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天下有贼 (1)

　　许久以前就喜欢浏览别人的博客，而且，从不留言。这种感觉有些像暗处里看电影，屏幕上文字和光影演绎的生活，如此华美，这般绚烂；许多现实里不如意的人，在这种强烈的反差里，感慨或是失落，恨不能立刻逃掉种种的尴尬和仓惶，变成那电影里锦衣玉食的时尚女子。而黑暗角落里的我，却是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疏离，不动声色地看着那幕上人的骄傲，和幕下人的落寞。这样的俯视，用朋友的话说，有些残酷。可是，谁又能否认，当把自己从喧哗热闹的生活里，剥离出来的时候，你又何尝不会从那最真实最原生的一瞥里，得到一种深刻的快乐和满足？

　　有的人看博客，是越看越寂寞，那些鲜亮的图片和文字构筑起来的幸福生活，迷乱了他们的眼睛，看一行，便觉得自己落魄一层，禁不住会埋怨生活的不公，为什么自己就没有如此明亮绚丽的人生呢？看那博客的主人，多么地潇洒不羁，可以带了宠物驾车自助游，可以与知名的人士谈笑风生，可以连自家窗台上的一蓬小葱，都养得青翠欲滴。至于那些主人淘来的你从没有听过名字的碟片、打口带，品牌衣饰，或者花鸟虫鱼，更是打击了他们似乎了无光泽的俗世生活。常常是边看边恨恨地激励自己，要努力挣钱，努力将生活的品味，也提升到如此新鲜夺目的高度。

　　博客最初的看客，大抵都是如此年少般的轻信和单纯。我也曾经走过如此失意的看博生活，略带嫉妒地给别人留言，说，真羡慕你有如此风光无限的诗意人生，何时我才会像你一样，远离当下琐碎苍白的时日？这样鸡零狗碎的散乱留言，很少得到回复，是后来我才恍然，其实未必因为我是陌生的过客，主人不屑留言；她和我一样，陷入世俗的烦扰里，因此不愿在与人深交里，将这些烦恼无意中流露出来，也说不定的。这样的恍悟，带着一股子醋意，可是，你又凭什么认定，自己的生活毫无趣味，而别人的，则是熠熠闪光？人不总是喜欢将那最光鲜的一面，孔雀一样在人前开屏么？谁会将一张自己最黯淡的照片，放入博客的首页？而那让你羡煞的自由职业者，未必不会如你一般，为寻个薪水丰厚的高职，而日日心浮气躁，且吃尽冷眼，受尽叱责。那美丽闲散的文字，或许恰恰是因为博客主人，对自己灰色生活的调节和掩饰。

　　所以，博客让我们的虚荣，大大地膨胀且发酵。我们把个人生活里一闪而过的光彩瞬间，用相机和文字捕捉下来，放大了，给所有陌生人看。那些花儿一样清香绽放的留言，就这样温暖了我们孤单行路的心，亦激发着我们，采些更鲜嫩的茶叶尖，给路人们泡一杯色泽清亮的好茶出来。

　　有一段时间，很频繁地光顾一个叫三纹鱼的女子的博客。她是一家公司的广告设计师，工作忙碌，但是喜欢每晚花一个小时，写些关于广告人的时尚文字，给网上的人看。从她的博客里，你看到的是一个妆容精致，且过得活色生香的小资女子。她不仅有敏锐的洞察力，设计出的广告和文案让人忍不住叫好，而且生活也是像电影里一样，妖娆，蛊惑，性感。她展示给外人的完美生活，连偶尔的瑕疵，都会引人仰慕。大抵是开车与驴友们玩，遭遇严重堵车，不得已听了半个小时的钢琴曲，没曾想灵感哗哗而来，随手画下的设计，竟是被老总大力称赞。或者是单身的生活还没有过够，被某男一而再再而三地执着求婚，无奈之下找一帅男暂时冒充，灭了那人的念想。

　　在我羡慕了她N次之后，便无意中看到一则留言，该是她熟悉的人，但匿了名，在她一篇志得意满的文字后面，说，女人真是情绪化的动物，想你上个月，还活在失恋和工作萎靡不振的苦痛里，这么快，就活得风生水起了么？我猜测我是唯一一个看到这则留言的陌生客，因为不过是几分钟后，再回头，那则留言，就已被无声无息地删掉。随后是一则新的日志，是几张银饰的照片，她说，喜欢那样的简洁和高贵，像自己的生活。

　　可是，我却在这句话里，读出几许的苍凉和灰暗，那种被银色光芒掩盖住的，脱落了油漆的斑驳生活与心境。

　　这样在博客里活得润泽生动的女子，其实处处可寻；甚至如我一样自诩冷静的人，亦常免不了这样的俗事。只是，我不会像大多数的人，看过后，即刻将自己寻常的幸福，打入阴冷的角落里去，再不惦念和珍惜。

　　但还是喜欢读博，喜欢那种将一个陌生人的博客，读到相熟后，便笑笑走开。那些精彩与风情，我不眷恋，亦不当真；因为，我即是一个活在俗世里的女子，我自知道生活的底色和原貌，所以，我只珍爱那些属于自己的真实的喜乐和美好。

　　毕业后面目全非的我。池是我大学时的舍友，当年我们也曾有过好到共穿一条裤子的美好时光，毕业的时候，大家彼此留言，说，苟富贵，勿相忘。池那时留校做了行政，但依然有掩不住的文人清高，说无论如何，几年后的同学聚会上，他都不会让大家失望，变得世俗不堪。我们也都信誓旦旦地相互表示，不管时光如何流逝，这份四年大学的友情，都不会因此褪了颜色，或者抹上功利的脂粉。

　　一年后因为出差，路过母校，无意中瞥见门口那些冲天的法桐时，那些一块喝酒吃肉的快意往昔，瞬间便将我攫住。于是即刻拨通了池的电话，劈头给他一句：池，今天中午我请你喝酒吃饭。那端的池，沉默了片刻，便犹豫着问道：你有事吗，有事你就直说，不必吃饭的。我的心，在这句话里，一下子便凉掉了，随即想起我们已是工作的人了，再不会像读书时那样单纯无忧，口无遮拦；语言，亦开始有了它隐秘的含义，那种我们曾经鄙视的俗世的外衣，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附上我们的肉躯。我能对池说什么呢？告诉他我只是想他了，想重温那温暖的过去？他会笑我幼稚吧。告诉他我的确无事所求，那他定会疑惑，无事为什么要请他吃饭呢？我并没有怪池，我知道很多的时候，我们脱不掉这件毕业后即被强行穿上的外衣，它像一个面具，将我们真实的面容，罩住，我们看不清自己，亦因此怀疑着别人。

　　我终没有与池见面，我怕那个曾在我心里，意气风发、激昂文字的池，会完全地碎掉。我宁肯守着那份纯真的回忆，去走以后的路，也不要这样看似亲密无间地交流。因为，我们的人，聚到了一起，可是心，却离得愈来愈远。再没有什么东西，会比这样的变化，更让我们觉到时间的冷漠与无情。

　　我以为只有池会这样，直到后来有一天，我吃惊地发现，自己也已经成熟到朋友生疏的地步。是一个许久都不联系的同学，有一天，他在下班后潮水一样的人群里，突然就打电话给我。我听着那边嘈杂的人声，竟是极不相信地一遍遍反问他：你真的没有什么事情吗？同学的声音，因为信号，断断续续地传过来。他说，为什么要有事才打电话呢，难道我们真的陌生到“无事勿扰”的地步了吗？难道时间将我们仅存的最后一点纯净的想念，只有渡上恶俗的金边，你才可以安然接受么？那一刻，我在同学伤感的质疑里，想起大学时那个仗义执言的自己，想起他曾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同学的利益，跟老师在教室里争吵；想起他会为了一个虚构的故事，一夜无眠；想起半夜里爬起来去敲邻宿舍的门，只因为，他想找人听他絮叨一些陈年的往事；想起他给别人帮了忙，却会将那个千方百计要谢的人骂走，而后又在无事的时候，赖别人饭吃。可是，如今，他再也不乐意做无利可图的事情，亦常常对外人的来访，警惕且小心。他当了编辑，但清醒地知道，所有的文章，都是写来给别人看的，他再不会轻易地为那编造的良善而落泪心伤。他终于成熟，可以自如地在这个社会里穿行。

　　可是，这样的成熟，是多么地可怕。究竟是什么，让我们在大学毕业几年后，就变得面目全非，又自以为是地认定，这样的变化，是一种骄人的资本，一种畅通无阻的通行证？当我们丢掉了那层青涩的外衣，穿上社会给我们的华衣彩服，昂扬或卑微地行走在人群中时，那个勇敢无畏的影子，会不会在某个路口，将我们拦住，朝我们嘻笑说：嗨，你还认识这个过去的你吗？

　　不奢望我会将那个自己全部忆起，可是依然希望，这样的相遇，会让我警醒，且将那些没有完全丢掉的美好，用力地珍藏。

　　生活也曾垢面蓬头，晨是我们这所艺术院校里，最让人羡慕且嫉妒的女生。不仅才华横溢，容貌也美，什么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都是恰好。老师无限宠爱，男生们亦是疯狂追逐。她从来对外人的吹捧都是不屑一顾，走在路上眼睛永远不会斜视，看人的时候，只是淡淡一瞥。这样淡漠的一瞥，几乎会将所有女孩子的骄傲，无情地打消掉。而且她竟是没有男友，据说不屑找我们疯狂迷恋的那些青涩男生。这让我们愈加地气短，携男友走过她身边的时候，都会微微地低了头，将那自卑隐到尘埃里去。

　　我们理所当然地便猜想，她定是生活在优越的家庭里，否则她的个性里，不会有这样鲜明的高傲和冷酷。直到有一年暑假，我为了学费，留在距学校有七里远的一个衣服批发市场里打工。来这里买衣服的人，大多是这个城市里，收入很低的市民。衣服已是价位极低，但每天还是会有因为讨价还价，而动怒甚至骂粗的店主和买家。这样琐碎无边的市井百态，我早已是习惯，但还是偶尔会因为与这样一群喧嚣嘈杂的市民，为几元甚至几角的差价，喋喋不休，而觉出自己的黯淡和无助。

　　是有一天快下班的时候，听见邻摊位的女老板，倐地一下子提高了嗓门嚷：买不起就别在这里凑热闹，60块钱两件衣服，还想去哪里找？！也就是快收摊了，否则80块我都不卖给你！长这么漂亮一女孩，站在这里磨蹭半天，就为5块钱，你不感到难堪我这卖衣服的都觉得没面子！

　　有些好奇，便走近了去看，视线刚一落上去，便火烤似的啪一下子跳开了。那个在店主和外人的不屑扫视里，满面通红的女孩，竟是一直让我们觉得卑微羞怯的晨！一直以为光鲜靓丽的晨，骄傲是从骨子里生长出来的，却原来，她只是用此，极力掩盖住生活丢给她的残破与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