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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逆风去》 作者:未再

第9章 这是一场角力(1)

  第一节

  徐斯回到上海的第二个礼拜,才得空亲自去了一趟腾跃。

  成为腾跃的控股方以后,他还没有在厂内正式亮相过。一来忙于徐风饮料华北市场的事务和“小红马”项目的筹建,二来,他是有心的,想江湖一定也不太希望他过分干预腾跃的内政。

  这个女孩一定同她父亲有一样霸道的本性。他并不想将自己和江湖的关系从之前的剑拔弩张转变成另一种形式的剑拔弩张见。

  所以他在这天去腾跃事先没有通知任何人,但是没想到的会碰巧还没见到江湖,就亲眼目睹了一场小小的对峙。

  就在腾跃的车间里,往日老在徐斯面前涎着脸的裴志远当着乌压压一群工人的面沉住面孔头筋暴跳,厉声喝道:“老刘,你在厂里做了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规矩?吃完中饭不好好休息,在这里斗地主像什么样子?”

  刚走到车间门口的徐斯见状不动声色地停在车间门口旁观。

  裴志远对面站的那个正是他开口指责的人。那人有张油光水滑的胖脸,天生眯眯眼,像极了弥勒佛,所以看不出他是在笑,还是没笑。

  江湖就站在裴志远的身边,一身白T恤破洞仔裤,下头一双腾跃的红线胶底鞋。徐斯第一眼看过去,差点把她当成了工厂里的打工妹。

  她正微微皱牢眉头盯着自己的舅舅。她身后站着个一脸惊惊惶惶的中年瘸子。

  人全部齐了。

  徐斯一个一个扫过来,对照裴志远刚才的话和江湖曾经的介绍,便知“弥勒佛”应该就是刘军,瘸子是刘军的徒弟张盛。

  刘军听了裴志远的话用袖子揩一揩嘴,笑眯眯讲:“我的老厂长,这有啥大不了的?你还不是炒股票?你是大赌赌,我们就小来来放松放松,不用这么上纲上线。再说,这不是给我们江总经理出难题嘛!她不了解这里的情况,会误会大家的。”

  几句话好像是笑言笑语,但没有给裴志远留分毫面子,无怪乎他气得脸上青白一片。

  江湖仍是什么话也不说。

  裴志远气的直发抖,指着刘军吼:“你来劳资科把账算清楚,明天不用来了。”

  围观的工人哄然。

  裴志远讲完就背着手怒气冲冲往车间另一个出口走了,剩下来的人只好看着江湖。

  刘军也看着江湖:“江小姐,我在工厂干了二十年,裴厂长现在当劳资科的老大了,不能就这样让我下岗吧?”他讲完便立刻得到了站在他那一边工人们的支持声。

  江湖终于开口讲话,非常轻声细语:“刘叔,工人在工厂里斗地主影响是不好的,裴厂长的顾虑是对的。不过大家是需要放松放松,他也是一时气急了才讲出这样的话来,您也不要放在心上头去,我去同他讲讲。”

  刘军勉为其难“嗯”了一声,江湖趁机拍拍手说:“大家先开工吧,赶了这批货,我们月底开一顿洋荤庆功。”

  工人们倒是听她的话,一声令下能做到各就各位。江湖看见杵在工厂门口抱胸看戏的徐斯。

  她走到徐斯跟前,恭敬颔首:“欢迎老板视察工作。”

  徐斯用老板的神气扫一眼当着全体劳作工人的面,大大咧咧在工作间内坐下来喝茶看报纸的“胖弥勒佛”。

  江湖说:“到我办公室去吧!”

  她的办公室就设在厂房后头的平房里。

  腾跃的厂区同红旗的厂区相比,简陋太多了。只不过一间制鞋车间并车间后头一百多平米的平房。平房分成四间,做工厂管理部门的办公室之用。

  江湖的办公室只有二十平米,铺了原木地板,地板很亮,门口放着深棕色的鞋垫。徐斯抬脚在垫子上擦了擦。

  办公室的东面开了扇小窗,窗台上放了一盆仙人掌。这是房内唯一的植物。窗台下是一张宜家款的原木色写字台,比一般的写字台矮一些,因为要配办公椅。办公椅其实不是办公椅,而是家用的单人沙发椅,上头铺着软绵绵毛茸茸的白色垫子,坐上去一定很舒服。

  徐斯选择坐在舒服的椅子上,江湖只好转移到写字台对面的双人沙发上。

  双人沙发是橘色的,可以分拆成沙发床。沙发的左边旁叠放了三只水果色的三脚圆凳。右边立着一张小巧的原木色两用矮柜,既可以做茶几,也能够储物。徐斯忍不住问:“这柜子里放被子?”

  江湖点头。看来她是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

  江湖从写字台旁的书架上拿了一瓶屈臣氏的矿泉水递给徐斯,讲:“我不喝咖啡不喝茶,只好怠慢了。”

  那座书架同样是原木色的,足有九层,上头五层放着书籍和CD,下头三层放着些生活杂物和食品,什么牙刷,茶杯和矿泉水,面包,饼干,巧克力全部混在一块儿。最下头一层是个开门柜子,也许放的是江湖的换洗衣物?

  徐斯没有问,他扭开瓶盖喝了口水,又望望包装,讲:“推荐换徐风的纯净水。”

  江湖从书架上拿了一只面包同一支铝管下来,铝管像是装牙膏的那种。她说:“我中饭还没吃,不介意我先填填饥?”

  徐斯请她自便。

  江湖扭开了铝管,将铝管内的东西挤到面包上,咬了很大一口。

  她吃东西的表情很可爱,鼓着腮帮子很坦率的样子,在他面前也丝毫没有掩饰。

  只是徐斯受不了她把牙膏状的东西涂到面包上,还吞咽得这么津津有味。他伸手就把铝管从她手里抽了过来,原来是带莳萝的鱼子酱。

  “这玩意儿是配鸡蛋和薄脆饼的,有你这么吃的吗?”

  江湖从容地解决掉手里的面包,才说:“这样方便。”

  徐斯瞟了一眼她放面包的袋子:“真够崇洋媚外的,离这里最近的一家PAUL在金桥吧?老法的面包有这么好吃吗?硬的可以砸人。”

  江湖拍拍手,笑:“是在新天地的店里买的,总觉得那里的面包发的比其他分店更好些。”

  徐斯也笑。江湖保持着她生活的品质。很好。她是在认真且开心地生活了。

  江湖从文件夹内抽出了几份文件递给徐斯:“这是最近的工作报告。”

  徐斯将鱼子酱放在手边,接过文件,一份一份看下来。

  这本来就是他今日来此地的目的,所以一定不会怠慢。重整腾跃后的管理工作和财务工作,她都处理得不错,也有很专业的人在帮她,他很放心。他把文件看完交还给她。

  江湖没有打算隐瞒他目前遇到的首要问题,她说:“这里有些老厂的陋习,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刘军手底下一帮工人散漫惯了,老是上班斗地主。”

  徐斯问:“你舅舅不会才知道吧?”

  江湖没有做声。

  徐斯终于明白为什么腾跃这么多年只靠江旗胜施舍来维持生计了。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江湖应了一声:“进来。”

  瘸子张盛推开门,见江湖在待客,犹犹豫豫讲:“我——”

  江湖快人快语且和蔼,说:“进来吧,这位是徐风的徐先生。”

  张盛怔了怔,只好一瘸一拐走进来,朝他躬了一躬:“董事长好。”然后就站着没敢说话。

  江湖拆了一只圆凳请他坐下来,和气地说:“别在意,刚才的事情老板已经看到了。我正要解释一下。”

  徐斯莫名地望住江湖,因为她口气里除了和气,竟然还有几分无奈和委屈。

  天知道她怎么一下就委屈了。

  显然张盛也看到了,他木讷的面孔上满是为难,迟疑又迟疑,才期期艾艾对徐斯说:“董事长,虽然工人们午休时候斗斗地主,但他们做工还是很卖力的。”

  这明明是在帮着江湖解释的腔调。但徐斯自问从始至终,就这个问题上头,他没说过一句施压的话吧?他决定不发表意见,看看她在唱什么戏。

  江湖接着张盛的话解释说:“是这样的,上午我找张盛了解个别组长的情况,张盛讲了中午赌博的情况,结果舅舅正好路过听到了,今天中午去抓了个现行。”

  徐斯配合江湖的解释点点头。

  江湖继续讲:“我们会处理好的。”

  张盛闻言,嘴唇嗫嚅了一下。

  江湖看到了,鼓励道:“你还有什么想讲的?有些情况是应该让老板知道的。”

  张盛才为难地说:“如果刘师傅不做了,有一大半人会跟着刘师傅走的。现在工人很难找,接下去那批给美国的鞋子就难办了。裴厂长现在——”他老实巴交地捶捶头,“都是我多嘴了。”

  徐斯仍然没讲话,只瞟了一眼江湖。

  江湖开口安慰张盛:“不会的,他们不会怪你的。等我们新的绩效考核公式做好,大家多劳多得,提高效率交掉美国的单子还有奖金。大家都会乐意的。我希望大家能明白我们财务和人事做的新制度是为了大家的福利,总之会越来越好的。这点老板是可以证明的。”

  张盛听得连连点头。

  只听江湖继续说:“不过刘师傅在工厂里声望很高,会有些工人不理解我们现在做的,我们管的他们严是为了他们多赚钱,如果他们能了解这点,哪里会怪你呢?我在这里当着老板的面跟你讲这番话,就等于立了军令状,一定会让大家跟厂子一起进步,一起赚钱的。”

  江湖这番声情并茂把徐斯听得惊诧无比,把张盛听得心悦诚服。张盛挺了挺腰,讲:“我晓得了。也许是大家还没能理解江小姐和裴厂长的苦心吧!”

  等张盛又躬了躬身子离去,徐斯才问江湖:“原来是把我当背景板了啊?”

  江湖笑:“你是来的真及时了。”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这几年来,一直管生产和销售的刘军在腾跃很积累了一股势力,大有和厂长裴志远分庭抗礼的势头。裴志远素来计短志短,一向对刘军一伙所作所为视而不见。

  江湖正式上任后,刘军对她这位新老总没有正面耍横,但也不那么放在眼内。岳杉请刘军配合做新的销售报表被顶了回来,江湖于是不再提原先计划内将刘军掌管的生产业务交由张盛来管理的想法了。

  张盛这个人,因为自身的残疾一直很自卑。但他老实巴交的,人缘却很好,同刘军又有师徒之谊,许多工人与他很亲近。江湖有心有意地同他喝过好几次茶,很是虚心地请教了一番,当然也让张盛看到了她的诚意、本事和在腾跃上头的抱负。张盛确实是真心为工厂前途着想的人,认同了江湖以后,明里暗里总能提点几句。

  这天他向江湖暗示工人们午休赌博很猖獗的时候,恰好被裴志远听到了。不知怎么这些日子裴志远对刘军一伙的气越来越大,逮住这个机会狠狠地发作了一回。

  江湖这样一解释,徐斯就懂了。他把江湖打量了一遍,这个“不知怎么”到底是怎么回事,江湖没有加以注解,但裴志远怎么一下就长志气了看来是另有文章的。

  他又把她打量了一遍,每次打量她都会有新发现,每次都能刮目相看。

  江湖的心计是裴志远远远比不上的,腾跃交到她手上,或许是得遇明主?

  徐斯说:“你这是欺负老实人,这回张盛不得不去工人中给你当宣传委员了。”他心想,何止是欺负,她一上任就把工厂里的陈年矛盾炒到白热化来方便自己行事。现下还有机灵利用现成的机会,把他也当成道具耍了耍。

  江湖见他手里的水喝完了,又递了一瓶给他,说:“我舅舅这口气一定咽不下去,所以他可能会去几间老厂子挖人,可能有几间是老板你投资的,请多多包涵。”

  徐斯一口水没能及时咽下去,差点喷出来。

  江湖慢条斯理说:“当然,只要我工人不少一个,舅舅不会成功挖到人的。”

  徐斯把水放下,他抓起刚才信手放在一边的鱼子酱。

  江湖吃东西看似豪迈,直接拿牙膏似的鱼子酱涂到面包上。但实际上,没人注意到她挤铝管的时候是由尾部慢慢一点一点往前挤压,这样可以保证铝管不会断裂,并且每一寸鱼子酱都不会被浪费。

  他把鱼子酱放在手里,问:“怎么没见你的车?”

  江湖说:“在这里怎么能开名车呢?工厂里有金杯。”

  徐斯把鱼子酱还给了江湖,是时候准备道别了。

  他晚上同齐思甜还有个饭局。徐风新饮料在北方销售势头喜人,齐思甜的广告功不可没,有其他广告商也看中了她,奉上千万合约。

  齐思甜说好要请他吃饭,就选在CEE CLUB。

  时间差不多了,虽然江湖的座椅很柔软,他还是令自己站了起来。

  江湖起身送他离去,请了保安为他倒了车。

  徐斯抵达CEE CLUB时,齐思甜还没到。主厨正好得这个空当请他品尝自己的全新创意菜——涂了鱼子酱的面包配三文鱼刺身,拗了一个别致矜贵的造型。

  口味也是别致的,徐斯尝了一口,问主厨创意心得。

  主厨说:“有一次看到江小姐这么吃东西得来的灵感。”

  徐斯把叉子放了下来,笑问:“她来找过你?”

  主厨解释:“江小姐是个挺有趣的人。她来找我介绍了两个厨师去她的工厂做员工餐,一个月的薪水不低于星级宾馆。”

  徐斯拿起餐巾擦了擦嘴,笑道:“是挺有趣的。”

  服务生领着齐思甜过来,他决定先享用这顿可口晚餐。

  饭后,徐斯开车把齐思甜送回家,一路上懒得寻话题说话。

  是齐思甜先开的口,问:“我以为古北的BAR会是好去处,譬如MORE BEAUTIFUL。”

  徐斯微笑:“这几个月都在赶广告,不累?”

  齐思甜歪一歪头:“所以才需要放松放松。”

  徐斯还是把车开到了齐思甜的公寓楼下。

  下车后,齐思甜说:“或者喝杯咖啡吧?从爱尔兰带回来的,味道比较特别。当地英国佬开玩笑说要是进中国市场请我来代言。”

  徐斯扶着齐思甜的腰,把她轻轻推到公寓楼内:“现在已经九点了。”

  齐思甜带着微笑挥手同他告别。

  徐斯没有特别的流连,又利落地坐回自己的车内,往过江隧道的方向开去。

  齐思甜目送他的座驾离开,在楼底下站了好一阵。她在相熟的酒吧内准备了为徐斯庆功的小小仪式,现在看来是没有用了。她站在风口里打了一个电话,向帮忙准备的朋友道歉。

  当然,徐斯都没有瞧见。

  他开了调频,有新闻说丰田的总裁向国内客户道歉,他才想起来自己还开着这辆雷克萨斯。也许是该换一辆车了。

  从隧道里出来,他往南边驶去,一定又会路过腾跃。

  那里有低低矮矮老旧的厂房,自由散漫成性的工人,目光短浅的厂长,嚣张跋扈的中层。全部都是江湖要伺候好的问题。可她还是个要人伺候的大小姐。

  徐斯牵一牵唇角,笑起来。

  他把车向腾跃方向开去,掀起路面一片尘土。

  江湖正窝在软绵绵的座椅里,抱着茶杯发呆。

  这里办公室靠近大马路,马路上车来车往,震动地皮,也会震动此间。这种共鸣而产生的震动,能让人保持警醒,没什么不好。

  实际上,她不踏实。

  是的,虽然同徐风签署了合同,她还是不能踏实。腾跃终于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她的手中,但她生怕一不小心 ,又把腾跃给搞丢了。

  今日他的突然造访,惊出她一身的冷汗。

  厂内管理的失调,被他看在眼内,不知道会产生怎样的想法。

  江湖拿起手边的晚报,娱乐版里电视剧小公主齐思甜晋升东京电影节热门电影的热门女主角,同时她的桃花运也让记者借徐风的新饮料的新特点来大肆吹捧了一番。

  这段持续时间颇长的绯闻不是白闹的,投入和产出完全成正比。江湖苦笑。徐斯这个人处在任何情势下都要把握控制权。

  想通这一点真叫她难受,她生活在世间二十余年,头一回求人头一回把自己的脉门奉送给别人捏着,太太太憋气了。

  然,如果父亲站在徐斯的立场,恐怕也是如此作风罢?再然,换做自己站在徐斯的立场呢?

  江湖将心一比心,平静下来。她对自己说:“只不过是从原来的甲方换成了乙方而已。”

  她把杯子里的白水喝完,振作精神,换了一身白色运动服,再换了一双腾跃的跑鞋,决定绕着工厂跑上一圈。

  徐斯把车开到腾跃的对面才停下来,那头移动铁门紧闭,工厂在夜里停止运转。

  他停在这里,拨了一个电话给浦东公寓里的家政服务员,嘱咐的事件很细碎,诸如放好洗澡水,做好夜宵,夜宵要阳春面加个荷包蛋,但是荷包蛋必须淋上龟甲万。讲完了,准备再启动车子,马路对面铁门旁的角门开了下来,他的手停在方向盘上,看到有人从里头有人跑了出来。

  工厂周边路灯间隔足有十米,灯光很微弱,徐斯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下,才认出是谁。

  江湖穿了一身白衣,似乎还用发圈束住了刘海,露出的额头。

  徐斯勾起手肘,用食指抵着嘴唇,不自觉地笑了一笑。

  这么脏的路面,这么昏暗的路灯,她竟然出来夜奔。

  或许外头的空气十分之好,而且他的烟瘾犯了。徐斯这样说服自己打开车门,靠在车身上抽了一支烟。目送江湖绕到了工厂的另一头去。

  在一个月前离开上海的前一天,他带江湖去博多新记吃饭的那回,他知道她的状态不好,虽然终于说服他这个冤大头又增资又同意她入股和进管理团队。

  之前的交手可以看出江湖不是个很善于稳定情绪的人。但今次见她,大大进步。

  厂内形势尴尬燥乱,她淡定地冷静地旁观着,然后把一颗一颗棋子立好,不疾不徐。

  她把状态调整好了。

  腾跃能让孤雏重新振翅,也算他的一件功德。

  徐斯吐了几个烟圈,掐灭了烟头,坐入车内。

  江湖的跑动的身影隐约出现在工厂的另一头,忽然就停住了。徐斯的目光跟着她一起停下来。

  工厂的角门在朦胧夜色里又悄悄被打开了,有人踩着一辆黄鱼车驶出来,后头还跟着一个人。

  江湖很快地闪到了徐斯看不到的角落内,而徐斯也本能地把车窗摇了起来。

  黄鱼车上满满当当装着很多麻袋,让踩车的人不时弓腰,气喘吁吁,跟着的人帮忙推着车尾。两人一车慢慢消失在黑夜里。

  江湖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但是还站在灯光的死角内,不仔细看不会看到她走了出来。但徐斯能分辨出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江湖走出来时,把眉头皱得很紧。

  她认出跟在黄鱼车后面的那个人是刘军,行迹这么鬼鬼祟祟,必定不会干什么好事。她握握拳,很恼火。在现在的她看来,徐斯不是首要难缠的人物,刘军才令人头大如斗。

  这要怪她自己操之过急了。

  前一个月初初上任,她满怀激情,充满希望,令岳杉做了好几套方案出来,被刘军三两下回票打回来。后来找刘军一同拜访腾跃的老经销商,他不出意外地又推三阻四。舅舅对此就当没看到。

  江湖好几回因此气得一佛出世的,换做从前的她,才不管其他,老早把这姓刘的叫到跟前狠狠训斥了。但是她拼命把脾气压了下去,这是她在现实跟前,又一次改了自己旧日的脾气。

  但公事上头的刁难是一码事,如今刘军在深夜里推着装载可疑物品的黄鱼车偷偷摸摸则是另一码事了。

  江湖深深几个呼吸,命令自己先冷静。

  她准备回办公室,就在转到大马路上时,忽而就注意到了马路对面的那辆车。

  那应该是一辆雷克萨斯,银色的,卧在黑魆魆的夜里,像龟息的小兽。银色的小兽很快启动,在极短的时间内加速度消失。

  江湖回到办公室,拉开了沙发床重重躺下来。一转头,看到了徐斯上午坐过的椅子。

  她想她是没有看错,六车道的马路很宽,但足够她看清楚对面停的是徐斯的车。

  是这位大少爷失态了。

  江湖懒懒地从枕边拿出一只化妆镜自照,镜子中的自己眉目清隽,英气勃勃,同父亲年轻的时候很是相似。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自信。

  从她的少女时代开始,就有男同学因为她的外貌抑或她的家世向她示好,追随着她,为她提供便利。而她,被宠惯了的个性,当然不会去拒绝。

  只有一个人不会这么做——他既不会用目光追随她的身影,也不会放低身段迎合她的爱好。

  江湖黯然。

  既然他不会,纵有其他人会,又有什么用呢?

  但是——她一骨碌坐起身,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现在近十一点了,时间不早了,而徐斯在这个时间出现。

  父亲讲过,个人行走江湖,是要揣摩别人的心思的,然后看形势摆身段,利用别人的心思以便自己行事。

  话是没有错的。

  江湖对着镜子笑了笑,露出小虎牙。

  小时候人人都说她是可爱的洋囡囡,讨人喜欢。讨人喜欢就能够讨到便宜。小时候的她可以,现在的她依然也可以。

  江湖放回了镜子,拿起晚报,最后看一眼上面齐思甜的照片。她把报纸盖折好扔进一边废纸篓。

  只记当年青杏小,恰似同学少年时。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有联系。

  是不是会很难堪?

  这一问题江湖不去想了,她站起来伸伸胳膊,决定先睡好觉,明天再同岳杉好好商议商议。

  没有想到的是,打定主意和江湖在腾跃相依为命的岳杉也存着十二万分的警醒,一大早拿着设计稿件和供货合同急急地来找江湖。

  岳杉说:“这个牌子的设计师和打版师给的皮料使用尺寸是两尺,合同上签的也是两尺,但刘军购买皮料按照两尺二入货,对裴厂长报的是两尺一。他报给工厂的尾单数量与实际生产出的尾单数量配不上。”

  江湖亲自把供货合同内的细则和设计稿件进行核对,愤怒到极点。

  “这批货的尾单有是裴厂长老关系经销商收的货,但刘军隐瞒的那批尾单数量就不清楚流落何方了。”

  江湖冷笑:“看来舅舅一直不知道刘军的瞒天过海,他怎么可以这么大意!”

  “以前财务科的头头是刘军的亲戚,要隐瞒厂长,太过容易了。”

  “我原来希望他可以再为厂里出出力。”江湖叹气。

  岳杉收好所有的文件。

  江湖说:“如果我现在辞退他,他会立刻带走一批熟练工。”

  岳杉恨道:“现在网络销售如火如荼,名牌尾单利润可观,刘军获利多少可以想象的出来。这样的蛀虫手底下的人有样学样,能好到哪里去?”

  江湖沉吟,细细看那岳杉。她本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只是——江湖说:“若是我爸爸,立马就炒他鱿鱼了。”

  听她提到父亲,岳杉脸上无辜红了一红,继而叹气:“今时不同往日,但也不能纵容。”

  是的,江湖点点头:“能留住熟练工,总好过在民工荒的时候招人。”她又怅然,“腾跃沦落至此,刘军和舅舅统统有责任。”

  岳杉也怅然:“是啊。”

  “先把财务科的刘军那位远房亲戚辞退,杀鸡儆猴还是有其必要的。”江湖说。

  真是孺子可教,岳杉感到欣慰。

  江湖对岳杉撒了一个娇:“岳阿姨,真幸运有你在我身边。”

  岳杉面上又红了一红。

  江湖的姿态像是她的小女儿,何其可怜可爱?

  她想起江旗胜,又生神伤。

  江湖很快就签署好辞退令,交给裴志远。

  裴志远阅后大怒,叫:“原来他们蛇鼠一窝这么久了!”

  江湖看着舅舅轻轻摇头,怎么让她开口呢?

  “腾跃”深深痼疾在这里。刘军和舅舅都是谋尾单外快的人,看中蝇头小利而不思进取,何其可悲可叹?

  江湖做出一个无奈表情:“可是一帮工人会跟着他走。”

  裴志远只想刘军早走早好,最近三五不时就有工人来汇报刘军背着他的所作所为,暗地里编排他的无能,把他内心早窝的那团温火终于烧旺。这时也该爆发了,他说:“让他滚蛋。妈的,背着我捞了这么多。人怕什么,我腆出老脸去趟浙江,不怕弄不出几个人过来这里。”

  江湖怯怯点头:“舅舅,我们甥舅一道做事情不容易,外面的人都在打鬼主意,所以我们更要团结,好好做好,不能让外人赚我们的便宜。”

  裴志远也有一丝长辈的护犊心,拍拍胸脯:“好好,我知道你的心意,这样,我明天就去浙江跑跑门路。”

  江湖拿出几页文件,翻给裴志远,她说:“舅舅你也别急,我和岳经理暂时想了个办法。”

  裴志远一看,心头一惊,再觑一眼娇娇弱弱的小外甥女。

  谁能知道她会想出这么豪放又阴损的招数。

  这是一份财务部制作的绩效奖金发放条例,为奖励生产部和销售部,今年破例为这两个部门入职一年以上的老同事多发一份绩效奖金,但为了区别年底的双薪,绩效奖金计划在年后第一季度末再发。

  江湖授意岳杉写这份报告的目的很明确,是为了应付刘军鼓动工人辞职的招数。如今刘军之事败露,他能立马做的最大报复就是带一批同气连枝的工人另投下家,让腾跃人力全空,交不了外单的货。因为以他的资历和如今业内的用工荒这个大环境使然,是不愁找不到下一个东家的。

  但江湖一改薪酬制度,整个情势就不一样了。那起跟随刘军的工人一定不肯白白放弃这份可以到手的利益而去摸不清底细的新厂重新打拼天下。

  这个小江湖是怎么想出这个招数的?

  裴志远在这份报告上签字时,手不自禁就抖了一下。

  徐斯再度用例行督导的借口去腾跃检查工作时,江湖把这份报告连同其他报告全部交给他。他单拿出这份报告看了个仔细。

  只是整个过程中,徐斯是看一眼报告,又看一眼江湖。

  她可真会装,正用自责的态度做检讨:“是我一开始把人力资源这一块儿想的太天真了,现在这样做只能算亡羊补牢。”

  徐斯把报告放下。

  报告是份好报告,很有策略和气魄,也符合她当初许下的不会罔顾工人利益的诺言。能做到言出必行,是一个出色管理者的应有素质。

  只是——徐斯揉揉太阳穴,不那么喜欢她装腔作势,他切入正题:“接下来谁来管生产,谁又管销售?”

  江湖立刻奉上解决方案:“张盛是可以胜任生产部经理的,营销和销售只好我自己先来了。现在‘腾跃’也就是几个门市部和一些外地的体育用品商店的渠道而已。”

  徐斯微笑:“又做营销又做销售?”

  “非常时期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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