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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欲燃》 作者:映子

第11章 温暖友情

  崔嫂拎起小女儿毛毛的胳膊,用鸡毛掸子扫毛毛身上的灰。边扫,边用当地土话骂毛毛道:“X样(养)的!上一天穴(学),就像掉到突卧(土窝)里,成了突兜(土豆)了!”

  枫芸牵着甜甜走进小院,冲她们笑了笑,毛毛从崔嫂手里挣扎着拧过脑袋,大声喊甜甜。甜甜说,我要跟毛毛玩。枫芸说,明天再玩好吗?甜甜翻翻眼睛,好吧。

  崔嫂长着一双眯缝眼,皮肤白白的,脸上每一个细胞都表现出和善。尽管嘴上缺少遮拦,常常口吐粗野之辞,其实是个好心肠的女人,待人特别地实在。几年前,在枫芸之前有人出三百元租这间房子,被房东太太坚决拒绝,枫芸来租时,崔嫂看她实在可怜,将房租降到二百七。崔嫂说,宁可二百七给枫芸,也不愿三百给别人,原因只有一个,枫芸“面善”,一看就知道是个安分的孩子。崔嫂表示她一家都是实在人,所以不愿意自家房子里住进不安分的人。事实证明,崔嫂很英明,枫芸住下了就没再挪窝,也确实规规矩矩,从不惹事生非,不像别家的房客,三天两头扑扑腾腾搬进搬出,新老房客交替的空当里,收不到房租不说,好好的房子也都让他们折腾坏了。枫芸还是个慷慨的人,几年来随着收入条件的好转,随着房租行情的不断上涨,总是不待房东开口,她就会主动加租,而且出手大方,从来不让房东一家感到吃亏。而且还总是把甜甜的零食,分给毛毛吃,把甜甜的玩具给毛毛玩,逢年过节还要送房东三个女儿各种小礼物,甚至还给房东的孩子买小皮鞋,买衣服,单就这个毛毛,从小就没少沾甜甜的光,而枫芸却毫不心疼,毫不吝啬,这在渔村的女人中,根本就难以找到。枫芸上夜班,就把甜甜交给崔嫂。每周只有一到两个晚上,一月给她五百。而崔妇在村信用社做一个月饭,只能挣四百。

  事实还证明,枫芸是个非常好的女人,非常称职的主妇,非常出色的母亲。她热爱家,热爱生活,热爱孩子,呵护孩子就像呵护自己的眼珠一样。崔嫂常常感慨,谁要娶了枫芸这样的女人当老婆,那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可是不为何,枫芸总是单身,崔嫂曾经通过街坊朋友,四处张罗,企图给枫芸找个对象,来来回回介绍了十几个,无一例外都被枫芸婉言谢绝。

  崔嫂为小女儿毛毛扫完身上的土,从厨房端了一碗海螺,上了楼,站在门口敲敲纱门的木棱,枫芸从里面出来。崔嫂把碗塞到她手里:“信闲(新鲜)的辣螺,开胃。”枫芸以微笑道谢,同时以当地土话回道:“我现在不能吃辣,天天(甜甜)这小家伙能吃点,可这太多了她吃不了。”崔嫂也不客气:“那散(算)了,你倒出一半吧,下面莽(忙)了很,我等着你把碗给我。”枫芸转身倒出三分之一,把剩下三分之二连同瓷碗还给崔嫂:“不进赖(来)坐坐?” “不了不了。”崔嫂转身下楼。

  崔嫂是个认真的人。在房租、水电、保姆等费用上,一毛一分都会板着指头仔细地清算,但她经常送枫芸这类东西,新鲜的海瓜子,海蛎子,凡她觉得能够表示邻里友好的东西,都会端来一碗,逢年过节都要给枫芸送一碗海螺馅水饺。对这些友好的表示枫芸不能拒绝,拒绝了房东一家人都产生误会,嫌人间不卫生吗?

  枫芸已在电饭煲里煮粥。每次熬粥,她都非常仔细而用心。根据季节不同,熬粥或者煲汤的内容也在不断变化。秋冬是补身体的最佳季节,粥里便少不了大枣,桂圆,枸杞。桂圆补气,大枣补脑,小甜甜一直像一棵油绿的麦苗,茁壮成长。春天渐暖,她就变着花样熬清淡可口的粥,韭菜粥,冬瓜粥,南瓜粥,草莓粥,甜甜不挑食,她做出什么,她都吃得很香甜。甜甜是枫芸一条尾巴,在家的时候,只要她不自己玩,便会寸步不离跟在枫芸身后。枫芸择菜、淘菜、切菜的时候,经常会耐心地向甜甜传授各种常识和心得:“胡萝卜养眼,防止夜盲症,菠菜含有较多的钙,可以促进儿童生长发育,多吃青豌豆能够使皮肤光滑,生姜可以减少毒素对人体的浸染,大蒜可以预防感冒……”

  她告诉甜甜,餐桌上各种味道鲜美、百吃不厌的佳肴,都是由蔬菜基本原料制作而成的,蔬菜含有各种丰富的维生素,矿物质,可以使人美发美容,增强抵抗力……她还告诉她,洗菜的时候,至少要用清水仔细洗三遍,因为几乎所有的蔬菜,都为防止害虫而上过农药……枫芸与任何一个深爱孩子的母亲一样,常常在孩子面前变得罗罗嗦嗦、絮絮叨叨,总之,她不放弃任何对甜甜传授知识和生活常识的机会。

  在十九岁之前,枫芸最烦的就是亲人在身边絮絮叨叨,那时她做梦都不会想到,未来某一天,自己也会变成这样一个碎嘴巴的女人。好在现在的甜甜还小,还没有独立自主的要求,她对自己的母亲千分眷恋,万分依赖,无论母亲在耳边唠叨什么,对她来讲都是最好听的音乐。临睡前,给小甜甜洗过澡,泡完脚,枫芸与孩子进行一段试探性的对话。

  “甜甜,如果妈妈有一天离开了你,你会怎么样啊?”“妈妈要到哪里去呢?”“好远好远的地方。”“好远有多远呢?”“还记得那一次我们去爬山的时候吗?”“就是去爬那个好远好高的山?”“对呀。”“山那么远,我们也爬到了呀。”“我们爬到了山,可我们要找太阳落下的地方,那个地方太远了,我们怎么走都没走到啊。”

  “妈妈就是要到那个地方去?太阳落下的地方?”“差不多吧!是不是好远好远?”“是好远啊,那次我们两个人,怎么走也走不到,可现在妈妈一个人去,怎么能走到啊?”“那次妈妈跟甜甜一块去,当然走不到了,因为甜甜还太小了呀,这次妈妈一个人去,妈妈是个大人,当然就能走到啦……”“妈妈为什么要去那里呢?”“要去办一件事啊。”“妈妈什么时候能够办完事?什么时候回来?我在家等妈妈好了。”

  “妈妈可能不回来了。”“为什么呢?”“事情办不完呗!”“妈妈是不是不想要甜甜啦?”“绝对不是,真的是事情办不完,好多好多事情。”“那么,甜甜再也看不到妈妈啦?”“有这种可能吧。”

  甜甜不吱声了。

  甜甜是个可爱的孩子,非常聪明,常常与枫芸心有灵犀一点通。甜甜长着圆圆的苹果脸,皮肤娇嫩白净,留着过肩的黄头发,每天早上枫芸要给她扎起漂亮的蝴蝶结和小辫。此时,她的黄发披散在肩上,用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小小的脸蛋上,表情正在发生着急剧的变化。她睁着一双乌黑的杏仁眼,眼泪慢慢地涌了出来。她的小脸上出现了一种枫芸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惶恐。这种表情把枫芸吓坏了,把她的心都搅碎了。她一把将孩子搂进怀里。

  可甜甜还是小嘴一张,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枫芸抚着甜甜的头,慌忙道歉。“都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开这样的玩笑,待会你揍妈妈!”枫芸轻轻拍着孩子的背,“放心吧,妈妈不会离开甜甜的,妈妈也不能看不到你啊!妈妈一天看不到你,魂儿都跟掉了似的!妈妈不走,哪里都不去。”

  甜甜小肩膀抽动得厉害,似乎受了多大的委屈,边哭边说:“甜甜不去幼儿园上学了,甜甜要天天跟妈妈在一起,甜甜不能让妈妈离开。”

  夜一点一点沉了下去。甜甜在身边鼾声匀称,淡淡月光透过窗布,照在甜甜的小脸上,孩子似乎正在进行着一场复杂的梦,小嘴边流露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冰凉如水的月光,使这个不眠之夜愈发萧杀而清凉。

  这一夜枫芸睡了不足两个小时。何去何从,心乱如麻。

  领着孩子的单身母亲,种种困难不便可想而知。煎熬,艰辛,苦辣酸甜,无一不在她的心里刻下印痕,但无论如何都一一挺过来了。她的坚强和惊人的承受力,是她十九岁以前做梦都没有想象过的,因此她发现,人类体内蕴藏着巨大的陌生能源,只要肯挖掘,加上合理开发,每个人都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成果。

  她的人生是以十九岁为分界岭的。在那以前,她是个不曾经历过世事的女孩子,天真简单的大脑,蛮横骄躁的脾气,自以为是,唯我独尊。不过,那个时候,她有理想,有追求,还拥有世界上最美好最宝贵的感情:爱情。当她无忧无虑在那个艺术院校里,野心勃勃地做着歌唱家梦的时候,从天而降的灾难,瞬间改写了她的人生。理想,追求,爱情,包括亲情,几乎于刹那之间离她远去。有一阵子,她仅仅只为活着而活着,除了活着再没有其他。

  她像一只劫难中苟且逃生的动物,经历了最初几年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与煎熬之后,偷偷地潜伏到渔村,租了民房,总算居有定所。周围全是陌生的脸孔,随着时间和距离的逐渐拉远,过去那个与她有关的世界,也距她的生活越来越远。但她知道,她的这种安定是短暂的,随时随地都可能结束。果不其然,她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但,她已经不想再东躲西藏,她早已躲得身心俱疲。

  可是,她必须在事情来临之前,为孩子找一个安身之处,帮孩子找到属于她的归宿。在孩子的事情解决之前,她不能对任何人承认真实的身份,尤其宁哲。

  她不想让他左右为难。

  宁哲问,谁是孩子的父亲?

  她无从回答。无言以对。

  谁可以帮她解开孩子的身世之谜?吴懈吗?这件事不能再往下拖了。

  形形色色她看过不少男人。她的心早已结了厚厚的茧,而藏在茧心深处的初恋情人,也早已随着岁月的推移,被包藏得越来越紧,再也不会轻易露出来。为了生存,为了某种需要,有时也会为了缓解恐惧与压抑,她在某种特殊情况下,与某些男人打过交道。她利用过男人,欺骗过男人,她是个不可饶恕的罪人。后来,她有了甜甜,她努力做得像一个真正的母亲,端端地立起来,在孩子眼里树立起一个高尚、无私的母亲形象。

  再后来,吴懈出现了。

  他以一种非常特殊的方式,走进她的视野。

  她几乎有一种尖锐的直觉:他在她生活里的出现决非偶然,而是必然。

  这从他对待甜甜的态度上,一目了然。

  这个一眼望去平平常常的男人,却似乎与任何男人都有不同。

  的确,这个男人一经出现,便仿佛有一把刻刀,无形,却很深很准地把他的样子,一刀一刀地刻进她的大脑,刻进她的生活。

  枫芸的生活里,除了赵宇辉,另一个来往较多的异性朋友就是吴懈。与赵宇辉这个活宝不同,吴懈是个成熟的男人。这个男人对一件事总会有独到的见地,前瞻的眼光,枫芸对他有很深的好感,非常地信赖,自然是她不可多得的良师益友。却不知道为什么,枫芸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直以来,总觉得吴懈与她的接近不太正常,有些奇异,像小说情节,甚至,更像一场阴谋。也就是说,他接近她是蓄意的,抛来一块糖,让她注意了他,然后,又做了一个磁场,牢牢吸住了她,再也离不开他。

  她总有一种感觉,觉得这一切只不过是他整个程序里的一个段落,他应该有目的。

  可目的是什么?他捂得很严,她看不到他的底牌。

  她清晰地记得,这个男人一步一步走近她的一幕幕场景。

  大约半年多前,还是夏季,斑斑点点的浮躁在湿热的空气中移动。黄昏,一缕血一样惊心的夕阳残留在山头。晚饭之后,枫芸牵着女儿的小手,散着步,来到渔村口的小卖店。枫芸从店内大冰柜里选择冰淇淋的时候,听到店外有人与甜甜聊天。

  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小朋友,叫什么呢?”

  “我叫甜甜,蜜糖那样的甜甜,叔叔叫什么呢?”

  “你叫我吴叔叔好了,今年多大啦?”

  “四岁半。吴叔叔你多大?”“叔叔比你大好多啦……上学了吗?”“刚上大班,叔叔呢?”“叔叔早已经不上学啦!”“不上学干什么呀?”“下棋呀!”“天天下棋吗?”“除了自己下棋,还要看别人下棋啊……裙子真漂亮,谁给买的?”“妈妈呀!”

  甜甜小小年纪就是个“万人迷”,不仅长得可爱,小嘴巴也咯嘣脆,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到处讨人喜爱。枫芸拎着冰淇淋从店里走出,看到店门口的象棋桌旁,有个围观象棋的男子,此时离开棋桌,正与甜甜逗一条大脑袋的黑色小型宠物猪。小猪的模样很怪,很特别,说不出什么品种。甜甜指着它问:“我可以摸摸它吗?”

  男子说:“可以啊!”“它会不会咬我?”“不会的,它很憨厚,很善良,只要你对它友好,它就会对你更友好!你可以摸摸它的脑袋……”甜甜伸出小手,毫不胆怯,上前去摸摸猪头,揪了揪猪耳。小猪礼尚往来,伸出舌头舔她的小手。甜甜兴味盎然,指着它问:“它叫什么?”

  “仔仔!”“仔仔?它多大啦?”“比甜甜小一岁,三岁半。”“嘻……那它叫我姐姐啦?”“哈哈,”男子抚抚甜甜的脑袋,“叫你姐姐!”

  小店门口的棋局四季不断,任何时候从这里经过,都可以看到楚河汉界,两军对垒,一片厮杀之声,从清晨杀到夜晚,夏夜则会更加疯狂。枫芸走过去,静静地注视着甜甜和那条小猪。微型的猪,短嘴巴,接近绿色的暗条花纹,花纹对称,十分罕见,让人过目难忘。这时那男子抬起头来,与枫芸的目光短兵相接,进行了片刻对视。

  一张温和的男人的脸,善意的脸,线条明朗,气质斯文,一双单眼皮的细眼睛里,此时此刻盛满童趣。这男子大约三十四五,衣着十分朴素,当他看到她的时候,目光有些微微的凝滞。他的视线在她脸上滞留了大约十多秒钟,当枫芸问“这小猪什么品种”时,他忽然意识到失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知道啊,买的时候人家说是日本香猪,长着长着就长成怪模样了,我查了不少资料,日本香猪的嘴巴都比它长,它的嘴短了点,倒更像叭类狗的嘴。我怀疑它有狗的血统,有可能它父母是猪狗兽。”

  枫芸忍不住笑了,喊甜甜。男人似乎为了掩饰失态,又指着甜甜问:“你女儿?”枫芸点了点头。他又道:“真是太可爱了!小脑瓜里很有一些想法,小嘴巴也是不得了!”枫芸笑了笑,习惯性地道谢。别人夸甜甜,总比夸她自己还令她开心。男子又道:“我姓吴,单名一个懈字,不懈努力的懈,我和我的小猪,都是你女儿的新朋友。”甜甜在一旁确认道:“我好喜欢我的新朋友仔仔!”枫芸牵起甜甜的小手,拉着她走了。

  从那天开始,她便经常看到吴懈。果然,吴懈如果不下棋,便一定在观棋。小店就在村口,每天枫芸从村里进进出出,每每路过小店,吴懈总会在她毫无觉察的时候,把视线从棋盘上移开,远远地投来,特别地关注。

  最初,当她发现他的关注时,怀疑他是盯上了她的公安便衣,内心忐忑了好一阵。不久之后,她从他的目光里,发现他与便衣迥然不同。他的目光从来没有敌对的意味,恰恰相反,他非常友善,非常随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有特殊任务的人。渐渐地她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一个过着日常平淡生活的男人,没有特别眩目的色彩,却又非常地耐人寻味。

  他对她的关注也不难理解。枫芸穿着白色无袖短衫,长飘飘的裙子,从来没接受过魔鬼训练,却年复一年保持着全世界流行的骨感之美,被男人注目确实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又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枫芸给学生补完课回家。行至村口,突然感到身后一阵疾风驶来,她正要随着下意识回头看看,却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手里的提包就已经没了。手指一阵生疼,在争夺中被包带勒出深深的印痕。她看到一辆摩托车飞驰而过,路上的粉尘在车轮下向四周飞溅,车上有两名“小哥”,一人在前掌舵,另一人骑在后座,手里正抓着她的包。

  现金钞票,信用卡及各种票据,重要的,还有身份证……这里的抢包贼可以上世界吉尼斯。她感到绝望。

  这个时候,奇迹出现了。

  短短几秒钟,观棋的吴懈已经看到发生了什么。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身体如一根品质极佳的弹簧,腾地弹起,又如一支离弦之箭,朝着摩托车狠狠射出。没人相信他能够帮她追回提包,因为,几乎没有人相信,他的奔跑速度能够追上高速行驶的摩托车。然而,大约慈悲的上帝忽然睁开了眼,当吴懈刚刚追出大约二百米的时候,恰巧一辆大卡车在马路上调头,摩托车想尽快抱头鼠窜,却又不甘丧命大卡巨轮之下,无奈之下,只得减速,也仅仅几秒钟,吴懈飞奔一段,扑上去,将后座上的小哥硬生生地拖了下来。

  棋友有人提议,向有关部门报上去,争取见义勇为奖金,吴懈摆摆手,呵呵一笑,说别瞎闹了。为表示感谢,枫芸请吴懈喝了一顿下午茶。喝茶时,她从包里取出一只未拆包的电动剃须刀,准备送给他。可是他问:“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你帮我从毛贼手里夺回来的包,整体经济价值超出这只剃须刀至少十倍,一点心意,难成敬意!”“我有个原则,不随意收受别人的礼物,尤其是女人的礼物。”

  “可我已经买来了,心想着这东西你们男人总是要用得着的。”“让你失望了,”吴懈笑一笑,“我是个例外,我用不着它。”

  “为什么?”枫芸盯着他光光的下巴,难道他不是男人?“我的胡子都被我一根一根拔光了。”吴懈边说,边被自己逗笑。

  枫芸睁大了眼,继而,被他的笑声感染,哈哈大笑起来。真是一个有意思的男人,拔光自己的胡子,从未见过的。甜甜凑上前去,摸着吴懈的光下巴,“吴叔叔你为什么要把胡子拔光了?”

  “留着它们,太麻烦了,叔叔是个懒汉,受不了天天侍候它们。”

  “嘻……”甜甜笑弯了腰。

  不久后一个周六,甜甜因急性肠炎送到医院。甜甜缩着小身子,捂着肚子,疼得小脸发青,肥大的眼珠一颗一颗往外滚,心急如焚的枫芸在医院走廊上来回奔波的时候,手机嘀嘀响了起来。

  枫芸拿着一摞子药方,接通手机。吴懈在电话里兴致勃勃地说,动物园里新来了一头虎狮兽,是史无前例的一个品种,今明两天对游人开放,甜甜与他一样是个动物爱好者,他想带甜甜去参观。枫芸不无遗憾地告诉他,今天去不成了。吴懈显然有些失望,语气淡了下来,问为什么?枫芸说,甜甜正在医院打吊瓶。吴懈的语气一下子变了:“是吗?怎么啦?什么病?要紧吗?哪家医院?我马上赶过来!”

  不容枫芸谢绝,他已经挂断电话。他在电话里焦虑的语气让枫芸感动,如果他的女儿病了,做父亲的至多不也就急成这样?可惜他没有女儿。接下来,甜甜的病,让他焦虑了好几天。一天三遍电话,询问病情,抽空就赶过来看孩子,让枫芸有些不知所措。

  下一个周末,枫芸主动约吴懈,带着康复的甜甜,兴致勃勃去动物园看虎狮兽。然而,动物管理员遗憾地告诉他们,虎狮兽看不成了。为什么?不对游人开放了?管理员声音沉痛:虎狮兽夭折了。枫芸和吴懈感到震惊,没几天啊,上周还可以看的呀。管理员眼睛一红,抹抹鼻子:是没几天,小虎狮兽患了重感冒,由于体内特殊基因,通常的治疗药物对它没有效果,最终抢救无效而死。管理员的语气仿佛亲人过世了。小甜甜很受感染,哇地一声,为那只从未谋面的小怪兽,哭了起来。出了动物园,吴懈建议玩别的。枫芸问吴懈,你喜欢玩什么?吴懈转而问甜甜,你喜欢玩什么。甜甜略一思考:我想到陶吧捏小泥人!上次我做的小泥人还没上颜色呢!

  枫芸说,甜甜,今天我们俩请吴叔叔,吴叔叔是客人,你忘了,上次在医院,要不是你吴叔叔……

  甜甜很懂事,立即道,那就不捏小泥人了,吴叔叔你说吧,你想玩什么?我和妈妈请你!

  吴懈问枫芸,捏小泥人多有意思啊,难道你不喜欢吗?

  枫芸说,我这人挺笨的,怎么捏都捏不好。

  吴懈说,正好啊,我也笨得很,看我们能不能笨到一块去。

  枫芸心里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了一粒石子,微微地荡漾了一下。这种波动,在她身上已经很久很久不见了。

  在陶艺馆,甜甜自告奋勇当老师,她说,就让我教两个大笨蛋吧!在甜甜的指导下,枫芸与吴懈分别给甜甜上次做的两件作品涂了颜料,然后,又要了两斤景泰蓝泥,创作新作品。吴懈玩起来与孩子一样专心致志。他捏了一个形似辣椒的东西,模样尖尖的,又做了一个瓦罐一样的东西,然后,用一根短短的泥线,将两件物品联接起来,辣椒和瓦罐并排站在一起,样子十分古怪。

  枫芸问他做的叫什么?吴懈一笑,让她自己看。枫芸看了半天,摇摇头,看不出来。吴懈道,这个作品,我给它起名叫天地。枫芸好奇,为什么叫天地?吴懈指着辣椒解释,这个东西比较尖锐,有力,它代表兵器与力量,在中国远古时代里,常常用来象征男人;而这个瓦罐,比较圆润,比较温暖,有较好的包容性,具有阴柔之美,象征女人。它们的结合,就是男人与女人的结合,所以我给它们取名:天地。

  她看看他,发现他细细的、专注的眼睛里,仿佛盛满了灵感和智慧。

  这时枫芸突然想起,曾经在某本书上看到过,尖尖的兵器代表男人的生殖器,而圆润的容器则代表女人的生殖器……她顿时感到脸上热辣辣的,心中又是一波涟漪。幸好她有一种本领,可以把情绪变化控制在心里。她从他身后走过去,凑到甜甜身边。甜甜干得很专心。

  接下来,枫芸母女与吴懈一起吃了一次饭。服务员上来点菜,吴懈说我请你们,甜甜先说想吃什么!枫芸说,我们请你,你说你想什么?吴懈挥挥手,打断枫芸的话,继续问甜甜:告诉叔叔,你喜欢吃什么?

  吴懈点了四个菜,三个都是甜甜爱吃的。枫芸问吴懈要不要啤酒,吴懈问她能不能喝,枫芸说她原则上不喝啤酒,但可以陪他喝一杯。吴懈便道,那就别要了,我也不沾酒精。

  吃饭过程中,枫芸与吴懈找着话题闲聊。

  “你喜欢象棋?”

  “没事的时候随便玩玩,消遣嘛。”

  “为什么总是在渔村玩?”

  “我考察过了,本市区内,那儿是唯一不需要花钱的棋点。”他很坦率,说的都是实在话。

  “你住哪儿?”枫芸问,“离渔村近吗?”

  “挺近,往东一点,三四站路。”

  “你是本市人吗?自己房子?”

  “我来这里没多久,除了棋友,你和甜甜是我最先交到的朋友了。租的房子,东部房价这两年发疯似地往上涨,自己想买还没条件。”吴懈笑了笑,什么都不隐瞒,“刚来的时候,我媳妇要找个便宜点的房子,便住到西部,可那里不让随便养宠物,控制特别严,不让动物叫,举报有奖,小猪惹了邻居就可能被城管抓起来,整天提心吊胆的,当时楼下有个小女孩花两千元买条斑点狗,养了两个月,被城管的抓了,听说抓回去可能就杀了,小姑娘哭了两个星期,害了一场病呢,那样子确实够吓人的!我们家仔仔天天在家里憋着,出门时用袋子装着,就能露个小脑袋,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只有周末才能把它带到郊区,放草地上跑跑,仔仔就高兴得跟过节似的,我一看这么长期下去也不行,跟媳妇一商量,干脆搬家。”

  枫芸神色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她两只眼睛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媳妇”这个词对她刺激挺大。但她一声不响,情绪变化全部压回肚内。等他说完了,她微笑着敷衍:“后来就搬到东部来了?”

  “又搬了两次。头一次搬到你住那个渔村,这也是我媳妇的主意,说什么住在渔村体验风土人情,又有广阔空间溜仔仔,人和猪从此可以过上幸福生活,”吴懈自嘲地笑了笑,“其实呀,知妻莫若夫,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了,刚来那段时间她天天跑房屋信息,得知渔村房租相对便宜,这是坚决搬渔村的主要理由。这让我挺难受的,都是我太没本事了呀。”

  “怎能这样讲呢!”枫芸调整着情绪,找着合适的词语,“那就跟我一个村了?”

  “是啊!可是啊,没住多久,媳妇又受不了啦,说什么渔民院里外来人员太复杂,没有自己单独的卫生间,卫生与安全都得不到保障。就只好再搬,这才搬东部开发区了。那边对宠物还没有太多限制,环境也好,房租贵了点,但小区比较安全,另外,我上班在体育场,她在XX外企,我们两个上班的地方都距住处不算太远,交通费也省了不少。”

  枫芸不再说话,静静地沉默,神思悠远。吴懈大约觉得话有不妥,便又道:“其实我挺喜欢渔村的,空气特别好,渔民又特别朴实。说实话,我这个人,特别能够随遇而安,住哪里都无所谓,好的差的,高的低的,环境适应力特别强,我不挑剔什么,就我媳妇那个人,特别孩子气,一天一个主意。”

  枫芸微笑着。吴懈又问:“你怎么不说话?我有什么地方说错了吗?”“啊,不不,”枫芸道,“我在想啊,你这个人,真好,真的挺好,你太太,应该是个幸福的女人。”

  “幸福?哈,她太孩子气了,仿佛永远长不大,一不高兴就乱发脾气,”吴懈放下筷子,抿了一口茶,“不过,她那个人,特别实在,特别憨,傻乎乎的,心直口快,跟仔仔一个性子。”“你很迁就她呀?”

  “没办法,为了家庭团结,一般的事都顺着她,住哪里,吃什么,穿什么,她说怎样就怎样,都依着她,我省得操心,我这个人,没什么能耐,也没什么上进心,就喜欢悠哉游哉的,下班回来能够下下橡棋,溜溜仔仔,养养花草什么的,我就特别满足,换了别的女人肯定受了,跟她正好是一对儿。”枫芸由衷地说:“你太太真的很幸福,看得出,你非常非常爱她。”

  “最啊,她是我太太啊,我不爱她爱谁去?这些年我比较落魄,她跟着我,也没过几天好日子,我总是想补偿她,想让她过得好一点,想让她开心一点。那天在陶艺馆做的那个‘天地’,就是准备送给她的,她的生日快到了。”

  枫芸忽然又怔了一下。

  谈起太太,吴懈一脸幸福和满足,话题还特别多。他似乎不太懂得如何与女人相处,不太懂得如何讨女人欢心,不太懂得在一个女人面前,以赞赏的口吻大谈另一个女人,是不太妥当的行为。不过,枫芸更喜欢他这种坦率,率真,这种真实与自然。工于心计的男人她见得太多,那种男人只能逢场作戏,不能认真,当然那样的男人很难走进她的心里去。像吴懈这样把内心情绪全都自然流露在脸上的男人,更容易让人放心。短短几分钟,枫芸复杂的心绪已得到调整,关于他的婚姻家庭,她就像什么都没有听到,她很快恢复了平静。她很清楚,她不该感到意外,更不该有任何失态。一个男人到了三十多岁若还是单身,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肯定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而吴懈从哪方面看,都是个正常的男人,而且,他有很多优秀的地方。

  欣赏一个男人的标准,不是看他的仪表,风度,而主要看他做了什么。他成熟,沉稳,善良,有厚重感,值得信赖。并且,他的气质与风度,意味深远的眼神,都表示出他身上有些与众不同的东西。这样一个男人,有家庭,有太太,都在情理之中。况且,吴懈与她的接触,从来都规规矩矩,任何行为都在友谊范围之内,从来没有非过礼,没有越过轨,连一点暖昧的表示都没有过,更重要的,他从来没对她说过他是不是单身,而她也从没有询问过人家的婚姻状况。一切都是她自己多心了,一厢情愿了,甚至有些自做多情,想到这里,枫芸不觉在心里自嘲地笑自己,也许单身女人都有这个毛病,时不时过敏,总认为与自己接触的男人都有那方面的企图。

  与吴懈接触的某个阶段里,她一颗早已死水无澜的心,的确有过几许荡漾。尽管轻微地,不易觉察地,却千真万确,一切都在她的冷暖自知的心中。现在,当她发现是她自己误会了,无地自容之际,一颗心也落了地,及时对自己加以制止、修正。幸好她没有表现出来,幸好她在处理人际关系尤其男女关系上,对自己的情绪,对自己的情感,都可以做到收放自如,游刃有余。于是,她与吴懈落落大方地做起了朋友。

  做朋友的感觉挺好。

  她相信成年男女之间存在真正的友谊。这是她的体验,千真万确。他们真的成了好朋友。亲密有间,无话不谈。隔一段时间会吃个饭,或者喝喝茶,有时她约他,有时他约她,他找她的时候,她基本没有拒绝过,她找他的时候,他基本也没有拒绝过,他们都有一个理由:甜甜!当然,事实也确实如此,间隔稍长一些没聚了,甜甜就会主动提出,要找吴叔叔玩。

  渐渐地枫芸发现,吴懈与别的男人不同。以前有些男人与她接触,常常拿甜甜来做借口,目的则是针对枫芸这个活色生香的女人。吴懈却不同,他与枫芸的接触,甜甜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借口。吴懈对她们母女的兴趣,更多地在甜甜身上。

  枫芸感觉这有些不正常。回味起来,从一开始,他与她的接近,就不太正常。有点像小说情节,甚至更像一场阴谋。不过,她喜欢这样的阴谋,新鲜,刺激,如果他真的为了甜甜,如果甜甜果然是他靠近她们母女的唯一目的,那么,正好遂了她的心愿。

  她坚信一点:他是个好人。

  至少他对她和甜甜不会有坏心。

  他善意的眼睛和坦荡的脸,足可以说明一切问题。

  难道,甜甜果然是他的底牌吗?

  不久前,当枫芸和吴懈偶然获得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时,枫芸几乎没有任何防备,吴懈忽然打出一张牌。当然,是一张小牌。尽管一张小牌,也让枫芸欣喜不已。

  那天下午枫芸去接甜甜,走到村口碰上了他。 由于观棋的人太多,吴懈没挤进去,便放弃橡棋,与枫芸一起去幼儿园。路上,吴懈忽然对枫芸讲:“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问你,不知你能不能实话实说。”枫芸笑道:“怎么会呢?你问吧!”

  吴懈道:“说实话,小甜甜是不是没有父亲?”枫芸不立即回答,沉默了一下。心里震惊。表面上不动声色。吴懈又道:“对不起,我没有恶意。”枫芸问:“你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吴懈说:“一种感觉。因为每次见,她都是跟你在一起。”

  枫芸笑了笑:“没有父亲,她从何而来?”吴懈道:“别多心,我对天发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当我什么也没说,别放在心上。”枫芸道:“可你已经说了,我会放在心上。”吴懈说:“我也只是一种感觉。”枫芸道:“你的感觉很准。不过像这样当面向我提出这个问题,你还是第一个。”

  吴懈道:“别人可能会比我虚伪一些吧。”枫芸沉默着。吴懈说:“对不起!”枫芸道:“没关系,很正常的问题啊。”吴懈道:“我还有一种感觉。”枫芸道:“什么?”吴懈说:“甜甜不是你的亲生女儿。”枫芸吃惊地:“这种感觉有道理吗?”吴懈说:“有道理!”枫芸道:“能讲得清楚一点吗?”吴懈故作神秘地笑了笑:“这是一个秘密。”

  这时两人已走到幼儿园门口,甜甜与一帮小朋友闹哄哄地站了一群,等待各自的家长。看见他们,甜甜很兴奋,飞快地跑过来。吴懈送枫芸母女回到渔村,一直送到院门口,告别而去。毛毛喊甜甜玩,甜甜便粘上毛毛了。枫芸出了院门,紧跑几步,追上吴懈。

  “还有什么事吗?”吴懈望着她。

  “明知故问!”枫芸说,“请告诉我,你的秘密!”

  吴懈看看四下无人,叹一口气,真真假假地说:“碰到你这样的女人真叫人头痛!开个玩笑竟当真了!还追着不放!”“玩笑?” 枫芸眼睛一瞪,“我绝不相信!坦白吧!”“好吧,我告诉你,”吴懈无奈的摊摊手,“我的秘密非常简单,那就是,甜甜长得与你不像,一点不像,不像母女。单从外形相貌上,就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不信你拉着甜甜从镜子里照照,就可以照出我有没有说谎!你们俩真的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看着吴懈高大的背影一点一点被夜色吞没,枫芸意识到,必须要用新的视角,重新审视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有来历。他一指点到她的穴上,千真万确,甜甜不是她的亲生。

  甜甜是她捡来的孩子,是一个弃婴。他打出了这张小牌,便停止了动作。看她着急了,他却又从容起来。他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让她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难道吴懈是孩子的父亲?如果真是这样,她把孩子交还给他,这也算甜甜最好的归宿。他与别的男人不同,他的出现真的是一场阴谋,而女儿甜甜正是这场阴谋中的羔羊。但他不是狼。至少对甜甜来讲。他不会吃她。枫芸坚信,对于她们母女,他不是狼。

  为了摸到他的底牌,她思忖良久,她必须也要有牌打出。并且要精心地打出去。她孤注一掷,破釜沉舟,决定与他推心置腹,打出手中的牌。她的牌张张带血。为的就是把他的实情掏出来。但是不能急于求成。不到彻底摊牌的时候,太急了只能弄巧成拙。她不得不小心翼翼,颇费心思,一张一张打出手里的牌,陪着他把牌打到最后,直到他亮出自己的底牌。

  于是,她告诉他,她在构思一部长篇小说,把情节一段一段地讲给他听。

  这种做法也许很蠢,不过,只要能为女儿好,做点蠢事又有什么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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