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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欲燃》 作者:映子

第4章 亲爱的,是你吗?

  时光飞流。 已是江婷婷失踪的第八个年头了。冬季。金山市发生一起持枪抢劫的重大血案,嫌疑人外逃。公安局成立专案组,向全国发出协查通报。专案组正在四处查找线索之际,灵水市警方发来情报:灵水发现嫌疑人踪迹!

  专案组成员宁哲主动请缨:“队长!让我去!灵水我熟!”

  队长看着他,点点头,一行三人匆匆奔赴灵水市。

  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夜总会的内容永远不变,永远彻夜不寐,不知疲倦,永远在千方百计演绎着风情与时尚,沧桑与繁华。

  灯影迷离,戴着面具的女歌手从幕后款款走来。狐狸形的假面,粉嫩的颜色,细长的眉眼,薄薄的嘴唇,带一点妖气,妩媚至极,特殊的橡胶模具,质地像瓷一样细。女歌手的嘴唇套在狐狸面具的嘴洞里,吐气若兰,女歌手的眼睛套在狐狸面具的眼洞里,眼波里吐着丝丝媚气。

  这个女人有着纯正的女人味儿,很容易就打进男人们的视觉和感官,并且,迷死人不偿命。遗憾的是,她的脸隐藏在一张面具后面,站在舞台上,观众只能通过她的双眼和双唇,去解读她的心思和表情。

  歌厅里色调幽暗,暧昧的烛焰在圆桌上跳跃,一朵一朵的黄色光团,映照着灯红酒绿,千盏万盏,梦一般地闪烁。假面女歌手上场的时候,原本清雅的音乐和灯光发生了质的变化,仿佛一股清澈泉水被猛然打结,同时另有一股激流奔腾而来。五彩斑斓的旋转灯光从头顶刷刷斜刺下来,转瞬间,优雅的舞池变了一张脸,新的脸孔光怪陆离,张牙舞爪,似有狂风骤雨一阵阵疾吹猛打。

  几个身着三点式的青春玉女,踩着Disco的强劲节奏骤然冒出,浑身上下散发着狂热的活力和野性,开始了她们的激情表演。假面女歌手从后面姗姗走出,以职业性的优雅步态走向舞台的最前线。

  舞台的形状像一个被压扁了的鸭蛋,偏离中心的地板上有一块蛋黄似的色彩,女歌手戴着假面站在蛋黄的边缘,欣长的身体在狂放的音乐中玉树临风,纹丝不动。黑色的卷曲长发从头顶披散下来,光泽滚动,像一面飞溅着水花的瀑布,长发与面具遮着她的脸,这使她的侧影看上去更像个女鬼,当然,美丽的女鬼。一道道惨白的强光,鞭子一样在人们身上抽来抽去,音乐撞击着人们的身体,热辣辣地,似乎要将人的骨骼掰开了揉碎,又仿佛要把房顶掀开。

  假面女歌手静静站着。她的静,和劲舞的女孩们,和这里的音乐,形成极为强烈的反差。女歌手的脸隐藏在美丽怪异的面具之后,双眼微阖,一首歌从略显沙哑的嗓子里向外奔泻:

  如果黑发,被霜尘腐蚀

  如果红颜,被岁月覆没

  呵……爱情,

  如果我为你失掉一切

  你是否与青春一道弃我远去

  如果在漫长爱之遂道葬身

  你是否在心灵将我雕缕

  …… ……

  台下欢声雷动,有人打响尖长的口哨。女歌手从激劲的音乐中浮出头来,眼泪已经蓄满双眼。常来夜总会的人都知道,她是这里的金牌歌手,最招客人的喜爱。夜总会老板颇为在行,一语中的:她的歌唱技术并不是这里最好的,嗓子也不是最靓的,但她唱起来最投入感情,最真诚,因此,她是最动听的。

  今天她穿着一条黑色阔腿裤,时尚的款式,低腰,胯间一条坠着流苏珠子的宽腰带,上面是一件紧身的黑色小衫。这件小衫很特别。宁哲一脚踏进歌厅,一眼望到台上去,便被女歌手的衣服吸引了。

  他清晰地感到,仿佛有一根尖长的细针,突然伸过来,把他内心深处一个柔软脆弱的水泡扎了一下。

  水泡往外流血水,他很痛。很痛!

  小衫前胸是极为抽象的宝蓝色图案,右胸的位置上,有一个丰乳蜂腰肥臀的美女的艺术图像。这个美女形体,扭曲而抽象,为这件小衫增添了不少内容,有文化修养的男人从上面可以看到美,感受到艺术魅力,相反,格调不高的男人则会浮想连翩,想入非非。

  女歌手身体纤瘦,修长,却是曲线婀娜,峰峦起伏。

  很适合这种场合。

  宁哲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一个男孩从小服装市场上淘出来一件珍品,作为礼物送给他喜欢的女孩子。两个人根据它的特点,为它取名“美人衫”,女孩与美人衫一见如故,异常钟爱,当艺术品当宝贝收藏起来。

  宁哲神不由己,朝台上的女歌手多看了两眼。队长在旁边低声喝道:集中精力,各就各位!宁哲迅速与另一位队员兵分两道,埋伏下来。

  歌厅里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没有坐到座位的人就站着,拥着,挤着。楼梯上,吧台上,二楼,三楼,到处都是人,你挤着他,他挤着你,拥挤得有些残酷。夜总会生意出奇得好,老板每一夜都会在梦里笑出了声。客人们在雷响的音乐中,用眼睛欣赏玉女们激情狂野的表演,用耳朵倾听假面女歌手的真情演唱,如痴如醉,如痴如狂。有不少人是女歌手的老歌迷,她质感的嗓音和玉女们青春靓丽的脸蛋一样,有一股让人神魂颠倒、神秘而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客人们坐到纸醉金迷、烟雾缭绕、空气污浊的地方,大把大把地消费,这假面女歌手的歌,便是他们掏钱的因素之一。

  女歌手的脸藏在粉红色的面具下,只留一双星星一样的眼睛,留一道月光一样的嘴唇,向客人流露些许信息。若仔细看,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眼睛和嘴唇,如同后半夜的残月,美丽着并布满风霜。不过,来夜总会消遣的人,基本不会太在意一个歌手的脸,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花钱来买的是快乐,是开心,她的歌声已经能够带来欢乐,戴着假面有何要紧?就是把全身套在套子里,又有什么关系?也许这样更好,更有味,因为神秘而更刺激。

  够了,要的就是这个。乐曲间歇之后,女歌手继续唱道:

  爱情呵,

  呵爱情,

  我已苦闷太久,在你的苦海里

  我也哭泣太久,是因为幸福

  呵爱情,

  呵爱情,

  …… ……

  新来的客人,几乎没谁听过这首歌。对于一般的音乐发烧友来说,千真万确这是一首陌生的歌。在当今流行歌坛听不到,所有的音像磁带、CD光盘里都没有记录。这是一首陌生的歌。女歌手握着麦克,如痴如醉唱着。

  砰!

  惊魂般的枪声,在歌厅里打响。确切地讲,枪声来自一个包间。

  啊——!有女人尖叫起来!

  台下骚乱起来!人们惊惶失措,抱着头,涌动着,纷纷往出口鼠蹿。

  乐队已经停止伴奏。乐队其中三名成员,撒开长腿,抱着乐器从后门跑了。只剩一名吉它手,呆站在假面女歌手的身后,表情木然向台下张望,手指停止了动作。

  女歌手仿佛没有觉察到周围环境的剧烈变化,依然沉浸在她的歌里:

  我已苦闷太久,在你的苦海里/我也哭泣太久,是因为幸福/呵爱情,/呵爱情……

  歌正值高潮,假面女歌手将尾词重复了两遍,

  砰!又一声闷响!

  啊——!又一声惨叫!

  咣!一声巨响,吉它手的的宝贝吉它掉在地上,吉它手转身跑了!

  我已苦闷太久,在你的苦海里/我也哭泣太久,是因为……

  啪!一个胖胖的男人在女歌手的肩头猛拍一掌!

  “别唱了!”男人跺着脚吼道,“不要命啦!”

  “经理?”女歌手的歌声骤然而止,疲惫的眼神有些木然,“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

  “没长眼睛?”胖经理跺跺脚,伸手往一个方向一指,“出人命啦!”

  女歌手环顾四周,几名持枪的警察在台下转动,楼上一个包间被警察包围了。除此,歌厅基本上空空如也了。气氛静得吓人,刚刚还拥挤不堪掌声雷动的客人,顷刻之间,仿佛都掉进地缝,没影儿了。

  胖经理头上冒着汗,不耐烦地冲女歌手一挥手:“走啊!站着找死啊!”这位胖经理新上任没多久,脾气却比夜总会的地盘还大。

  “干嘛?”女歌手站着不动。“去了就知道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说清楚我去干什么?”“我的姑奶奶!求求你啦!警察都等在那儿!”“警察?”女歌手身体不易觉察地抖动一下,“干嘛?”“一个杀人嫌疑犯钻进咱们歌厅,警察在咱这里蹲了好几天了,咱们居然都跟死人似的,蒙在鼓里,一点都不知道!”

  女歌手牙齿有些哆嗦,腿部有些发软,险些倒下。经理瞪着眼睛问:“你冷?”

  “有点。穿得太少。”“人家穿的比你还少,都没你冷!”“她们跳舞,运动,抗冷。”女歌手哆嗦着,话语却是咄咄逼人,“你知道室外温度吗?零下十度!”“这是室内!有中央空调!再说了,让你跳你不跳,你那双腿就金贵,给你钱你都不跳,冷就冷着吧!走走走赶紧走!警察等在那儿哪!人家从金山市过来的,驻扎在我这里我这歌厅可怎么办!你让我去跳楼?”

  “金山?金山的警察?”女歌手感到腿的筋都在转动,幸好脸隐藏在面具下,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女歌手继续颤抖着问,“杀人嫌疑犯?你刚才说杀人嫌疑犯?”“就是该死的杀人犯!嚼什么文字呢!快走啊!”“杀人犯呢?找到啦?”她的声音不可遏制地发抖。

  “姑奶奶!你问这么清楚干什么!这不,那该死的杀人犯刚才在这里露了头,又劫持人质拒捕,表现十分恶劣,刚才被击毙在包间里!活他妈该!什么钱不能赚,去赚杀人的钱!他妈的!钻到老子这里干什么!弄得老子鸡飞狗跳!”胖经理推着假面女歌手,“快走啊!让警察等急了有你的好果子吃吗?活够了呀你?你又不是杀人犯!你怕什么呀!快走快走!”

  “让我去干什么!”女歌手的声音稍稍平静下来,身体也镇定多了。但她的神经显然受到了强烈刺激。“咱们的工作人员都得去,排着队接受警察询问!你们中间有个女歌手是杀人犯的相好,也是杀人犯在咱这里的窝点!他妈的这颗老鼠屎弄得老子满锅腥,再撞到老子手里非劈了她!”胖经理握了握拳头,咬牙切齿,“杀人犯的相好跑了,她身上可能带着什么秘密,警察要抓她,现在要现场办公!要从你们身上找线索!快走快走!”

  凌晨。经理室门口站着一排歌手舞手,轮番进去接受询问。室内沙发上,坐着两个便衣警察,一个询问,一个做记录。另有一个中年男子,背靠老板台站着,仔细观察、审视着每个接受询问的歌厅员工。

  假面女歌手走进去,在指定的位置上坐下来。做询问的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警员,一双利剑一样的视线,刷地杀向她。女歌手抬起头来与这名男子对视,藏在面具后面的面部神经,仿佛被突然砍了一刀,神经带着脸蛋两腮,不由自主开始跳动。

  这男子便是宁哲。他的视线落在女歌手的小衫上,像金属遇到了强大的磁场。他看不见她的脸,但他发现,她与他对视的一刹那,她的眼神抖了一下。她的眼神深处,有一股真正深刻的忧郁,正在向他缓缓流动。他的心跟着那股忧郁,猛然抖了一下。

  “请你把面具摘下来!”宁哲道。“要问什么你们问吧,这个面具不会妨碍说话的。”女歌手轻轻咬了咬嘴唇。宁哲紧紧盯着女歌手,紧盯着她面具嘴洞里的嘴唇,全身的骨骼不由地震颤。她咬嘴唇的时候,门牙左边的一颗米粒一样的小牙,在灯光下闪了一下。小牙上一个小小的残豁,也闪了一下。这一闪竟像一道闪电,在宁哲脑中骤然炸开。他感到那根细长的尖针,再一次猛烈地刺入他的心脏。他的心脏怦怦狂跳!

  “这是基本的礼貌你懂不懂!摘下来!”做记录的警员拍了一下面前的茶几,茶杯里的水溅了出来。站着中年男人瞪了该警员一眼,令他冷静。警员只好服从:“是!队长!”

  胖经理赶紧陪着笑脸过来息事宁人:“对不起啊警察大哥,她这人特别害羞,又死犟死犟,从来不肯见生人,上台唱歌,给她多少钱让她摘面具她都不摘,谁也说不动!让我来劝劝她!”胖经理转向女歌手,“华小姐啊,今天这是特殊情况,你就摘下会儿吧,就一会儿,好不好,警察同志到我们这里来,起码的礼貌我们该懂吧?人家不就问几句话吗?问完了你再戴上,戴回家睡觉都没人管你!算我求你了,行不行?给点面子?啊?”

  女歌手与胖经理对视。女歌手眼里全是轻蔑。胖经理眼里全是乞求。女歌手缓缓抬起一只手。手的轮廓和宁哲记忆中的纤纤玉手一模一样,只是,手的质地,已经没有他记忆中的那样白晰,细腻了。宁哲的目光牢牢追着她的手,随着她的手移到她戴面具的脸上。这只纤纤玉手捏起面具的一角,准备把它摘下来。

  宁哲的心脏,更加剧烈地狂跳起来。

  他有些隐隐的预感,又无法预测将要面对的会是什么。他用眼睛的余光偷偷瞟了队长一眼,他甚至有一种隐约的担心,希望她别摘下来。他有些怕!怕她摘下来!怕她在他的同事面前露出她的脸!他的心理矛盾极了!他心脏狂跳着,紧紧盯住她的手。

  狐狸面具被缓缓摘了下来。

  神秘女歌手的庐山真面露了出来。

  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不知情者会疑心她是个火灾受害着,一脸烫伤,或者天生困难,面貌奇丑。大凡有这样想法的人,都会在她摘下面具的一刻,情不自禁从内心发出一声惊呼。宁哲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女歌手有一张近乎完美的脸蛋,钻石般精致的五官,幽黑的眼眸,不施粉黛,人间天使一样拒绝着化妆品的污染。

  江婷婷很漂亮,但,没有面前的女歌手这样完美的五官。

  不知心底是失望还是庆幸,宁哲暗暗长吐一口气,这口气把他刚才的紧张全部疏散。紧崩的神经,忽然间放松。

  她对那个同事一无所知,没能提供有价值的线索。询问很快结束。女歌手重新戴上面具,站起,转身,身材高挑,苗条,瘦削,清澈而骨感。女歌手正要离去,队长又道,等一下!女歌手肩头震了一下,宁哲也有些惊。队长看了宁哲一眼,对女歌手说,把你的身份证拿出来!

  女歌手道:“身份证在钱包里,钱包不在身上。”队长向宁哲使了个眼色,宁哲站起来说:“在哪里?我去取。”女歌手说:“走吧你跟我去。”队长咳嗽一声,指向胖经理:“让他去!”女歌手从裤兜里掏出一枚钥匙交给经理:“26号小柜。”胖经理与宁哲一道而去。一会返回,宁哲将女歌手的身份证交到队长手里。

  “华枫芸,山西省某市某县某镇……初生年月,身份证号码……”

  证件上的照片与面前的女歌手一模一样,只是显得更年轻些。队长犀利的眼睛对着证件瞅了约半分钟,递给宁哲,宁哲对着灯光将证件再次审视一番,与队长交换了意见,将证件还给女歌手。女歌手款款离去。

  天快亮的时候,宁哲一行三人回到招待所。队长对一天的行动进行总结,说到最后,话锋一转刺向宁哲:“今天你行为异常!”队长有一双老鹰一样的眼睛,什么都瞒他不过。另一位警员说:“可能那个女歌手太漂亮了,让他发晕。”宁哲道:“什么事都瞒不了你们,实话实说,大凡看到这些唱歌的女人,我都会想起以前的女朋友。”队长拍拍他的肩,皮笑肉不笑:“你很诚实,这很好!听我的,劝劝自己,千万不要神经过敏!华小姐不是你要找的,从外貌上就是两个人!再说我还用我的眼睛,替你鉴定了华小姐的身份证件,防伪标记是真的,不会有错!”

  第二天傍晚,枪案嫌疑犯的相好在车站被抓捕归案。队长带领宁哲等一行三人返回金山。专案组开总结会议,队长说,案犯被现场击毙,案子不能算圆满,但毕竟把这颗毒瘤挖出来了,解决了金山市八百万百姓心头的一块大患。局里给予了表扬及奖励,尤其在这次行动中,宁哲同志英勇顽强,胆大心细,成功从凶犯手中解救出人质,表现十分突然,应给予特殊奖励!

  宁哲领到一笔奖金。不多。但足够办件舒心的事。他去乡下看望父母,带去一台崭新的空调。宁母说,这太费电了,乡下冬暖夏凉,根本用不上这玩意。宁哲说,你忘了夏天你和我爸在地上铺凉席睡觉吗?在地上睡长了,对关节没好处,你们这么大岁数了,应该多关怀一下自己的身体。电费不成问题,你们放量用,我相信以后每年都可能拿到奖金,用奖金交电费,你怎么用都用不完。

  宁母端着一盆菜,在院里自来水池里淘洗,宁父抽着烟说,空调啊,电费啊,都是鸡皮蒜毛的小事,大事是,你今年提拔有没有希望?宁哲说,看吧,尽量争取呗。宁父说,要争取进步,不要安于现状!原地踏步的人是被人瞧不起的!宁哲说,这些事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我怎么想都没用。宁父对儿子的消极态度大为不满,问他入党的事怎么样了。宁哲说申请书我准备写。宁父说,你写啊,你都准备了多少年了,为什么还没写!宁哲说,我今年就准备写吧,不过这事难说,入不入得成,也不是我说了算的,写了也不一定有多少作用。宁父把香烟磕在桌子上,啪地一拍桌子,怒道,那就要你好好表现嘛!努力工作嘛!干出了大成绩总是会引起党委注意的嘛!你连申请书都不写,怎么知道就一定入不了呢!你什么态度?坐在家里等着党来找你?党有时间吗?宁哲说,我这不是刚刚得到奖励了,也正准备写嘛!宁父眼一瞪,还要说什么,宁母进来放下菜盆,瞪了老头子一眼。宁哲转身走开,凭经验,若再往下呆一分钟,父子俩有可能大打出手。这几年不知怎么搞的,母亲的脾气变温和了,父亲性子却是越来越糟。一见宁哲转身走了,老伴又偏袒儿子,宁父便把手中的香烟磕碎,吹胡子瞪眼出了门。不用说肯定下橡棋去了,发脾气与家人生气,是老头子逃避家务找棋友的最好借口。

  宁母在厨房忙碌一番,看着儿子美食一顿,也不放过机会,唠叨一番。宁母说,你父亲说你是个不孝子,没心没肝没肺,不冤枉你,如果我们不打电话把你叫过来,你啥时舍得花点时间来看看我们这两个老骨棒子?死在这里都没有人知道哟!宁哲说,妈,你劝劝爸,搬回去吧,家里我们给重新装修了。宁母说,装修过了?宁娜的功劳吧?那我们就更不能搬了!告诉她,怎么装出来就怎么给敲掉,拆走,她的钱我们一分都不会沾的!我们这两个老帮菜,老是老了,但罪受得起,苦吃得了,就是丢不起那个脸!

  安装人员忙碌一番,空调安好。宁母留安装员吃饭,人家谢绝,走了。宁哲试空调,宁母又道,别试了,有炉子,一冬天就这么过了。宁哲说,我总感觉这屋里有些反潮,空调可以除除湿气。宁母说,潮怕什么?又潮不死人,我们不怕潮,你要早点把个人问题解决了,比买一百台空调都让我高兴!

  宁哲看着母亲,心里不觉有些发潮。母亲说你眼睛怎么发红?是不是晚上又没睡好?宁哲把拳头握得咯咯响,说,我现在就回去,好好睡一觉。

  三十而立。他现在既不立业,又不成家,难怪父母整天皱着眉头。宁哲连续一周没有睡好觉,一沾枕头就入梦的习惯突然被打翻了。失眠,焦心,烦躁不安。不知何故,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闪出那件美人衫,尤其那女歌手牙齿上的小豁,更让他坐卧不宁,心神难安。

  宁哲住在宁家原来的房子里,这个曾经热热闹闹的家,现在只剩他一个长住户。房子已被重新装修,有一点现代味了。宁娜开着规模庞大的装修公司,日理万机,偶尔会过来看一眼,往冰箱里塞些饮料食品,塞完就走,一分钟不肯多留。宁芬则常来,勤劳得要命,隔几天不给弟弟洗一次衣服就会手痒。宁芬是个百分百好女人,老实女人,跟妹妹宁娜比起来,仿佛两个妈生的。小鲍包二奶的日子是他的鼎盛时期。九十年代中期以后,尤其东南亚经济危机以后,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各行各业竞争日趋激烈,小鲍很快败下阵了,关了小餐馆,后来又倒过油,贩过木材,使出浑身解数,却仿佛身上粘着鬼气,干什么赔什么,最后不得不重操旧业,在农贸市场摆起了菜摊。做了菜贩的小鲍又变得很老实,再也没有搞过二奶的鬼把戏。眼下宁芬忽然下了岗,正在四处找工作,找不到工作便跑到宁哲这里,为弟弟进行义务劳动。

  宁哲打开门,宁芬正在晾衣服。她双手通红,皮肤粗糙,看见宁哲,由衷地笑了,脸上的细纹便更深了。她说,还没吃吧?我给你弄点吃的。宁哲摆摆手,表示吃过了。宁芬操心家里的孩子,晾完衣服就要走,走到门口又被宁哲拉住,宁哲把一卷钞票塞进姐姐手里。宁芬不要,又塞回来。宁哲几乎吼起来:“我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跟我你还客气什么!!”宁芬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宁哲把钱塞进她口袋里:“你别往外掏,不然我跟你急!”宁芬叹口气,欲走,宁哲又道,姐!宁芬回过头,有事?

  宁哲道:“姐,我最近可能要出去一趟。你没事去看看爸妈,别跟他们说我出去了。”宁芬看着他:“去哪儿呀?几天?案子不是结了?”宁哲无奈一笑:“新的事件层出不穷,去哪儿现在保密,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只是别让爸妈知道,免得他们操没用的心。”宁芬不再追问。她身上最大的弱点有时候也可转化为优点,特别老实,你说什么她信什么,从不打破沙锅让你为难。

  一场大雪铺盖下来。大雪漫漫,一夜之间,为城市盖上一层厚厚的毯子。城市银装素裹,柏油路面结了冰,像玻璃镜子,亮晃晃的,所有的公交车都哐啷哐啷地响,轮子打上链条,蜗牛一样缓慢移动。

  宁哲写好一张请假条,往队长室里去。同事小王从队长室走出来,与宁哲碰了个头。“干嘛?”小王问。宁哲顺口道:“请两天假。”小王道:“队长不在。干什么请假?很急吗?”宁哲看一眼小王:“干什么是我的私事,能告诉你吗?”小王道:“看你说的是什么话!想让我知道我还懒得知道呢!作为同事我有义务提醒你,明天队里开民主评议会,现场选举,评先进个人,咱们队就一个指标,大家得商量商量把票投给谁,你缺席了你那一票怎么办?”宁哲道:“放心吧小子,我就不缺席我那一票也不会投给你!别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小王瞪他一眼,转身走了。队长果然不在,宁哲转身出来,见刚才的小王守在门口。宁哲装作没看见,径直往前走,小王追上来:“你请假?今天不行!”宁哲回过头:“我请假还受你限制不成?”小王说:“刚才忘了告诉你,今晚张区长过生日,人家给我打电话了,还特意指明要你去坐坐!上次咱俩查那个案子人家帮了不少忙,你要懂礼貌就不能驳人家这个面子!”宁哲说:“你买块蛋糕拎过去不就完了?”小王说:“一个人去与两个人去性质不一样,人家请的是咱俩。”宁哲说:“不行你拿三个月工资给区长封个红包,性质的含金量不就上去了?”“不去算了,反正我转告你了!”小王翻翻白眼,转身离去。宁哲追过去,拉住小王,指着小王的鼻子道:“翻什么翻?什么德性!我警告你,不该多嘴的时候不要多嘴!你小子得小心点,少跟那个腐败区长搞什么礼尚往来的把戏!不然早晚要开除你!”小王挣开了,掸掸衣服,回击宁哲:“你什么德性!就你这种狗咬吕洞宾的德性,出门准得翻车!”

  队长突然出现,仿佛从地上冒出来。他狠狠盯住宁哲与小王:“像什么样子!一点规矩没有!案子不去办!搞什么窝里斗?是不是警服穿够了?想脱下来?现在就脱!脱完了到大街上狗咬架去!”

  小王垂着头。宁哲把脑袋拧向窗外。队长指着他训道:“你不服?是不是?”宁哲把脑袋转过来,正对着队长:“不是。”队长将手里一只文件袋塞到他怀里:“太闲了,是不是?那就给你找点事!帮我把这份材料送到西城分局去,交给办公室的王主任,快去快回,他们等着用!”宁哲接过袋子,把请假条在手心里揉碎了,悄悄塞进裤兜。队长道:“注意路滑,开车小心点!”

  宁哲开车从局里出来,在驾座上忘了系安全带。他脑子里重叠着无数美人衫,包括那个女歌手的小豁牙,都像蜜蜂似地扇着翅膀,在大脑中嗡嗡地飞来飞去。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可那女歌手分明是一张陌生的脸啊!路上的冰有半寸厚,乌青透亮,他把车开得飞快,他没有感觉到路滑,与正常行驶没什么两样。

  到一个路口,需要转弯,减速,宁哲习惯性地探出脚,点了一下刹车。也就在这时他猛然惊醒,车轮下是结冰的雪地!此时坐在驾座上,他意识到脚下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但已经晚了。巨大的惯性,使车子在结冰的路上飞速旋转两圈半,车尾与车头互调了方向,接着,车横着,向路旁一棵碗口粗的树飞撞过去。不,他看到那棵碗口粗的树向他飞撞过来!

  他有些发懵,大脑里仅存最后一点意识,差不多更出于求生本能,千钧一发,他把身体向旁边一闪,偏离了碗口树杆的撞击中心。然后,宁哲就失去知觉,什么都不知道了。

  交警发现了这起车祸。

  车被拦腰撅折,驾座被挤扁,所有的玻璃全部碎掉,伤者兜里的香烟、火机、钱包、驾本等玩意统统被甩了出来,散落在周围雪地上。

  三天后,宁哲在医院里醒过来。左肩上打着钢板,浑身不能动。他很快摸清了自己的伤势,肩部锁骨粉碎性骨折,盆骨撞出一条裂纹,还好,没有撞碎。队长来看他,宁哲表示愧疚和歉意:好好一辆车给毁了!队长说,这不用担心,有保险公司。你现在的任务只有一个,养伤!宁哲暗道,报应!我是个罪人!当初是我放走了她,现在又因为想她撞了车,看来老天是有眼的!老天没让我随车折了,留这条小命准备让我干点什么呢?

  小王来看他,进门只看一眼就哭了,嘴唇哆嗦着快要讲不出话。宁哲问,你怎么啦?小王说,对不起哥儿们,那天……小王抹掉眼泪。宁哲问,那天怎么啦?小王说,我这乌鸦嘴,那天咒你来着……我该扇!小王说着抡起巴掌,做出要扇自己的模样。宁哲笑起来,别别先别急扇!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问你,你是神?巫师?一咒就显灵?这样的话我们都不用干活了,有了案子你来念咒,罪犯自己就乖乖跑出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命大,好在那天没系安全带,否则就惨了,这具肉体肯定要随着那辆报废的车一起报废啦!宁哲哈哈笑起来,因为伤口疼,咬了咬牙。小王果然没扇,连声说哥儿们要不我来侍候你?宁哲说,照顾我的人多啦,轮不到你,你在队里勤快点,把该我干的活都替我扛下,就算帮我的忙了!

  二十天后,宁哲下了地,左臂被绷带吊在脖子上,肩上钢架还没拆,但双腿已经能够正常走路。医院一块发枯的草坪旁边,宁哲小心地活动着。

  一个白衣女孩从远处走过来。宁哲望着她,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转过身去,面对花丛,装作欣赏花的样子。女孩走近了。是林云霞。林云霞一张雪白精致的小脸,白色外套,白色靴子,立在宁哲身后,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咳了一下。宁哲转过身来:“噢,小霞,你来啦?”

  林云霞道:“是不是不愿意看到我?”宁哲道:“瞎说什么?别胡思乱想。我刚才在看那个花儿,这花真是奇异,冬天了,还能开放,看它的时候,心情总会愉快得多。”

  林云霞从包里取出一支白色百合,开心地说:“再给你增加一点愉快吧!”宁哲接过花道谢。林云霞道:“为什么总跟我这么客气呢?这让我难以接受。”林云霞笑一笑,张开双臂,在宁哲面前旋转一圈,示意身上服装,“怎么样?我自己设计的!这叫云霞衣裳!”

  宁哲道:“很漂亮!很适合你的个性!”林云霞问:“这两天好点了吗?”宁哲:“好多了。你看,除了这胳膊,感觉没什么事儿了。”林云霞:“恢复还挺快。”宁哲停一会儿,说:“其实你不用每天都来看我。”“反正我不忙,没什么事儿。”过了一会儿,林云霞脸上笑容渐渐消失了,“其实我也这么劝自己别来,可是,不行,每天不来看看你,就像缺点东西,感觉不完整。”

  宁哲说:“你别……”林云霞说:“别这么蠢,对吗?这样会增加你的负担,心理重负,对吗?”宁哲说:“别这么说……”“那我怎么说?说你不爱我,是我一直自作多情在纠缠你?这样说对吗?合你的心意吗?”林云霞激动起来,“我来看你,你都不愿意?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能给我掏一句心里话吗?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你有没有……爱过我?”

  宁哲说:“你别这样逼我……”林云霞眼中落泪,认真地道:“我逼你?你为什么不能说一句明白话儿?……爱还是不爱,干脆一点,这很难吗?你说出来呀!”宁哲为难地:“我不想伤害你。”林云霞:“不爱,是吗?”宁哲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小霞……对不起!”

  林云霞泪流满面:“你撒谎!”

  宁哲无言以对。

  林云霞:“难道是我的错觉?……你在跟我做游戏是吗?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认真很严肃很负责的人,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游戏了?”宁哲道:“不,不是你想象的这样……”

  林云霞说:“那你说呀!是什么样?你说你跟我做了一场游戏!是这样吗?你说!你说出来!说出来!”宁哲:“小霞,对不起!……记得当时,我……我就跟你说了对不起。”

  林云霞:“你还说你会负责的!对不起?这就是你对那件事的负责?”宁哲痛苦烦躁地说:“不要再提那件事了……今天我们不要讨论这些事了好不好?”

  有过路的护士,奇怪地往这边瞅着。

  林云霞注视着宁哲,从他手里拿过花,一点一点撕碎花瓣:“你以为我的感情就像这朵花,可以随便送出去,也可以随便蹂躏,是吗?你错了!

  林云霞把花瓣撒向空中,转身跑掉。

  宁哲蹲身子,用右手轻轻从地上捡起一只瓣花,捧在手心。

  林云霞之父林先生是金山市的地产名流,几年来为山区教育事业捐献过上百万资金。有一阵,因为生意恩怨,林家人遭到流氓分子恐吓,林先生向警方求助。宁哲与一位同事被派往林家,一来保护林家家庭成员人身安全,二来秘密获取第一手资料,尽快将流氓犯罪分子一网打尽……

  宁哲第一次见到林先生,林先生开门见山道,小霞的安全就交给你了!宁哲道,您放心吧!这时林云霞从楼上走下来,看着宁哲发出惊讶,好酷啊!宁哲看她一眼,礼貌地点点头。林云霞走近他,由衷地说,你的发型好酷!宁哲礼貌地道谢。林云霞嫣然一笑又道,还有你的气质!

  一个黄昏。宁哲与司机一道去学校接林云霞。林云霞远远地走过来。穿着深色衬衣的宁哲从车上下来。宁哲为林云霞打开车门,林云霞正要钻进车子,一名精壮男子突然走到林云霞身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腰间拔出手枪。宁哲眼疾手快,一个箭步抱住林云霞扑倒。精壮男子向林云霞射击。宁哲抱着林云霞在地上翻了几滚,躲避子弹。宁哲把林云霞塞进车内,关死车门,让司机送林云霞回家。宁哲自己却飞奔过去,拔枪去追精壮男子。精壮男子被宁哲被击伤,被宁哲用手铐铐住。

  林云霞十七岁生日晚会上,酒过三巡,林云霞将宁哲拉到室外。星空下,林云霞说有件事想跟宁哲讨论讨论。宁哲问什么事儿?林云霞问他,如果爱上一个人,是婉转地表达出来,还是直接表达出来比较好?宁哲说,这个……我不知道。林云霞问,如果是你呢?你会如何表达?宁哲如实说,直接表达吧。林云霞问他,你不会觉得这样直接表达显得轻佻吧?宁哲道,只要真心真意,别的什么都不存在。林云霞想了想说,那好,有句话,我想对你说来。宁哲看着她的脸,发现她神色有异,忙借口身体有点不舒服,要回房休息一下。林云霞却上前挡住他说,我要说出来,我爱你!

  宁哲沉默了一下道,我们彼此连了解都谈不上,爱从何来?林云霞说,可我了解你。你是世界上最值得爱的人。宁哲有些吃惊。林云霞说,一个顶着子弹去保护别人的人,是最值得爱的人,我既然遇到了他,就不想轻易放弃!宁哲说,谢谢你!……可是,我必须给你说明,我那是工作!没有别的!林云霞却固执地说,我是认真的!宁哲说,我也是认真的,……很抱歉,我什么都不能给你。林云霞道,我并没有向你索取什么!宁哲说,我觉得,我们还是做个朋友比较好。林云霞霎时泪水崩溅问,为什么?宁哲,我现在……不想谈感情。

  林云霞一脚将一块小石头踢飞了,转身哭着,痴痴呆呆地,像梦游一样地走了。

  大约一年后的一个雨夜,在一个酒吧里,宁哲一个人坐着,听着一曲淡淡忧伤的曲子,一支接一支抽烟,一杯杯喝酒。林云霞从外面走进来。一眼瞥见宁哲。走过去。坐下。

  林云霞说,呀,好酷啊,一个人,偷偷地喝酒,想谁呢?宁哲已有几分醉意,道,今儿高兴,我过生日。林云霞说,别人过生日都一群人,你过生日一个人,不一般就是不一般!林云霞倒了一杯酒,来,干一杯,生日快乐!两人碰杯,干掉。

  从酒吧出来,雨哗啦啦下个不停。林云霞扶着宁哲,要求送他回家。宁哲醉意朦胧道,多好啊!雨!我喜欢下雨……边说,边摇晃着走进雨里。林云霞十分开心,扶着他说,多好啊!……某年某月某日,深夜,你和我走在雨里,雨淋湿了我,淋湿了你……

  走了一会儿。两人都湿透。林云霞说她有一间工作室就在附近,建议过去避避雨。宁哲说,今夜都交给你了,只要你高兴,我怎么都行……林云霞把宁哲扶进车子。

  车子驶进一个高档住宅区。

  房子空间很大,有艺术品味。里面挂着一些时装设计图样。时装样品。半成品。这是她父亲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让她将来毕业后,用来当工作室使用。宁哲浑身湿漉漉的,歪倒在沙发上。林云霞换了衣服,依然一袭白衣,蹲到他身边,轻声说,把湿衣服脱了吧?宁哲说,我不脱……宁哲目光落在林云霞脸上,问,你为什么总穿白色的?林云霞说,因为你喜欢白色,我也喜欢白色。宁哲说,你像一个人……林云霞问,像谁啊?宁哲说,……像一个明星!林云霞站起来,拿来酒和杯。酒满杯。关掉大灯,点上烛光。宁哲目光追随着林云霞。

  林云霞道,来,今天我也特别高兴,给你祝贺生日!宁哲接过杯一口饮尽。几杯落肚,酒杯落地。宁哲眼前出现幻觉。林云霞的脸变成江婷婷的脸。宁哲向她伸出手,她靠近他。他拥她入怀。吻她。双方都有一种眩晕的感觉。

  第二天清晨,宁哲睁开双眼。林云霞穿着睡衣,趴在床上,趴在他脸前,手支着下巴,注视着他。目光柔情似水。宁哲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上,身上只剩内衣,吃惊地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林云霞说,昨天晚上你喝醉了。宁哲不解地问,醉了?林云霞说,人有时候需要醉一醉,我喜欢你醉的样子……宁哲环顾左右问,我在这里?醉了?我……我都做了些什么?林云霞说,什么都做了。宁哲问,你说什么?……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会这么干?

  宁哲从床上跳下来,忽然变得烦躁不安。林云霞望着他,眼泪缓缓流出来。宁哲走近她,小心地问,你哭了?林云霞说,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我好难爱……我心里矛盾……

  宁哲抓住她的手,道,小霞,对不起!林云霞说,我不知道是对还是错,……我第一次和一个男人这样,……这样共处一室,……这样亲密……

  宁哲问,第一次?林云霞说,第一次,以前,从小至今,第一次这样……宁哲痛苦地闭上眼睛,又说了一声对不起!林云霞问,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一切……我都是自愿的。宁哲睁开双眼,我怕伤害你。林云霞的目光充满柔情道,我感到很幸福,又担心……宁哲伸出一只手,轻轻抹掉她的泪说,对不起,小霞,这件事……我会负责的。

  宁哲蹲在地上,把花瓣放在脸前,目光一片潮湿。

  又过二十天,医生给换药,宁哲问,这绷带什么时候可以取下来?胳膊总这么吊着,自己难受,别人看着也难受。医生说,把胳膊吊起来主要为了固定肩部,什么时候把钢架拆下来,什么时候不吊胳膊。宁哲问,什么时候可以把钢架拆下来?医生说,这要看你恢复的情况,该拆的时候自然会拆。宁哲问,这不是废话吗!医生问,什么话不是废话?宁哲道,既然为了固定肩部,你把我胳膊放下来,我这胳膊竖直垂着,不随便活动,性质一样,不可以吗?医生问,你干嘛非要把它放下来?宁哲说,我说了嘛,看着难受。医生说,这样对伤口愈合没有好处,不利于恢复!宁哲道,求求你啦,这只胳膊我就只当它死了,我保证不随便乱动!只要肩部不动,这作用和原理是一样的嘛!医生看他一眼,脱了白大褂往他手里塞,说,你既然什么都懂,还到我这里治什么?这样吧兄弟,我把医生的位置让给你,这褂子你来穿,先试试合身不?宁哲不接他的白褂子,看着医生说,那你替我当警察?医生说,我知道自己吃几两干饭,我当不了警察,我下岗,或者开门诊另谋出路,怎么样?宁哲说算了算了,你这褂子我穿不起。医生重又穿好褂子,扔下宁哲出去了。宁哲追到走廊上,缠着医生,那么我现在可以出院吗?我感觉状态挺不错的!住在这里真难受!我在家里养伤,也可以为单位节省费用。医生回头看看他,说这可以考虑。

  出院以后宁哲在家里养伤,宁芬暂停了找工作再就业的行动,直接到弟弟身边来上班,当然义务劳动,没有工资可领。一周后宁哲擅自将绷带拿掉,胳膊竖直垂了下来。早晨,宁哲用一只手仔仔细细洗脸,认认真真打香皂,上上下下,仔细冲洗。然后,对着镜子剃胡须,梳理头发。

  他从镜子里审视自己,脸上很干净,眉目之间,少年时代的秀气依然还在,却更添了英气和锐气。岁月的磨砺写在脸上,让刚刚三十岁的他,有了几分沧桑。宁哲从卫生间走出来,用一只手为自己换衣服。宁芬要帮助他,被他拒绝了。他问宁芬,爸妈还不知道吧?宁芬说,妈高血压,若让她知道,还不知道你会怎么冲我吼呢。宁哲道,这就好了,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没必要。姐,有时我脾气不好,冲你发火,你不会生我的气吧?宁芬道,我这辈子欠了你,怎么还都还不清了,哪里还敢生你的气。宁哲说,姐,对不起,我以后会控制自己,再也不冲你发火了。宁芬笑了笑,这话你说过一千遍啦!不过只要你开心,冲我发发火有什么关系?我是你姐,你说什么我都不在乎。

  宁哲换好衣服,又转身拎出一只密码箱,将剃须刀、毛巾、牙刷、牙膏,还有一堆药,全部装进去,然后又从保险箱里取出一份报纸,不,旧报纸的复印件,放进密码箱,锁好。最后,他用右手拎起箱子。宁芬的脸上冉冉升起大惊失色的表情:“你要上哪里?”

  “我出去几天,别让别人知道!”“干什么去?是局里的事吗?他们怎么这样混哪!你现在肩上还打着钢板哪!”“跟局里无关,我办一点自己的私事!”“你要往哪里跑?是不是到外地?”宁芬盯着他手里的密码箱,“医生说你要好好休养,你出门在外谁来照顾你!”“我感觉很好,不再需要被照顾。姐,我走了,你保重!”

  宁哲走向门边,宁芬扑上来拉住他:“你这身体!你不能出去乱跑!有什么事姐都可以代你去跑!你得家里养伤!”宁哲站住,注视着宁芬:“姐,我说过,我要控制自己,不再向你发火。现在希望你能理解我,给我一点自由空间!我真的需要办一件私事!非常重要!谁也无法代劳,包括你!”

  宁芬说:“那好!我陪你去!”“姐!你再这样我就控制不住了!我求你了,我感觉身体状态真的没问题!不然我能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吗?希望你替我保密!我不愿被别人担心你知道吗?”

  宁芬道:“你非得这样,怎能不让人担心!”宁芬绝望、无奈地望着他,“局里呢?他们来看你怎么办?”“他们很忙,不会说来就来的,再说来之前也会提前打电话,你接到电话让他们打我手机不就完了?”宁哲放下箱子,扶了扶宁芬的肩,又重新提起箱子,“姐,你保重!我办完事就回来!记着,替我保密!”

  天空又飘起了雪花。轻盈的雪花沾在衣襟上,像一片片带着灵性的温柔的吻。火车站候车室,宁哲坐下来。忽然,一个女孩的身影牵动了他身上某根神经。

  女孩穿着乳白色的及膝外套,乳白色的短靴,从电梯里冒出来,急急匆匆跑向候车厅。女孩在人缝里走着,神情凝重而急切,似乎在找人。从宁哲的角度正好看到她的侧影。宁哲认出了,那是林云霞。林云霞身上披着一层雪,头发潮乎乎的,丝丝缕缕贴在苍白精致的小脸上。她慢慢地转过身来,很快发现了宁哲。

  宁哲看着她,问:“大姐告诉你的?”林云霞说:“别怪她。是我找你,逼她说的。别担心,你的诡秘行动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你去哪儿?”宁哲说:“我是做过错事,但我想我应该享有自由的权利。小霞,你别……”林云霞说:“现在不谈别的。……芬姐的意思是,事情如果不那么紧要,希望你能等养好了伤再去。她劝不了你,让我来碰碰运气,不知道你给不给我面子?”

  宁哲说:“你的运气并不好,小霞,我们俩的事,等我回来以后再处理,好吗?”林云霞道:“我可以跟你一块去吗?”宁哲说:“你会碍手碍脚的。”林云霞说:“如果我非要去呢?”

  宁哲说:“这是没有道理的!”火车就要开动了。宁哲大踏步从地下通道出来。林云霞一路小跑追过来:“芬姐说,要你照顾好自己!尤其你这肩,不能乱动,你要记着医生的话,按时用药!”

  宁哲边走边说:“谢谢!你快回去吧!”林云霞问:“去多久?”宁哲说:“难说,办完事自然会回来。火车马上开了,天冷,你快回家吧!”林云霞将一张金卡塞进宁哲衣袋里:“这张会员卡可以在国内任何五星级酒店进行消费,你拿着用吧。”

  宁哲不得不放下箱子,用右手把卡掏出来,塞回她衣袋里:“怎么你到现在还不了解我?再见!”林云霞站住了,人流不住地撞击着她。

  发往灵水的车启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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