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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定风波·虎尾春冰

  归云在昏迷之中是疼痛的,伤处在胃部。她憋住了气,一时想,我是不是死了?又想起晚上的卓阳之约,又是不甘的。她并不想死。

  似乎是有人抱起了她,有一番躲闪,她又平稳着落了。

  她听见有人在说话。

  “竟然看见杜小姐昏迷在印刷房后的弄堂里,吓死我们了。”

  “不要紧,只是被蒙了乙醚。”

  有人轻柔地唤她:“归云,归云。”声音熟悉,她挣扎着睁开了眼,她以为是她产生了幻觉。

  似乎是卓阳,身后笼着一团微光,让他的眉目没有那么清晰。他近在眼前,却恍如隔世。他的眉,他的眼都是焦灼的,那样望着她。

  仿佛一线阳光洒下来,她醒了,要起来。卓阳倾下身,他的气息能包围她。

  他说:“归云,没事了。”

  她听不透,叫了一声:“卓阳?”

  他握住了她的手,“归云,你安全了。”

  温热的掌心,逐渐暖了她冰凉的手指,心也在回暖,身体却在他手里虚软。

  原来她心底一直有害怕,她以为她并不怕,可是一到他面前,她的害怕立刻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

  她被他握住手,半个人靠在他的怀里,异常安心。原来不是幻觉。

  报社的人围拢了她,秦编辑为她去马路小摊买了大米粥,还有其他人找了药来,有个懂些医道的女记者为她查验伤口。

  归云才看到自己的胃部下头,有好大一块淤血。也庆幸只有这样一块伤,想起来是有些后怕的,但是不后悔。自己原也有那样大的勇气。

  莫主编待她稍稍休息好了,心神也定了,才来小心问她话。

  归云将先前的遭遇一一说了,只有一点她记不太清,她到底是如何得救的?她只记得她又疼又急又怕,昏昏沉沉。后来有人进了小暗房,在她面上蒙块布,她就晕了。隐约听到枪击声,后来又有人高声叫“走水了”。到底是谁救的她,也没有瞧见。

  莫主编愧道:“是我们连累了杜小姐。”又怒,“定是日本人从中作梗。”又百思其间关节,不知何人救了归云。

  卓阳握紧了归云的手,归云看人多,有些羞,可他不放,她也只能任由他握着。她说:“我不要紧的,这不也没事吗?”心里想,倒是命大,拣了回来,现在还有余悸。但手心是热的,卓阳的温度,让她慢慢定下来了。

  这时在外打探消息的记者回来,说:“沪西越界筑路的东方大旅馆下午被人投了炸弹。”

  卓阳立起来,忽然明白,“原来是他们。”

  莫主编伸手拦了他,说:“不要鲁莽。”

  归云坐起身,她要站起来,卓阳扶起了她。

  “我要回家。”她看到卓阳的眉毛还没展,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另一只手就握着他的袖管,“我真的没事。”

  他的中山装穿得有些旧了,袖管磨得很粗糙,所以有点扎手,可她还是一气握住。

  莫主编也道:“杜小姐这样的气节,着实令我等佩服。”他说着就要向归云鞠躬。

  归云惊了,忙阻止,可又被卓阳握着手,不能动。

  卓阳说:“早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我就不该撺掇你来唱戏。”

  归云道:“既然唱了,我就不会后悔。”

  她也是这样的骄傲,他看着她。他想她本就不是个弱女子。

  莫主编思忖着须谨慎行事,便着各位记者编辑致电其他演员询问情况,又令卓阳先送归云回去。卓阳小心翼翼地,又怕她的伤口痛,就叫了出租汽车。

  “我送你去医院?”

  “我要先回家,不然他们会担心。”

  卓阳便先送她回家,路上一直不说话,眉头锁着,半晌,才忽然说:“有时候我真感到无能为力,我说过要保护你们,可我却怕以我的能力无法做到。”反手下来,还是握住了归云的手,是握不够的。

  归云望着他说:“我开始真的没有怕,心里只想,输阵不输人!”又低下头来,轻轻道,“只是最后见到了你,我才怕了。”红了脸,也住了口。

  卓阳偏问:“为什么?”他一径霸道地追问,偏要得到落实。

  归云别过头去,道:“你又不是梁山伯,装什么呆头鹅!” 劫后重生,她有了灿烂的心愿,不能避了,也不愿避了。

  他说:“那你应该改唱祝英台。”

  她听他揶揄的话聪明地钻了自己话里的小空子,技高一筹,心中小小羞恼,嘟了嘴。

  卓阳说:“你这样勇敢,你可知如果万一——”

  归云说:“如果有万一,我见我爹娘和杜班主,也不会心里有愧了。”

  卓阳没有立即说话,他握住她的手不放,侧脸一直看她,一直看,看到她脸红烧到脖子根,嘴角一扯,他将她抱在怀里,不准她脱离。

  “不要再唱戏了,姓方的应当是投靠了日本人做事。虽说他未必会善罢甘休,但不让他有机可乘还是必要的。”卓阳想,就怕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他得好好琢磨应对计策。

  归云是赞同的,这个念头一旦萌生,就一发不可收拾地要开始考虑后路。她的念头快,马上说:“我要回去和展风商量一下,他们这样算计,我就怕会没完没了。”

  没完没了,穷途末路,穷则思变。

  归云想,这个时刻真真是赶着鸭子要上架,好不容易安定了的生活又飘摇起来。这大马路上满眼的繁华都成了浮华,她就一直漂在这个大上海,找不到能依靠的地方。

  却有卓阳稳稳握着她的手。如今唯可让她安心的,便是这只手。

  “归云——”卓阳看住了她,非常的诚挚,非常的坚定,“我想照顾你一生一世!”

  此时已到了日晖里的弄堂口,近了她的家,他想他此刻不说又要推迟,可他不想推迟,便说了。

  这一刻,归云的脑中闪过千百种念头。

  展风、庆姑、归凤、小蝶、陆明,还有方进山的纠葛,戏班子的烂摊子。层层叠叠,是割舍不掉的,都要担上身。她想,庆姑年岁渐渐大了,展风有他自己的事。这头家,她要担上身。从生死边缘回来,她更不能倒。

  “卓阳,我——也许是一个负担!我这头的家,太大了。”

  她是脆弱的,但她又非要坚强。卓阳往她的额上亲一亲,归云想起车里还有司机,他就这样情动,实在不好意思。她往后退了退,卓阳也一呆,没料到自己也会情不自禁。两人都面红了。

  两人下了车,却碰到走出来的何师母。何师母看到她,又惊又喜又忧,说:“太好了!这下总算能放心一个了。”

  她一把拉住归云,急道:“你被人绑走以后,你们展风工厂里的人来报信,他和几个工厂的同事被巡捕房带走了。”

  归云这一惊非同小可,问:“到底怎么回事?”

  何师母道:“巡捕房来人说,巡捕车被一伙人劫了,展风他们几个被劫走了,杜妈妈急得不得了!”

  “怎么会这样?”归云的心猛地揪住,不想只片刻,家里又翻江倒海再起波澜。

  卓阳听了,当即对归云道:“先别急,你快回家安慰好长辈,我这就去巡捕房看一下情况,再请报社同仁帮忙打探一下。”

  归云急中生智,想道:“这事可能同王老板脱不了关系,就怕——”紧紧咬下唇,忧道,“又会和日本人有关系。”

  卓阳点一点头,“我先去看看再说,打探虚实之后,我们再做打算。”又握一握归云的手,可握住的是一份情。

  归云定了心神,回家安内。

  庆姑已是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忧哭不止。小蝶娘同陆明都在旁安慰。她并不知展风和归云的暗里做的那些事,归云也不便如实相告,胡乱搪塞着先安慰她,又说托了报社的朋友去打探,好说歹说将庆姑先安抚住。

  她心惊肉跳,坐如针毡,每一寸时间都过得好似在受煎熬。

  归凤流了满脸的泪,眼睛肿着,眼神也狠着,抓她到暗处道:“我早劝晚劝,你们偏都不听,如今惹祸上身!”

  归云无言以对。

  归凤掐住了她的手,“都怪你,万事纵着他!你但凡爱他那么一点点,何至于任他在这样的路上走到现在的地步。”

  归云任由她责,实际上她恨不能归凤打她两下。她的心里真的害怕了。展风如若被日本人抓了去,拳打脚踢在所难免,恐怕更恐怖的刑罚也会给他上上来。

  他会一梗脖子,誓死不屈,鬼子越凶,他越不倒。

  然后——然后——

  她已经不敢想了!

  卓阳并没有耽误太久,就又赶来了杜家石库门。杜家的人已经无心追究他的身份,只聚在客堂间里听他带来的消息。

  “日本人告他们打伤打死几名军人,要巡捕房严办。半路中劫了他们的是本地流氓,如今放了话,要王老板亲自去换他们回来,或由家属二十根条子一个人赎回去。”

  “巡捕房不管了?人是在他们手里被劫走的!”归云追问。

  “巡捕房说现在人在租界外,不是管辖范围内。”

  “二十根条子?我们可要去哪里弄?”归凤惊叫。

  女人们都眼巴巴的,不知怎么解决。陆明气道:“这群狗东西!”

  归云也急得流了泪,说:“日本人要王老板用一命换十六条命。他出来是死,不出来展风他们是死!都是普通人家,谁家拿得出二十根大条?”

  “天哪!我的展风怎么办?”庆姑几欲昏厥,被小蝶娘扶住,又掐人中又拍面颊,好容易清醒过来,又哭得不成样子。

  卓阳见杜家乱得实在没了章法,他对归云说:“你相信我,我尽力去办这事。”

  归凤突然哀求归云:“你去找谢小姐,求她找王老板去啊!”

  卓阳道:“王老板昨晚已经失踪了。”

  归凤退了两步,后面是墙,没有退路。

  归云擦干了眼泪,挺了挺胸。她说:“卓阳,这事情单靠你周旋了。我去找雁飞,你好歹再帮我们家想想法子。”

  她想归凤提的意见也没错,她是知道有个日本人喜欢雁飞,或许还有别的门路,“所有的法子都要试一遍!”

  卓阳担忧她身上才受的伤,说:“我骑车带你去。”

  归云说:“不用,我们分两路,这事情实在耽误不得。”

  庆姑乱了心神,求了归云又求了卓阳,口里只念叨:“快快快,做做好事,让我们展风早点回家。”又抓着归凤问,“归凤,展风怎么办?”

  归凤痴痴地喃喃:“所有的法子都要试一遍……”

  她的心思已经乱了,被庆姑问得更乱,乱中唯一的头绪突然冒了出来。过往的一幕幕浮在眼前。她心心念念的人儿。

  王老板那样的人,怎会为了小工人出头?她望着匆匆出门的归云和卓阳,又想,他们真有办法吗?

  一闭眼,一沉思,她其实有一条血路,昂了昂头,豁出去了。

  归云同卓阳一起走出了门,在弄堂口分手。

  卓阳说:“莫主编也在筹谋,我们通力,定能将展风救回来。”

  “从小到大,我、归凤、展风,从来没有分开过。有好吃的一起吃,有好玩的一起玩。我们家不能就这样散了!”归云握住卓阳的手,“卓阳,我信你。”

  卓阳轻轻抱抱她,“我也信你,咱们分头行事,我这里办好了就去你家找你。”

  归云紧紧靠在了他身上,汲取些许力量。她转个身,身后有了依靠,她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卓阳也赶忙骑了车赶回报社,莫主编正等着他。

  “我们运气还行,海上达人杜先生现今在新落成的公馆等着过中秋节。”

  上海滩的达人,就那么十来个,交通租界内外关系,派遣黑白两道纠纷,连日本人都会有所忌惮。这一位杜先生,是只大老虎,不买日本人账的大老虎。卓阳明白莫主编的意思,心落了一半,也有了主张,渐渐镇定了,问:“我们能不能邀请杜先生尽早收拾旧山河?”

  莫主编早做了打算,说:“我早年给杜先生做过专访,希望他还会记得我。”

  卓阳感激道:“莫叔叔,您费心了。”

  莫主编笑道:“这回看咱们运气。杜小姐这般勇敢,我们也得助她一助,这才是义气不是?希望杜先生还有爱国的精神姿态在。”

  他们都下定了决心,凭一身孤胆,亲身硬闯,不能试也得试。

  于是莫主编安排下报社众人的事务,打探消息、托其他的门路关系、固守本地接应,各自分头行动。自己与卓阳一起并肩走出去,战友一般。

  外面是明空彩霞,西落的太阳肆无忌惮地火辣辣烧着,也烧着人们的心。

  马路上还是熙熙攘攘,人们赶着下班,赶着买菜,一切是平和的。只是晚霞映下来,一切都在浮动,都是不安的。

  卓阳跟着莫主编走,莫主编心内的怒意是像晚霞一样浮动。

  “日本人这次非要杀鸡儆猴不可!”但又叹,“如果王老板明大义——”

  卓阳问:“有人会这样舍生取义吗?”

  他们都不知道,只能尽力做自己能做的。

  傍晚的风也是闷滞的,连道路旁的梧桐树梢都吹不动,只让它们依次挨在那里肃穆地立着,林****的深处伫立着那栋闻名遐迩的杜公馆。

  卓阳其实很熟悉这栋建筑,因为在上大学的时候时常会来这里写生。

  那是一座法国文艺复兴式花园洋房。洋房的南立面中部是层叠式的敞廊,二层的廊道带有巴洛克式的两根壁柱。东立面主入口还有塔什干柱式门廊。适合线条分明的素描写生。

  后来这栋建筑归了杜先生,卓阳也没了悠闲的写生时间来画这栋私人建筑。

  如今再走近这栋建筑,当初肆意欣赏的心情已经全然不剩,只有灼灼的忐忑。

  莫主编走到雕花铁闸门前,伸手要按上面有玉兰花一样铜雕装饰的门铃,转头关照卓阳,“等下由我来说,你听好我安排。”

  卓阳点了点头。

  莫主编摁下了门铃,短短的一声,很礼貌地退开几步。卓阳也跟着他后退,一起静候着人来开门。

  过了一会,方才从花园深处走来一位先生。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剃着平头,穿着长衫,路走得斯斯文文,开了铁门一边的角门,问:“两位驾临公馆,有何贵干?”

  卓阳见那人虽然是一副和和气气的口吻,却有一脸尽管平和了,但遮也遮不住的霸道,知道是在江湖上混的人,精神暗自凛了一下。

  莫主编从兜里掏出一张记者证来,笑道:“我们是《朝报》的记者,听说杜先生回上海过中秋节,想觑这个空采访一下杜先生。”

  那人客气地笑道:“记者门道倒多,消息真灵通。不过杜先生这次回来就歇息两天,不见客的。”

  莫主编忙道:“我们是受了上面的指示,非常时刻,非常人物的爱国事迹定可以鼓舞国人之心的。杜先生是佼佼者,上头力求我们办妥,这回无论如何得叨扰叨扰杜先生了。”

  那人思考了片刻。莫主编又道:“我姓莫,莫华之。当初杜先生宴请章太炎的时候也曾叨扰过杜先生的饭局。”

  那人便道:“两位稍后,我去请示一下杜先生。”说罢就转身走进了洋房里。

  莫主编舒了口气,“亏了这位杜先生生性爱结交文化人,不然真是很难见一面。”

  卓阳道:“老早听说他会做人,连章太炎这类大家都能成为他的座上客,倒是难得。换作我父亲必定不屑与这些人为伍。”

  “江湖上谁没黑白两道的知己朋友两三?也亏得我们是文化人,他才会考虑见一见,他那些手下也会看眼色。如果是一般老百姓,未必能理睬。”

  两人正讨论着,那位长衫中年人已经走了过来,把铁门给打开了,道:“两位里面请!”

  莫主编抱拳,“有劳有劳!承让承让!”

  花园内树木繁茂,清风徐徐,厢房亭台,人气很盛。正厅大门的人是进进出出的。有买办模样的,有帮会模样的,还有办公文员模样的,还有一列穿白褂子的厨师手里端了盘子进出。

  杜先生的手下在人群里比较好认,就像眼前这位一般,穿长衫剃平头,站在门口迎来送往。卓阳暗想,这位杜先生的门面功夫做得确实是好。

  莫主编问:“我们可是占了杜先生晚餐时刻?”

  那人笑道:“现在开第一席,杜先生要到八点以后再吃饭。”他一路开道,领了二人进了正厅旁的小洋楼里。

  说是小洋楼,其实进了门也有一个空阔的大客厅,正中央放着一张披着斑斓虎皮的太师椅,大大咧咧,异常耀目。这太师椅旁边倒一路放开红木高背雕花椅,每两张椅子间立着一张红木高腿小茶几。有秩序地排在太师椅旁边,摆得恭恭敬敬的。是帮派开会的格局。

  那人道:“两位稍待片刻,我去请杜先生出来。”

  等他走后,莫主编道:“你看这一路的字画。”

  卓阳方注意到一壁挂满碑帖古画。或许经过有心人的特别调配,摆放得错落有致,并没有一般将古字古画一股脑摆将出来的庸俗气。

  由虎皮太师椅背后的墙壁上挂的汉代碑帖起始,依次是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各朝各代名家字画。但卓阳看了一遍,总觉得有些不协调。再从两边依次看下来,发觉右边的元代王冕的《墨梅图》之后就是清代傅山的草书五言律诗轴,末了是一幅张大千的《仿唐人吉祥天女》,而左边是以清代郑板桥的《竹》收尾。

  倒似足一个小型博物馆的架势。这位杜先生还真不当古玩珍藏作珍藏用。

  “两边似是不对称,左边直走古风,右边最末偏偏拿张大千仿的唐人画,如果摆一幅明代的字,那就圆满了。”卓阳道。

  莫主编微笑问他:“依你所见,应该摆一副什么字?”

  “唐寅的《落花诗卷》。”卓阳想了片刻道,“那诗卷是唐寅看到落英满布,感慨坎坷遭遇而作,带着无限的愤慨之情,正配着前边《墨梅》的冷风傲骨,后边傅山草书的慷慨肆意。有起有伏才能引人入胜,也算是延续作品的风骨。”

  他眼角一转,已然看见一着青色长衫的人自走廊深处稳稳走来,故意大声道:“我常听我父亲说,只有怀大抱负的经纶擎天手,才会在陈列古字画时作出这样‘上古八千岁,才是一春秋’的大豪情。”

  “啪啪啪”三下击掌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文化人到底是文化人,说什么豪情也能说得那么文绉绉!”来人含笑,瘦削脸庞,平头唐装,锐利眸光咄咄逼人,“在下杜月笙。”

  卓阳以前并没有见过这位杜先生,只从报纸上看到过照片。此时得见真人,觉得他个头并不甚高,相貌更是普通,只有那一身海上大佬独有的霸气在这空旷的大客厅里犹显瞩目。

  他身后还跟着五六名身着短褂的男子,领头的一名穿着甚是得体。一身笔挺的深色西服,肃然的面容在看到卓阳的时候,朝他微微一笑。

  卓阳先是一惊,而后不动声色地朝他颔了颔首。

  杜先生往虎皮太师椅上一坐,微微点头,示意莫主编和卓阳随便坐,他们便就着离杜先生最近的位子坐了下来,片刻就有娘姨给上了茶。

  那几名男子并不坐,有序地立在杜先生身后。唯有西服男子谨慎地半坐在杜先生下首的座位上。

  “杜某昨日才回的上海,手头事情多,怠慢怠慢!”

  卓阳见杜先生话态度和蔼,全没不说话时的气势,心中暗想,怪不得旁人都说杜某人会做人,也是身在盛时心不骄,不由自主起了些敬佩的心。

  “是我们唐突了,想杜先生贵人事忙,抓紧时间来打扰,不然就怕没机会了。”莫主编打一个哈哈,从衣兜里取出钢笔和小记事本。

  “时道混乱,大家都有大事要忙,都是为了国家民族嘛!”

  卓阳听他说了这话,心中一动,抬眼看这位杜先生。杜先生眼眸中锐利不减,已等着莫主编访问了。他是受访问受惯了的,晓得记者的规矩和流程。只是这尊重难得,卓阳心里又起了几分希望。

  莫主编开始提问,不过是去年会战的时候,杜先生为前方将士捐款捐物捐防毒面具的若干问题。当年便多有报道,如今不过是炒一回冷饭。一问一答,两人都说了不少爱国的空话,杜先生倒有把空道理讲得井井有条的本事。

  但莫主编问得渐次深入了,提出来的处处是杜先生生平得意义举,有些更是报纸从未报道过。原来这并非是随意的采访,莫主编也有一套准备好的资料和问题备用,让卓阳心中着实佩服。

  杜先生认得莫主编的名头,听得这主编连自己暗里做的一些义举都晓得,自然也是微讶的。他一生行事善恶不拘,在大气节上却是自认不亏。虽然暗中所为的好事未必要宣传得人尽皆知,但无意中听旁人提起,不免还是万分得意,心情更好了几分。

  讲至最后,莫主编道:“如今日本人虽被挡在租界外面,但屡次借助租界内势力来迫害各类抗日团体。鄙报也是无奈地很,虽然宋先生退居陪都前勉励我等报人应以‘掇笔为枪,鼓舞士气’为己任,但情势险恶,我等众人也常惶恐不安。”

  杜先生赞道:“我倒觉得文化界人士大大值得敬仰。”看了看卓阳,又说,“刚才卓先生的话也着实不凡。”

  卓阳微笑着朗声道:“不过一些绣面功夫,不如抗敌的义士。”

  “都是一群不成器的东西,我去了香港几个月,他们都不干正经营生了,痛心痛心!”

  他又指了右边的字画,说:“人生总有起伏,我委托城隍庙古玩斋的老掌柜给我安排这一壁字画也正是要把这人生的起伏摆将出来,让我们这班没读过书的弟兄们好好吸取教训,做人自有起伏,但不能行差踏错。”又有些遗憾地说,“倒是可惜缺了那一幅。”

  杜先生是天生明白人,他晓得眼前这两个是来求人的,他有他的算计,说话给了台阶。莫主编也晓得,由着这意思直话直说:“先前根据蒋总统在重庆对报业人士的期望,鄙报也办了不少救亡宣传活动,也认得些义士,做了些小案子,得罪了些大人物。”

  这时,杜先生身边的西服男子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卓阳眼尖,看到是一块亨达利钟表行售出的限量镶钻瑞士金表,那里反的光,显得他肃然的脸更高深了,同他以前见到的又是两种气派。

  卓阳大急,正欲开口,莫主编却用眼色拦着他。

  杜先生问西服男子:“最近有谁出乱子了?”

  西服男子说:“不就是张先生的外甥小方。”

  杜先生点点头,又问莫主编同卓阳:“那些义士同贵报有关系?”

  莫主编道:“不曾有。”

  杜先生点点头,“你们很好,肯出头的人少了。”

  莫主编叹道:“那些都是年轻人,家无四两金,这点钱财拿不出来。如果就此送了命,我们也看不过去。”

  杜先生又摇摇头,“我就想平白无故有人采访,总会又有些闲事发生。您老这弯子绕得可大。”

  莫主编想了想,抱拳道:“惭愧惭愧。做访问是真,不想正逢闹了这些不愉快。十六条人命每人二十根条子,实在为难人了。我们但求杜先生周旋周旋,减了些去,我们也好救人。”他说罢往杜先生那堵墙上看一看,就使了个眼色给卓阳。

  卓阳接了翎子的。那里缺一幅字,是他熟悉的明代唐寅的《落花诗卷》。他父亲原是收藏了这卷字帖的第一张。

  卓家虽只是殷实小户,但祖上颇有些财产遗下来,传下的碑帖字画甚多,卓汉书又有这等爱好,手头有些珍品,行内人是知道一些的。

  曾有买家向卓家购买《落花诗卷》,卓汉书本无出售藏品的习惯,故从不肯售卖。当卓阳看到杜先生的藏品摆设正差这一幅字帖时,心里不是不惊疑的。这时惊疑也安定了,想,正是时候。

  他爽然道:“鄙报社手头有一卷《落花诗卷》,唯此一物易价,赎那些义士平安。但咱们只愁那些人不肯收这价。”

  杜先生看着卓阳,若有所思。莫主编也看着卓阳,心里赞卓阳包袱抖得好。他们出这样的价格对方未必放人,若是杜先生开口,对方是不得不收下这个价了。杜先生也不能平白帮了他们,中间一转,卓阳给了三方面子着落,让事情能体面也漂亮。

  西服先生一径儿冲了卓阳微笑,微点了点头,说:“那班义士与贵报毫无关系,贵报竟肯花这样的力道!”

  卓阳摊手,道:“因为力道难花出去,我们只有请杜先生帮忙。”

  杜先生哈哈大笑起来,他站起来,莫主编同卓阳也站起来。他说:“贵报社真让我刮目相看,虽然做事情迂回了点,也不失气概。”

  莫主编摇头苦笑,“也是求告无门了。这事情复杂,我们是清楚的,救人心切救人心切。”

  杜先生道:“你这朋友我交得,但我不欢喜说话不爽气的人,以后改改。”他又指着卓阳,“这孩子倒是豪爽,这忙我不能不帮了。”

  卓阳大喜过望,一鞠躬到底,抬起头来说:“杜先生才是豪爽大家,我们真是感激不尽。”

  杜先生仍笑道:“我就一直说读书人聪明,话也说得溜。”

  卓阳也笑道:“杜先生有这等情怀,才当得起这一壁字画,我并没说错。”

  莫主编大感有谱,也忍不住笑了。

  杜先生转头对西服男子说:“瞧瞧,我就料到他们这样乱来定有人看不过去,别说你手下的,就连旁人都有义愤了。”

  西服男子先说:“是得教训教训。”又问,“是不是约一约……”

  杜先生挥手打断,沉思了会,道:“就定国际饭店的老包房。”

  卓阳和莫主编听杜先生当下就安排好了,顿时喜出望外。两人再三向杜先生抱拳感谢,杜先生只说:“现在的小朋友是得让他们晓得做人的道理。”

  间中有人进来恭请杜先生用晚餐,杜先生本意留饭,又看出他们急着救人,便着令西服先生先送出去,并说晚间就给答复。

  莫主编又再三委婉赞谢了,并说报刊刊出之后必定亲自登门赠刊。

  互相客气一番,两人向杜先生告辞。西服先生这回做了领头的人,带着他二人出门。

  出了公馆的大门,卓阳就握住他的手,笑道:“多谢陈先生费心了。”

  他正要对莫主编作介绍,莫主编却也笑道:“警备司令部稽察处经济组长陈墨先生,我们是久仰大名。”

  陈墨对卓阳道:“能冒险硬着和日本人碰的年轻,记者上海滩不多,没想到卓先生这么年轻胆气倒是不小。”

  卓阳道:“那天我真担心你会出事,那样真枪实弹地和鬼子们干。”

  陈墨拍拍他的肩膀,“我倒是想,这个做记者的竟能这样不要命。”他眼中有赞意,经过适才的事,甚是欣赏他的义气。

  卓阳又想到一事,说:“先前还有拨人绑了给我们做过义演的一些演员,有些人硬气,怕这回得罪了那些人物以后再不好立足了。”

  陈墨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卓阳道:“深谢了。”

  莫主编也郑重感谢,并说:“一切拜托了。”

  陈墨肃然着面,也保证:“这事情一股脑的一定能解决的。”在公馆门口为他们叫好了出租车,送他们回报社。

  上了车,卓阳和莫主编两人方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背后都冒出一层汗。凉了下来,卓阳松了松领口,莫主编说:“咱们还算幸运。”

  卓阳道:“杜先生的内里千秋,真是难说。”

  转个头看窗外,外面华灯上了,处处星点。开了半扇窗,迎面的风却是肃杀。

  莫主编问他:“你那幅字可拿得出来?”

  卓阳道:“偷也要偷出来。”想一想,偷也是难的,只怕父亲为难。但这层先不急,他想尽快去通知归云,也不知归云怎样,她带了新伤还要四处奔波。

  夕阳终于下去了,天已近黑。

  归云急急奔波在路途上,这边道路的煤气路灯管道在最近的爆破恐怖案里被人炸了,公董局又没派人及时修好,在黯淡的夜里,这里根本就是四周无路。

  她只觉得希望渺渺的,命运转瞬,总不是能让自己掌握。

  他们原本只是想要好好过自己生活的平凡百姓。

  可平凡那样难!

  到了兆丰别墅门外,她还不及喘口气,暮色里出现了两条身影,走出了覆上夜的寐色的花园。

  她看真真了,是王老板同雁飞。王老板还是那个风度和派头,穿上了最好的黑丝绒西服。

  他们看到了归云,王老板朝她招招手,笑道:“杜小姐,正巧,你也来送送我。”

  雁飞嗔道:“干爹!”

  王老板道:“也就最后再出一次风头了!”叹气,“知识分子们都说我爱出风头,再出风头也是一个暴发户!”

  归云走过去,她不知该怎样开口。

  王老板不需要她开口,他说:“我也是晓得文天祥的,晓得‘人生自古谁无死’的大道理!十六条人命不能犯到我手里,他们都是跟着我做事的人,大多还都是小孩子。”

  雁飞和归云默默无语。

  “昨晚困到现在,要醒了。”王老板对她们说,“我十三岁跟着裁缝师傅从苏北到上海开洋裁店,静安寺路上的‘俏佳人洋服店’是我师傅开的。我十六岁就学会了我师傅的绝活,做旗袍腰身不靠打折裥光靠手指功夫在布料上扯出来。我知道什么样的绸缎在上海受欢迎,我知道什么样的西装和洋装在上海会流行。暴发户,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归云眼里忽而涌了泪,她是不及防会听到这样一番话的。听了后,心澄明了,注了水,就如露出头的月亮,光辉淡淡的温润的,洒在王老板身上。

  “我给前线战士捐过钞票,给后方的学校医院捐过书本病床,我组织工厂自卫队抗日自救,还抢救过字画古董。”

  他整理了下西服,把领子扣边一一掸得服帖。

  “不要忘记同记者说。”

  他转身走了。雁飞跟在他身后,肤色苍白,脸色寂寥。

  王老板对雁飞说:“我的挽联不妨就写‘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他们到底都看轻我王某人了!”

  月亮又隐了,天地真的相继黑了。

  雁飞转头道:“你先回去吧!展风有信了我会通知你的。”

  弄堂里飘起了饭菜香,石库门里的人家呼儿唤女吃晚饭,更显得这里凄寂混沌。

  他们消失在夜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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