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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雁起青天

  明蓝的天,近春。春季是勃勃的,抽芽发新,万物复苏。梨园流行《牡丹亭》,一场春梦了无痕,却有好结局的故事。

  雁飞跟着一些达人出入戏院,也有随从几人,护得铜墙铁壁一般。杜丽娘方春睡朝慵起,梦见有情郎。袁经理早就恭恭敬敬朝雁飞坐的方向鞠躬,奉茶,上小食。

  他对她益发尊重,着实因她身边的人。其实已经不独有长谷川,还有其他更大的要人。

  都是日本人。

  所以进入戏院,中国观众会鄙夷窃语,胆子大的会暗暗吐口唾沫。雁飞只管看戏台子的红漆飞金,戏中人的满面春色。

  情调适合调情,所以她身边的人一手抚在她的大腿处,差半寸是旗袍的开衩口。位置玄妙。雁飞口齿噙笑,把手上的镶了蕾丝边的檀香扇左右开阖,暗香袅袅。然后提拉扇尾,扇面不轻不重落到那只手上。“少将,看戏。”她指着台上做春梦的杜丽娘。

  女伶粉面着春,做真做假,唱念作打。人们爱这情色,遮遮掩掩的,更销魂。

  有堂官上来上茶,阻开了她和身边人。她眼尾一扫,朝坐在暗处某个身影淡淡一笑。手指扣在桌面上,“笃笃笃”朝身边人的方向敲了三下。

  那个身影仍在那处,也有似有若无的笑。他没即刻离开,可见定力和胆量。

  她知道他是谁。她是费了周折,也费了人情,才同这样的人接上头。一见面,也是熟悉的,以前跟着王老板见过。她的要求,他们当然欢迎。

  陈墨当面赞她:“早就从王老板处知道谢小姐事迹,如今一见,名不虚传。”

  名不虚传的是容貌,还是勇气?

  雁飞毫无情绪,她只希望他们能帮她办事。

  她知道他们的行动并不鲁莽。从她的信息里,渐次处理一些汉奸和日本军官,不留痕迹。他们也会保护她,在性命攸关的时候。

  不过,她想,这样的机会不会多,一多,她就要露馅。她得抓紧时间,但他们不。他们并不着急处理长谷川,比他重要的人更多。

  长谷川借她的力或她借长谷川的力,各自心机,甚至其中一方还存了危险心思的两人竟然会合作无间,手中的猎物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重要。

  陈墨曾将一条染血的手帕带给她看。

  “向抒磊的母亲亦是为国捐躯,舍身带着炸药包进了日军的弹药库。”

  她才知道,他的母亲,年纪老大,一直窝在旅顺的日军某军营做清扫工作。跋扈的日军不曾想过,一个苍老佝偻的妇人竟然含辛茹苦,用了五六年的时间做一场自杀性爆破的准备。

  “中国人的耐心无疑是世界上最好的,这是卧薪尝胆,十年生聚的力量。”

  她记得向抒磊把这个故事说给她听过,她很认真听这个古老的中国人的故事。

  他崇拜故事的主人公范蠡,曾感叹:“大丈夫当如是。”

  她那时还扎辫子,把辫子一甩,径自去洗衣服。冰冷的水滑过手掌,她说:“不痛快,用这么长时间去做一个阴谋诡计,把自己的爱人送到敌人身边,最后胜得再漂亮也不痛快。”

  雁飞想,他不会是范蠡,没那种命,只有自己去做死士。雁飞又想,他更不会送她去敌人身边,虽然那处柔软她在他死后方知。是她自己选择了类似西施那样的路,同他无关。

  是她自己想要痛快。

  她对陈墨说:“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我只想杀了长谷川。”

  不是没想过自己动手,但长谷川怕死,至何处都团团一圈人。长谷川也精明,哪里那么容易沉迷女色,让枕边人下毒手?他早早撤离,只同她做合作伙伴,将她援引给更多他需要攀附的人。

  他以为她喜欢财帛,钱财开路,要这个精致得如中国瓷器的聪明的中国女人成为他除了枪以外最有力的武器。

  唯一的疏漏是没有想过瓷器里暗藏一把小银刀。

  雁飞冷看他的步步为营,叹气,藤田智也怎么会是这样的人的对手。想必他上战场作战也一定狡诈如狐。

  身边的这一位官封少将,四十好几,在南京起哄主持过“百人斩”的比赛。离开南京后,又带军北上,时间不长,很快被调回上海。因为上海的军防力量要增加,万国商团和法租界的军队逐步裁军,洋军人陆续回国,日本人急吼吼等着铠甲上阵去换防。

  可戏园子依旧靡靡声绵绵不断。

  长谷川在戏园子里把雁飞介绍给这位少将。她的眼,能飞出桃花,让从山野里出来土气没落尽的嗜血军人看见上海的繁华。

  他的眼褪了杀气多了贪欲。是她的成功,也是上海这个魔都的作用。

  陈墨告诉她,这个人是他们需要干掉的人,因为他手上有太多中国人的冤魂。她想,哪个日本兵手上不染中国人的血?连藤田智也也是不干净的,更别说其他。

  她会同陈墨讨价还价,需要一并干掉长谷川。

  陈墨深思且沉着。

  “痛快一点,就算买一送一。”雁飞摇着手里的檀香扇,在冷冰冰的天气给自己扇凉风。阵阵凉,阵阵落,身子一日比一日往下堕,自别君后,下堕的速度累增。她要不堪负荷。

  “你——是不是想要报仇?”陈墨问得透彻。

  雁飞不说,但笑。将写好的“百人斩”少将的出行交给了陈墨。

  “这个要求,请务必答应。”她手心里攥的是一把冰刃。

  捏着,才能生出无限的勇气。

  这是她送给他的,送出这样一柄锐利的刀。他再还回来,还给她无可抑制的痛。

  些末的安慰都止不住。

  庆姑总唤雁飞去卓家坐坐,她会担忧地问:“钱可是存够了?还是大伙聚一处好。”

  卓太太也说:“外面风霜紧了,趁早回家吧!”

  江江长了牙,喜欢咬食一些坚硬的东西,竟然喜欢吃糕。归云庆姑本是大惊的,这般小的孩子,怎么可以吃这么难消化的食物。倒是卓太太想得开,说:“偶尔喂一口,也能让宝宝磨磨牙。”

  她们都说她是个坚强的不怕困难的孩子。她却更加少去亲近她。

  这是一个在战乱的年代中坚强生活的幸福家庭。

  雁飞深深遗憾,她没有时间走进去。

  归云总不断不断地问她:“你到底想好没有?不能去做些危险的事,不可以!”

  冰雪聪明的归云,是猜到她心意的。她只有笑着推脱,也笑着解释:“你想多了。攒钱不容易的。”

  归云不会相信,她也就由着她,没有人可以阻挡她的步伐。

  但她孤独的时候,在这个家里,是能得到温馨的。

  雁飞别过陈墨,去了卓家,只是未进卓家的门,就听见江江凄厉的哭声,心里一惊,忙走进去。

  归云归凤和卓杜两家的老太太都在,庆姑抱着江江不停地哄,归凤在旁摇着拨浪鼓不停逗着她。卓太太和归云相对坐着,都傻傻的,面色仓皇。归云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份报纸。

  雁飞赶紧抱过江江,轻轻拍哄,问:“这是怎么了?”

  归云的眼里蓄满了泪,动了动唇,片刻,才说:“谢团长今天早上遇害了。”

  卓太太长长叹了气,神情萎靡。

  雁飞轻轻“啊”了一声,心口一堵,脑中一片空白。

  庆姑开始抹眼泪,“是不是日本人就要进租界?没了谢团长我们老百姓怎么办?”

  是的,孤军营的支柱倒了,上海人的希望也倒了。

  天也倒了,片片成灰。

  江江哭得更凶。

  陆明顶着灰色进门。

  他的眼中冒着火,心里窝着火,一回来就号啕大哭。女人们拿来毛巾给他擦泪和汗。

  他将外出打听来的消息如实告知:“听说日本人买通了孤军营里的几个叛徒,今天早上,这些叛徒对谢团长行的凶。他们——真不是东西!狗娘养的!”

  众人唏嘘默然,归云喟叹:“为什么会是中国人?”

  “听说各界筹资,要在万国殡仪馆给谢团长发丧。”

  归云在又一片的沉默里站了起来,她平静地说:“我们准备一下,去送谢团长一程。”

  卓太太也站了起来。

  庆姑原本在擦泪,听她们这样说,立刻转身回房,从房里抱来一坛酒。

  归云认得这酒,是预备给展风成亲用的。归凤从庆姑手里接过酒,放在桌上。她问归云:“我们什么时候去祭谢团长?”

  雁飞哄得江江不再嚎哭,她把江江放进屋里小床上,再转出来,裴向阳正放学回家,他的小脸挂满落寞。他正对归云说:“老师说,谢团长倒了,但是四行精神永不倒。”说着,嘴一扁,也要哭出来的样子,却憋牢不哭。

  雁飞走过去亲了亲他,说:“在家里照顾好小妹妹。”站起来对归云说,“我们去吧。”

  谢晋元团长的葬礼是日本人怎么都阻止不了的,租界当局抵不过各界的强烈抗议和要求,万国殡仪馆前万人空巷。

  很多人蜂拥过来,形势似比当年四行一战的南岸观战,车和人拥作一堆,悲伤也被累聚成排山倒海的力量。

  天是晴空万里的,但那阳光侧侧地照下来,光线是黯淡的。这里的马路本又不甚宽敞,两边又林立着电线杆,人们头上盘旋着这个城市交错的电线,像一张阴灰的大网。

  大网之上鸽群飞翔,振着翅膀,遨游蓝天。

  可是归云抬起头,只能看见那张“网”网着鸽子。曾几何时,她也在孤军营的上空看见过这样的鸽子。叹出的一口气同泪水一同落下。

  雁飞拿了酒杯,庆姑倒了满满一杯。她们隔着马路,灵堂里人多,她们便先在马路这边祭奠。

  陆明是唯一的一个男人,拿过酒杯,正立中央,满含热泪。女人们静静站在他的身后。

  洒下,是酒,是泪,也是鲜血。

  灵堂里有掩面哭泣的女学生奔了出来,呜咽得也像振翅难飞的鸽子发出的悲号。

  “谢团长,谢团长,您走好!”

  这样的带着悲哀带着绝望还带着愤怒的希望的呼唤无法停歇。

  巡捕房里有巡警出动,鲜少有洋警司和印度红头巡警了,现在大多都是中国人。中国巡警拿着警棍,戒备中国人民。

  雁飞和归云定定立着,不知是谁的手先握了对方的手,然后,用力握住了对方。

  晴空的天起了风,从人群里呼啸,带着春季最后一丝寒意。

  云动,是乌云,遮蔽了太阳。

  雁飞拿出手绢递给归云拭泪,她说:“我们该回去了,谢团长需要休息。”

  她们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能相互扶持,逆着人流往回走。来祭奠的人均是如此,远远看一眼,燃了香烛敬了酒,更加惘然不知去处,仓皇地哀戚地来了又去。

  雁飞懒懒地回到兆丰别墅,发现没了向抒磊和陈曼丽的香火,便唤来苏阿姨。

  苏阿姨对她益发诚惶诚恐,嗫嚅:“外面的纸烛小店都卖完了,说是被人买了去祭谢团长。”她小心觑着雁飞,又说:“长谷川先生来过德律风,要小姐晚上去虹口参加什么舞会。”

  德律风是在雁飞再次回到兆丰别墅的时候又装起来的,她想她依然用得到。

  雁飞应了声,开始重新梳妆。

  她不再穿白色,旗袍里多了大红大蓝,鞋面都是真皮或绸缎的,镶着珍珠或时兴的蕾丝花边。还有更多的貂毛狗皮的大衣,和如今的上海一样奢靡。

  她的发留得长了,就去做了卷子,一缕一缕,似服帖似不羁,走路的时候风姿绰约。

  愚园路的阿东师傅不赞同,“这样烫头发俗气了。”

  她坚持,笑道:“我说过,只要你阿东师傅做出来的,又在我谢雁飞头上的,必然是摩登流行的。”

  阿东师傅也不好坚持,只是说:“我也不给我自己介绍什么生意,其实谢小姐把头发留长,自己梳那个盘辫子是最好看的。”

  她的笑敛了,“头发不够长,唉,没得梳了。”

  又是很久以前,她第一次被唐官人有兴致做了一些台型,就是梳这样的头。女孩子爱俏,她在镜子里看得欢天喜地。

  出门打水都是欢悦的,一开门,正面撞到向抒磊的怀里,他怀里的书本全部掉落在地上。两人傻傻地面面相觑,她直愣愣看着他,看到他白皙的面孔上多了红晕,看到他竟然无措地蹲下来把书本一本一本拣起来。她要蹲下来帮他,手一触,不知怎么就触到他手上,他的手竟一颤,书本又掉下来了。

  那个时候,他不过是个少年郎,很多情绪,压抑不住,不像后来,再次相逢,诸般情绪荡涤到无形。

  雁飞从虹口归来很劳累。

  谢晋元死了,日本人小庆祝了一回,长谷川得意非凡。

  “中国人的惨败是在于他们自杀自灭。”他用中文说,因为舞会上有为数不少的中国人。王少全等中国人围绕着他,听这话,也无情绪也无波动,泰然自若。

  雁飞突然觉得很想呕吐。

  那边“百人斩”少将嗜酒,也爱好中国戏剧,醉醺醺地问雁飞:“听说梅兰芳是不唱戏了,不过天蟾戏院还有好戏本要上。”

  梅兰芳不唱戏了,依然有人会唱,为生计,或为其他。

  雁飞不想分清楚,这个世界上人们生存的理由本来就是千百种。她明白他只有一种,所有旁的一切不过是点缀,他抓不牢,也就不去抓。那时候她恨他,后来她不知道该恨谁。在舞会上的那刻,她笑着对少将说话,却把指甲嵌进了手掌里,狠狠地,用这痛忘了那痛。

  再回到兆丰别墅,已经过了凌晨。雁飞只小睡了片刻,混混沌沌,黎明很快就到来了。雁飞又去了卓家探归云和江江。两人坐在一处,归云说着最近开厂房的事,雁飞又给了些意见。

  归云说:“我要努力,小时候跟着爹一起逃亡,常常在黑夜里翻山过河,一脚踏过去就怕踏空。卓阳说,要走出一条前人没走出的道,会披荆斩棘,万分辛苦。不过他的决心,给我信心。”

  乱世里出现些许的生机,他们看到了,积极向上,会抓牢。

  雁飞微笑,有归云这样努力地活,她也安慰,心里慢慢变得宁静了。

  归云把江江放在床上,任她玩儿。雁飞想要抱抱江江,江江顾自在床上爬着玩儿,左转右转,就是不要大人抱。雁飞和归云都怕她从床上摔下来,只得往床沿坐。雁飞叹,“小东西真顽皮。”

  江江也许听到大人在说她,“噌噌噌”爬回过来,仰头望着雁飞,咧嘴闪出几颗乳牙,笑嘻嘻的,脸上还生出两个小梨涡。

  雁飞笑着对归云说:“她和你一样爱笑。”

  归云也笑,也看着江江。孩子在成长,不管外面的环境有多恶劣,有些东西是止也止不住的。

  这时候,江江喉咙口“咕咕”响几声,她蹭到雁飞的怀里,口齿不清,咬音不准,突然叫了一声:“妈——妈——妈。”

  雁飞蓦地愣在当场。

  归云推了推她,喜笑颜开,“江江叫你呢!”

  江江接下来的动作更令她大吃一惊。

  小小的孩子伸出肥嘟嘟的手,指着大床旁边五斗橱上摆着的那张归云结婚时候拍的集体照。她分明指着其中一个人,叫:“爸——”

  归云也惊了,同雁飞一起看向照片。

  她指的不是站在正中央的新郎卓阳,也不是站在前边的展风,却是站在雁飞身边的向抒磊。

  孩子分明又要她们听清楚她的意旨,又叫一声:“爸——”

  只是单音节,声音响亮,震人发聩。

  她这样自动自发,给她自己的身份找了一个恰当的归属。

  雁飞的泪,在那瞬间凝结。她抱过江江,将脸埋在她的胸前,无声地,紧紧地抱住她的女儿。

  归云怔愣了,她想不到江江会对着向抒磊的照片叫爸爸,她只知道现在应该对着雁飞说:“你看,宝宝都大了,知道谁是她的妈妈,你不带她,她还是知道。离妈妈太久,她也会难过的。不要让她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雁飞没有点头,只无声地泣到江江被她感染,“哇哇”大哭。

  这一哭,倒像雨过天晴,归云仰望碧蓝碧蓝的天空。

  隔壁的铁门“哐当哐当”开阖,邻居家的小孩子叫:“妈妈妈妈,我要吃晚饭。”阵阵饭菜的馨香在空气中蔓延,这里能听到坊外的主妇和小贩的讨价还价,还有间或的电车开过时尖锐的鸣笛。

  平静的生活在弄堂里流淌。

  雁飞抱着江江,在卓家亲自喂了她一顿饭。归云用鸡汤煨了烂糊面,江江吃得喷喷香,吃完雁飞给她擦脸,她非要往雁飞脸上亲亲。雁飞就任她蹭乱了脸上的妆容。

  归云倒水给她洗脸,又说:“你想好了,我们都等你。我就信卓阳说的,日本人早晚会走的,我们的生活还很长。”

  雁飞与江江依依不舍好一会,方拍拍归云的肩,“我晓得你的心。我也理会的。”

  归云摘下手腕上雁飞送她的腕带,给雁飞牢牢戴上,“我信它能保护我,也信它能保护你。”

  雁飞没有婉拒,带好,笑,“你放心吧!”她又将一物塞给了归云,归云一看,是童年的两个大洋。

  雁飞说:“这个你也替我收着。”

  归云心里莫名一恸。雁飞笑了,“别想多了,连同你的三个,成了五个圆,也是五福,给江江纳福。”

  归云方才要自己安心收了。在雁飞走后,她又找来裴向阳,问:“你教小妹妹叫了‘爸爸’?”

  裴向阳眨眨眼,“小妹妹有妈妈,也该有爸爸。”

  归云又问:“你怎么教她认了爸爸?”

  裴向阳说:“我看到妈妈拿照片教小妹妹叫‘妈妈’,我想给小妹妹找个爸爸,那位叔叔看上去像小妹妹的爸爸。”

  归云莞尔,孩子的逻辑就这样简单。她感谢裴向阳,抱住他亲了一口。

  有孩子的地方永远会有希望。

  可生活依然继续陷进黑暗,笼罩在头顶上的阴霾根本不会散。

  雁飞同几个日本人的车在西区遭了枪击,死了一个少将军衔的日本军官,和********司机。同行侥幸逃脱的日军大佐长谷川发挥了他在租界军政商的影响。巡捕房和日本宪兵彻夜在租界各处抓了几十个嫌疑人就地正法。

  他们将人头挂在沦陷区防线的灯柱子上,一溜的鲜血淋漓。南北通行就是此处,持枪的日本宪兵要中国人从中国人的鲜血下通行。

  报纸发了新闻,归云也看到了,归凤也看到了,私下同归云说:“以前戏院里的人说谢小姐又同日本人搞在一起,专为中国商人和日本人牵线。这个死掉的,去过戏院。”

  归云心头乱跳,心急如焚,直奔兆丰别墅,雁飞正蒙头酣睡。她摇醒雁飞,雁飞朦胧着双眼,先说:“我同长谷川坐后排。前排的少将被射中脑袋,我没事,你放心。”她转着手上的平安腕带,眼色惘然。

  归云恐惧地狠狠抓牢她的肩膀,问:“雁飞,你到底在干什么?”

  雁飞的房间里燃了定神的檀香,香烟萦绕。房内陈设简单,本就素然无多物,空荡了,反不能安定人的心神。

  她推开了归云,从床头柜上拿了一支烟,想要点燃,看一眼归云,又放下,“桥厦里有些被看成重犯的洋人要被转移关到其他地方,若是他们看成了重犯,多半——我们不能让蒙娜被带走。”她想一想,依旧点燃香烟,“我们要想法子给蒙娜打通这关节。有钱能使鬼推磨,也能使鬼子推磨。”

  雁飞吸了两口烟,再摁灭,“你瞧,我在干这些。”又靠到了归云的肩上,“你且安心,我这些日子也存了些款子,往后我要做江江合格的妈妈。”

  归云惊魂不定,怀疑地忐忑地向她确定:“我可能信了你?”

  “你做了多少我心里有数。”她给她一个“我也不会令你失望”的眼神,再转开眼神,迎着模糊暧昧的青烟,深深呼吸。她一手攥紧了腕上的腕带,起身下了床,一把拉开沉沉的窗帘,满室光明。窗外碧绿生青,是对面小洋房满壁的爬山虎。不屈地,坚强地爬满一墙。

  归云只觉眼前斗一亮,暗亮之间,闪烁不定。

  雁飞很快用了些路子通了些关系,抹了蒙娜“重犯”的名头。其中也是费周折的,关节的人物爱好中国古字画。

  归云同卓太太商议,卓太太当机立断,“人命大过天,我们承担些损失不算什么。只要蒙娜活着,就是大造化。”

  也就慨然决定从浙江的旧宅运出唐宋时代的两件珍品,是陆明自告奋勇避过日本的边防哨兵从浙江犯险运回来的。

  庆姑和小蝶娘都忧心忡忡,为他牵肠挂肚,陆明只留一臂的身子站得很牢靠,他说:“这里里外外就我一个男人,我不做,谁去做?”

  目光炯炯的,有潜藏很久积聚很久的力量。不知道陆明憋了多久。

  两卷字画自是有了效果,蒙娜被留在了“桥厦”,同新近被抓进去的犹太人关在一起。

  七八月里,公共租界的英军正式撤退,留下的美军也所剩无几,日本人对他们所谓盟友的敌人开始下手。避在大上海小弄堂离乡背井逃避纳粹迫害的犹太人首当其冲,大批大批被俘进了集中营。

  日本人贪他们的财,搞了些“以金赎罪”的名头向犹太人敛财。

  雁飞说:“这倒是好了,说明那里一时半刻也出不了什么意外。”

  归云同老范别有忧愁。

  老范说:“前一阵有通知,说公董局要颁布日本人的命令,学华界实行分米配给制,一个人一个月八斤米,在我们现状来看,一定不够吃,更不用说再做生意。”

  归云道:“他们且管着大米的进出,我们多用面粉,也还过得去,只是时间长了,肯定是不行的。”

  依旧愁了生计,活着就是万般的难。

  雁飞说:“粤雅楼在日本人那里领了特别通商许可证,有些待遇不一样。”

  归云断然正色,“我们决计不会去领,这样一领,就落实了给日本做事的名头。”

  雁飞起身,“那就挺了身子做好熬的准备吧!”

  他们的性子,也就是他们的命。

  雁飞萧索地孤身上路,走得乏了,便在路边的杂货铺子歇上一歇。铺子里有卖糖果,她想江江是到了可以吃这种花花绿绿硬糖的年龄,就买下一包,随身带着。

  她回到喧嚣罪恶的舞厅,如今的舞厅也都是日本人的天下。

  袁经理财运亨通,又多开了一个小舞厅同一个京剧院,忙得分不开身,就委托别个人看百乐门的场子。其实也就是给日本人看场子。

  今次,长谷川重兵包了场子宴请他的日本同僚和老乡,要中国舞女伴在旁边做乐子,还要台上的中国歌女唱《樱花》,唱《红蜻蜓》。

  雁飞倒是并没有事先得到通知,看场外持枪的日本兵,场内的日本商人日本军官,怔愣了,心烦意乱。稍稍理了片刻,就自觉上前,往长谷川身边坐下。

  他如今也政商亨通,山田死了,少将死了,他却懂了很多在战场上学不来的道理。帝国的光辉或许永恒,他的荣誉只有一瞬。只有钞票,永不会背弃他,还能让他坐在这样奢华的场子里,用累积的财富和财富累积的地位,来比过军衔。

  故,他对广开财路、四通八达愈来愈精通。还有,知道如何有效地保命保身价。雁飞最暗恨的就是这一点。

  这天聚在他身边的却都是日本人,他们讲日本话,仍需要炫耀帝国战争的最大热点话题。他们讲杀了多少中国人,缴获多少战利品。

  雁飞用扇子掩住了口,问长谷川身边懂中文的日本兵:“大佐谈什么这么高兴?”

  日本兵很得意,“大佐正在回忆当年东北战场的辉煌。”

  “哦?”雁飞瞟了一眼那个日本兵。

  日本兵受到鼓励,继续翻译:“大佐当年赢得很多战役,虽然偶有失手,被敌人逃脱,但是事隔几年,最后依然抓捕归案。”

  日本人都笑了,男人扬着卫生胡大声笑,女人掩着小口小声笑。

  雁飞问:“又有什么好笑的吗?”

  “有个男人,十分顽强,大佐说,是他遇到最不可思议的敌手。”

  雁飞仔细倾听。

  “当年东北一战,一个被惩不能人道的支那男孩竟然成长成一个可怕的敌人,这令大佐非常惊骇。”

  时间停顿了,回到血流满地的清晨。她亲眼看见的他身上最深重,深重到他不得不放弃一切的那重伤口。

  那副十字架像枷锁,在雁飞折下扇子的片刻,“喀”的一声,又牢牢扣住了她。

  台上的日本歌谣不间歇,是用中文唱的日本歌,这是李香兰带来的新流行。

  雁飞往舞厅中央去,搂住一起跳舞的男男女女,眼眸森森,光和影都挟制着她。她一步一步往门外走,那里微亮的光,照不到她。只有陈曼丽那翩然的鲜红的身影,在那光亮之上。

  满厅黑压压的人群,迫得她不得不回了原位。

  雁飞露一个莫测的笑,手里多拿了一个酒杯,盛满鲜红的酒,递给长谷川。

  长谷川暗暗瞅她,她坐下来敬他酒,“大佐,好夜色好美景,不喝酒怎么行?”

  她一饮而尽,酒杯一放,倚到椅子背上,往长谷川身边靠了靠,看他喝下了那杯酒。

  她想,她得再找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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