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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欲燃》 作者:映子

第7章 相见时难,相认更难

  枫芸住在海边的渔村。

  现代化的灵水市里最后一个村庄。

  城市的飞速发展,把小小渔村包围起来,整个渔村隐藏在高楼大厦之中。经过时代洗礼,渔村早已脱离了凄风苦雨的历史,出脱得越来越有模样。民房建筑基本都是二层小楼,当然也有一层的平房,也有三层或者四层的富户,土财主一样的高大门楼,但白墙红瓦是统一的,规划整齐,井然有序,只是渔村的整体颜色有些旧了。近年来这个城市气势汹汹往“国际化”挺进,大张旗鼓进行改造,形势所迫,渔村成为城市建设中重点改造对象,不少房地产商把发红的眼睛瞄向渔村。但对世世代代生活居住在这里的渔民来讲,渔村是家,是根,是传统文化,是祖先遗产,于是,村委代表村民与城建方面一直在谈判,努力寻找双方都能接受的契合点,自从枫芸搬到这里,就听房东说谈判正在进行,一直进行了好几年,进行到如今,依然没有结果,仍在进行。不过这是村委与城建的事,与枫芸没有丝毫关系,又何必操心?

  她只管经营好自己的光景,走好自己的残余人生,这才是本份。像她这样的人,今天还能够苟活于世,还能够自由呼吸,已是天大的幸事。

  尽管村内的空气中常常飘散着臭鱼烂虾的腥味,尽管村内的小胡同里,经常陈铺着渔民晾晒织补的破旧渔网,尽管渔村被都市包围、与都市近在咫尺、与都市相依相偎之后,居民的衣着打扮、谈吐修养、生活习惯、消费观念,都没有得到应有的升华,依然停留在“村民”的水平……但不管怎么说,渔村周围的环境实在是好,背依青山,面临碧海,晨闻鸟鸣,夜听涛声,活色生香的世外桃源。走出村子就是宽阔的马路,繁华都市尽现眼前,真正实现了“坐拥青山优雅,尽享都市繁华”之境界。

  渔村村民的收入除了打鱼捕虾,另一个就主要来源,就是出租多余的房屋。几乎每家院里,都有少则一个多则一群的外地房客。枫芸与多数房客一样,是渔村的居民,但不是村民,别的房客都像流水一样,三五个月或一年半载就搬走了,她在这里一住就是将近五年,算得上资深房客。四方形的院落,一座两层的小楼,楼下住着房东一家,二楼便是枫芸的家。确切地说,是她的窝。很简单的民房结构,一卧一厅,厅堂十分宽敞,足足四十多个平方,四个亮亮的大窗户,早晨窗帘一拉,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涌满阳光。乳白色的地板砖,每一个角落都擦得一尘不染,干净得连一根头发丝都难以找到。家具设施比较简单,朴素,除了生活必需的冰箱,电视,桌椅,一只旧的双人布艺沙发,一台联想电脑,另外还有一架XX牌白色钢琴,像公主一样,端坐在她的生活中。

  钢琴是她的丈夫,亲密接触,做伴,交流,倾听她孤独时候的心灵诉说。电脑则成了她的情人,没有它也能生活,有了它生活便多了无数色彩。如果说电脑的作用主要是方便她与社会、世界的沟通,那么钢琴,则成了她与自己心灵沟通的主要桥梁。

  厨房在室外的走廊一端,很小一间,刚好可以操作一日三餐。厕所在楼下院内,与房东一家共用,这是民房的基本结构,最好不要企图改变。里里外外进进出出地忙着,除了寒冷的冬天,只要家中有人,室门基本不锁,甚至不需要关上,只要关个纱门,防个蚊蝇。当然,这也是村民传统的生活习惯。不知不觉间,枫芸已经融入渔村,融进了渔村的文化。

  总算是干净,温馨,接近了她想要的生活:不挨饿,还能自由地活着。

  房东太太崔嫂是个老实的女人。不过有时候也让人烦。比如进门前从来不懂得敲门,收电费时总要踩着小板凳看电表,把脖子伸得像鹅一样长,握着圆珠笔,半度电也要算得一清二楚。不少邻居都与崔嫂处不来,背后说不少坏话,总之一句话,这女人“难缠”,能给伶俐打一架,不跟糊涂说句话,崔嫂就是那种人家连句话都不愿说给她的主儿。但,枫芸却与房东一家相处得不错,尤其与崔嫂更像一对姐妹。简直是个奇迹。女儿小甜甜与房东的小女儿毛毛同岁,是穿开档裤比着身高一起长起来的亲密伙伴。甜甜与毛毛同时入了幼儿园,由于户口问题,市内幼儿园进不去,村内幼儿园也要收高费,房东夫妇托了熟人,一年少交了一千块。

  说心里话,枫芸不愿意与孩子有片刻分离,如果条件许可,她愿意一天二十四小时守在孩子身边。但是,她得有自己的事。即使没有,也不能剥夺孩子接触集体,接触社会的权力,必须让她从小进入集体生活,接触社会,学习文化,从小培养她离开家庭、走向社会的能力,

  从小磨砺、锻炼她的意志。

  枫芸做好早餐,便会安静地坐下,弹琴。老式的钢琴,二手货,音色和音质却都一流,没法挑剔。买它的时候,她十指抚下去,当即决定付款。这是她每天清晨的必修课,自从有了稳定的生活,琴声便再没有离开过她。每天早晨,都弹上一曲。生活没有了音乐,好比山上没有水,人物没有灵魂,她无法想象没有琴声的生活。音乐可以抚平疮伤,解除疲劳,舒展心灵,甚至可以解除饥饿,延缓皱纹,忘记疼痛,它像一只神奇的手,轻轻一抹,所有烦躁、焦虑的情绪都被过滤。

  音符从指下飞出来,就像一颗颗闪闪发光的珍珠,照亮了她黯淡的生活。当然,它们也如同美妙的电流,打通她全身的关节,让她周身舒爽,心情快乐。

  睡梦中的小甜甜,总是在妈妈的琴声中睁开眼睛。她的眼睛毛绒绒的,眼珠漆黑,又明又亮。女儿醒来,枫芸就会合上琴盖,新的一天从这里开始。哄劝,夸奖,鼓励,在妈妈的帮助下,甜甜穿好衣服,吃好早点,背上小书包,叫上楼下的毛毛,前往幼儿园。枫芸从幼儿园返回,叠被,抹桌,擦地,洗碗,收拾屋子,早晨就这样转眼就消失掉。

  在家的时候,她的时间和精力除了用来陪伴孩子,陪孩子说话,陪孩子学习,陪孩子玩耍,其余差不多全都用在家务劳动上,只要愿意,鸡零猪碎的家务活永远都干不完。更重要的是,这些琐碎的家务劳动,经常让别的家庭主妇心烦不已,抱怨不已,而她恰恰相反,她非常喜欢做这些事,非常热爱各类生活中的劳动,琐碎的事让她快乐,让她充实,为这些事情付出时间、精力、心血的时候,她感受到的是一种别人没有过的甜蜜和幸福,这种与众不同的反常感觉,别的女人恐怕一生都体会不到。因此,有时候即使所有的琐事都已干完,她也会千方百计创造机会,弄出一些事情让自己忙碌。

  她非常钟爱忙碌起来的这份感觉。

  在这个阳光把整个房间洒满了碎金的早晨,枫芸像一台接通电源的电脑,按照程序送走甜甜,又将一通家务操作完毕,然后坐在已经发白的桔红色沙发上,用一块面包、一块火腿、一碟咸菜与一杯牛奶,犒劳自己的胃。一张长条的木质茶几,这是五年多前刚刚搬来时,房东太太送给她的,很旧很旧了,当时房东家添置新家居,更新换代,本该卖给收破烂的,见枫芸可怜得除了一张床一无所有,便慷慨相赠。枫芸把油渍斑驳的长条茶几按在自来水龙头下,借助肥皂水与硬毛刷子,花出一大晌的工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刷了整整十八遍,茶几方才显出了本色,方才可以把它当作饭桌而不影响食欲。然后她给它重新刷了漆,在上面铺了图案漂亮的桌布,居然也焕然一新起来。随着条件好转,桌布经常更换,档次越提越高,但,这张茶几依然保留着。一种生活的纪念,她从来不舍得换掉。

  此时,为迎接春天,她撤掉厚厚的纯棉桌布,换上一块绣花缕空的亚麻料桌布,蓝白相间,色泽淡雅。清新浪漫的气息立刻在桌上弥漫开来。

  清晨的气息轻轻碰撞着玻璃窗,屋内一片奔放妩媚的阳光。枫芸小块小块地掰着面包,醮着牛奶,已经软化了的面包放进嘴里,仍要细细地咀嚼。今天她的味觉发生了异化,因为食物在口中咀嚼许久,居然什么滋味都感觉不到。

  周六在一片明媚的阳光里,静悄悄地来了。

  吴懈牵来了他的仔仔。仔仔是一条小巧的日本香猪,看上去憨憨的,跑起来却像小狗一样灵敏。走近了,他掏出一盒巧克力。枫芸道:“花这钱干嘛?瞎胡浪费!难道你很有钱?多得花不完?”吴懈看着她:“又不是给你的!”吴懈转向甜甜,“给你!十二种味道,你肯定喜欢!”

  这种巧克力枫芸认识,假日酒店西餐部的招牌产品。甜甜过生日时她买过一盒。一盒十二颗,每一颗比水果糖大不了多少,每盒售价三百二十元港币。而吴懈并不是有钱的男人,也许还没她的钱多,她没有小瞧他的意思,他的衣着打扮很坦白地体现着他的经济实力。这让她有些过意不去。枫芸道:“我现在给她控制甜食,吃糖太多都快吃出虫牙了!”

  “是吗?”吴懈十分在意,“那可得注意啦,虫牙可就太麻烦啦!”吴懈转向甜甜,“记住叔叔的话,为牙齿不长虫子,一天只能一颗,不能多,好吗?”甜甜认真地回答:“好!”吴懈伸出指头与甜甜拉勾。瞧他那认真的劲头,他对孩子的健康状况是真的关心,而绝不是敷衍。

  沙滩上,甜甜和仔仔争一只玩具布狗。甜甜把胳膊伸得长长的,把布狗举老高,仔仔不停地往她身上扑,呼哧呼哧地喘气,嗷嗷地叫,劲头很大,抢不到手决不罢休。枫芸对甜甜道:“你为什么不能让出玩具狗呢?”甜甜反问:“我喜欢它,我为什么要让出?因为仔仔是一只小动物吗?”枫芸说:“你比仔仔大,你应该比它懂事!”甜甜撒开手,将布狗丢给仔仔。仔仔叨住布狗,兴奋地跑了。甜甜望着布狗,眼神有点失落,她指着仔仔:“妈妈它会把狗狗咬坏的。”枫芸说:“不会,它是因为开心,你把布狗让给了它,它太开心了。”甜甜转眼就笑起来。枫芸说:“你给了它快乐,你也很快乐,是不是?”甜甜问:“你怎么知道的?”枫芸说:“你的小脸告诉我的呀!”

  甜甜和仔仔又跑开了,洁白的云棉朵似地在空中游移,海面像一块碧蓝的玻璃镜子,风平浪静,一点细小的波动都看不见。枫芸手里拎着自己的鞋子,赤脚踩在沙滩上。今天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运动服,像云朵一样阳光中移动。吴懈走在她身旁。他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甜甜和仔仔。他眯着眼睛,问她,小说写到哪儿啦?接着讲啊!

  枫芸说,你根本不用心听,还是别浪费我的口舌了。吴懈说,谁说我没用心听?我可以一心二用。枫芸道,上次讲到哪儿你都不知道,还什么一心二用。吴懈说,逗你玩,还当真了!上次讲到女孩饱受饥饿折磨,一条蛇撞上来,女孩终于遇到了美味,看到生的希望。枫芸说,你还真仔细听啦?吴懈一笑,小姐,你还以为你在对牛弹琴?讲吧!枫芸也笑了,说,我刚开了个头,你还真来劲了!吴懈道,说实话,你的小说已经把我给迷住了,比单田芳的评书还好听。

  江婷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从一个石逢里捡了一块雪白的石头,她又用大块的青石,把雪白的小石头砸开,分成两块。然后,就像小时候在农村的河滩里,玩过无数次的游戏那样,把两块白石对在一起,擦火柴那样地擦,先后擦了一百二十一次,终于擦着了火花。她架起一笼干草与干柴,把蛇烤了。那真是一顿美味。烤的时间很长,蛇肉发硬,蛇骨却酥了,她把烤出来蛇弄成多份,然后取出其中的一份,把蛇肉和蛇骨一并吞下,一点碎渣都不舍得丢掉。她慢慢地咀嚼,尽量延长这顿美味的时间。可她又不敢在这里久留,担心蛇的亲属发现她谋害并吞吃了蛇,召集群蛇前来寻仇。

  她迅速转移阵地,将其余的烤蛇装在怀里,让身体贴着它,就像贴着她的命根。天气越来越凉,夜里越来越寒。除了饥饿折磨,除了毛虫叮咬,她还要忍受着凄厉的寒冷。半夜她蜷缩在石缝里,全身瑟瑟发抖,牙齿上下打颤。在这座地狱般的荒山里,她凭着一点蛇肉和难以想象的忍受力,东奔西撞。

  不知又走过了多少个日子,一个傍晚,她惊喜看到了前方有一片小树林。

  小树林前面有几间散落的民房。她知道自己终于遇到了山里人家。从山民的口音,她得知已经到了外省。她用谎言骗取了山民的帮助,偶尔得到一块馒头,一瓢清水,以此来维持疲惫的生命。当她过于疲劳,没有精力撒谎的时候,或者突然间心头慌乱,担心被人看出破绽的时候,便会趁人不注意,悄悄地摸进山民院落,摸进厨房,偷喝人家缸里的水,偷吃人家篮子里的馍,还偷吃人家保存在地窑里的地瓜,白菜。

  即使多次遭到山民的追打,她从来没有恨过山民,相反她感激他们。是他们让她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个活的机体,有生机的机体,不惜一切代价求生的机体。山里人的日子很苦,一滴水,一粒米,都得之不易。并且,这些善良朴实的人,最恨的就是小偷。可是她很多时候不敢光明正大出去向他们讨要,惶惶不可终日,尽一切可能避免与人正面接触。因此不得不常常去做可耻的贼。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她无法相信世界上还会有这样一群人,终年生活在深山里,过着闭塞、无知、清苦、缺乏文化、没有任何娱乐的穷困日子。那些老人和孩子,皮肤大多腊黄,像黄纸一样,身子大多干瘦,饥民一样有气无力。他们的表情傻傻的,憨憨的,大多数如果不是愁眉苦脸,便是麻木不仁,眼神枯涩,缺乏光泽和水分。

  她居然还看到了种蔬菜的温棚,然而那些蔬菜实在叫人痛心。因为缺水,因为常年干旱,黄瓜长老了也只有手指头那么粗,茄子长熟了只能鹅蛋那么大,西红柿长到乒乓球那样,已是上帝的恩赐了。这里的人吃一口蔬菜多么艰难,多么不易啊,水果更是奢谈。

  她还看到那些被冶炼黄金的工头所雇佣的山民,脸、脖子和手背,油黑油黑,青筋毕现,脊背被压得弯弓一般,扛着比他们身子还粗的矿石袋子,吃力地行走在险恶的山路上。

  江婷婷为自己偷喝过的每一口水、偷吃过的每一粒粮食感到羞愧,感到羞耻。可是她非常无奈。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在山里行走了几个月,走了上千公里的路。当她估摸出最危险的时期已过,才开始试探性地到附近的村庄活动。

  出了荒山,钞票就显出了它的威力和价值。小雪塞给她的几十块钱,被她当命根一样保存着的钞票,太微薄了,没能坚持几天,就用完了。江婷婷在居民区捡点破烂,换点零钱买饭吃。晚上,大着胆子到旅馆去,也只能住最便宜的,三两块钱一晚,躺在地板上,但比起孤身一人在山里,已是进了天堂。她咬着小旅馆里又脏又臭长满了细菌的被角,回想自己温暖的家,回想在家里的优越日子,回想往日的幸福生活,欲哭无泪。

  肉体的折磨不是最主要的。最可怕的是精神的恐惧。偶尔在村里遇上警车,远远地看一眼,便会心慌意乱,浑身发抖,几天得不到安宁。

  小雪送她的那身衣服早已破烂不堪,她在村里的集会上花十块钱买了一套布衣,把小雪的衣服装在布包里背在身上,在一次赶路时,因为偷吃村民地里的甜瓜,被村民追赶,逃跑过程中将布包遗落了。那身值得纪念的衣服,就那样仓促地与她永别。

  冬天来了,没有棉衣,她钻在农民的柴禾垛里直哆嗦,后来捡了一块黑心棉烂套子,盖在身上,才算得到一点温暖。除夕夜,她在村外看着家家灯火通明,听着满世界震耳欲聋、欢天喜地的鞭炮声,抱头蹲在潮湿的墙角,痛快淋漓地哭了一场。她想家,想奶奶,想妹妹,想继母,想宁哲,宁芬,想任何一个她所认识的人。这种不可遏制的思念在脑中疯狂生长,折磨得她几乎要去投井。

  可她还是咬着牙忍住了,挺住了。挺住就意味着一切。她不敢往回走,不敢回头,不敢给家人联系,不敢给任何人有任何联系。

  她不敢去面对惩罚。

  食宿无着与担惊受怕之中,她熬过了一个噩梦般的冬天。

  春天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江婷婷终于彻底走出荒山野林,走出农村,走进了城市。城市久违了的高楼大厦让她兴奋,让她激动,让她有一种回家的亲切之感。同时,完全陌生的马路,冷冰冰的钢筋水泥,一张张陌生的脸孔,难听又难懂的陌生的口音,让她时刻保持着清醒,让她时时体会着现实的无情和冷酷。

  江婷婷穿着从地摊上廉价买来的衣物,头发剪得没有任何款型。先在火车站附近转了一圈,生存是第一个需要面对的严酷问题。她寻着处于角角落落的不太被人注意的小餐馆,挨个询问要不要服务员。几乎所有的小饭店都很冷漠,连看她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就生硬地拒绝了她。那是她逃亡以来,走进城市的第一天,一个陌生的小城市,陌生让她感到安全。

  天黑下来,她不知道该住到哪里。她从城东走到城西,又从城西走到城北,走了几十家旅馆,对于当时的她来讲,每一家的住宿费都贵得吓人。夜里大约十一点的时候,当她躺在一个公园门口的长凳上准备休息片刻,两个小青年从不远处走来。其中一个走进她,伸手在她鼻子上探了探,对另一人说,活着,是个妹妹。江婷婷腾地跳起来,向后退去。两个小青年围了过来,瞪着她说,真的没死?江婷婷继续向后退,这让他们增长了胆量。其中一个矮个子伸出手来说,妹妹,可不可以借点钱花?

  饥饿难当的江婷婷怒火中烧,她还正在发愁该向谁借钱!当矮个青年一步步逼近她时,江婷婷使出从山里炼出来的蛮力,握着拳头朝对方的眼睛猛然砸去。青年哎哟一声蹲了下去,江婷婷转身撒腿狂逃。她在黑暗中狂奔了半个小时,钻进一条狭长的小胡同。当确定身后无人追踪时,便一头钻进录像厅,花一元钱,买了一张通宵门票,躲在一个散发着臭味的昏暗角落,闭上眼睛睡了一觉。天一亮,江婷婷担心撞上那两个小流氓,便迅速转移到城市的最南端。

  连续三天,白天在外面转来转去,想找一份可以挣点零钱的零工,却一无所获。碰上一家小餐馆想用她,可是她拿不出有效的身份证件,人家不敢用“黑人”,不愿惹不必要的麻烦,便放弃了。晚上,她拖着沉重的双腿,走进通宵的录像厅,一边嚼着冷硬的烧饼,一边看录像。其实她什么也看不进去,她只是在等待黑夜过去,等待天亮到来。她渴望着新的一天,新的太阳升起的时候,是否会有新的机会降临。

  第三天的夜里,江婷婷依旧躲在录像厅的昏暗角落啃烧饼时,一个头发全白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凑了上来。老太太给她端来一碗羊肉汤,疼爱地看着她,看着江婷婷狼吞虎咽地吞完后,老太太问,小姑娘,从哪儿来的?这么小,出来找工作啊?

  江婷婷结结巴巴,胡乱编了个地名。她太孤独了,半年以来没有与人交谈过三句以上的话,差不多快要丧失了说话功能。此时,本能的谈话欲望,使她对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失去了应有的戒备。大约聊了半个多小时,老太太提出要认她做干闺女。老太太说,她长得像她小女儿。说到这里,老太太眼圈一红,流下了两行老泪。

  江婷婷问,你小女儿?她怎么啦?

  老太太长吁短叹,说小女儿在三个月前的一场车祸中丧生。老伴听到消息后,当场血压上升,昏了过去,送医院抢救了三天,说是大脑被血给淹了,没治过来,死了。而老太太在失去女儿又失去老伴之后,一夜之间白了头。老太太指着自己的头发说,瞧瞧,几个月前还黑着哪,一夜之间就全白了!

  江婷婷不觉泪流满面。想到奶奶,奶奶在失去儿子之后,又突然失去宝贝孙女,奶奶能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吗?奶奶现在怎么样啦?

  老太太讲,自己这次去看望外孙女,外孙女还是个不足一岁的婴儿,被爷爷奶奶带到南方抚养,看完外孙女,老太太返回老家的时候,因为没买到车票,被耽在这个小城市。因为等第二天早晨的车,又不愿去旅馆浪费钱,便来到录像厅打发时间,没想到碰到了江婷婷,她吃惊地发现这可怜的孩子,长得与自己刚刚过世的小女儿如此相像。

  老太太哭起来。江婷婷也跟着哭起来。两个人彼此像遇到了知音,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老太太讲,如果她愿意,可以随她一同回东北老家。老太太说大儿子在老家开了一家小饭店,如果江婷婷愿意,可以到那里去帮工。

  江婷婷心想自己书不能念,家不能回,事到如今只求有个立足之地,暂时安扎下来,再作别的计较。否则,在外漂泊又是个黑身份,什么不测都有可能碰上。现在好不容易遇到贵人相助,哪有不应之理?

  她跟着老太太上了北去的火车。中途路过一个小城,老太太要看望一位故交,两人又下了车。在这里待了三天,白天老太太一人外出忙碌,江婷婷独自在旅馆,或者自己在街头逛逛。晚上老太太回来,两人手牵手出去散散步,说说话,俨然母女。老太太待她很好,不仅什么活都不舍得让她干,又时时担心她渴了饿了,逛夜市时,还送她两套时装,虽是廉价的马路货,但老太太身上穿的也不过如此。

  不几日,江婷婷便对老太太感恩戴德,如同再生父母。

  接下来,她跟着干妈坐上了开往内蒙的火车。在一个北方小镇下了车,干妈把她领到一个小村庄,让她先住到一户人家。第二天,干妈说出去买点东西,然后来接她倒车回家。

  江婷婷在农家小院里左等右等,再不见干妈身影。望着农家女主人笑眯眯的眼神,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直到另一个老太太从外面进来,对着她左看右看,上下打量,像估价一件货物时,江婷婷方才猛然惊醒。她心里又恨又悔,难受得要死,又不得不忍气吞声,不敢表现出来。她只假装浑然不觉,像一个傻子,猛吃米饭,眼泪悄悄往肚子里流。

  第二天,趁看管她的女主人下厨房做饭之机,江婷婷偷偷溜出院子,没命地朝村口跑去。幸好在一个岔口遇到一辆拖拉机,她狂奔一段之后,不顾一切攀到车斗里,两个小时后进了小镇,总算暂时逃出了魔窟。当拖拉机车主发现她时,以为遇到女贼,二话不说把她从车斗里揪下来,抓住她的头发,对着脸蛋狠狠抽了几记耳光。

  面对虎背熊腰的车主,江婷婷一点还手的念头都没有,也没有进行任何解释。她捂着火辣辣、生痛生痛的脸,泪流满面。待车主打得不耐烦了,松手之时,江婷婷转身拔腿就蹿。

  她跑进一个小车站,毫不犹豫挤上一辆客车,再一次踏上前途未卜的新旅程。

  “既形象,又生动,让人忍不住想落泪,” 吴懈停下来,扭过头,望着枫芸的脸,“虚构的?”

  “虚构加想象。”枫芸望着无边的大海,眼神迷离。

  “真是个天才!”吴懈转过脸去,寻找甜甜和仔仔。

  宁芬每天都要打一遍宁哲的手机。不断地询问他在哪里,在干什么,催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宁哲说,事情还没办完,办完以后自然会回去。宁芬哭着腔调道,你那胳膊能行吗?你都跑出去一个多月了,什么事情这么久还办不完哪!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办完事?宁哲说,这个难说,也许会很简单,也许会很麻烦,你得有耐心。宁芬说,我耐心什么?我是为你担心!宁哲道,没事姐,我一点事没有,我在这边又联系医院,定期去换药,绝对没事儿,你甭担心!宁芬说,眼看要过年了,过年你总得回来吧?宁哲说,过年我肯定得回去!宁芬道,你快点回来吧,咱妈打电话问过你好几次了!宁哲说,我三天两头给她打电话,她还问什么。宁芬说,你这么久不露面,她不替你担心嘛!宁哲声音急了起来,你告诉她了?宁芬说,她什么都不知道,但你总得露个面吧!宁哲说,知道知道,过年一准回去,挂了啊。

  枫芸把碗碟送进厨房,收拾一番,下楼入厕。房东在村委上班,崔嫂在村信用社做午饭,两个孩子上学去了。小院里静悄悄的。

  宁哲在门口徘徊了很久。

  他悄悄地走上楼梯,看到晾衣绳上挂了一溜小孩子的衣服。他无法相信这些洗得干净散发着清香的作品,都出自江婷婷的双手。谁的孩子?那个小女孩是她的女儿吗?难言的滋味在宁哲胸口弥漫着,他情愿相信,她除了教学,唱歌,还有第三份职业:帮别人带小孩。

  枫芸出了厕所,上楼,进屋。

  一个男人的背影,面向北窗立着,透过玻璃窗,凝望远处的山。他似乎偏爱墨镜,似乎对这里的山情有独钟。枫芸站了一下,沉默大约一分钟,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她问:“你是谁?”宁哲转过身来。他注视着她。目光充满期待。他向她伸出自己的右臂,伸出手:“我希望你能叫出我的名字,向我走过来!”

  枫芸不为所动,眼神陌生,冷漠。他的手离她很远。她依然躲了躲。她又问:“你是什么人?想要干什么?”“明知故问!”宁哲停顿了一下,“也不过八年,我的形象变化不是很大吧?”枫芸道:“你冒充什么崇拜者,你到底是什么人?”

  宁哲起来激动:“什么冒充?难道你真的不认识我了?”枫芸道:“你吵什么?”宁哲说:“有一个人,他内心的伤痕正在一点点裂宽。他受了伤害,你没有感觉到吗?”枫芸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沉默。

  宁哲换了一种语气:“惊吓你了吧?华老师?听听小姐!”枫芸道:“是的,惊吓了我!你是怎么进来的?”“又不是中央情报局,两道门都开着,没有红灯!”“你怎么能随便闯进别人的家里?”“别人?谁是别人?你是别人?我是别人?”

  枫芸丢下一句:“莫名其妙!”宁哲看着她:““不要用假话欺骗自己了!难道你以为改了名字,整了面容,就可以换一个人生?就可以让人不再认得出来?”

  “我根本就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对不起,我不喜欢家里出现来历不明的男人,请便吧!”“别怕,婷婷,别怕,好吗?我不会害你,请相信我!我来找你,纯粹是我的个人情感行为,我只想看你一眼,只想听听你的声音,我找到你很不容易……难道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婷婷!”

  枫芸忍着自己:“对不起!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还有事,请理解……”宁哲上前两步,伸出右擘,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枫芸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两个人都泪流满面。

  宁哲抱着她,喃喃自语:“不管一切如何,我不能再让你走掉了,这一切来之不易!不能再让你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你为什么不肯承认自己?”

  枫芸猛地推开宁哲。转过身去。迅速擦泪。

  宁哲一步跨到她面前:“你哭什么?”

  “一个女人在被男人非礼的时候,哭是很自然的事。”

  宁哲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你以为把自己变成一个陌生的样子,精心地把自己藏起来,就可以拯救你是吗?”枫芸声音有所提高:“先生你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吗?能不能别在我这里胡说八道?!”“你就把我当精神病人?我真的不想吓着你,可我的确控制不住……我没有害你之心,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对不起!我根本就不认识你!请你不要骚扰我!”

  “婷婷!难道我会害你吗?请相信,无论我将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疯子!你走不走?”枫芸抓起一只玻璃瓶,“别再胡说八道了!小心你的嘴!”“放下手里的东西!听我说,婷婷……”“走不走?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希望你能做一个懂规矩的人,我请你能够理解一个单身女人的苦衷,也请你不要逼我动手!”“你为什么不认我?为什么?为了那个男人吗?那个送你和你女儿回家的男人?他是什么人?新男朋友?为了他你不认我……”

  光啷一声,枫芸把瓶子砸过来。宁哲夹着一只不能动的胳膊,一闪,躲开。瓶子碎在脚边,药片撒了一地。他注视着她,目光一点一点冷下去。

  枫芸低声吼道:“你是什么人?你凭什么跟踪我?你疯了!滚!否则我就报警了!”

  “我是疯了!”宁哲从兜里掏出一份东西,扔给她,“你可以不认识我,但你不会连你自己是什么人都忘得一干二净吧?你敢报警?”

  一份报纸复印件,一份关于多年前某件凶杀案的新闻特写,上面印着江婷婷的生活照。枫芸拿起瞟了一眼,三下五除二撕得粉碎。枫芸愤怒地说:“疯子!莫名其妙的疯子!滚!请不要逼我报警!”

  宁哲沉默一会儿,从衣袋里取出手机,递给她:“报吧,我等着!”枫芸看也不看,转身拿起自己的手机,拔了一个号:“警察吗?请帮帮忙!我正受到一个疯子的严重骚扰!”宁哲看着她:“有这样报警的吗?连地址都没有说!”枫芸瞪他一眼。不理会。宁哲又道,“新任警察叔叔是哪一位?是他吗?”

  枫芸把手机扔回桌上。望着窗外,目光空洞,脸上没有了什么表情。宁哲迅速抓起她的手机,看了一眼,迅速拨出他自己的手机号。枫芸道:“你要干什么?”宁哲说:“不会害你,只想留一点你的痕迹。”

  宁哲的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他没接,直接摁掉。一两分钟,一个高个男子大步流星上得楼来。宁哲看了一眼,一时有些怔。不是牵着小猪的那个,那个男人有三十多岁。而眼前这个,是个挺年轻的人,一脸蓬勃朝气。小伙子长得酷似一位当红香港影视明星,只是没有明星那样的涂唇擦粉,却仿佛刚从美容美发店出来,梳着小贝(英国球星贝克汉姆)的头型,身上是圣大保罗外套,路易威登裤子,圣罗兰皮鞋,鞋头尖尖的,鞋面上爆发着尖锐的光亮,惊人地刺眼。

  青年的双眼像两把大刷子,在宁哲身上哗哗地扫了两把,然后指着宁哲:“就是这个疯子吧?走!给我出去!听我说哥们,身子发痒到建筑工地帮民工兄弟搬搬砖,也比骚扰妇女要光荣!”宁哲看着他,一动不动,心想,看来那白娘子说得有道理,听听能量蛮大,身边什么样的男人都有,招之即来。不过,这小子从哪里冒出来的?冒出来的速度也太快了吧?跟110比起来,毫不逊色呀!

  青年跳到宁哲面前,一拳伸到宁哲鼻尖上。宁哲脑袋一闪,毫不客气推开青年的手。青年指着宁哲:“给我出去!”

  宁哲望着枫芸,没理青年。青年向宁哲摆出进攻的姿势:“听我说哥们,给自己找麻烦不是聪明人干的事!快走!不然我会让你完蛋!”宁哲闪了一下,把自己的伤臂躲开,然后一掌拔开青年:“这儿没你的事儿!一边呆着去!”

  青年拳头在宁哲脸前晃了晃:“我警告你,哥们儿,放明白点,否则,即使我同情你,我这拳头也会不客气!快滚!”宁哲不再答话,望着枫芸,目光发直,像木雕一样没什么反应。青年上前抓住宁哲的衣领,往外推。宁哲怒道:“你谁啊你?”抓住青年胳膊拧了一下,青年后退几步,差点摔倒。青年不服:“靠!力气还不小!不让你尝尝我的厉害!你就不知道天是蓝的!水是绿的!”青年又一次摆出比武决斗的架势,双脚滑稽的跳着,像蹩脚的拳击手,“来呀!”

  宁哲被纠缠得不耐烦,看看青年,讥讽地说:“小丑!”青年:“什么小丑?我今天当一回警察有什么不可以?为我姐服务!”宁哲道:“你姐?笑话!”青年道:“少见多怪!少废话!我的拳头只认理不认人!快滚!”宁哲问:“你是不是身子骨还欠火候,帮你磕打磕打?”青年呲着牙,冲宁哲的鼻子抖了一拳:“别以为我们好惹的!上来呀?淫贼!不上?不上就赶快滚!免得皮肉受牵连!”

  宁哲不理他,转向枫芸:“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枫芸没有任何反应。

  青年道:“快说快滚!”

  宁哲转身就走。行至门口,回头,望了枫芸一眼:“你不用担心,我不会伤害你的。”青年收起架势:“别自作多情了!哥们!你很帅,可惜帮不了你的忙!”宁哲瞥了他一眼。青年道:“看我没用,老兄,你应该去观察我姐的眼色,她对你没兴趣,就没人能帮得了你,说真的,我挺同情你!所以就手下留情啦!要不你这会儿已变成扁的啦!快滚!色魔!”

  宁哲又瞟他一眼:“谢谢!老弟,你这身武装价值不菲吧?”青年不屑地笑笑:“这身衣服?佬冒!用不着跟你费口舌,你不懂!”宁哲道:“你这是标准江湖烂仔的打扮!记着!江湖烂仔!我不会跟江湖烂仔交手!再见!”青年怔了一下,反唇相讥:“你这身驴皮算什么?江湖老板?呸!色魔!快滚!”

  宁哲看了他一眼,忍住。拧身走掉。枫芸透过窗子,目送宁哲背影消失,返身走到桌边,靠在桌上。青年走过去:“姐,你怎么啦?不舒服吗?刚才那个混蛋没有欺负你吧?”

  枫芸道:“谢谢你,宇辉!现在我想一个人呆一会!”青年说:“我不会占用你的时间,我的时间也很宝贵,要不是你刚才突然打电话,我现在已经谈完一桩大买卖了!再见!”

  青年离开了。枫芸跌坐在沙发上,喉咙发干,枯涩难忍。她把一口痰咳到纸巾上。端茶杯的时候,手指有些发抖。枫芸想闭目休息,一会儿,又无奈地睁开双眼。进里屋换了衣服,正要出门。

  宁哲挡在门口。

  枫芸嘴唇抖了一下:“还有什么事?”宁哲喉结滚动一下:“刚才的事我向你道歉!”枫芸没有说话。也不看他。宁哲道:“抛开刚才不愉快的话题,换个话题好不好?”枫芸说:“我真的不明白,你这个人到底想要做什么!”宁哲指着窗外晾晒的小孩衣服:“你除了教学,唱歌,还兼有第三份职业吗?还在帮别人带小孩?”

  枫芸反问:“你不觉得你这个话题很古怪吗?不着边际!”宁哲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是你的女儿?对吗?简直令人难以相信!”枫芸道:“这就是你想要谈的愉快的话题?”宁哲如实说:“对不起,这个话题更不愉快。”

  枫芸望着远处,不说话。宁哲望望别处:“能告诉我吗?孩子的父亲是谁?”枫芸道:“这跟你没有关系。”宁哲坚持道:“告诉我,孩子的父亲,他是什么人?”

  枫芸不说话。宁哲问:“不敢让我知道?”枫芸低声说:“我不知道!”宁哲觉得不可思议:“笑话!你女儿的父亲是谁你不知道?”枫芸怒道:“我确实不知道我女儿的父亲是谁!但这跟有你关系吗?你是谁?你凭什么这么问?不可理喻!我不想让你难堪,快请离开!”

  宁哲叹了一口气,甩下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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