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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欲燃》 作者:映子

第8章 你让我痛苦

  海边。潮水一浪一浪地涌着。宁哲坐在一块礁石上,手里拿着一瓶酒,一边喝,一边想心事。手机发出短信信号:你在哪儿?还好吗?希望照顾好自己!落款林云霞。

  宁哲看了一眼,把手机关掉。海水开始涨潮。礁石一寸一寸被淹没。宁哲毫无觉察。耳此时,宁哲耳边不断地回响着妹妹宁娜的话:“你想过没有?如果你真的找到了她,又能怎么样呢?你把她铐回来,送她上法庭?接受审判?让她坐牢?你能做到吗?如果你做不到,你是不是又要犯错误?……难道你想跟她浪迹天涯,相依相伴,流亡人生?你为什么不能现实一点?你是男人,当以事业为重!为什么要一门心思去做蠢事?”

  宁哲夹着一只不敢动弹的伤臂,低头看看左手上半截断指。枫芸的声音也不断传来:“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疯子!莫名其妙的疯子!”“请不要在我这里胡说八道!”“我确实不知道我女儿的父亲是谁!但这跟有你关系吗?你是谁?你凭什么这么问?不可理喻!”

  宁哲情不自禁,不由自由,对着海风,低声恸哭起来。海水慢慢地涨上来,礁石快要变成一个小岛,把宁哲困在上面。海边治安员发现了他。急忙跑过来,大声地呼叫:“嗨——!快下来!危险!”

  宁哲不为所动。雕塑一般。两个治安员冲了过来,奋不顾身跳进水里,把宁哲从礁石上架了下来,上了岸。其中一名治安员问:“失恋了吧?那也不能寻短见呀!”另一名道:“让海水淹死,这种自杀方式是很受罪的……”

  宁哲身上湿漉漉的,二话不说,表情呆呆地,挣开治安员,摇摇晃晃地走掉。边走,边把手里的酒瓶甩进海里。华灯初上,宁哲来到一间酒吧。服务员过来询问:“先生,请问您想要点什么?”

  宁哲醉熏熏道:“酒。”服务员将酒单递给他:“请问您想要什么酒?”宁哲看也不看,一把将酒单推开:“都有什么酒?”服务员再次将酒单递给他。宁哲一拳将酒单本子砸变了形,吼起来:“什么服务态度!不识字吗!不会给老子念一遍吗!叫你们老板来!”

  服务员惊呆,吓跑了。保安跑过来。抓住宁哲就架了出去。宁哲惨叫着:“我的肩!我的肩!”保安一把将宁哲抡到街上:“哪里来的疯子!耍酒疯也不长眼睛!”

  宁哲从地上爬起来,指着酒吧的门:“等着!我会收拾你的!”掉头钻进旁边一间酒吧。

  对这个女人他既恨又爱,既爱又恨,爱不能止,恨不能休。爱恨交织的复杂感情中,他对她的思念日积月累,有增无减。如今终于找到了她,却突然发现,她已不是原来的她。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已经成了孩子的母亲,别人孩子的母亲,不是他的。这让他五味俱全,不敢相信,觉得这是不可能、不真实的事。妈的她会照顾孩子吗?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那个喊她妈妈的小女孩,像一枚炮弹,准确无误击在宁哲最脆弱的神经上,又似一枚毒针,刺到他心里,留下发紫的痛。

  高度酒精焚烧着肉体,酒香却让人沉醉。宁哲往嘴里灌着酒,眼泪不知不觉地流。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场泪水。第一次她身上沾着血迹,从他身边走掉的时候,他抑制不住流了泪。第二场就是最近,现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哭了。

  谁是她孩子的父亲?是那个牵猪的男人吗?那个男人,为什么他的身影有些眼熟?在哪里见过?他是什么人?他与枫芸是什么关系?朋友?什么样的朋友?

  林云霞恰到好处出现了。宁哲烂醉在酒吧里。他的手机上有一个向他强烈表示关怀的短信,被酒吧工作人员查到,短信的落款就是她的手机号码。她凌晨三点接到电话,清晨七时二十分便乘飞机从金山出发。风尘仆仆。她把他从酒吧里拖出来,拖到出租车上,拉回酒店。帮他清洗呕吐物,秽物的酸腐之味熏得她欲呕欲吐。不过她却情绪激动,一直以来她就盼着这么一刻,他被刺得遍体鳞伤,被击得人仰马翻,这样才有她的机会。就像现在,他受了刺激,他脆弱,他神经质,他痛苦,不得不去借酒浇愁,虚弱得站不起来,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她总算开了眼界。“掌握时机,逢高减磅,逢低吸纳,在最有利的情况下达成交易。”这是她爸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现在他需要她的照顾。

  太阳快要落完的时候,宁哲从雪白的大床上睁开了眼睛。他有些惊讶:“我这是在哪里?”

  林云霞坐在床边,注视着他:“醒啦?”宁哲吃惊地坐起来:“小霞?怎么?又是这样……”林云霞轻声道:“放心吧,这次什么事儿都没有。你睡了整整一天!”宁哲疑问:“我怎么到这里来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云霞说:“昨晚你在酒吧喝得人事不醒,酒吧要打烊了,人家从你的手机上发现我的手机号,我慌忙赶过来,把你接到这里,你呕吐了,可你居然一点都不知道。好啦,你睡醒了吧?晚饭当作早晚吃吧!”

  门铃响了。林云霞去开了门。林云霞推着小餐车,推到宁哲面前。精美的菜肴,餐车上插着一支百合。宁哲道:“其实没有必要小题大做。”林云霞平静地:“你现在需要帮助,希望你能够正确对待合作伙伴。”宁哲道:“合作伙伴?这桩生意没有利润,也许会让你血本无归。”

  宁哲下床, 啪啪啪啪啪!打开了房内所有的灯。林云霞道:“天还没黑,急着开灯干嘛?”宁哲道:“我喜欢亮堂!又不要另交电费。”林云霞道:“公民的一切行为要符合基本社会公德,你应该懂得为社会节约能源。”

  宁哲走向洗手间:“想给我上课?可惜……你不是老师。”林云霞追了过去:“记住,我没有别的意思,来帮助你渡过难关,我不欠你什么,也不会向你索取什么,我不愿看到一张债主一样的嘴脸。”

  宁哲:“难关?我不明白。”林云霞道:“借酒浇愁,你又受了什么伤?工作压力吗?你这次出来是不是又为了什么案子?(喃喃地)你们队长真够黑的!你现在身上带着伤,却还要秘密出来工作!刑警队那么多人都干嘛呢!一个个头脑发达四肢健全,就让你一个伤员出来?你怎么这样老实?老实有什么好处?能得到什么呀?知道吗?别人回报老实人的都是歧视和欺负!他们这是欺负你……”

  宁哲瞪着她:“够了!够了!说完了没有?!闭嘴吧你!”林云霞道:“别发怒,发怒是缺乏教养的表现!”宁哲道:“有怒不发是虚伪的表现!”

  “好吧!我也不想虚伪了……”林云霞从酒架上抓起一只杯子摔在地上,委屈地说,“难道我说错了吗?我回去找你队长去?他怎能这样!这说不过去!让一个伤员……”

  宁哲突然冲过来,抓住林云霞的一只肩,摇晃:“不许你找队长!这跟别人没有关系!我出来我们队长根本就不知道!任何人都不知道!这是我的私事!私人的事!不许你告诉任何人!不许你破坏我的事!”林云霞吓呆了,惊呆了,眼泪从双眼喷薄而出,吃惊地望着宁哲,质问:“你冲我发什么火?你有什么资格冲我发火?”

  宁哲怒道:“你为什么总这样跟着我?你为什么不能干点自己的事?”林云霞说:“我现在做的就是自己的事!我没有跟着你!是酒吧!人家怕你死在那里负责不起,才找我来的!我助人为乐!我哪里跟着你啦?!”

  宁哲放开她,仰仰脑袋,换气,尽量平息自己,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调试水温,降低语调:“对不起,小霞,你听着,我身体已经好了,不需要别人的照顾。你自己先吃饭,我需要洗个澡,回避一下好吧?”林云霞克制着自己说:“医生说你不能洗澡!”

  宁哲:“身上都快发酸了!”林云霞说:“酸了也不能洗!伤口会发炎!”宁哲道:“好吧,我洗个脸,行吧?我不喜欢别人看我洗脸,请回避,没听到吗?回避!”林云霞退开:“我等你吃饭。”

  宁哲将卫生间门关上。林云霞在房内转了一圈,坐下。手机音乐响起。林云霞顺着声音,找到宁哲的外套。她从衣袋里掏手机,手机响着,她的手又触到一份纸样的东西。她把它们一起取了出来。林云霞看到了一份旧报纸的复印件,打开。上面是关于一件凶杀案的新闻特写,旁边附着女凶手的大号头像。一道闪电从脑中劈过,她瞬间明白了一切!林云霞盯着它,思考着,渐渐地,眼泪弥漫了双眼。

  宁哲从洗手间开了一道缝,盯着她的手,吼:“别碰它!”林云霞抬起头,吓了一跳,手机还在响。她把手机扔给他,报纸落在地上。林云霞颓然坐到沙发上。傻了一样。宁哲愣着。林云霞泪眼朦胧,望着宁哲,气愤地说:“我刚刚还为你的敬业感动,抱不平!嗬!我真是太愚蠢啦!我听说过你的故事,各种版本的说法,但从未在你这里得到过证实,我情愿相信那都是传言,谣言,都是靠不住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你烂醉在酒吧里,恸哭流涕,把自己弄得一塌糊涂,原来这都是有原因的!是!这是你的私事!私人的事……”

  宁哲有些紧张:“小霞!你别瞎猜!你别乱说!”林云霞喊道:“我瞎猜吗?我乱说了吗?这不是事实吗?你紧张什么?”宁哲道:“我……我……”林云霞哭道:“既然这样,你那么爱她……可你为什么……还要跟我……那样……”

  宁哲语气沉痛:“我一生中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跟你……那个夜晚。今天我索性都跟你说了吧,我以前有个女朋友,她离开了我,她走的时候我没拦住她,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认为,那是我一生中所犯的最大错误。”

  林云霞望着他,泪水长流。宁哲又道:“后来,自从你出现,自从有过那么一个雨夜,我以前的那个最大的错误已经退到第二位。……对不起,小霞!”

  林云霞问:“你现在最大的错误就是跟我……那夜?”宁哲如实道:“是的……”林云霞问:“你好后悔,是吗?”宁哲道:“别再提了……我一直内疚、自责、痛苦……你并不了解我的心情。”林云霞问:“因为你觉得伤害了我?”宁哲道:“也因为我背叛了她!这让我非常非常痛苦!让我非常恨我自己……对不起,小霞!”

  林云霞泪水横飞:“对不起?好轻松啊!我把我的心都给你了,你三个字就可以了结一切吗?!我不喜欢别人对不起我,我不喜欢为别人痛苦,也不喜欢别人因为我痛苦,还没有人敢这样对我,我不允许这样!知道吗?没有人可以这样待我!我不允许有人这样待我!知道吗?!”哗啦哗啦一阵闷响,林云霞跑过去把餐车掀翻。红红绿绿的菜肴脱离了雪白的盘子,分散地甩在加厚的地毯上。林云霞叫道,“宁哲!你会遭到报应的!”

  宁哲望着她,呆着。转身进了卫生间,啪地关上门。水声哗哗响着,宁哲把脑袋浸进冷水里。

  林云霞将桌上的东西一古脑扫到地上。将床上的床单被子揭掉,扔到地上,将枕头抛出老远,然后拉开门,冲了出去。宁哲从卫生间出来。望着满地狼藉。呆了一会儿,慢慢蹲下来,盘子、碗碟,等等,一样样捡起来。最后,他捡起一支百合,小心地把它拿在手里,凑到鼻前,嗅着,一屁股坐到地板上。

  过了一会儿,门铃响起。宁哲起来开了门。服务生站在门前:“请问您是宁先生吗?”宁哲点头:“什么事儿?”服务生道:“有一位姓林的小姐,委托我向你转告一句话。”宁哲道:“什么话?”服务生说:“她说你目前的活动她都知道了。她也许会说出去,也许不会,这要看她的心情而定。”宁哲愣了一下:“她呢?在哪儿?”服务生说:“她说她有事,先走了。”宁哲:她去哪儿啦?服务生说:“她没说。”宁哲问:“还有别的话留下吗?”服务生道:“没有了。”

  服务生离去。

  宁哲拿起手机,接通林云霞手机:“……小霞,你在哪儿?”林云霞不说话。宁哲道:“小霞,原谅我,我不该冲你发火……”林云霞还是不说话。宁哲道:“小霞,这是一件不着边际的事儿,一点影子都没有,你千万不要乱猜,不能乱说……否则的话会伤害到无辜的人……”

  林云霞挂掉电话。

  宁哲呆着,话筒里一片盲音。

  宁哲走出酒店,夕阳像一块蛋黄,一点一点被山的嘴巴蚕食。

  宁哲走进一家商场,在摄像器材专柜,选择了一架高倍数望远镜,一台长镜头照相机。储蓄卡里的钱已所剩无几。但有些事情必须得办。

  枫芸用完一批药,痰稍稍少了一些,但喉间隐隐的痛还在持续。不敢懈怠,又去,医生又开了一批药。

  从渔村到学校,只有半站的距离,步行十分钟即到。每天她都是步行,锻炼了身体,节省了车费。上课时的校园像一潭没有风的湖,静悄悄的,偶尔传出几声哨音,就像涟漪在湖面上轻轻荡漾,让人觉得亲切踏实。同室的教师都上课去了,枫芸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握着一支红水笔,面前堆着一摞英文作业。批改作业进行到一半,右眼皮突然跳了一下。

  如果生活真的就要结束,那么,甜甜怎么办?女儿还只有五岁。她不仅要失去母亲,失去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她幼小纯洁的心灵,还将会留下魔鬼一样可怕的阴影!

  上课的时候,思想有些跑神,有个同学站起来提出一个问题,她居然盯着学生的脸,足足三秒钟没听明白,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晚饭后,教甜甜打电脑游戏,一种简单的扑克游戏,奇怪的是,这种早已熟能生巧的游戏,连续演示了五六回合,居然屡打屡败,往往打到中途,牌局便被弄成一团糟糕,在女儿面前丢尽面子。甜甜问,妈妈你怎么了?你的眼睛没有全部看着电脑,老师说,要全神贯注,才能做好。

  “行啊!都可以给妈妈上课啦!” 吱呀一声,纱门被推开一条缝。赵宇辉高大的身影晃晃悠悠地晃进来。他是枫芸的朋友,租住在隔壁院里。她的房东和他的房东是亲兄弟,两个院落一墙相隔,赵宇辉的房子与枫芸的房子,只隔了一面水泥墙。夜里他在床上翻滚,不小心撞到墙上,她在这边便能被震醒。两人在做邻居之前,曾是私立学校的同事,那时她到学校上班没多久,他也突然出现在学校,与她一样当起了老师。但他一直不好好教课,没干几天就辞职了。然后成天在社会上做各种各样的生意,后来突然有一天,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找到枫芸,告诉她生意出了事,无处栖身,枫芸出于同情,帮忙找了房子。住在渔村他并不是老实的村民,有时候会突然出现,闷在小屋一连几天不出门,有时候会突然失踪,连续几日看不到人影儿。鬼知道他整天跑来跑去都在外面忙些什么,总是不停要做大生意,具体做什么,谁也闹不清楚,好像什么都做,又好像什么都做不成。赵宇辉只要回到渔村,就少不了到她这里来,反正一墙之隔,近便得很。甜甜越来越像个小大人,赵宇辉与小甜甜的关系也越来越铁。因此他常说,私立学校的短暂生涯中,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枫芸,要不然也没有他与甜甜这一场忘年交。

  赵宇辉抓起饭桌上的苹果咬了两口,喀嚓喀嚓地嚼着:“姐,谢谢你给我创造扮演警察的机会,我有个创意,以后我就当你的私人警察,你看如何?”枫芸说:“私人警察,没听说过。”“贵在创新嘛,”他用手做出一只手枪的形状,对准窗外,“叭叭!过瘾!”

  小甜甜跑过来,嘻嘻地笑了,小手学着他的样:“叔叔,我也要当警察!”“告诉你,叔叔可厉害着呢,昨天碰上一个胆小鬼,还没出拳就把他吓得抱头鼠窜!”“什么叫抱头鼠窜?”

  “就是啊,抱住脑袋,像老鼠那样快速逃跑。”赵宇辉弯着腰子,用身体作出鼠窜的样子。甜甜咯咯笑起了:“老鼠没有手,怎么会抱脑袋?它用什么抱脑袋?”“这个……这个叔叔还没研究过……”

  枫芸冲赵宇辉瞪了一眼。赵宇辉用三只手指从盘子里抓了一撮剩菜,放进嘴里,堵住了自己的嘴。枫芸问,还没吃饭?赵宇辉道,朋友要请客,空了一天肚子准备去吃大碗(鲍翅羹),奶奶的,临时那头又变卦,一杆子推到下周了!说着,又抓一把没有汤汁的菜放进嘴里。甜甜捂着嘴,偷偷地笑。枫芸问她笑什么呢。甜甜贴着妈妈的耳朵说,我听说,吃人家剩下的饭的人,就不会长大了,宇辉叔叔以后不会长大了!

  “他已经长大,不需要再长了。”枫芸把孩子搂进怀里,把脸贴在孩子粉色的小脸上。她的心中一阵战栗,一阵疼痛。如果没有这个孩子,相信就不再会有这份战栗和疼痛。有双眼睛盯住了她,她无处躲避。即使可以躲,她也不愿躲了。她太累了。需要一个结局,一个归宿,可是,孩子怎么办?她不能不给孩子一个妥善交待。孩子还小,不能没有母亲,幼小的心灵像一块白纸,一点阴影都能扩散到无限大,又像一块薄薄脆脆的冰糖,轻轻捅一下就会破碎。不能让孩子受到伤害!枫芸紧紧抱着孩子,残酷的现实问题钻满了她大脑的每一个细孔。她不敢去想自己离开以后,成为孤儿的小甜甜将面临怎样的生存?

  想到这里心里就像刺进一根蒺藜,尖细尖细的,让她痛得难受。她真的不愿离开孩子!孩子!宁哲问孩子的父亲是谁,真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她确实不知道女儿的父亲是谁,让她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来!她怨恨过宁哲,诅咒过他的家庭,如果世上没有他这个人,如果不是他那样一个家庭,她也不会陷入今天这种泥沼般的田地。好歹她算想得开了,这个命,她也认下了,到现在她已心如止水,可是他又突然出现了。

  无论如何,她不能把宁哲拖进这个泥沼了。

  自己的麻烦自己解决,怨天尤人没有用。

  “我只能陪你们玩一刻钟,十五分钟后我也得走!必须走,有桩大生意等着我去谈!”赵宇辉看了看腕上的白金镶钻伯爵表,又抬头看看电视,正好遇到一个整点,机不可失地撸下手表调整时间。他的伯爵总是不准,有时还走走停停,现在秒针也坏了,吊在那里,手表一动,秒针便会喀啦喀啦制造噪音。这不难理解,他这块伯爵身价只有三十块,地摊货,想让它像三十万的伯爵那样忠诚尽职,实在勉为其难。调好时间,他道,“我正在考虑此表是不是该退位让贤。”

  甜甜从她怀里挣开,自己玩玩具去了。枫芸问:“小赵,我和甜甜谁邀请你来陪我们了吗?”“没有。我自发性的,自己愿意来,我很自觉,对不对?不用招待,也不收陪聊费,吃亏的是我,便宜的是你们,这账你没算过吧?”

  电视上正播放着本市的新闻台。一名副市长在里面讲话。赵宇辉指着副市长说:“这个老头儿,总装得这么一本正经!挺像回事似的!”枫芸说:“你怎么这样说市长?”赵宇辉说:“没什么了不起,当他的面我也敢说!”枫芸说:“牛皮不是吹的,人家的面你见也见不着,你当面说什么!”赵宇辉哈哈大笑:“如果见了我肯定敢这么说!一点不吹牛!”枫芸说:“听他们说这位副市长还有一位小情人,你耳朵长,不知这事是真是假?”赵宇辉跳起来,眼一瞪:“谁说的?这是诽谤!我揍死他!”枫芸一笑:“你急什么?又没说你!你真是个好市民!”赵宇辉说:“那当然,我是良民,当然要热爱父母官啦!我认为每一位有良知的市民都要维护市长的光辉形象,不对吗?”

  “不看了!看出这么多大道理让人头痛!”枫芸用摇控器换到一个音乐节目,登台演唱的全是明星,阵容强大。枫芸视线落在电视屏幕上,挪都不挪一下。赵宇辉便像一只自由活动的小狗,伸着脖子,东嗅一下,西嗅一下。

  “那个家伙说我是江湖烂仔!”赵宇辉抓起杯子喝一口水,“正宗名牌!可他居然说我这打扮是江湖烂仔!”“还真耿耿于怀啦?”枫芸看也不看他一眼,“随他说啦,何必受别人一句闲话影响!”

  赵宇辉气势凛然道:“他懂什么?我是烂仔?他是老板吗?即使他真的是老板,问问他除了赚钱他还能够懂什么?什么也不懂!最烦他们这种人啦!他们活得很乏味,很无知,很狭隘,很可怜,很可悲,知道吗?认同名牌的人与受教育的程度成正比!根本就是无知!没文化!他这种人占世界人口最少百分九十!要不是他们这帮人,世界早进步到别的星球生活了!我这叫懂生活,会生活,讲究生活的质量!懂不懂!”赵宇辉撕一块面包放进嘴里,又道,“问问他,他是老板吗?他是吗?我是烂仔?上有老天作证,下有枫芸姐你作证,我当过马仔吗?你见我跟谁当过马仔吗?我从来都是自己当老板,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当过马仔!”

  枫芸盯着电视屏幕半天不语,里面有个她喜欢的歌星正在演唱,这名胖胖的女歌星真情地演唱着《回家》,让枫芸禁不住热泪盈眶。赵宇辉接着问:“说话呀!怎么不说话啦?哑了?”

  “让我说什么?你一口气这么多质问,冲我问什么?我又没说你烂仔,你找他问呀!”

  赵宇辉说:“我认识他是谁?要不是你,我才懒得跟那种比酸白菜还酸的男人打交道!”

  枫芸伸出小指头,冲他做了一个“过来”的手势。赵宇辉竖着耳朵往她身边靠了靠,枫芸竖起一只大拇指,压低声音说:“你厉害,我佩服!我已被你说得哑口无言了。你跟甜甜玩好吗?让我看会儿电视。”

  “不跟他这种缺乏见识的人一般见识了,白白浪费脑细胞!”赵宇辉去逗甜甜,甜甜自己玩积木,很专心,根本无暇理会他。他把最后一块面包填进嘴里,便又坐到枫芸旁边,指着屏幕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别看了,全是假唱,骗人的,骗你这号傻瓜的。”边说边抓过摇控器,啪啪换了一圈,最后锁定一个广告台。

  枫芸取回摇控器,又摁回唱歌节目:“凭什么说人家假唱?广告有什么好看的?”

  “说他假唱是有根据的!” 赵宇辉指着屏幕上一个正在演出的男歌手,“简单得很,看看他的脖子,看看他的喉咙,就知道了,再看看他的脸,看看嘴,口型都对不上,真把观众当傻瓜了,他把观众当傻瓜,其实真正的傻瓜是他,因为他很快就会被抛弃。”赵宇辉夺过摇控器,啪地摁回广告台,“看电视我最喜欢的节目就是广告,没办法,广告里的美女实在太多,真没办法!”

  “广告才骗人!”枫芸从他手中夺回摇控器,换回音乐台,“专骗你这种色鬼!” “人家搞假唱把你当傻瓜,你还不抛弃人家,你还欣赏人家,那么你是必然的傻瓜!”赵宇辉又从枫芸手中抓过摇控器,啪地换回广告台,“就是骗人也比假唱看着舒服,起码美女让人赏心悦目,是一种补偿。色鬼怎么啦?男人不好色,那准有毛病!”

  枫芸站起来,蹲到电视机跟前,手动调台,又换回去。赵宇辉举着摇控器,啪地又换回来:“我说,你想看唱歌,自己对着镜子看就是了,你是最好的歌手哎,台上这些庸人谁能比得了你!你应该看自己,看他们干什么?浪费眼睛!你是不是想学假唱?假唱很简单,根本不用学,抓着话筒对口型就成,再说要学也不用跟着这帮鸟人学,需要我出钱请个高手教你吗?说真的,只要你愿意,我愿意出大价钱去请个假唱老手。”

  “我不想被观众砸酒瓶子!”枫芸啪地关掉电视,指着赵宇辉吼,“你快给我走!”“怎么说着说着就翻脸啦?开玩笑嘛,怎么连玩笑都开不起啦?”甜甜抬起头,诧异地向这边张望。枫芸放低了声音:“你赶紧走吧,十五分钟早过去了,你不是还有大生意要去谈吗?别让广告美女把正事耽误了,钱是真的!其他都虚无缥缈!”

  “其实我还可以再陪你们两三分钟,”赵宇辉一看她动真的,便丢下摇控器站起来,“对我来说,你和甜甜比什么大生意都重要得多。”“我要你马上从这里消失。听明白了吗?马上。”

  “放心,我一定会尽快消失的。但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跟你商量,请允许我把事情说出来!”“说吧!”枫芸的脸冷下来。“这次我要账要回了一笔钱,我想送你们一件礼物,不知道你们缺什么,想来想去,觉得你们的生活里,基本上什么也不缺了,可就是差一辆汽车!像你们这样的人,一定得有自己的车子,是不是?我考察过了,也充分调研了市场,经过一天一夜的慎重考虑,最终决定送你一部轿车,不,一部漂亮的跑车。”

  “什么?你要送我们一部漂亮的跑车?”甜甜兴奋起来,把快要搭好的房子一把推倒了,率先鼓起掌。赵宇辉道:“对呀!我要送你们一部漂亮跑车。”枫芸拿眼睛瞟了瞟他,忽然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弯了腰,笑得流出了眼泪,笑得赵宇辉莫名其妙。赵宇辉问:“你很开心吗?是不是特别惊讶、意外和喜悦?”

  枫芸说:“我很开心,意外,喜悦,但是没有惊讶。”赵宇辉立即兴高采烈道:“告诉我,你们喜欢什么牌子的车?想拥有一辆什么颜色的跑车?”“你问甜甜吧。看她喜欢什么颜色和牌子,不过,我认为什么颜色和牌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份心意,只要是你选择的,什么颜色和牌子我们都会开心,是不是甜甜?”

  甜甜拍拍手。

  “那就这么敲定了。由我来帮你们选择,就选奔驰吧,我已经跑车行看过多次了,那种最新款的跑车太漂亮了!我发誓一定要送你们一台跑车,这次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了。白色的,好吗?女孩子玩白色的汽车,很有味道的。我绝不食言,明天我先把图片拿过来给你和甜甜欣赏一下,肯定比电视节目精彩!”

  枫芸摆摆手:“图片欣赏就免了吧,看到车才算是真的。你还有别的事情吗?没事的话你可以……”“不用麻烦你来撵我,我知道我可以走了。”说罢,赵宇辉又喝掉杯子里一口剩牛奶,他摸摸肚子,基本上已经吃饱了,便拉开纱门出去了。一会儿他又折回来,对着纱门说,“一言为定,我会在你眼里消失两周,两周后我来找你,记着,我一定会带跑车来!我想你会喜欢的!”

  枫芸条件反射道:“别忘了你的车钥匙。”“忘不了。”赵宇辉也条件反射般答一句,走了。赵宇辉最初搬来时,几乎每次到她这里来,走的时候都要把车钥匙“丢”下,然后再返回来取,当然取的时候少不了一番逗溜。长此以往,枫芸便养成一种习惯,每次他走,她必然提醒他记着车钥匙。

  甜甜走过来,枫芸张开双臂,把女儿搂进怀里。甜甜说:“明天星期六,不上幼儿园,我想跟仔仔玩,可以吗?”枫芸抚着甜甜的脑袋,“这要跟你吴叔叔商量一下,看仔仔能不能出来。”

  第二天,枫芸打电话给吴懈,吴懈说要加班,你们自己找地方玩吧。枫芸跟甜甜解释了,决定带甜甜玩碰碰车。临出门,当她查看钱包里的余钱时,突然发现,一件东西不见了。

  身份证不翼而飞。

  她把钱包里每一个夹层都翻了个底朝天,还有抽屉,柜子,衣服口袋,找了几个来回,仍然不见踪影。接下来的几天,她在学校办公室,夜总会小柜,凡她接触过的地方都找过了,没有任何结果。

  咽喉疼痛起来。火辣辣的。像有一条粗砺的麻绳在来回抽动。

  吃蛋糕的时候,枫芸感觉下咽不畅,往下咽的一块蛋糕,仿佛被什么东西挂了一下。喉头疼得厉害,她张大嘴巴对着镜子照,看见咽喉处一片红肿,还生出了一个红豆大小的小疙瘩。甜甜问,妈妈你怎么啦,是不是生病了?枫芸笑笑说,没什么,乖女儿,妈妈身体好着呢,病魔最怕妈妈啦。

  甜甜为她鼓掌,妈妈真棒!

  私立学样的保安制度十分严格,但保安的脑袋却很机械,宁哲使出小小伎俩,便连蒙带混地进去了。枫芸在教室上课,他悄悄去她办公室参观了一番,顺手牵羊“借”出了她的身份证。手段有些见不得人,但除此之外,他没想出更好的办法。警察在办案过程中,为了取证,会撬开嫌疑人的门,道理一样。

  落实这女人的真实身份,眼下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为重要。

  华枫芸,山西某市某县某镇……他握着这个小小的证件,他最直接最强烈的感觉便是,这是个假的!伪造的!宁哲来到灵水某分局,找到一位曾经合作过的警员秦冶。宁哲道:“又给你添麻烦了!”秦冶道:“哪里话!”宁哲将枫芸的身份证递过去:“帮忙鉴定一下真伪。”秦冶问:“哪儿来的?”宁哲道:“取证取来的,注意保密!”秦冶看他一眼,对着身份证审视一下,一笑:“怀疑是假的?”宁哲道:“要不还找你干什么?”秦冶道:“如果是仿造的,制作技术相当了得,肉眼还看不出它的假!”宁哲说:“所以就要借用你的照妖镜,叫它原形毕露。尽快好吗?”秦冶说:“我找技术门部的人,尽快给你结果。”

  结果很快出来。宁哲傻了眼!公安局大门外。秦冶匆匆从里面走出来。

  宁哲迎上去:“出来了?”秦冶将身份证与一张鉴定单子递给他:“不是伪造的,真件,不知道这样的结果是不是你想要的?”宁哲仿佛没听明白,瞪大双眼:“真件?”秦冶:“看来你需要的是相反的结果,让你失望了。”

  宁哲不相信似地问:“有没有搞错?”秦冶道:“开什么玩笑!”宁哲解释:“我的意思是,鉴定过程中,有没有出什么纰漏?”秦冶道:“没有任何疑问,来自国家公安机关签发的真品,最权威最专业的鉴定结论,你自己看吧!”

  宁哲仔细看过单子,上面有专业机构的盖章,呆住了。

  秦冶一只手拍在他肩上:“一切从实际情况出发,要尊重客观事实!主观主义是侦查工作的大敌,遇到事实与推理相悖,这在我们的工作中是很常见的,换一种思路,或许能打开新天地!”

  宁哲呆立着,发了懵。就像骤然撞车一样。当他肯定找了八年才找到了他要找的女人时,这女人身份证上却写着另外一名字,并且,她的籍贯在山西!

  他又拿出用长镜头照相机偷偷拍下的枫芸的照片,又找秦冶帮忙,进行专业比对。得到的结论依然令他瞠目:照片上的头像与身份证的头像,系一个人。

  在警方的协助下,宁哲得到山西那边的反馈消息:某镇的老华家的确有这么一个女儿,叫华枫芸,唱歌的,一年四季都在外边跑。

  宁哲百思不得其解。但他几乎有一种直觉,这是一个阴谋!

  招待所里,宁哲捏着一摞照片,一张一张翻看。翻到一张吴懈的背影。

  宁哲拿起在手里,盯着看了一会儿。不禁自语:你是谁?

  手机短信信号声传来。宁哲看了一眼:在我心里,有一个位置,永远为你留着,如果你伤了,倦了,累了,任何时候,都可以回来!我怕家人担心,先回金山去了,你照顾好自己!落款:林云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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