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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诉衷情·孤萍随波

  自方进山进了宝蟾戏院,归凤头上就像罩了一顶乌云。

  方进山那日后便未再来,只遣人每日送银盾和花篮,花篮上大大书着“风华绝代村归凤,美仑美奂绍兴戏”,专门要让人知道他在捧着杜归凤。

  归凤心底犯了慌,但凡见了方进山的花篮,就像见催命符,神魂也不在本位了。

  戏班子里的姐妹们心中皆因此事惴惴,流言蜚语,暗暗生出。

  归云暗恨,狠骂江太中的势力,同展风商议这事,他只道:“可还有我这份劳力在,再不济你们还能做纺织工……”

  归云摇头,并不是妥善法子。

  归凤是心慌意乱,方寸全失,只哀哀道:“我生来八字不好,这就是我的命!”

  展风更恨了,怒道:“如果姓方的要动归凤,我非同他拼了不可!”

  归云晓得他义气性子,且现今也入了危险行当,又怕他真的动粗,免不得劝一阵。万不得已,并非要如此。

  她只好宽慰归凤,且先按兵不动。但也奇怪,那方进山真有着几分耐心,只与归凤磨,一时半刻不曾强来。有几回还陪着位珠光宝气的老太太一同来看归凤的戏,他在一边端茶递水,做小伏低。

  归云暗暗观察几回,一日在后台卸妆时同归凤商量:“暂且先与他周旋一段,我看他除了好色,倒还有其他打算。这样便能拖得一刻,再看看。”

  归凤想自己一心求老实本分生活,偏遭逢这样的煞星,不觉流了泪,道:“我怕再也支撑不下了,如避不了这个人。如果——如果——”说了两个“如果”便停了口。

  归云看着她秋波含泪,她早已是有了个主意的,就说:“我打听过,姓方的请来的老太太是张先生的妈,她是你的戏迷。”

  归凤懂了,也留心,一面与方进山虚与委蛇,智尽力竭,又一面按归云的说法同那老太太套了近乎,倒是颇投缘。归云眼见方进山倒是供着这老太太的,也算暂时找了避风处。

  只怕长远也不是法子,唯今之际躲一刻是一刻。

  她还有个最好的法子,如果归凤嫁给展风,或许会更好。庆姑也直念叨,不管归云也好,归凤也罢,展风随便娶哪个,她都安心的。只是旁敲侧击一番,展风并不解这个风情,许是待她同归凤真如一般。

  归云有些灰心,有些安心。惶惶惑惑,精神紧张。

  这时卓阳来通知她去报社排练了,她又想同归凤说一说这事,但见归凤恍惚更甚于她,就无法再说了。

  她先自去了报社。

  这回同上回不太一样,家什都搬空了,香气袭人,热闹非凡,鲜艳美丽。

  脂粉同发蜡,高跟鞋同西装裤,都描绘出浓艳的妆,曼妙的姿态,每个人都油光粉面。何时何地都端着身份架子,这就是上海时尚的风华。

  有几张脸归云是熟悉的,画报上电影里见过。还有几张脸,归云更加熟悉,是行内比归凤更加红的角儿。

  她站在门边,自己是一身罩着素色绒线披肩的蓝旗袍,被颜色压在门边。

  埋在人群中间的卓阳看到她了,已经排众而出。

  “看到很多明星,很亮眼!”她抓着自己的辫梢,忐忑笑着。

  卓阳看出她穿的一身正是那天在爱多亚路相遇时穿过的,如今再次见到,倍感亲切。她并没有施脂粉,疏淡的眉,光华的眼,辫子还那么长,那么黑。

  亭亭玉立站在壁角,让他一眼就看到了。

  你更亮眼!

  他想说,没说出口,毕竟唐突。

  “你的节目很特别,我们想要摆在压轴!”他就这样说了,下意识讨了好。

  归云涩涩笑,眼睛一亮,说:“我可以唱好。”

  他见她用手指反复梳着辫子,分明心中底气不足的,表面上又要这样镇定和自信。他就笑了,带她去了等候区。

  报社将一众大小明星聚集本就不易,这时的安排就稍显混乱了。演员们各有各的事,报个道并把演出节目交代好后,有事情的就先走了,没事情的按名号在编辑那边依次过场。

  卓阳安排了归云报道之后就被报社同事叫走,给那些来捧场的红明星照相。

  归云一个人按秩序规矩地坐在一角,等着上场排练。看着那些执朋带友或者前呼后拥的演员,自己真有点势单力薄。

  “那几位大明星可不好伺候,都当这次演出是宣传良机,趁机要建立爱国形象呢!”

  “这些节目才叫好笑,排的独幕剧,乱讲风花雪月,唱的歌是《夜上海》,不晓得这些新派的MR。和MIXH1。们都是怎么想的。”

  “他们都把这次演出当是免费宣传了,和发国难财有什么区别?”

  “但莫主编说得也对,借他们在文艺界的影响力炒一炒,对我们的宣传也有好处,毕竟好不容易争取到这次为孤军营义演的许可,是振奋士气鼓舞人心的大好机会。”

  “只是要纠正这些节目可要花大气力,好在有文艺界的尊长在,一句话下来这些小辈们到底要听的。”

  一旁两位记者趁着送走了几位演员的当口,杵在一角喁喁私语,说一阵又叹气。

  归云低头看唱词本,心里翻转了几回。暗忖,自己同这些明星的心思可有几分接近?脸便烧起来。又想,他们文化人,对文艺界终是有想法的。

  心思婉转几回,终于轮到她去试唱,审节目的是莫主编和那位带她填表格的秦编辑。

  归云用心唱好,莫主编为她鼓掌,不啬赞道:“没有想到文雅的越剧能唱出这样的剧目来!”

  归云微笑,“我希望孤军战士们能喜欢。”

  秦编辑在旁也道:“小姑娘是唱得很好的,很有实力,卓阳说得对,的确凭了实力说话。”

  她善意地意味深长地笑。归云的脸就烫了,匆匆道别。

  出了报社的大门,天已擦黑。

  “杜小姐!”

  身后有人叫她,她听出是卓阳。她想她得转身同他打招呼,他就已到了她跟前,问:“耽误了那么久,你饿了吧?”

  归云还是看他,心中拿捏不准怎么答才好。

  路灯下,卓阳一直保持着微笑,嘴角扬起很好看的弧度。他在等着。她就更答不了了,生平头一遭,就这样乱了。

  卓阳不要她答了,直接将自行车推过去一些。这车子是新买的,锃亮,光彩也逼人的。

  “可否有幸请你吃上海最好吃的柴板馄饨?”

  他侧一下身,已等她坐上他的自行车了。虽是笑着的,但似乎并不准备接受拒绝。

  归云好奇了,不知道“上海最好吃的柴板小馄饨”到底怎么样,她想试试。一步跨出去,卓阳看到了,及时再把自行车斜了一下,示意她坐上来。

  第三次坐这车,已经熟悉了坐在那窄小后座架上的感觉,轻轻一跃,就能坐得很熟稔。

  他把车骑得飞快,从四马路绕到西藏路又沿着爱多亚路拐进了靠近霞飞路的一条小弄堂里。

  弄堂的一端有间热气腾腾的路边摊,摆齐担子锅碗,还有两只小桌子并几条椅子放在一边,三五个客人正躬身坐在小椅子上吃东西,一边和摊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老远,就闻到一股温馨的米面香来。

  “老范,两碗小馄饨。”卓阳把车缓下来,对着铺子叫。

  那放着锅烧着火的煤炉后,一个中年男人看到卓阳,眉开眼笑,“小卓先生,你今天有空来啦!”

  归云从卓阳的自行车上跳下来,说:“真的好香!”

  “馄饨更好吃!”卓阳停好车,带着归云拣一张没人坐的桌子坐下来。

  归云打量这小摊,简陋的,但是锅碗瓢盆和煤炉应有俱有。摊主就是卓阳口中叫的“老范”,脚下摆着两只大面盆,一个放干净的碗勺筷子,一个放客人用过的碗勺筷子,显然是脏餐具要远多于干净的餐具,可见生意之好让摊主也无暇及时洗碗。

  “老范的柴板小馄饨是上海滩上最好吃的。”卓阳自动自发从老范身边的面盆中拿出两只干净的大碗和调羹来。

  老范忙着开锅下馄饨,一面说:“这可是你小卓先生赐的。”用手里的筷子指了指支在煤炉旁边的一块硬纸板做成的小牌子,上面写:

  “吃不吃在于你,好不好在于我!”

  归云看一眼,那字迹太熟悉了,她千模万仿的笔迹,闭上眼睛也能写出来,便朝卓阳看看。卓阳已经站在老范身边,把碗摆在他手边的木板上,等着馄饨开锅了,见归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就朝她笑笑,“小小广告,玩一下噱头,不过老范的一手馄饨下得出神入化,不吃会后悔死!”

  老范盛汤,盛馄饨,一手分了三碗。归云想,真是好功夫。他还一心两用说着话:“人家都说这块牌子太狂了,好像仗着手头绝活,无所谓别人来不来吃!不过很多人倒是为了看我好不好,就偏偏来吃了。他们都不知道狂的可是你小卓先生,可不是我老范叔我啊!”

  老范接了碗过来,“不是我倚老卖老说你小卓先生,不带女朋友去红房子吃牛排,跑来这里吃小馄饨。这种坍台面的事情也就你做的出来!”

  归云低着头暗忖,如果他说带她去红房子吃牛排,她怕是会忙不迭赶紧拒绝了。正因为他说带她吃小馄饨,她才没有拒绝。

  他好像能看透人的心思。

  老范明摆着为卓阳加油,又说:“小卓先生人交关好,书香门弟里出来的好人才,窝里厢底子厚,就是不会做人,谈朋友都谈得傻头傻脑的!”

  归云的脸“刷”地红了。

  卓阳为归云拿了筷子和勺子,他只是轻轻对老范说:“老范,你真是饭泡粥!”

  他没有否认呢!归云脸更红了,更不能否认,说与不说,都尴尬。只好诺诺低头喝汤,滚烫的,极鲜美。用嘴轻轻吹开,小口喝,装作专心致志、心无旁骛的样子。

  卓阳凝神看她。

  她低着头,努力吃馄饨,因为馄饨鲜香好吃,也因为吃着馄饨就不用再说话了。

  卓阳又开口了,从口袋中拿出一本簿子来,“我想你用得到的。”

  归云放下手里的调羹,手指搓捏了一下,去了油污,再来翻这本子。第一页第一行,好好的四个大字——“十八相送”,是他的笔迹,下面一行行是她熟悉的越剧唱词。再翻一页,是“葬花词”,再往后翻,有“盘夫索夫”、有“追鱼”,到了最后一页,是“穆桂英挂帅”。

  全是他的笔迹,笔画均匀,用了心写的,可以当字帖用了。

  归云的脸更红了,心头隐隐一动。

  卓阳见她还是不开口,想自己又该怎么说?

  他是个小骄将,心里存了几分心,那日看到秦编辑手里她的报名表,她的字刻意模仿他的练习过。他猜字帖就是他留给她的那张为高连长写的遗书,心里亦喜亦惆怅。

  路过开明书店时,他看到有新出的《越剧小戏考》,就买了一本回来,按他听她唱过的戏手抄了一本。

  开篇是《葬花词》,很流畅就抄了上去,似曾相识的。他说不上来的似曾相识,他想他听过她唱薛宝钗,怎么会抄了一首林黛玉的词上去?

  最末一篇是《穆桂英挂帅》,在《越剧小戏考》里还没有录入,他凭他听过的默写出来,也能写得分毫不差。

  这个时候送给她,倒不知该用什么借口,只说一句“我想你用得到的”。怎么用得到?让她再继续模仿他的字及至练得更好?是稍显唐突。

  卓阳送出手说出口后方突然有了小小后悔。

  谁知道归云一页页翻好后,双手拿下来,说:“谢谢你,卓先生。”

  态度坦然而可爱。她第一次称呼他做“卓先生”。

  卓阳心中立刻责怪自己的不坦然,向来自诩光明坦荡,但此时真比不得她的风度,便也释然一笑,“你别客气,下回你也请我吃柴板馄饨还礼好了。!”

  他还有后着。

  归云的笑含在发下,不能显出来。他能不能不老看她,害她都不能安心吃东西。

  还有个老范在一旁搭腔:“小卓先生是好人哪!我家老太婆多亏他。”

  卓阳叫一声“老范”,他就住嘴了,径自傻笑。

  归云吃了一头汗,心里也热着,有散不掉的微香。

  两人吃完之后,卓阳起身收了碗勺,很熟稔地走到老范身后的公共水龙头,他开了水龙头就洗碗。

  老范自然不准,“哎,吃就吃了,还洗碗干什么?”

  卓阳笑,“老客人才不跟你客气,你现在生意好,一个人碗都来不及洗。阿姨身体好点了没?”

  老范有了新客人,边劳作边说:“老太婆腿上的子弹取出来以后,精神好多了,医生说复健治疗还要等一阵。”

  归云也过来帮忙,老范更着急,“你看看你们,怎么帮我做起这些事情来了?怎么好让你女朋友动手?”

  卓阳就笑,对归云说:“别人叫他‘老烦’,因为话多。可他说不过我!”

  归云本就是活泼人,也调皮,“他叫你小卓先生,小卓小卓,不就是‘小作’?‘老烦’和‘小作’,难分伯仲!”

  卓阳摇摇头,“看来我说不过你!”

  两人都笑,通力把一面盆的餐具洗刷干净。

  他的手和她的手都浸在水里,五六月的水,微冰。

  她的动作熟练,他的动作生疏。

  她想,他原来是不太会做家务的,却抢着要洗碗。

  他想,原来她摆云手、摆兰花指很好看的手做起家务来这么麻利。

  他们都只盯着水下的对方的手。

  她看到他右手卷起的袖子上有个微小的洞,圆得很齐整,似是被烟头烧出来的。

  他抽烟?归云蹙了眉。

  可蹲在她面前的他,身上淡淡的气息中并没有烟味。

  他抽烟不抽烟又和她有何相关?

  归云心底笑自己的多管闲事。

  一扬手,甩去碗中的水滴。

  最后,她说:“你不是‘小作’,你是很有正义感又有责任感的新青年!”

  他向她立正,颔首,微笑,“我当它是听过的最真诚的夸奖。”

  归云在那天回家后,就把卓阳送给她的手抄唱词本放进一只木头匣子里面,很珍重地把钢笔压在上面。木头匣子里面的东西越来越多,除了雁飞留的三块大洋,几乎都是和卓阳有关的东西。

  她的财产不多,大多都在这只匣子内,她是珍而重之地藏好,再同归凤一道战战兢兢去戏院上戏。

  袁经理破天荒放着百乐门亲自来戏院监场,他带了个斯文先生来。穿哔叽长条子西服,发上散着贝林香,油头光面的。他就把人领到了后台。

  斯文先生亲自躬身朝归凤打招呼:“方先生特邀归凤小姐一起说戏。”

  后台的姐妹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引火烧身。

  袁经理不容他不答,“归凤,方先生早晨才给我下帖子,原来是你的戏迷,我竟不知道。这个面子要卖的,你可千万别扫兴!”

  归云要立起来,江太中挡了过来,手往她肩上一搭,力气很大,归云起不来了。她就说:“那我们就不扫方先生的雅兴,一道前去叨扰一回吧!”

  斯文先生一扬手,“方先生要向归凤小姐单独请教文戏。”

  分明的赶着鸭子要上架。

  袁经理在归凤那头低声说:“只是应付而已,对你好对大家都好,太多事情你自己也要掂量着办,难不成靠别人保你一辈子?”

  归凤觑一眼被束缚的归云满脸担心和心痛,也不忍心。想怎么也是逃不过的,只好一跺脚,站起来,暗自下决心,横竖一刀了。

  归云还在提醒她:“张府老太太上回说咱们戏园子的瓜子好,你得带一包。”

  归凤明白,点头,跟着斯文先生出了门。

  戏院门口横着方进山的美国福特小汽车,月色下,如银色的机器小兽,大咧咧趴在那里,挡住退路。

  归凤是被逼的,进了闸。

  归云忧心了整晚,归凤深夜回来了,倒是安然无恙。脸上有些如释重负的喜色。

  她说:“方进山拿我孝敬张府那老太太,你是没有看错。”

  归云担心着,“这一时是避开了,往后——”她的主意又生出来,“归凤——”说不下去,说出来也是伤她。

  归凤愁眉叹,“我真觉得好累!这世道怎样才肯放过我?”

  归云只好再探展风的意思。

  “娘一直念叨你的婚事,归凤的事你到底怎么想?”

  展风无奈又气恼,“娘逼我,你也来逼我。”

  “归凤唯今无处可躲了,那等有势力的人只把我们当耗子耍,我真怕……”

  展风是明白的,他说:“要么归凤就不要唱戏了。”

  归云说:“要归凤不唱戏好比要她命。”

  “要不我回了妈,给归凤找一个好婆家?”

  这个主意更不好,归云知道关节所在,展风也知道,归凤更知道。三个人胶着,心都悬如走钢丝,又不能表露出来,表面又要装无事人安慰他人。

  庆姑的念头也没断,且一日强似一日,时常在归云归凤身上左右念叨。

  “展风现今跟着王老板倒也太平,王老板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了,听楼下何老师说报纸都在说他最近卖‘孤军’战士生产的毛巾这些东西,很得人心!展风也受了重用,这时候不想终身的事,啥时候再想?”归云不插嘴,静静听。

  “我原本指望展风和你,他又意思不明确。后来我想归凤也不错,但他也不愿意,看来还是向着你的。以往我是糊涂的,你可别往心里去!”

  归云就怕她再说些不着边际的,便说:“娘,你多心了。展风现在忙着工作,也许还没有心思定下来。”庆姑拉住了她,问:“他到底在忙什么?”

  归凤也时常问她:“展风到底在忙什么?”

  归云知道,但不好说,不能说。

  展风只对归云说过:“这一决定我也斟酌再三,妈那边虽说是经不得担惊受怕,但我爹那仇,定是要向日本人讨回来的!且我这堂堂一男儿在家国飘摇的时刻,必须要做些什么!不然太憋屈了!”

  自小到大,展风都习惯同她商量,能不惊不怕,且还支持他的,除了归云也没有旁人了。尤其在冒险之后,他只是一个新手,心里并没有多少底气,因而就更需要支持了。这个家里,能给他这支持的也就只有归云。

  在庆姑面前,归云自然是隐了展风的话没有如实交代,只是作一番劝慰。

  日子像闷着的面团,发着酵,不知何时是个头。人人闷一头汗,还有泪,就是走不出蒸笼的迷雾。

  会演的事也出了点岔子,报社的编辑记者告诉归云,工部局对此次的活动发了警告。莫主编从中斡旋,但好多天了都无甚结果。不少名演员名歌星名角儿闻风渐次退出了。但归云始终没退。

  她要唱,就会唱到底,都按时去报社排练,也总会遇到卓阳。

  有一回,她看到卓阳抱着一叠裁剪得比一般报纸小一半的报纸上楼梯,一好奇,就拿来瞧。

  小报纸叫《号角》。归云问:“是新报纸?”

  “是。”

  “外头没见过呢!”

  卓阳说:“《朝报》要停刊了。”

  归云惊呼:“为什么?”

  “前方将士在上海苦战三个月,《朝报》又多支撑了六个月。工部局要我们把演出改为联欢,他们希望《朝报》停刊或者改版。”

  归云捧住手里的小报纸,“所以有了《号角》?”

  卓阳点点头。

  归云再看报纸,上面有创刊词:“我们没有和内地脱离,上海也不会是孤岛,我们要时刻把握住自己的灵魂,记住我们所处的地位!”

  她说:“我也想这样!把握住自己的灵魂。”又问,“以后哪里有的卖?”

  “《朝报》上的柜台和报贩子那边是再不能用了,《号角》做中英双语周刊,先进咖啡馆西餐馆走走路子。”

  “呀,那以后我们就看不到了。”

  卓阳笑了,“我每期都给你送一份。”

  归云脸一红,头埋下去。卓阳晓得自己失言了,但并不想收回这话,又说:“你还能留下来,真不错。”归云一抬头,就对上他深邃的眼,她说:“跨了这一步,开头或许还有别的念想,但走出来了就不能回头,也不后悔。我听你们的安排。”

  卓阳说:“对,我们走了这步就不能后悔。”

  归云的心一定,也就根本不去后悔了。因晚上也无须上戏,归云就径直回了家,发现展风不在,归凤倒是提早回来了。她忙忙碌碌,一直不同归云搭话,归云心里直纳闷,好几回要同她说话,都被她避过去。

  直到天晚了,展风还没回来,两人伺候了庆姑休息,就回了自己房里。归云照例在客堂间的八仙桌上练会字,正聚精会神,身子被人猛一推。

  “展风到底在忙什么?”

  归云回了回神。

  归凤连珠炮一般又问:“展风是不是又去帮王老板做什么危险的事了?”

  黑夜里,她的目光格外灼灼,几乎是逼视的。

  归云犹豫了一下,归凤又继续道:“你们为什么不好好安分地过日子?为什么一定要做那些危险的事?”

  “归凤!”归云低叫。

  归凤也知道声调高了,怕惊醒庆姑,又压低声音:“咱们还像以前安心唱戏不好吗?你们非要干那些危险勾当?!我晓得展风对你亲,事事都要和你商量。你不能恃着这些把他一步一步往火坑里推!”

  归云立起来,又叫一声:“归凤。”

  归凤的话从来没像今晚这样多,她不容归云说,自己又道:“班主已经不在了,这家再也经不起折腾!我只求求你们,不要再去涉险好不好?我们还像以前安稳过好自己的日子好不好?我们好好唱戏,再供展风去念大学也好,让展风做班主也好,只求他不要再去跟着王老板干那些会送命的活儿!”

  归云问她:“你有没有问过展风愿意做什么?这样的世道,他做这样的选择,有他的志向。我们一味拦着阻着,他是不是会痛快?我也想一家人平安度日,可是已经不能了,不能了。班主死的那日,一切都不对了。”

  归凤眼圈一红,哭了,“可是,展风也不能往火坑里跳啊!要报国要打仗的有千千万,咱们就不能好好过日子吗?”

  归云拿出手绢,替她拭泪,“谁不想家里平安,我们都努力会让这个家保全。我怎么不懂这个道理?”“你怎么懂我的苦?现在前有狼后有虎,方进山那里拖得一日算一日。戏班子里,袁经理已经暗暗为筱秋月那几个接了堂会,她们也都冒出了尖。”归凤一边抽泣一边说。

  “傻姐姐,筱秋月她们如果红了,不是也是庆禧班的进益?会有更多戏客来看我们的戏了。”归云安慰。

  归凤跺一下脚,道:“她们原本就不服咱们的管,现在更是一味和袁经理一鼻孔出气,如果这个时候我头肩的位子保不住还怎么好?”

  归云一下愣住,“我倒没想到!”

  归凤冷笑,“你整天心心念念看报纸,想着打日本人,怎么想的到我们的燃眉之急?以前大家都说你稳重又聪明,大事小事定得下来,可已经是眼前的事情了,你这个聪明人怎么看不出来?”

  归凤一串话,归云一串的昏眩,她没有想到归凤会想这样多。暗暗看归凤,她绞着手绢,深坐蹙娥眉,泪盈于睫。

  归云其实也考虑过,如若方进山迫得太急,不如举家外迁,去江苏或浙江,但是现在全国战火蔓延,真如杜班主说的“无处安身”。不说积蓄不够,庆姑念想着杜班主生前的话,一认租界的安全,二明摆着说过杜班主的魂在这里,死也是要留下来。

  前路真是曲折,看不清,归云想要靠归凤近些,归凤扭开了身子,意思要分道扬镳的。归云不准,又靠上去,“归凤,咱们打小一处,不分开。苦难一起当,只展风那边,都要多担待。”

  归凤罢了,泪直流,“我只巴望他好,其他的,我不在乎。”

  门这时被大力推开。

  “归云归凤!”展风回来了,靠在门口呼唤她俩,他神情奇特,带着七分悲愤和三分欢喜。

  “我找到小蝶了!”他让开了,身后,是一条瘦骨嶙峋的影子。

  说是影子,是因为那人陷在门边阴暗的光线下,看不清楚面孔和衣衫。只觉得那条影子似随时会倒下,倚靠着,找着可以支撑她的力量。

  展风扶她进来。

  一双黑旧的木屐走到光下,木屐上的脚有乌青有血块,是旧伤了。往上,是皱巴巴的日本和服,黄黄白白,颜色腻在一块,看不出原来的面貌。只是和服外披了一件挺刮的黑色中山装,但穿的人还是冷,用瘦骨骨的手紧紧抓住中山装的衣襟遮掩自己的身体。

  那是小蝶,她们都认出来了。因为那一头蓬乱的干枯的发胡乱扎了小辫子,辫梢是红色的蝴蝶结。那红是脏腻的暗红,那蝴蝶结是委垂下来的,不能飞舞。

  小蝶的脸颊瘦削得凹下去,是缩水的苹果。眼睛直瞪瞪,呆板板,不愿意再动。但看到归云和归凤的刹那,眼波转了一下,失去血色的嘴唇剧烈颤抖。

  “师姐!”

  她的声音不对,粗了哑了,软弱无助,全无紫鹃和吟心的娇脆。

  归云的泪比自己预料得更快地流下来。

  归凤的泪却是止了,干了,人也怔了。

  “师姐——”小蝶的声音破了,她扑到了归云怀里。

  归云接住了她,抚她凌乱的头发,“小蝶,回家了!你回家了!什么都不用怕了!”

  小蝶不住地喊:“我天天想回家,夜夜想回家!我想回家呀!”

  可归云发现,自己胸前的衣服上没有一滴泪。

  她转头看着归凤。

  小蝶,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她只能抚着小蝶的身子,抚到那件中山装的袖子上,那里有一个微小的洞。在一片完整的衣料中,摸到不完整的缺口。

  展风说:“我们去了东宝兴路那间石库门,在里面有十八个中国女孩,在打仗的时候被一对日本夫妇趁乱骗到那里扣了起来,他们逼这些女孩伺候日本军人。”他跟着进来了,“这是一家日本人开的慰安所。”

  石库门里的杜家,又是一夜的无眠,还是一夜的泪水来点缀这无眠的夜晚。

  展风、归云、归凤都坐在客堂间里,听着小蝶母女三人抱头哭泣,还有庆姑不住劝慰的声音。

  展风说:“明天把小蝶送去妇女救护组织开的诊所,那里条件还不错。”

  庆姑拭了泪,忽问展风:“你怎么接回的小蝶?”

  展风不料母亲这关节有这样一问,倒答不上来。归云插了一句,“王老板认得的人救来的,晓得展风同小蝶的关系。”

  展风便接着说:“小蝶一听她娘和陆明是我们家安顿的,无论如何要来一趟。”

  归凤也哀泣,“原本陆明和小蝶好好一对美满姻缘,现今一个残,一个——”庆姑听住了,心疼得又流了泪。

  筱秋月擦了把泪,忽说:“那陆明——”觑着无人理她,又把话噎住。

  展风只是咬着牙,攥紧拳头,归云拍拍他的手,压下哽咽,“我去烧水,给小蝶洗澡。”

  厢房里的陆明忽然跌跌撞撞走了出来,对住展风说:“展风哥,我又要老着面皮求你了,求你替我置办婚事,我要娶小蝶——”

  尚未说完,小蝶疯了似的推开她的母姐,狠狠推陆明一把,他失去一条臂膀,身体平衡极差,一下就跌倒在归凤脚边,归凤忙扶他起来。

  “谁要你娶!谁要你娶!你都是独臂人了,怎么管得了我?”声音还是哑的,情却是急的。

  陆明挣扎站好,“我是独臂了,可我还能照顾好我的老婆,我不会让我老婆再被人家欺负!”

  “我不要你娶,我不要你娶!”

  小蝶娘同筱秋月用力按住了小蝶,小蝶娘对陆明说:“今晚就先不要讲这些事情啊!她脑筋有点不清不楚,过一阵再说——”

  话未说完,筱秋月就把小蝶娘给拉到身边,“陆明话没错,小蝶这样,还有旁的出路?”

  小蝶娘听怔了,心慌意乱,不知怎相思忖。小蝶糊涂地叫着,但听筱秋月的话,一头撞到她怀里,凄厉地叫:“姐姐,你好意思把我这样的破烂货丢到人家家里?”

  陆明听了又急了,心中大恸,跌跌撞撞要去抱小蝶。展风见这一团乱,忙先拽回陆明,劝道:“今晚不要说了,明天咱们就把小蝶送医院去。”

  筱秋月却在那厢说:“你别糊涂,他肯要你,这是福气。”

  小蝶气急攻心,归凤怕是不好,忙过来扶她。小蝶已是一口气没有提上来,“咚”的一下就晕在她的怀里。

  小蝶再次有些清醒的时候,身子陷在大堆的玫瑰花海里,她使劲儿嗅了嗅,是清晨微露的香。

  实在太怀念了。她抬了抬头,唤一声:“师姐,今天花好香!”

  “小姐,愿不愿意给我们做模特?”是中文不够标准的女声。

  小蝶循声望过去,蒙娜带笑的蓝眼睛朝她眨了两下,她将一朵玫瑰插在了小蝶的鬓边。

  小蝶辨了辨,是认得的洋女郎,她想起来了,忽而嘴角一弯,“我把你们给我画的画儿给弄丢了。”

  蒙娜变了戏法,又拿出一幅。画上的女孩有如花的笑靥,是她当初未完成的作品,后来又赶着完成的。

  小蝶静静地看,眼里生了晶莹,她终于能流泪了。她动了动唇,说:“谢谢。”

  蒙娜很难过,她曾在这张脸上看到过那么多种丰富灿烂的表情,此刻只能看到死灰。

  在小蝶闭眼睡去之后,蒙娜走出了病房。

  卓阳和归云在外面并肩站着,都没有说话,挨着窗口,眺望远处。

  夕阳正西下,有微弱的阳光洒进来,染在他们的发际肩膀。

  归云先回了神,说:“蒙娜小姐,谢谢您了!”

  蒙娜神情萎顿,“我看到一个活泼的生命在凋谢,却并不能做什么!”

  归云说:“您已经做了很多了。”

  卓阳长叹一声,对蒙娜说:“你的纽约通讯还没译完,我们回报社吧!”

  归云转向卓阳,“也谢谢你!”

  卓阳凝神望住她。

  她朝他淡淡一笑,“你的中山装我会洗干净送过去的。”

  他看到,在斜阳下,她的脸,如此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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