婚姻却破裂了，不过他们没有分居，也没有离婚。那么，小姜一定是他心目中的女神了？我没猜错，我还听说老板让小姜去大专院校深造，只要小姜肯做他的情人。但是小姜没有答应他。
五月节那天，我刚走进办公室，主任就告诉我老板家今天打扫卫生，让你去。”我一听就火了，我想起上次去食堂帮忙的事。我对主任说：“这是谁的指令？”“老板的指令！你有意见跟他说去。”主任也火了。我说：“我不去，我不是他家的保姆！”主任说：“那也跟保姆差不多！”“你！……”我愤怒得直想骂他，但没有骂出口。我闷闷不乐地坐到了椅子上，这时主任声音低低地说：“别生气了，小张。其实，我们的身份都是一样的，一会儿我也得去当保姆。”主任说完就走了。
老板家的确阔绰、豪华，海边别墅、花园、停车场一应俱全。这幢欧式二层小楼据知情人说仅装修就花了50万元，还请了一个年轻的小保姆。
我的任务是清理门窗防盗网上的灰尘，外加厨房墙上的油污。老板娘头没梳，脸没洗，像个拾垃圾的黄脸婆，穿着拖鞋在厨房里对我指手画脚，我干的活没有一点合她的意。我撅着腰在地上用手指甲一块一块往下抠磁砖上的油污，油污太多，根本就弄不干净。一会儿老板娘扭着比猪还肥硕的腰身说：“你这样干不行，就算我通过了，一会儿老板回来也得说你。”我像没听见她说话一样，继续埋头午活。腿蹲麻了，也不能直身活动，老板娘一直对我瞪着没有神韵的眼睛。她见我不吱声，又问你是新来的吧，以前怎么没见过你？”我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她仍紧追不舍地问：“小姜怎么没来？”我说不知道。”仍旧脸朝地面，手不情愿地动作着……
整整一个上午，我的心情都不快乐。我觉得老板把我们看成他的私人财产，他想怎样就怎样，不管你能不能接受，愿不愿意。我心里有一种被奴役的感觉。
总算熬到了发薪的日子，这是我最关心的事情，刚来时，老板跟我说基本工资300元，试用两个月以后加到500元，外加其他补助。既然老板这么大度，我也没有多余的考
虑，好好干就是了。况且公司跟我挣同一标准的人不止我一个。结果，第一个月我开了150元，拿到钱时还以为会计算错了，便去找会计，会计很不情愿地从抽屉里翻出工资表，摔到我跟前：“细看看吧，我贪污了你一分钱没有？”“可是老板说300块的！”会计说：“说归说，以后你就明白了。”
以后的半年里，我最多一次也没发到300元。我只好去请教老板为什么。没想到老板当时就气得驴脸发青。看来，我只有辞职了。在他手下工作，不是钱多少的问题，比如去他家打扫卫生，去食堂做饭，这是对一个人尊重不尊重的问题。
我在一年之后终于走掉了，走得毫无牵挂，因为一年的秘书工作，不过是另一种保姆的日子。我慼到厌倦、苍白，一无所有。这不该是我涉世之初应得的收获，我要出发去寻找我真正的价值和立足点。我相信，并不是所有的人在最初都可以碰到合适的人与合适的情境，因此我并不为自己的这些遭遇而遗憾，遗憾的是，我竟然在足足一年之后才认清别人和自己，才再次迈出第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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