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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欲燃》 作者:映子

第20章 旧恨新仇

  吴懈从暗处瞧着妻子,发出了一声冰冷的笑。

  吴懈不是他的原名,小时候具体叫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是个孤儿,偶然的机会,被一户姓吴的人家收养,取名吴协。养父养母早年去逝,他与吴家的独生儿子吴杰相依为命,在吴杰的照顾下,长大成人。吴杰聪明勤奋,成年以后步入商海,并迅速致富,积累下过亿家财。大约七八年前,吴杰旗下一个下属公司因出了内奸,导致走私行为败露,被警方和海关查处,当时负责那家公司的黄经理,因犯罪情节较为严重,被执行枪决。黄经理的儿子亲眼目睹父亲被枪决的场面,悲痛欲绝,认定了吴杰见死不救,对吴杰怀恨在心,一次次索要巨额钱款,依旧不能满足,后来,此人毅然走上黑道,千方百计伺机报复。过了两年,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一群人举着斧头大刀,杀气腾腾,冲进吴宅,血腥迅速弥漫。

  吴杰的保镖与入侵者陷入一派混战,吴协用他的身体守在吴杰门口,与强盗奋力拼杀。连续砍倒三人。吴杰与年轻的太太从睡梦中惊醒,不知谁打响一枪,接着枪声一片,几条人影刷刷倒下。吴协冲进大哥卧室,要求掩护吴杰出去。吴杰却捂着血流如注的胸口,绝望地摇了摇头,吴杰挣扎着从身边的婴儿床里,抱起仍然熟睡的女儿,交给吴协,吴杰望着弟弟,唰地从睡衣上撕下一条布来,用染血的指头在上面记下一串数字,然后从床下摸出一枚钥匙,裹进布条,塞进女儿的襁褓之中。最后,吴杰用最后的力气交待吴协,照顾好女儿!说罢,吴杰脑袋一歪,双眼散光,但他的另一只手,紧紧抱住了已倒在血泊里的妻子。

  吴协望着大哥变得发紫的脸,泪水充满双眼。在三个保镖的掩护下,他抱着婴儿,冲回自己的卧室,发动了室内的摩托车。这是一辆美国原装的老式豪华型XX摩托,造型古典,品质一流,纯手工制作工艺,被吴协当艺术品收藏着。在血光冲天的夜里,吴家车库几乎所有的车都被毁掉,这台摩托成了这场灾难中唯一没有遭到破坏的机动车。

  吴协跨上摩托,左冲右突,杀出一条血路,为保护怀中婴儿,吴协在子弹飞来时用肩膀挡住,先后中了两枪。哈雷摩托的神力帮助下,吴协终于逃出深宅大院,三名保镖兄弟却一一倒下。吴协离开后不出五分钟,闻声赶来的警察,重兵将吴宅封锁。

  受伤的吴协沿着高速公路往南狂奔,抵达到一个长途汽车站时,毅然抛弃心爱的摩托,乘上一辆出租车又返回市内,几乎每到一个岔口都要下车换车,途中换了三四辆,当到渔村附近时,他感觉体力不支,这时怀中婴儿因受颠簸之苦,啼哭不止,担心婴儿跟着自己发生不测,情急之下,将婴儿抱进渔村。那扇挂着粉红色窗帘的小窗,让万般无奈焦虑不已的吴协,看到孩子安全活下去的希望。巧的是,小院大门居然没锁,轻轻一推,便进去了。吴协不顾一切跳到楼上,把孩子轻轻放在窗下。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小窗的另一面,住着枫芸这么一个女人。他也根本没有想到,冥冥之中,上帝给这个不幸的孩子安排了这样一位不幸的母亲。他更没想到,一大一小两个如此不幸的人,居然组成了一个如此幸福的小家庭。

  之后吴协躲开警方追捕,逃到南方偏僻的农村,养好了身上的伤,再以后来到上海,在那里他隐名埋性,给自己改名为“吴懈”,努力让自己脱胎换骨。在那里,吴懈邂逅了多情多义的杨梅梅。后来他悄悄潜回灵水,偷偷看望枫芸母女,设法找到了大老黑。大老黑是吴杰的保镖,也是唯一因出差外出而躲过了劫难的吴家保镖。大老黑告诉他,吴杰生前因为有涉黑行为,经营过程涉嫌犯罪,所有财产被警方查处,吴杰当年的管家及几名相关财务人员,一一被判处有期徒刑,而吴协与大老黑,则有幸成为两条漏网之鱼,仍能自由混迹于社会之中。大老黑步入黑道,与警察斗智斗勇,每一次战斗都侥幸从警察手中逃脱。在大老黑的暗中保护下,枫芸母女一直平安平静地生活,没有受到过任何不良骚扰。又过了几年,风头过去,吴懈带着妻子回了灵水。吴懈在体育场找了一份工作,杨梅梅受骋于某外企,平淡生活的假象,把他巧妙地掩护下来。

  他巧妙地、一步一步地走进枫芸母女的生活,取得她们的信任。当他看到甜甜住在渔村那样的地方,与渔村那些脏兮兮的小孩子们混在一起,过着“贫下中农”的生活,他都会心中隐隐作痛。在他的潜意识里,小甜甜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她应该有属于她的环境和生活,在良好的环境接受良好的教育,接触都是有教养有身份人家的孩子,把国内的书全部读完之后出国深造,长大以后要成为出色的人,出类拔萃,人中精品。

  而这一切都需要钱。如果有足够的金钱,他就可能用另一种巧妙的的方式,彻底改善枫芸母女的生活状况。更重要的,他自己的生活,也需要金钱这种东西!拿月薪过日子的生活,对他来说简直生不如死!尤其每每看到杨梅梅为省几十块钱,扳着指头算来算去的时候,看到她立在风中等公交车的时候,看到她为选择一瓶化妆品而犹豫不决的时候,看到她为赚一百块钱加班费,对着电脑通宵不眠的时候,吴懈都会心如刀割,无比疼痛而难受。但大老黑这条道,他是坚决不走的,他也决不会向大老黑伸手,去使用这帮兄弟提着脑袋换来的卖命钱。

  他应该有属于自己的金钱。

  在这个世界上,他坚信应该有一笔金钱属于他,属于甜甜,属于吴家。他想起了那组数字,吴杰临终留下的那组数字。事实上他从来就没有忘记过那组数字。吴杰临终前,用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从睡衣上撕下来的布条,记载着吴杰用血写下的一组密码。还有那枚钥匙!它们不是普通的数字和钥匙,它们有着非凡的意义!

  没有人能够有理由怀疑,隐藏在那枚钥匙和数字背后的巨额财富。吴懈这么猜测是有根据的。甜甜是吴杰唯一的孩子,也是吴家财富的唯一合法继承人。吴杰临终的时候,在能够交待点什么的最后一刻,他没有理由不把他的财富留给唯一的孩子。因为这个孩子在吴杰眼里,一直比他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

  那一定是一笔巨款!令一个富翁想起来都会心惊肉跳的巨款,藏在银行的保险柜里!

  这些年来,吴懈最大的遗憾,就是当时没有把那卷裹着钥匙的布条揣进自己怀里。当生命成为第一保护要素,一切的一切都会退到其次。当时在慌乱之中,在逃命之中。他如愿以偿杀出一条血路,抱着孩子逃了出来。可是,为了逃命,尤其为了保护好孩子的生命,他没有来得及去看一眼大哥的遗物。那东西与孩子一起,在上帝的安排下,交到了枫芸那里。

  他一步一步接近枫芸,想从她那里取到他所需要的东西。枫芸与孩子的真挚感情,一点一滴地感染着他,为了孩子不与枫芸分开,他不得不费尽心机。他没料到的是,枫芸与他一样工于心计,一步一步在寻找孩子的亲人!为了寻找孩子的亲人,枫芸不惜出卖关系到自己身家性命的隐私!这位年轻的美丽的伟大的母亲,她用她的血泪真情,差不多要把他打败了!

  他还是咬紧牙关,往前挺着,按照计划,给枫芸讲了那样一个半真半假的故事,并诱劝枫芸回家找出布条上的数字,以鉴定孩子真实身世。在这同时,他在枫芸的家里,偷偷安装了针孔摄像机,希望枫芸听完故事后,回家能把孩子当年的襁褓找出来。

  这样,他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窥探到,襁褓的藏身之地,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取出来。然而,事情并没有他想象得这样顺利,通过摄像头的监测,吴懈并没有看到枫芸在家里找出那个襁褓,一点类似的行为都没有出现,这让他极度失望。不仅如此,枫芸还告诉他,不用鉴定了,她相信他。

  他从内心里,没有对枫芸产生丁点埋怨。这个身上隐藏着那样一段往事的女人,即使有一些出乎常人意料的行为,也是可以理解。暂且先把这笔钱放到一边,当他亲眼目睹、亲身体验了甜甜与枫芸的母女真情,当他听完枫芸那个血泪交织的故事,他被打动了!他被震憾了!不能让枫芸去死!不能让甜甜失去母亲!枫芸与甜甜的幸福生活,必须更加幸福地进行下去!进行到底!他不仅有义务,他更有责任去保护她们!

  他决定除掉那个可恶的警察。

  几年来,他隐姓埋名,遵纪守法,老实做人,踏实工作,与妻子相亲相爱,平淡生活,他几乎要改邪归正了!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几乎就是一个好人了!枫芸也不止一次对他说,她相信他是好人!不折不扣的好人!她每次这样说,她每次用信任和依赖的视线望着他,他都无比感动!无比地感慨!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在热血冲动的年轻时代,为了大哥的事业,曾经左冲右突,曾经手刃人血!手上究竟沾着多少条人命,他从来没有仔细统计过!杨梅梅更是不解详情,她永远都不会怀疑,自己的丈夫是天底下最好的丈夫,是最值得爱的人!

  现在,这个“好人”的模式可能要打破一下了。

  他明确地意识到,自己这位“良民”,做不下去了!

  当他听完枫芸的故事,感觉自己仿佛突然站到了阳光底下,邪恶就像一道影子,刷地从身上跳了出来!久违了的杀人之念,也伴随着身上邪恶的阴影,从大脑里蹿了出来!

  他决定除掉宁哲这个该死的东西!

  甜甜的生活不能没有枫芸!宁哲不让枫芸好好地活,那么,他就别想好好地活了!总得有一个人牺牲,为了甜甜,为了大哥在九泉之下获得安心,也为了枫芸这个苦命的女人不要继续遭遇不幸,那么,只有选择宁哲来牺牲了!警察嘛,总得无私一点,总得有点牺牲精神!要不还当什么警察!

  警察!他恨透了警察!是警察封了吴家的财产,让他从财富的巅峰跌落进贫穷的深渊,变成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在吴懈最初的计划里,除掉宁哲这个光荣的使命,应该由大老黑来完成。

  然而,新的情况忽然出现!当甜甜失踪,当他与宁哲在枫芸家近距离地谋面,当他与宁哲握手的时候,他的心骤然被触动了!他蓦然发现,宁哲与常人不同!

  断指!断指!宁哲缺一根小拇指!

  当初黄经理公司那个叛徒被查出来后,吴协受大哥吴杰之托,追杀此人,誓必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弟兄们把这个坏种抓住了!按照规矩,首先一刀斩断小指,以杀鸡儆猴。没想到的是,这个混蛋身手居然不同凡响,在身受重伤之际,仍然能够越窗而逃!深夜里,吴懈带着兄弟们追击此人,追到崖边。吴懈从车里跳下来,想看看那人的脸,可是没有看清。他一直没能看清过那个叛徒的脸。因为那个叛徒自从被揪出来,就被愤怒的兄弟们揍得面目全非,脸上的紫青瘀血从未干净过。那人鼻青脸肿、满面血迹,被雪亮的车灯照射着,惶惶然如一条丧家之犬。那人被逼到崖边,崖下便是滚滚波涛!

  不知何故,吴协突然动了恻隐之心。他闭了闭眼睛,朝天空放了两枪,心想,是死是活,全看他的运气啦!吴懈钻回车中,调头离去。后来,听兄弟们说,那小子从悬崖滚了下去,落进滚滚波浪!当时,他没想到,那混蛋如此命大!

  在他产生恻隐之心放那人一命时,吴家血灾尚没有发生。两年后灾难从天而除,大哥惨死乱枪之下,每每想起大哥当时的惨状,吴懈都会心如刀绞,又悔又恨,痛悔自己为什么鬼迷心窍,没有将那埋下祸患的叛徒一枪打死!他觉得自己辜负了大哥,常常觉得大哥在九泉之下,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隐名埋姓,忍辱负重,在惶惶不可终日的逃亡生活中,对吴家所发生的不幸,进行了精密分析,深刻反省,他一次次对天发誓,如果那个混蛋没死,如果有朝一日与那个混蛋狭路相逢,他绝不会放过他!他要亲手送他上天堂!

  万万料不到,这个混蛋果然还活着!

  更料不到,多年以后,自己又撞了上来!

  当在枫芸的家中,吴懈与宁哲近距离地直面对方,吴懈猛然发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那个导致黄经理遭枪毙,为吴家种下致命祸种的叛徒出现了!就在眼前!正是这个叛徒,使为吴家事业卖过命的黄经理被警察枪毙,酿制了黄家儿子与吴家的血仇,最终恶化为一场血灾!夺了大哥吴杰的命!

  现在看来,当时想得还是过于简单了。原来只以为是个小叛徒,没想到却是个内鬼!是个警察卧底!!更可恨的是,宁哲到枫芸那里去了一次,便发现了吴懈安装在那里的针孔摄像头!

  他的摄像头还没有发挥作用,居然就被发现了!这是不可容忍的!尽管他已经打算撤出摄像头,但宁哲在这个时候发现了它,也是不可饶恕的!

  尽管只有一瞬,尽管宁哲伪装得很巧妙,但宁哲发现摄像头的那一瞬,还是被吴懈的监测设备拍摄下来。吴懈把它贮存在电脑里,调出来。镜头前,宁哲的脸上没有墨镜,真面目暴露着,五官被放大。吴懈仔细地研究,辩认。与当年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比起来,变化的确不小,但,轮廓还在!硬骨头还在!

  吴懈可以毫无疑问地确认,这个混蛋与那个内鬼,确确实实系同一人!

  吴懈忍不住哈哈大笑了。

  终于找到了仇家!

  仇人不请自来,自己撞到他的枪口上!

  山上的青翠茂密小松林,是吴懈与大老黑通常的幽会场所。吴懈再一次召见了大老黑。大老黑请示,二哥,要动手吗?吴懈摇了摇头,告诉他,不用他动手了。大老黑发出疑问,为什么?信不过兄弟?还是二哥您心软了?行动取消了?

  吴懈说,我承认,我心软!但,我手狠!

  吴懈握了握拳头,冷冰冰地说,计划没有取消,只是,计划的执行者有所变动!大老黑问,谁?吴懈指了指自己,我!大老黑吃了一惊?二哥您要亲自出马?这对您来说太危险了,不妥不妥!吴懈笑了笑说,我的手也不是没沾过血,还在乎这一次?

  吴懈决定亲手干掉仇人!

  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痛快!

  只有这样,才能把心中郁积多年的闷气,长长地舒散出去!

  他从箱子底取出一把小巧精干的老式手枪。这把枪曾经无畏地冲锋陷阵,用对手的鲜血把它的小嘴擦拭得乌黑油亮!它伴随着他,走过了无数血雨腥风的光阴,给他增添过无数引以为豪的勇气和胆量!多少年后的今天,他把它从箱底请了出来。他仔细地擦拭着它,眼神闪着寒光,又充满珍惜和疼爱,就像看着心心相印、亲密无间的战斗伙伴!

  即使不为别的,单就为了藏在枫芸手里的吴杰的那笔巨款,也要除掉宁哲!一旦枫芸被警察抓走,取出那笔钱愿望势必落空!那笔钱历尽千万辛苦,过五关斩六将,多少战争与博斗,染着大哥的鲜血,才幸存下来,岂能让它们落入警察的魔手?

  干掉宁哲!

  把那笔钱弄到手!

  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晚餐。枫芸吃着吃着,忽然停了下来。她下意识地按按喉部,眉头不由自主皱了一下。她放下筷子。甜甜问,妈妈为什么不吃饭了?枫芸看着女儿说,妈妈不饿,你先自己吃好不好?甜甜又问,为什么不饿?枫芸冲孩子笑了一下,摸摸孩子的头说,妈妈在做饭的时候,已经偷偷吃过了。夜深了,哄甜甜睡下以后,枫芸为自己煮了一杯牛奶,把蛋糕泡进去,泡成稀糊状,一勺一勺吃了下去。第二天送孩子上学的路上,甜甜说,妈妈早上又没有吃饭,为什么啊?你不饿吗?是不是又偷吃过了?枫芸低头望着孩子,心中感动。甜甜这么小,就这样细心,这么关心母亲的饮食。枫芸拉着孩子的小手问她,还记得那个杨阿姨吗?甜甜问,就是那个大阿姨吗?枫芸说对啊。甜甜说,记得呀,不会忘记的,是小阿姨把我领走的,后来,大阿姨到小阿姨那儿去看我,给我带了好多玩具和好吃的呢!为了不让我哭,她还给我讲了好多故事呢!到了半夜,她才走的呢,说第二天再来看我,可是第二天她还没来,我就被警察叔叔领回家啦!枫芸问,大阿姨对你一直都很好吗?甜甜仰着头说,很好啊!像妈妈一样好!枫芸问,你喜欢她吗?甜甜点点头,非常喜欢!枫芸问,让她做你的妈妈,你愿意吗?甜甜站住了,抬头凝神,黑眼珠专注地瞅着枫芸。枫芸被她看得不知所措,突然,甜甜转身飞快地跑开了。穿着高跟鞋的枫芸追了半天,一直追到幼儿园门口,才抓住甜甜。

  “为什么跑?”她问她。

  “你是不是不要我啦?!”甜甜质问枫芸,小脸因为气愤而通红。

  “你听妈妈解释!”

  “我不听解释!你撒谎!”甜甜伸出小手指向枫芸,情绪激动,“你说过永远不要跟我分开,你说话不算话!你这个大人你说谎话!我不要听谎话!”

  “甜甜!你已经是大孩子了!你长大了!你不能这么蛮不讲理好不好!”

  “我没有蛮不讲理!是你先说谎的!”豆大的眼泪从甜甜漆黑的眼睛里滚出来。

  “今天晚上回家,妈妈要跟你好好谈谈,”枫芸把甜甜搂进怀里,继续撒谎,“如果妈妈要出差一段时间……”

  这天吴懈进门手里拎着一只硕大的活公鸡,鸡冠鲜红鲜红的。杨梅梅问干么又要吃鸡呀,炖来炖去怪麻烦的。吴懈说,最近媳妇表现不俗,经过观察臆想症也彻底消失,所以弄只鸡来庆贺一下。杨梅梅说去你的,谁臆想症?吴懈说,你不知道那几天你臆想症快要把人折磨疯了,我都做好去精神病院的准备了。杨梅梅问,谁去住精神病院?吴懈说,不是我就是你,没办法呀,你不疯我就得被你逼疯,如果我没疯那肯定你在我之前先疯掉了。杨梅梅擂了他一拳,别提臆想症了,再提我生气啦!

  吴懈说吃了鸡再生气行吗?又指着鸡说,这是“放养鸡”,有个哥儿们进山办事,顺便从山里人家收购的,送给他三只,他担心吃不了,只留了一只。吴懈问杨梅梅够不够?杨梅梅说,我又不是牛肚子,一只还不够?撑死呀?

  吴懈剥鸡的时候,杨梅梅偷偷地抱出一只玻璃罐,将里面已经长出白毛的咸黄瓜全部倒掉,此举正式宣告,她首次淹渍咸菜的行动彻底失败。两人对望一眼,哑然失笑。炖上鸡后,吴懈看见仔仔被杨梅梅堵了起来。问它又犯了什么错,杨梅梅说,它很坏,刚才咬我呢!吴懈立即眼一瞪,指着仔仔批评:“听到没有,不许欺负妈妈!不然揍死你!”

  饭桌上,吴懈谈起枫芸的女儿。自从做过DNA之后,杨梅梅已经完全相信了关于吴懈对枫芸讲述的那个故事,对孩子的身世深信不疑,深表同情。吴懈放下筷子,叹了口气。杨梅梅明白他的意思。主动道,枫芸不知何故,无法继续养孩子了,你是孩子父亲的好友,人家临终托孤,咱若是不尽朋友之道,良心上也说不过去。

  杨梅梅认为,吴懈是个善良的男人,手足好友的遗孤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管,而他一旦决定下来的事,谁都拦不住。这件事由他提出,倒不如由她提出,变被动为主动,卖个人情,也算安抚自己对吴懈的歉疚之意。

  她一直为自己前段时间的无端猜疑而愧疚。

  吴懈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一时冲动吧?杨梅梅说,不,我是认真的!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事,我已经想好了!吴懈说,担负起一个孩子的成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生活,教育,我们要付出的,不仅仅是时间和金钱,更多还要是心血,责任。责任,你懂吗?杨梅梅望着他,认真地说,我想过了,我懂责任!

  枫芸仔细地煮肉粥。甜甜问,妈妈,为什么我们天天吃肉粥?枫芸说,肉粥不好吃吗?很有营养的,又易于消化。甜甜说,可我想吃米饭了!枫芸满口答应,明天妈妈做米饭!

  宁哲试图劝说枫芸去医院。他拿来一份报纸,指着上面的专家讲谈:慢炎咽炎是一个顽疾,光靠药物没有太好的疗效,用得太多体内还会产生抗体。宁哲企图说服枫芸,最好去做个小手术,效果会比用药好得多。枫芸摇摇头说,这事赵宇辉已跟我提过无数次啦!我不明白你们这些人都怎么啦!干嘛非做那个手术呢?现在我向你表明我的态度,我不打算做任何手术,哪怕一个小手术,我不想在脖子上开刀,我不想在身上留下任何疤痕。

  吴懈和杨梅梅把孩子接走了。收拾孩子的物品时,一直都是杨梅梅陪着枫芸在忙,每拿出一件孩子的用品,哪怕一双小袜子,枫芸也会把它贴到脸上,嗅一嗅孩子的气味,用皮肤感受一会儿。枫芸把他们送出渔村,蹲下来与甜甜告别。甜甜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出差回来?枫芸说,大概要挺长时间,你要有耐心哦!甜甜问,好长时间?一个星期吗?枫芸笑了笑,把孩子搂起来,没有回答。甜甜推开枫芸,用小手抹在妈妈的脸上,妈妈你流泪了?枫芸摇摇头,笑着说,是风,风把妈妈的眼睛吹坏了。

  杨梅梅非常喜欢甜甜,很快便与甜甜闹成一片。吴懈更不用说了,三口人加一只宠物小猪,其乐融融,像极了一个美满的小家庭。只是偶尔,甜甜会趴在桌子上,双肘支着小脸蛋,凝神沉思,妈妈怎么还不来呀?如果有门铃响,甜甜的反应比仔仔还要快,她会第一个冲到门口,期待妈妈出现。

  这样过了三天,这三天吴懈像丢了魂似的,坐立不安。晚上待孩子睡熟以后,吴懈忽然问,孩子的东西都带过来了吗?杨梅梅说,基本上都带过来了。吴懈问,都带齐了?杨梅梅说,除了一些小衣服和玩具,还有什么东西?吴懈说,襁褓。杨梅梅说,什么襁褓?吴懈说,当初枫芸捡到孩子时,包孩子的一个包裹。杨梅梅说,要那干什么?吴懈说,那个襁褓是揭开孩子身世的唯一证明,万一将来孩子长大了问起自己的生身父母,我们也好有个交待,反正事情瞒不住的。杨梅梅说,对了,可枫芸没跟我提。吴懈眼睛一瞪,她没跟你提?杨梅梅摇摇头,没有!吴懈用眼刺了老婆一眼,真是个猪脑子!我跟你讲要把属于孩子的东西都拿齐了!你为什么总是不按我的话去办!杨梅梅委屈说,我怎么会知道还有那么一个东西,你又没明说!

  吴懈暗想,难道枫芸想把那东西昧下来?难道她发现了什么?这一夜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第二天一早,杨梅梅说,如果必要的话,我去找她取过来就是。吴懈说,什么“如果必要”,我告诉你,非常必要!那是孩子与亲生父母相关的唯一纪念物,能丢吗?杨梅梅说,现在我们与甜甜的生活不还处于实验阶段吗?我们不是连领养手续都还没办吗?孩子在我们家能不能长久地生活下去,这还难说啊,万一枫芸她变卦了呢?我看得出,那个女人很狡猾的!极有可能,她还存着变卦的心。吴懈沉吟良久。杨梅梅又道,我今天去找她要,如果她给,就说明她死心踏地把孩子给我们了,如果她不给,我们也不要自做多情了!吴懈说,你尽快去把它取过来,方式巧妙一些。杨梅梅说,又怕我方式不巧妙,那我不去了,枫芸是你的朋友,你不会自己去取?自己没长腿?吴懈瞪她一眼,又伸手摸摸她的头,有些事情你们女人在一起说话方便。

  杨梅梅把甜甜送到幼儿园,就赶到枫芸那里。事情非常顺利。杨梅梅找到枫芸,刚开了口,一句话还没说完,枫芸就从墙上一只大包里,把一个包袱取了出来。枫芸一脸抱歉,那天太匆忙了,这个忘了给你们,瞧我都装在包里了,还说今天给你们送过去呢。

  杨梅梅回到家,看到吴懈仍在家里。杨梅梅问,你没上班?吴懈甩了手里的烟头,上什么班?东西取回来了吗?杨梅梅得意地一笑,老婆办事,你就放心吧!吴懈把包裹拿在手,左右观看,果然是当年孩子的用物,吴懈把东西捂在脸上,激动不已。然后,他迫不及待打开包裹,取出那卷布条,血迹已经暗成黑褐色,浆在棉布上,布卷也变得硬了,吴懈迅速把布条打开,谢天谢地!那枚钥匙还在!

  吴懈用食指和拇指将钥匙紧紧捏起来,举到眼前,就像捏住了一个宝贝!

  杨梅梅在一边看着他,脸上充满疑问。吴懈把布条展开,两眼盯上去,突然,他犹如雷击,呆住了。

  血腥味已经没有了。上面的血都已经散开了,上面用血写出来的阿拉伯数字已经模糊一片,半个字都看不清了。别说肉眼难以分辨,就是仪器,也压根无法分辨了。

  难怪枫芸说,不用鉴定了!

  因为根本鉴定不成了!

  一刹那,吴懈感觉自己的身体大头朝下,坠入万丈深渊,一种痛彻骨髓的绝望和气恼,把他整个人都淹灭了。

  他花出去的心血,用出去的心机,全都白费了!

  他竭力保持着平静,不让杨梅梅看出异样。

  但杨梅梅还是觉察到了。

  杨梅梅无法明白,为什么一块像垃极一样的破布,值得他如此这般!杨梅梅说,当垃圾扔了算了,一块破布!吴懈似乎已经无力冲她发火,痛苦地坐到床沿上,双手把头埋起来。杨梅梅轻轻趴到吴懈身边,用手拭他的额头,捶背,揉肩,问他哪里不舒服。吴懈推开她的手。吴懈说,这上边记载着孩子的出生日期,这是她爸爸临终留给她的唯一纪念,可怜的孩子!

  这好办!杨梅梅说,我去问问枫芸,兴许她给记下来了呢。杨梅梅抓起外套,拎着包就跑出去了。然而,这一次就令人遗憾了。枫芸告诉杨梅梅,最初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没去细看,后来听吴懈说了,再去看时,已经成了那个模样,根本什么都看不清了。

  杨梅梅沮丧地回到家里,吴懈已从卧房转移到客厅。每一株花儿都旺盛至极,生机盎然。看看杨梅梅脸上的神情,不待她开口,吴懈眼睛里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

  吴懈蹲在庞大的花丛里,手里握着喷水壶,看上去像在浇花。可是他心不在焉。

  他坚信那组数字是银行保险柜的密码。在他一时疏忽一时大意的情况下,导致密码遗落,又在费尽心思的努力之后,终于把东西找来时,忽然发现密码被岁月所毁!这种滋味太令人折磨了!仔仔蹲在花丛里,一对玻璃球一样晶亮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瞅着男主人,眼神里含着与主人一样的忧伤。杨梅梅蹲下来,用手抚摸仔仔的脑袋,仔仔一咕噜翻了个身,跳到吴懈身边,偎在吴懈腿上,伸出舌头,轻轻地舔着吴懈的脚,竭尽能事安抚主人。

  杨梅梅心里一酸,悄然来到吴懈身后,从背后抱住了他。她把脸贴在他的背上,轻轻说:“吴懈,我们这样不是过得很好吗?我爱你,我们的日子穷也好,富也好,贵也好,贱也好,我都一心一意跟着你,我不求荣华富贵,地位身份,只求相亲相爱,平平安安,我们带着甜甜和仔仔,快快乐乐生活下去,不是很好吗?不管甜甜最终知不知道她亲生父母是谁,我们都拿她当亲生女儿来待,有什么不可以的吗?你为什么一定要求那么高呢?对我来讲,你是最重要的,你情绪这样不好,让我心里非常难过,你知道吗?”

  “没有啊?”吴懈把身子转过来,把妻子抱进怀里,用嘴唇碰了碰她的脸颊,“我说你这个女人,是不是又患了敏感症?我不是好端端的吗?你胡思乱想些什么?”

  吴懈竭力想让自己笑出来。

  枫芸踏着月色来到海边。月亮端端地坐在海面上,像一个恬淡美丽的纯洁女孩。枫芸在一片干净的沙滩坐下,翘首对月亮说,甜甜,再见。

  话一出口眼泪就夺眶而出。

  枫芸用朦胧泪眼望着月亮,望着大海,望着这一望无边的夜,开始与女儿说话:甜甜,妈妈与你无缘。枫芸用手抹一把眼泪:甜甜,以后你有新家了。宝贝,你有了新的爸爸妈妈,你会忘记妈妈吗?宝贝,等你长大了,长成一个大女孩了,你还能想起童年时光吗?甜甜,吴叔叔杨阿姨都是好人,他们会善待你的。甜甜,你一定要听话,要让他们喜欢你,爱上你,让他们像妈妈这样爱上你!甜甜,你在思念妈妈吗?妈妈想你都快想死了!小可怜,如果你饿了,可一定要告诉他们你饿了,别不好意思开口!宝贝,如果一个人睡觉害怕,你一定要让他们知道,你多么需要他们的陪伴和保护。宝贝,夏天快要来了,如果睡觉的时候有蚊子,一定要喊他们,请他们帮你把蚊子驱干净了再睡觉!蚊子身上有毒,千万不能让蚊子咬到你啊!宝贝,如果在外面受了欺负,一定要对他们讲,请他们帮你伸张正义。宝贝,你怪妈妈吗?怪妈妈心太狠?宝贝,你要原谅妈妈,妈妈迫不得已啊。宝贝,等你长大了,当你有一天知道妈妈的故事,还能把妈妈的美好形象在心中保存下去吗?宝贝!妈妈是多么多么爱你!你知道吗?妈妈真的好爱好爱你!妈妈是多么不愿意跟你分开啊!宝贝,你与妈妈的缘分到了!不得不分开,知道吗?妈妈的心都碎了!

  枫芸泪流满面,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用手指在沙滩上画出一幅幅图画,画得全是女儿的小脸。皎洁的月光抚在她身上,抚着她的悲伤,抚着她的痛苦。

  一个孤独伤心的灵魂在月光下煎熬备至,肝肠寸断!

  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告诉自己,要快乐地活,却还是在背着人的时候,自己对自己不开心。自己给自己哭!把女儿推给别人,这让她从灵魂到肉体都尝到一种撕裂的疼痛。一段人生又要结束了。她这个冒名顶替的“假人”也要随之死掉,原形毕露。枫芸在沙滩上整整哭了两个小时,仿佛在为一段人生送葬。

  伤心、委屈、压抑、不快、沮丧、失意、苦痛、所有的不快情绪,统统随着眼泪哗哗往外奔流。这时候她想起小时候在农村看到的哭丧场面,哭的人往门前一坐,张嘴就哭,一边哭一边喊,一边哭一边唱。现在她也想喊,想唱,可是既喊不出,也唱不出。只有哭。只有低声地喊着女儿的名字哭。此时滚滚而落的眼泪代替了歌声,她用眼泪来舒缓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已是后半夜了。冷风刺着她的骨肉,像有无数冰渣往身上猛砸。一个高大的身影轻轻地向她靠近,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你为什么老是跟着我?担心我跑掉吗?”她擦掉眼泪。

  宁哲注视着她的面庞:“我不担心你跑。”

  “那又为什么?”

  宁哲沉默了一下:“看不见你,我心里就空落落的。”

  宁哲说话的语速很快,吐字清晰,干脆利落。

  枫芸的视线停留在他的眼睛上,月亮渐渐隐退了,模糊夜色里,她与他彼此注视着对方的面部轮廓,谁也看不明白对方的真实表情。两个人的眼睛都湿润着。脚底下仿佛涨了潮,海水钻进鞋子里,脚下沉甸甸的。海风一阵阵从南边吹来,像有无数锋利的刀片削在脸上,满脸全是冷冰冰的尖锐、细碎的痛。枫芸冻得直抖,嘴唇开始变紫,宁哲脱了外套,轻轻披在枫芸身上。他只剩一件衬衣,却没有觉得冷,像一个没有知觉的铁人。枫芸喃喃道,夏天快要到了,为什么还会这么冷?

  宁哲犹豫了一下,向她伸出一只手。他说,也许,换季的时候,气候就这样变化无常吧。

  枫芸不由自主送出自己的手,她握住了宁哲的手。这是她与他重逢以来第一次的肌肤接触。这手与多年前的手,已完全不同了,仿佛换了一只手。现在他的手和他的脸一样刚硬,而且更为粗糙,他手上的茧子比他的年龄要多得多,她握着这双坚硬、有力、多茧、刻着无数的磨砺和沧桑的手,心中一阵阵栗痛。这是她的初恋,植根于内心永远无法拔掉的初恋。

  可是他并不知道,他不是她的唯一,不是她唯一爱过的。在他之后,在她经历撕心裂肺的绝望之后,她还爱过别的男人。可以说她水性扬花,也可以说她用情不专,但她保证,每一份经历并感受过的感情,都是真诚的,都遵从了她内心的意愿。

  她问自己,现在,你还爱他吗?

  当他说“看不到她心里空落落”时,她心中划过一丝颤抖,当她握着他的手时,他手上的巨大变化让她心痛,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但她清楚,她不能去爱,她已经没有时间再爱,尤其不能爱他,她已经失去爱的资格。更不能用这份爱去捆住他的手脚,去压在他的肩头,在未来的旅途中,成为他精神的重负和灵魂的枷锁。

  枫芸慢慢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不能在这样的夜里跟他缠绵。

  她的目光慢慢地变冷。

  她用冷静的语调说,走吧!

  她转过身,率先走了。

  宁哲紧紧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

  在不远处,在一块礁石后的阴影里,看到枫芸与宁哲双双离开,赵宇辉也悄悄地离开礁石,悄悄走开。

  望一望月亮,吸一口海风,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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