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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之名》 作者:紫微流年

第五部分

  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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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凯希被迫中断工作离开了实验区,一同被趋离的还有全部研究员。
  博格准将在傍晚封闭了大半个C区,谁也不清楚原因,唯一能确定的是导师情绪异常亢奋,极度傲慢自负。
  进行中的实验被打断,凯希捺住沮丧,婉拒了同僚共饮的邀请,独自回到房间。按亮灯光后吓了一跳,书桌前站了一个人,手中拿着原本搁在床头的银质画框。
  “伊兰!”认出来者,凯希惊吓渐去惊愕更盛。“你怎会在我房间?你是怎么进来的!”
  林伊兰放下画框,答非所问。“你还爱着她?”
  画框中是一张精细的素描,年少的娜塔莉倚在凯希怀里微笑,毫不避人的相依。
  凯希将画框倒扣下来,记起她的冷淡,语气变得生硬。“不劳林少校动问。”
  “对不起凯希,我只是来说几句话。”林伊兰神色柔和,带着歉意道。“我不能被人看见,迫不得已用这种方式进来,请原谅。”
  凯希迅速消弥了怨气,转为关心。“伊兰,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不能被看见,你和导师究竟……”
  “我需要借重他做一件事,仅此而已,至于之前的失礼是不想让你有麻烦。”林伊兰无意多说,一言带过。
  “什么麻烦?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凯希越听越糊涂。
  “你很快会知道。”林伊兰轻叹一声,切入了正题。“凯希,请原谅我无理的请求,请你放弃研究,放弃你所专注的工作。”
  凯希彻底呆住了。
  “离开中心!回到爱你的家人身边,过平静幸福的日子。”轻柔的语气稍重,林伊兰凝肃起来。“凯希,你的理想单纯而美好,但你不明白,这项技术不属于这个时代,过早拥有只会带来贪婪与暴虐。神之光的拯救以毁灭为代价,无论多美好的饰词也无法掩盖,仅仅是研究已经残杀了那么多生命,它不能造福人类,反而会被恶魔利用,吞噬无数无辜的生命,只为当权者永生的奢望……”
  凯希想开口辩解,林伊兰摇了摇头。“我的时间不多,请听我说下去。假如一天皇后陛下看中你亲爱妹妹的躯体决意侵占,你会作何感想?没有谁值得他人以生命去奉养,无论地位多高。他们以权势攫取的东西已太多,甚至包括……”话语顿了一下,林伊兰绿眸微黯。“娜塔莉已经死了,她托我把这个交给你。”
  “娜塔莉?”凯希头脑空白了一瞬,一时无法理解,直怔怔的看着她。
  茫然接过好友递来的项链,打开挂坠,瞥见熟悉的丽颜,凯希的嘴唇渐渐颤抖。“……不可能……”
  “她被父亲卖给了年老的勋爵,绝望之下拒绝做一个好妻子,当她想结束荒唐生活的时候被丈夫枪杀,死在数月前。”林伊兰简短的说明经过,悲凉而伤感。“想想看凯希,唯有像她父亲或勋爵那样冷血自私的贵族,才有资格用神之光更换老朽的身体,享受无限的青春财富。他们恣意拔弄他人的命运,没有谁能予以制裁,唯一公平的时间也将不复存在,世界会多么可怕。”
  望着被噩耗激得僵木的凯希,林伊兰放缓了声音,“或许你难以理解,但请相信我发自肺腑的劝告,回家去凯希,和亲人朋友一起,别为不该存在的技术虚掷一生,把你所知的封藏起来,直到有一天新世界到来,人们不再如此卑劣的时候,再让它真正造福世人。”
  凯希沉浸在悲恸中毫无反应,痉挛的抚摸着项链上的刻字。那是林伊兰请人刻下的娜塔莉信中诉语,承载着最初与最后的爱恋。
  林伊兰静静的注视了一刻,转身而去。
  凭借伪造的公爵签名,林伊兰顺利的进入水牢,锈迹斑斑的铁门再度打开。
  她俯身抱起焦黑的残躯,不敢用一点力,比一个孩子更轻的重量落在她的臂中。残破的人形颤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丝叶片簌动般的微声。
  隔离后的C区空无一人,她推着轮椅在门边停下,将博格给予的通行证靠上去,一缕光芒从屏上闪过,门无声无息的滑开。
  静谧的试验室设有两张手术台,一张空置,另一边放上了一具少年的躯体,博格正仔细校正仪器的频率,略带不满的抬头。
  林伊兰先一步开口。“抱歉,通过护卫花了一点时间。”
  残损的身体被放到手术台上,没有任何挣扎不安,唯一完好的眼睛注视着她的身影,有迷惑、有询问,唯独没有恐惧。
  博格掀开白色的布巾打量了一下,冷傲的面孔略微动容。
  “阁下烧伤极重,用常规冶疗手段必然终身无望,但在这里——”
  他揿动按钮,壁上一块隐蔽的钢板移开,呈现出置于透明晶屏后的手抄本,墨色的字迹已化成深棕,泛黄的纸质在特殊的光芒映射下犹如纯金。
  博格的声音带着无与伦比的自信,如神祗般铿锵有力。“上古遗留的神灵之术,您将成为受神光恩泽的第一人。”
  林伊兰定住了视线。“这是……”
  “休瓦矿脉发现的手抄卷,帝国研究中心倾尽心血破译的史前遗珍。”博格痴迷的浏览着熟极而流的方程式。他毁去了所有复制抄本,又将独一无二的原本置于掌控之中,确信再不会有人能偷悉神之光的奥秘。“这是其中一半,另一半在神之火项目的A区。未来的一刻足以载入历史,我认为该由它一同见证。”
  “您说得对。”凝视良久,林伊兰泛起深长的笑,笑容神秘而动人。“感谢神。”
  马车在夜风中伫立良久,秦洛已全无耐心。
  好容易支开守卫,却迟迟不见约定的人,他开始烦燥的盘算着是否该离开。
  远处出现了一个移动的影子,秦洛盯了好一阵才确定无误。
  是她,还有另一个人。
  那个人被她半背半扶的挽在肩上,以至走得很慢,秦洛毫无帮忙的意愿,看着她渐渐挪近,将人扶进了马车。
  被送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少年。
  套着一件显然过大的军服,俊美的脸毫无表情,目光却焦虑的追随她的身影,仿佛有无数话语却无法言说。
  秦洛只觉得异常碍眼,冷冷的踢上车门,隔断了视线。“他怎么回事。”
  林伊兰将一个包裹抛入车厢,淡淡解释。“几小时后会恢复,不用担心。”
  “他还真舍不得。”过度的年轻令秦洛惊讶,自然生出了怀疑,但少年眼神中流露的情愫却足以说明一切。
  厌恶的轻嗤一声,秦洛冷下声调。“还记得交换条件?”
  “菲戈已经死了,以你的耳目很快会收到消息。”林伊兰前所未有的轻松,指尖抚上车门,像隔着漆板触摸情人的轮廓。
  秦洛不再多说一个字,跳上马车拉起缰绳。
  林伊兰正要退开,突然一只苍白冰冷的手从窗内伸出,扣住了她的指,虚软的手被潮湿的冷汗浸润,徒劳的尝试抓紧。
  林伊兰微微一愣,短暂的回握了一下。
  马车开始移动,她跟了两步,掰开他的手指,低而温柔的回应。
  “走吧,你自由了。”
  目送马车驶出视野,林伊兰伫立片刻,又回到了C区。
  试验区安静无人,博格歪在工作台上,眼睛瞪得极大,屈伸的手指似乎想拔出嵌入胸口的刀,嗡嗡轻响的仪器蓝光明灭,映在死者僵硬的脸上。
  林伊兰环视一周,轮起椅子砸上晶壁。
  轰然一声裂响,透明的晶屏粉碎,现出了帝国视同珍宝的手抄卷。
  博格的通行证打开了储备区的门,逐一按下开关。
  一盏盏晶灯接连亮起,照亮了冷寂的空间。森林般耸立的晶罐在灯光下通明,无数少男少女禁锢在其中,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林伊兰拔出配枪,瞄准最远处的一枚晶罐,手和呼吸一样稳定。
  尖利的枪声划过,子弹击穿了晶壁。高热引燃罐内的液体,化作一团热焰轰然爆裂,熊熊火焰随着液体流淌,舔噬着经过的每一寸地面。
  温度飞速蹿升,接二连三的晶罐崩裂,滑出一具具早该归于尘土的躯体。越来越盛的烈焰卷裹着一切,灼热的空气飞扬着碎屑,仿佛有亡灵在起舞。
  储备区化为一片火海,自动火警的尖哨此起彼伏,惊动了整个基地。
  热气掀动着短发,火焰狂肆的蔓延。
  发黄的纸册抛进烈火,迅速焦黑卷曲,化成一团灰烬。
  林伊兰拔下戒指一并扔进火场,绿眸映着烈焰惊人的璨亮,美得惊心动魄。
  她轻轻笑起来,放纵的笑声越来越欢畅,身体在热浪烘托下轻盈无比。
  仿佛长久以来的枷锁彻底崩落,灵魂再无拘禁。
 
  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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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停在港口的船即将启航。
  最后时刻赶上来两个乘客,一个年轻男人挟着一名少年,三步两步跳上了弦梯。
  秦洛拖着虚软的少年从旅客中走过,一不经意,少年的头险些撞上铁栏,被一位路过的男人扶住提醒。“小心你的同伴。”
  秦洛粗鲁的拽过少年的肩膀,漫不在意的道谢。“抱歉,他在酒馆喝多了。”
  目送两人的背影,男人微微蹙起眉。
  抛给水手两枚铜币,顺利的找到了订好的舱房,踢上门,秦洛毫不客气的把少年甩在地板上,撞得砰然一声重响。
  听起来很痛,少年却一声不吭,扭动着尝试爬起。
  秦洛掐起对方的下巴,研究式的打量了一番。
  肢体修长,眉目分明,相当出色的容貌。漆黑的眼睛十分漂亮,但眼神非常奇异,看得他很不舒服。
  “你是个幸运的家伙,嗯?让我看看那个□给了你什么?”扯开林伊兰赠予的包裹,一只精美的古董匣呈现在眼前,秦洛哼了一声,弹了弹嵌在匣上的宝石,眼神更冷了几分。“她对你真大方,可惜另一个傻子没有你的好运。”TXt?小说/\天、堂
  少年的手脚似乎毫无力气,始终支不起身体,倚在壁角看着他。
  “让我想想怎么处置你。”秦洛来回踱步,陷入了自言自语。“卖到街头当乞丐,年纪大了一点,卖去伯里亚当苦力又小了一点,不如把你扔到□男孩的妓院,说不定能换个好价钱。”
  少年的眼神流露出的不是惧怕,而是掺着无可奈何的好笑,这让秦洛越发恙怒。“你以为她还有办法威胁我?只要下了船,我尽可以让你死在伯里亚的深山老林。”
  “……洛……”少年嘴唇颤了颤,终于说出了第一个字。
  秦洛眼眸沉下去,一手拎起了少年的衣领。“你说什么。”
  “……是……菲戈……”
  揪住衣领的手顿了一下,用力一送。
  少年撞上了墙壁,几乎能听见木板的裂响,秦洛冰寒的话语卷裹着杀意。“你没资格提这个名字。”
  “洛……我是菲戈。”沉重的一撞令头脑眩晕,也奇迹般令言语顺畅了一些,少年握住秦洛的腕,以全然陌生的声音道。“我还活着。”
  秦洛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但在那双与菲戈相同的黑色眼眸注视下,竟没有再动手,而是听对方说下去。
  “你六岁时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你在抢人钱包,但手脚太笨,被揍得很惨;初恋的女孩是莉雅,你偷看她洗澡的时候被狗咬,左边屁股现在还有个疤;三个月后你喜欢上了露茜,分手时被她甩了七个耳光;你偷光了萨的酒,他给你的汤里下了泻药,结果你在厕所呆了两天;我们初次打架是你回去后又从秦家逃出来,认为父母兄长把你当成缺乏教养的野猴子,还不如做贫民区的流浪汉;你在学院寄来的信很无聊,里面几乎全是你如何揍同级生和追女孩的废话……”
  嗓间的不适令少年咳了咳,唇角有秦洛熟悉的微嘲。“洛,我还在,只是换了一个身体。”
  秦洛不由自主的松开手,少年滑跌下来,眼睛仍看着他。
  “你讨厌松子酒,喜欢蜜汁烤肉,为此生了三颗蛀牙,十四岁时萨替你拔掉了其中一颗;你在靴筒里藏着短刀,双手都能用枪,左手比右手更灵活;你鼻子过敏,最怕香水,和女人上床一定要对方从头到脚洗干净……”
  一件件稳私被轻易道出,过去的一切毫无困难的再现,秦洛从愤怒到错愕,又转成茫然不可置信,少年终于停下来。“还要我说得更多么?”
  “……不可能……你……菲戈……不……”秦洛语无伦次,荒谬的现实混乱了逻辑。
  “很难得你有这种表情。”陌生的少年,熟悉的语气神情,恍惚叠印出另一张面孔。“还是不信?”
  “……如果不是菲戈,那就只可能是鬼魂。”秦洛点头又摇头,眼前的情景离奇而不可思议,许久后他终于找回理性,想起错乱的肇始者。“她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少年用菲戈惯常的表情思考了一下,又低头打量自己,同样困惑不解。“我不清楚他怎么做的,当时的情况很奇怪,我看见我烧焦的身体在另一个地方……”
  “他?”秦洛抓住了重点。
  “一个倨傲的老头,她称为博格导师,那个房间里有各种古怪的仪器。”
  秦洛的思维又一次被惊愕占据,这个晚上面对的一切匪夷所思,他第一次觉得脑子有点用不过来。“她带你进了C区?我知道那里藏着帝国最核心的机密,究竟是什么东西?”
  秦洛所知的博格仅有一位——研究中心以执拗难缠而闻名的博格准将。他对研究中心不算陌生,对A区印象深刻,但博格主导的神秘C区却从未有机会踏足,了解程度完全空白。
  少年皱了皱眉,描述起所发生的细节。“我不清楚,她把我从水牢带到一个试验室,只有她和那个老头,还有这具……尸体。那个人提到神的光之类,似乎把我当成了财政大臣,注射后我的意识有点模糊……回复神智后我能听见他们的交谈,但完全无法支配身体,博格说是暂时现象,而后伊兰杀了他,把我交给了你。”
  “神的光……”几个字勾起了某些片段,秦洛深想下去,思绪突然停顿。
  ——她杀了准将?
  “洛,我必须回去。”少年挣扎着站起来,身体踉跄的摇晃。“出了这样的事,林公爵不会放过她,伊兰会被她父亲撕成粉碎。”
  “你回去能做什么,根本进不了基地,更别说当骑士救她。”秦洛已确信无疑,上前扶住他。“别想太多,再怎样公爵也不会杀掉自己的亲生女儿。”
  “现在或许还来得及带她出来!”压抑的气息急促而焦灼。
  秦洛箝住他的挣扎。“她自己不愿走,否则她尽可以跟我们一起离开,就算现在回去也白搭。她费尽心机救你,不是为了让你愚蠢的送死。”
  “你不懂公爵对她有多冷酷!”激动的情绪令声音喑哑,停了停才又说下去。“地牢里她来看我,额上带着伤口,半边脸全肿了,只因为公爵知道她曾和我一起……他不会原谅她,天知道怎么对她,我不能这样逃走!”
  “好,我明白,但船已经开了,”秦洛放缓了语气,改以事实劝说。“别说找条舢板划回去,你我都不懂划船,船长也不可能让我们雇他的水手,一切只有等靠岸。听着,我知道你很担心,但目前公爵人在帝都,无论她做了什么,基地都得等公爵回来处置,她暂时不会受任何惩罚。等到南方我派人打听,假如情况严重,你从陆上赶过去也来得及,如何?”
  “伊兰她——”
  “被我捆起来,或凭现在的身体游回去,你可以选一个。”秦洛截口,态度极其坚决。“我保证她死不了,反之如果你死了,一切将毫无意义。”
  少年沉默下来,秦洛在他身边坐下,在地板上伸直长腿。
  过了许久,狭小的舱里再度响起话语。
  “死而复生感觉如何?”
  好一阵才有回答。“很好。”
  “恭喜。”简短的祝贺。
  “谢谢。”同样简短的回语。
  无法控制唇角的弧线,秦洛勒紧挚友的肩,笑出了眼泪。“欢迎回来,你这混帐。”
  “你得换掉这身军服。”翻开行李箱,秦洛扫了一眼摇头。“麻烦的是你变小了,暂时将就着穿我的衣服,下船后买新的。”
  好容易恢复了一点力气,他接过抛来的衣服换起来。
  “等等,这是什么东西。”秦洛盯住他□的背,神色微变。“NO. 137?”
  黑色的纹章在背肌上宛如刻印,研究了半晌,秦洛皱起眉。“这个记号我在帝国机密案卷里见过,似乎是项目代号,137一定是这具身体的编号,不知用什么办法收集而来,你最好小心点别让人看见。”
  套上的衬衣显得很大,卷了卷才露出手腕,秦洛取笑。“现在你比潘还小,她替你选了和以前相同的发色瞳色,加上这张脸,我得说她挑得不错。”
  他勉强扯了扯唇角,没有说话。
  “别想了,一切下船再说。”秦洛拍了拍朋友的背安慰。“我只订了一间房,你睡床上吧,我再去要一床毯子。”
  时至深夜,船舱里有些闷,要来软毯,秦洛点燃一根烟,尽力平复激动。
  菲戈活着,必须全盘考虑细节,决不能有任何意外。
  假设这具身体属基地研究中心所有,必然有相关资料。一旦事发,来自帝国的通缉将是最棘手的难题,就算有天衣无缝的身份文件也难免麻烦,除非去人烟稀少的偏远地域……
  聚精会神的思考被哄闹嘈杂的人声打断,秦洛略一扫视,发现舱内的旅客全挤在甲板上,他好奇的扶栏而眺,立刻惊呆了。
  这艘船极大,船行速度不快,从船尾方向依稀可见远处的休瓦城影,上方黑沉的天空被红光映亮,冒着浓烟的地方似乎是……
  “那个位置应该是休瓦城外的军事基地,看来火势不小。”说话的是上船时搭过一把手的男人,正与侍从交谈。“有点奇怪,据说林公爵行事严谨,不该有这种意外。”
  觉察到秦洛在侧,男子停住话语,礼貌的点头致意。
  无心再看,秦洛走回内舱,惊骇到无以复加。
  是她放的火,为烧掉一应资料,毁灭追缉的线索,让菲戈彻底重生。
  私纵死囚,擅杀准将,在帝国最重视的研究中心公然纵火,她——
  秦洛无法再想下去,思绪乱成一片,在舱外呆了许久才推开门。
  狭小闷热的舱室内,俊美的少年并没有睡,静静凝视着木匣。
  深遂的眼眸幽暗如海,神色静谧而温柔。
 
  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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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行海上,浩荡的海面辽阔而壮丽。
  海船上搭载着各种各样的旅客,轻装出行的贵族拥有独立居室,穷困的贫民十几个一堆的挤在底层通舱。
  秦洛以化名订了上等舱,这一层尽是衣着体面的男女。
  航行中仍讲究穿戴的贵妇人一身珠宝,由伴妇陪同在甲板上散步,风度翩翩的男士们客套的寒喧,话题不外乎牌局、马球、打猎与艳遇,这正是秦洛熟悉的世界。
  数日过去,秦洛渐渐习惯了好友的新身体。见菲戈安然无恙,船行又无聊,他在舱室呆不住,开始计划猎艳,临出门前弹过一张卡片。
  “你的新身份。”
  “修纳?我记得这是传说中犯了重罪而被神毁灭的恶魔。”
  秦洛毫无歉疚的坏笑。“她又没说是你,我随便起的。”
  过去的菲戈,如今的修纳不在意的翻了下卡片,“也好,很适合。”
  “你也出去透透气,闷在舱里会发霉的。”熟练的打好领结,秦洛挤挤眼,轻佻的暗示。“甲板上的好风景更多。”
  带着咸味的风干净清凉,海鸟追逐着鸣叫,翻涌的浪花浮荡着雪白的泡沫。
  仰望着碧蓝的天空,修纳忍耐着强迫自己适应明亮的光。
  幽闭地牢里的几个月在灵魂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没有风和光的浊臭水池,他曾以为自己会在黑暗中腐烂至死。直至沐浴在阳光下,潜意识仍有克制不住的畏缩感。
  摊开手掌,修长的指节白皙完好,肌健灵活有力,虽然暂时不及昔日的力量和灵巧,但反射神经优异,内在潜质极高,唯一所缺的仅是训练。
  这是伊兰所给予的,全新的生命。
  带着香风的女人行过,遗下一方精致的手帕,走出两三步后停驻不动,蕾丝伞下一双兴味的眼放肆的打量。精心描绘的妆容遮不住时间带来的衰痕,累累的宝石戒指光彩夺目,却无法屏蔽松弛长斑的手背。
  觉察到视线,修纳中断思绪抬起头。
  衣饰华丽的贵妇倨傲仰首,示意他拣起手帕,意图昭然若揭。
  他怔了一瞬哑然失笑,懒于应对,索性起身走开。
  眼看青春诱人的猎物要逃走,贵妇磕了磕羽扇。
  两名随侍挡住了修纳,轻蔑的低语带着恶意威胁。“不长眼的小子,这位夫人随时可以让船长把你丢下海。”
  修纳眼眸微沉,突然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替他回答。“抱歉,这位少年是上等舱的客人,夫人或许认错了。”
  一个年长的男人走近,相貌端正温厚,气质儒雅,臂弯里挟着几本厚重的书。
  “温森伯爵,想不到您也在这条船上。”贵妇厌恶的神态一闪而逝,执着羽扇的手轻摇,侍从退到了一边。
  “真是愉快的巧合。”温森伯爵优雅的躬身,“好久不见,夫人依然康健。”
  贵妇令人不快的笑了一声,声调尖刻。“真是意外,我以为您已经流亡国外了。”
  “由此可见谣言的荒谬。”无视嘲弄,温森依然言辞温和。“请原谅冒昧的打扰,我正巧有事询问这位少年。”
  敷着厚粉的女人僵硬的讽刺,“您结交的对象总是令人惊讶。”
  温森微微一笑。“抱歉,祝夫人旅途愉快。”
  告别了尖酸的贵妇,温森伯爵与修纳并排而行,和霭的提醒。“你最好离那位夫人远点,她的风评不怎么好。”
  “谢谢。”
  伯爵十分敏锐。“看来你并不需要帮助,或许是我冒失了。”
  修纳笑了笑。
  伯爵仔细的看了看他,含蓄的建议。“这一层权贵较多,你的相貌和……衣着,可能会带来一些麻烦。”少年的俊貌相当惹眼,衣服却极不合身,在上等舱显得格格不入,很容易引起暧昧的联想。
  修纳对沿途投来的目光视而不见。“搭船的时候很匆忙,来不及准备行李。”
  “请容我冒昧,那个带你上船的人是你的……”
  “朋友。”
  伯爵真诚坦荡的解释。“抱歉,因为上船时他对你很粗鲁,令我生出不必要的疑虑,希望你不介意。”
  修纳单纯感到诧异。“像阁下这般好心的贵族很少。”
  “我明白你的意思。”伯爵不在意的一笑,为他的话叹了口气。“但请相信,并非所有贵族都如刚才你遇上的……那么糟糕。”
  那种微怅的笑让他想起某个人。
  清澈的绿眸碧若湖水,长长的睫毛轻闪,衬得双瞳深楚动人,柔美的唇角含着笑意,仿佛春风中绽放的美丽蔷薇。她是那样美,又那样沉静,独特的精致仿佛融入了骨血,无论任何举止都异常优雅。严谨的贵族教养造就了她的气质,也塑造了温柔自制的性情,只有在他怀里她才会展露真实。
  初见时她还有健康的神采,随着时间推移一点点苍白憔悴。
  她的压抑挣扎,他全然无能为力,甚至一度给予了最难堪的伤害,她沉默的忍耐,命运却报以无止境的残忍,榛绿的明眸最后成了绝望的死水……
  即使闭上眼,阳光仍然刺痛了双眸,修纳猛然坐起来。
  正午的甲板一片空寂,只有两三个人在遮阳伞下休憩。
  远处看书的人被惊动,望了一阵,合上书走过来,赫然是前几天见过的温森伯爵,关切的察看他的神色。“你脸色很糟,需要我替你叫船医?”
  “不,谢谢。”修纳抑下心事,抬眼无意扫到温森手中的书,目光停了一刻。
  他记得这是一本禁书,其中有关于贵族与帝国的剖析,犀利的观点极其大胆。此刻却出现在一位伯爵手中。
  注意到他的视线,温森伯爵有一丝意外。“你识字?”
  修纳答非所问。“我以为贵族会希望烧掉它。”
  “你看过这本书?”又一个惊讶,温森伯爵望了少年半晌,翻了翻书页。“就常规而言或许如此,但个别贵族例外,比如它的作者。”
  没想到遇上一个读者,伯爵由衷的高兴,在他身边坐下。“能否说说你的感想。”
  修纳沉默,他从未想过这本书竟出自贵族之手。
  温森微微一笑,一字不差的背诵了大段指责贵族滥用权力的篇章。
  惊异渐渐平息,修纳重新打量温森伯爵。
  或许早该想到,书中不少惊世骇俗的思想需要极高的眼界,还需要将书稿付印刊行的金钱及特权,这些绝非平民所能拥有。
  “很惊讶阁下置疑贵族阶层存在的意义。”修纳审慎的措辞。“毕竟您是伯爵。”
  温森身上有种安然沉稳的气息。“写作的时候我仅是旁观者,智慧与地位财富无关。”
  “既然您认为现存的阶层已经腐朽,为何又提出保留贵族的必要。”
  “在平民眼中,贵族是令人厌憎的存在。苛刻暴戾、为所欲为、肆无忌惮的搜刮金钱,为自己掘墓而不自知。”温森委婉的措词,平和的分析。“但另一面,却又有长期熏染而成的上乘品味,领会文明精髓需要数代优渥的环境及艺术教育,注定只能是少数人。贵族研究精致的美食,写出细腻的诗歌,欣赏戏剧与音乐,通过赞助有才华的艺术家而催生出极致的杰作,他们的眼界决定着文明提升的方向。没有贵族或许能减少一些苦痛,但也将是一个庸常无智的社会。”
  修纳的视角与温森迥异。“无论怎样的优点,仍改变不了贵族寄生虫的本质。”
  温森苦笑了一下。“当然,也可以换另一种说法,他们吸取养分,绽放精华,就像树木上开出的鲜花。”
  “鲜花过盛的树木第二年会枯死。”修纳的话语冷淡而锋锐。“恕我无礼,被吸血的人可不会为蚂蟥的存在而欣悦。”
  温森并不介意对方尖锐的言辞,眼中闪着睿智的光。“上层贵族及皇室确实拥有特权,并且贪婪的滥用了特权。他们本该以公正的态度治理帝国,用法令和智慧引导各阶层保持平衡,却为私欲而扭曲了法律。最可怕的是上位者缺乏仁慈,以暴力和残虐的手段压制民众,长期教化下,民众也变得异常冷酷无情,对世事毫无怜悯,仅剩下诅咒和憎恨。”
  从修纳记忆以来,生存就是一项艰辛而坎坷的挑战,从未展示过温情脉脉的一面。贫民区的人对严苛的责罚和残忍的酷刑习以为常,并时常将学自贵族的手段用在某个倒霉者身上,从不认为有什么失当。
  温森显然对这样的现实另有见解,智慧的脸庞忧郁而沉重。
  “当整个社会都变得残忍无情,贪婪和自私横行,毁灭也就为期不远。商人及工厂主极其富有,不满于传统限制和不断增加的税收,在议会收买了代言人,将供养贵族的税务转嫁给平民;低级贵族仅有名义上的尊荣,对高阶贵族的轻慢深怀不满,而最具地位的人却只懂得紧抓权力。各种阶层彻底对立,皇帝陛下无计可施,帝国实质已近分裂,只在等一个互相厮杀的时机。”
  修纳禁不住反问。“既然阁下洞悉根由,为什么不建议取消特权,推行新税令,消解激化的矛盾。”
  温森十分无奈。“持有权力的人永远不肯让出利益,哪怕会因之灭亡,任何触动他们利害的举措只会让崩坏加速。僵化的机制运转太久,已经失去了调整的可能。”
  似乎预见了异日的情景,温森情绪消沉。“或许某一天巨变将改变这个时代,愤怒的击碎一切,无论美丑好坏。民众的怨恨犹如磨石,将复仇之刃研磨得锋利无比。仇恨越盛,变革时与旧秩序的决裂就越彻底,他们会拒绝皇帝的安抚,拒绝温情的诉求或恐吓的拖延,用最绝决的姿态横扫一切,而后……”
  怜悯的叹息了一声,温森缓慢道。“而后他们像婴儿一样茫然,民众空有毁灭的欲望,却对毁灭后随之而来的一切一无所知,最终落入投机者的掌控,沦为野心家的棋子。我只希望这一过程尽量短暂,海啸过后仍能残存部分精华,不至于悉数崩毁。”
  修纳静默了一阵。“那么之后又如何?”
  温森摩挲着书籍封底的地图,仿佛从历史高处俯瞰。“野心家凭力量与机遇踏上权位,重复另一个时代的轮回,又或许……”
  “分裂?我认为这一可能性更高,假如缺乏强有力的统治者,帝国会出现多个拉法城。”
  “没错,几个虎视眈眈的邻国尤其希望如此。”没料到少年有这样的见解,温森藏住惊讶回答。“尽管帝国近百年不曾与外敌交战,但并非永久。特别是一个大国衰弱,邻人都会尝试从它身上咬下点什么,特别是紧靠的利兹国。”
  温森随手在纸上划出简略地形图。“利兹与我国相邻,两国之间的蓝郡不属于任一国,是一块双方默认的缓冲,它富庶平静,紧邻我国的尼斯城,尼斯城有什么?”
  “铁矿。”修纳接着说下去,深眸漾起洞悉的冷意。“与休瓦城同样重要,那里出产的铁支撑着帝国的工业。”
  温森欣赏的点头。“铁是大国的骨骼,利兹国垂涎已久,假如西尔瓦解,他们一定会趁机吞没尼斯。”
  修纳接口。“甚至不必用兵,只需以丰厚的利益相招,尼斯城就会投入他们的怀抱,崩散的帝国无法开出更优越的条件。”
  “没错。”激起了深谈的兴致,温森动笔将边际线延伸过去。“首先是尼斯,而后一个接一个,分裂的行省无法对抗利兹,将逐一被侵占。数百年——或许用不了这么久,吞并的资源和利兹的富庶将加速这一过程,最终他们的领地会到达这里。”温森重重一笔,划到帝国另一端边界。“利兹的殖民地——西尔国的新名字。”
  “必须重新崛起一个强势的中枢。”修纳下了结论。
  温森表示赞同。“而且不能太久,否则帝国将过度衰弱,难以对抗侵蚀。”
  修纳思考了片刻。“利兹国军力较弱,资源也不如帝国丰富,我认为他们会很谨慎,公然入侵会激起西尔民众的反弹,同仇敌忾绝非利兹所乐见。”
  温森越来越激赏。“说的对,聪明人会挑最省力的方式,而不是愚蠢的滥用枪炮。据我所知利兹皇储精明强干、雄心勃勃,对政事颇有见地,很难预料届时会采用何种手段,极可能会成为西尔的关键威胁。”
  衰朽的帝国,窥伺的邻人,无法预期的未来。
  讨论陷入了沉寂,许久后温森伯爵微笑。“抱歉,此时才问或许有点奇怪,能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修纳。”
  “修纳?”伯爵带着试探询问,“姓氏是?”
  “我出身平民,与贵族没有任何关系。”修纳明白对方想问什么。
  温森伯爵沉吟半晌,凝视着他,姿态平和而尊重。“那么修纳,在这漫长无聊的旅途中,你是否愿意多交一个朋友?”
 
  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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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你知道温森伯爵?”
  “温森?”秦洛正拔下靴子,闻言一愣。“你在船上遇见了他?”
  修纳简略的叙述了经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没见过,只听过一些传闻,你最好离他远点,那家伙假如不是伯爵,恐怕早进了审判所。”躺在地铺上,秦洛打了个呵欠,午夜的一场风流情事消耗了不少体力,已经有了浓浓的睡意。
  “说详细点。”
  被踢了一脚,秦洛勉强提起精神回应,“温森的出身相当高贵,像林家一样,是西尔国最古老的名门之一。据说学识修养极高,可惜太不识趣,时常写一些耸人听闻的东西,让皇帝陛下和议会极其不满。最后碍于家族关系,将他软禁于领地,终身不许踏入帝都,禁绝一切著作。”
  修纳觉察到话中的漏洞。“既然禁止离开领地,伯爵怎么会出现在这条船上。”
  “谁知道,也许陛下又有什么新的敕令。”秦洛不以为然,他对失势的伯爵不感兴趣,扯过薄被覆上,很快陷入了深眠。
  黑暗中传来均匀的鼻息,船轻轻摇晃,走道上有隐约的调笑低语,一切宁静而安逸,这是真实存在的现实,而非地牢里的梦境……
  修纳枕着手臂,凝望弦窗外灿亮的星空,久久无法入睡。
  温森伯爵为人谦逊低调,品味高雅、见解独特,对时局点评切中利害,总能将纷繁的事物三言两语剖析分明,开阔的思维加上智慧的见解,令修纳受益匪浅。
  漫长的航程中,两人的交流更多像授课。
  伯爵深入浅出的谈论制度、君主、议会、地缘政治、阶层冲突等主题,从学者的角度解析,引领修纳接触各类学说及军事研习,诸如棱堡攻防、火炮运用、兵势优劣等等,甚至学习上流社会的谈话技巧、礼仪规范、品酒击剑……温森广褒的学识令人叹为观止。
  尽管不懂伯爵为何慷慨无私的倾囊而授,但修纳确实从中获得了极大的提升,以前所未有的视角认知事物,眼前仿佛展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时间飞一般滑过,当船驶近帝都,俩人的友情也已积淀深厚。
  与秦洛兄弟般的情谊不同,温森像一位全方位的导师,亲切和蔼又倍受尊敬。
  “书恐怕会给你带来麻烦,所以我送你这个。”临别前夕,伯爵将一套衣服交到修纳手中。“我让仆人把衣服改了一下,希望你不介意这微薄的赠礼。”
  簇新的衣服熨得干净笔挺,修纳接在手中一时无言。
  “修纳,你很特别,以你的头脑加上坚毅的性格,注定将有所成就。”伯爵话语微顿,神色不无惋惜。“可惜这段时日太短,假如有机会进皇家学院修习对你会更有帮助,只是平民必须有推荐信,而我目前又处境不便……”
  温森伯爵没再说下去,像对待绅士般与少年握了一下手。“很高兴和你度过的这段愉快时光。”
  “我很好奇。”疑惑在心底盘旋多时,修纳最终问出来。“为什么教我,您真不明白我会怎样运用这些知识?”
  “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你会为这个时代带来某种变化。”温森意味深长的眨了下眼,心照不宣。“就个人而言,我很期待。”
  “即使可能出现您所不愿见的局面?”
  “那也是神的旨意,就如神让我们相遇。”温森含笑而答。
  修纳凝视良久,深深鞠了一躬,不是对贵族,而是对一位尊敬的长者致礼。“多谢阁下的教导,但愿再次重逢不会令您失望。”
  “哦……”伯爵缓了一瞬,平淡的答道。“我想不太可能,尽管我在船上相当自由,实质上却是被帝国判处死刑的犯人,如今既然押送到终点,时间也不多了。”
  死刑犯!?
  修纳不可置信的盯着伯爵。
  长达数月的讲授期间,温森伯爵至始至终从容不迫,从未流露过半分即将面临死亡的阴影。
  温森平静的翻着心血凝成的著作。“我写的东西不被时代所接受,某些文章让一些议员感到不安,受这样的判决已经很侥幸,至少逃过了审判所。”
  “您身边有六名卫兵?”一瞬间作了决定,修纳扫了眼距伯爵十步外的护卫。
  “谢谢修纳,无须替我设想逃走。”温森温和的否定,坦然自若,仿佛死亡不过是一场远游。“命运女神对我十分宽厚,既让我生而得享优裕自由的生活,又领悟到学识与思想的乐趣,甚至还能将浅薄的思维编著成书留给后世,我已十分满足。”
  修纳蹙起眉。“为您的见解和智慧而死?我不认为合理,该死的是下这道愚蠢命令的人。”
  “感谢你替我不平,一些朋友也曾为挽救我的生命而尽过最大努力,判决已是无可更改。”摘下单片镜慢慢擦拭,温森睿智的双眼蕴着看透世事的沉静。“我的思想对皇权与贵族而言是毒药,他们不愿看见隐在表层下的激流,宁可闭上眼睛掐灭警告的声音,这个帝国腐朽、堕落、摇摇欲坠而又拒绝任何改变。”
  “与其听凭那些朽烂的议员裁断,不如活着见证未来。”修纳换了一种方式劝说。“难道您不希望亲眼验证历史的走向?”
  “修纳,我得承认你的话很有诱惑力。”伯爵目光闪了一下,相当愉悦的笑了。“可我不能,陛下给了我特权,我却用这特权去置疑自身阶层的存在意义,这已是一种背叛。何况我托庇家族才得以独立写作及思考,同样负有责任维护家族荣誉,不能让它因我而蒙上污名。既然我做为一个贵族而生,也该像一个贵族而死。”
  “我不能看着朋友无辜送命。”修纳并不放弃,“逃走不会伤害任何人,真正的亲人挚友都不希望您毫无意义的死。”
  “谢谢修纳,很高兴能在结束前遇上你。可我不愿挑战法律的尊严,尽管这尊严已被滥用,请你理解。”伯爵意志坚决,儒雅的面孔初次呈现出贵族的骄傲。“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拥有广阔无边的前景。请替我看帝国的演变,这样纵然离去,我仍能与世界同在。”
  劝告对心意已决的人徒劳无用,修纳唇角紧抿,下颔僵硬。
  伯爵示意新朋友坐下,倒了两杯红茶,他不在乎近在眼前的死亡,反而对新交的朋友兴趣十足。“我一直诧异,你的年龄与思考方式全然不符,能说说你的经历?就当是满足一个垂死之人的好奇。”
  修纳静默了很长时间。“您相信人有灵魂?”
  “灵魂?”没想到会突然提到这一问题,温森想了下。“那是神话,与这有关系?”
  “您有丰富的学识及广博的见解,是否曾设想借助某种特别方式,使一个人的灵魂转移到另一具身体。”修纳的声音轻而沉。
  “你是说……”温森露出难以理解的神态。
  “或许您所见的并非真正的我,仅是这具躯壳中的借住者。”
  理智一方面让温森拒绝相信,另一方面却开始思考真实性及可能造成的影响。
  “你是想说灵魂交换?像……”
  “像换一件衣服。”修纳述说着听起来不可思议的妄想。“比如将衰老的、丑陋的、毁损的肉体置换成年轻健康的身躯。”
  “不,不可能。”以学者的头脑思考了片刻,温森渐渐察觉出其中的荒谬。“这将导致可怕的混乱,绝不可能有这种方式,你是在开玩笑?”
  话到嘴边又趋于保留,修纳选择了模糊。“或许。”
  “谁能拥有神灵的力量?”温森并不相信,却情不自禁的衍生推想。
  他能感觉出修纳身上有某种特殊的东西,与年少的外貌截然不符。
  或许是眼神中潜藏的成熟冷定,或许是某种内敛的锋锐,让修纳的气质矛盾难解。他还记得初见是在休瓦上船,当夜基地大火……
  “休瓦研究所?”温森脱口而出。
  休瓦基地中藏着帝国最机密的研究中心,由最具威望的将军坐镇。议会慷慨的拔款,耗费天文数字的资金,没人知道究竟在研究什么……
  修纳眼眸微闪,无形印证了猜测,伯爵的神情变成了悲悯。“天哪,不该有这样的技术,它会带来恐怖的灾难,假如是真的,我只能向神灵祈求宽恕。”
  修纳缄默不语。
  温森越想越惊悸,冷静消失无踪。“不,它会导致秩序的崩坏。本该入土的亡灵将永远紧握权力,死神也无法令他们避退,社会失去更新的力量停滞不前,自然的循环被人为恶意扭曲,修纳!请告诉我这仅仅是出自虚构,并非真实!”
  “对,这只是臆想,请忘了它。”沉寂片刻,修纳如愿的否定,脸庞却无丝毫笑意。“抱歉我开了一个不恰当的玩笑。”
  温森松了一口气,脸上仍带着将信将疑的惶惑,理智与常识割裂了思维,隐忧萦绕不去。
  黄昏时刻,船靠上帝都码头,被卫兵押送下船的最后一刻,温森伯爵转过头,盯住送别的朋友。“修纳,假如——你所说的玩笑属实,可能的话请毁了它,否则终有一天,人类将被自己毁灭!”
  这位高贵的智者对逼近的死亡毫无畏惧,却为飘渺难辨的远景忧心忡忡,带着满腹忧虑,温森伯爵在士兵列队押送下渐渐远去。
  “真是个傻瓜。”秦洛在朋友身畔目送伯爵的背影。
  “他是真正的贵族。”修纳倚着栏杆长久的凝望,沉思的眼眸深不可测。
  短暂的给养补充完毕,船再度启航。
  随着一声长鸣驶向了未知的彼岸,将黑暗的帝都抛在身后。
  遥远的天际逐渐亮起了晨星。
 
  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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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懊热的八月,懊热的南方城市。
  秦洛对新调任的城市满意之极,尽管职位是平调,但从休瓦调到富庶的南方,他的腰包无疑将在短期内飞速膨胀,累积的金钱将成为打通下一步关节的重要助力。当地人精明势利,一眼看出新调来的上校野心手段兼具,又正卡住稽查这一肥差,无需过度敲打,金币哗哗的流入了秦上校的口袋。所以秦洛很愉快,非常愉快,假如不曾接到远方的来信,他的好心情会持续更长时间。
  反复把信看了三遍,确定上面每一个字的真实,秦洛用打火机烧掉了密密麻麻的信纸,看着洁白的纸笺化为灰烬,他靠在椅背上久久发呆。
  新的住宅是一幢漂亮的别墅。
  灰色的砖墙上爬满青翠的绿藤,庭院喷水池中立着吹号的天使,内廊衬饰精美的壁画,装潢舒适而典雅。秦洛走近长廊尽头的击剑室,并不急于推门,在长窗外伫立了一阵。
  修纳正与几名军人激烈的格斗。
  瘦弱的身形变得灵活有力,苍白的肌肤焕发着健康的光泽,修长的肢体呈现出匀称优美的肌肉线条。从最初的挨打到教官难以抵御的强悍,仅仅在数月之间。
  这是训练的一部分,同时进行的还有射击与刀术,修纳的目标是用最短时间恢复昔日的矫健,看来显然已经成功。
  秦洛注视良久,终于推开门。
  修纳听见声响抬头,立即中断了搏斗。秦洛挥了挥手,如释重负的军人几乎是爬出室外喘息。
  修纳头发如水洗过般透湿,汗顺着发梢滑落,紧紧盯着他。“怎样?还没收到消息?”
  “她还活着。”从休息区的银盘中拈起一块甜瓜,秦洛极慢的啃咬,尽量轻描淡写。“由于杀了人,事情闹得有点严重,为了林家的声誉没有公开审判,最后被剥夺军职秘密囚禁,大概要关上一段时间,事态平息后再行释放。”
  “囚禁?”扣在桌沿的指节发白,修纳闭了一下眼。“……没有其他伤害?”
  秦洛弹指将银签丢回盘中,扯过毛巾拭手。“没有,毕竟她是贵族。但前途就此中断,终身无法洗脱污点,将来也不可能再任军职,所以我和她的婚约解除了。”
  紧绷的神经稍缓,修纳接着追问。“会关多久,什么时候出来?”
  “不清楚,或许几个月,或许几年。”
  “能探出她关在哪?”
  秦洛回避了他的视线。“休瓦基地公爵辖下,你不可能有机会。别再妄想,你必须离她越远越好,否则只会招来更多麻烦。”
  修纳尽可能的抑制情绪,语调却泄露了激动。“你要我置之不理?她是为我才遭受这一切!”
  “那又如何!去基地劫人,要我费尽心机帮你回去送死?”秦洛失控的吼出来,突然按了按额角,再开口语气已恢复了自制。“就算背上罪名,几年后她仍是公爵小姐,依然不是平民所能奢望,你们根本就不该有交集。逃过一劫已是侥幸,别再妄想,忘了她吧。”
  紧抿的唇不再开口,秦洛拍了拍修纳的肩,沉重的心头稍感安慰。
  本以为事情就此结束,可一周后挚友的失踪显然意味另一种回答。
  带走了少量金钱和几件衣物不告而别,修纳搭上了去另一个城市的船,书案上留下了一张简短的字条。
  谢谢,洛。
  放心,我会珍惜她给的命。
  保重,再会。
  城市的中央广场响起了钟声,宣告三年一次的征兵正式开始。
  募兵处挤满了喧闹的人群,轰嚷拥挤的争夺,多半是被艰难的生活逼得别无选择,希翼加入军队混口饭吃。过度拥塞导致人人满腹怨气,推撞中接连传出咒骂。
  后方哄嚷得不可开交,前方的人却忙于吸引征兵官的注意,司空见惯的军官心无旁鹜。“名字?”
  “达雷。”一个强壮的大汉排在了前头。
  “有无犯罪史?以前是干什么的?”
  “没有,我是铁匠。”
  扫了一眼体格判定初审合格,军官潦草的登记了身份,“去那边身体检查。”
  铁匠的成功激励了后方的人群,愈加沸腾起来,接二连三的报上名字。瘦弱者被毫不留情的剔掉,再厚的衣服也挡不住征兵官挑剔的目光。
  有条不紊的筛选持续进行,一些落选者不死心的纠缠,征兵官一概刻薄以对,“军队不是救济所,只要能打仗的人,想要饭去做乞丐,下一个!”
  不断有人被涮下去,长长的队伍丝毫不见缩短,队列中挤着一个俊美的少年,在一堆臭哄哄的粗汉中格外醒目,仿佛对周围嘲笑的视线毫无感觉,异常安静的等待。队末一名壮硕的男人不怀好意的挨近,仗恃着悬殊的体格意图插队,没人看清少年做了什么,只一瞬,壮汉踉跄的跌退,青白着脸瞪了半天,悻悻的回到了队尾。
  轮到少年,忙碌的征兵官头也不抬。
  “名字。”**T*xt*小*说*天*堂
  “修纳。”
  “有无犯罪史?以前是干什么的?”
  “没有,佣工。”
  征兵官抬头一瞥,愕然脱口。“开什么玩笑,小鬼也来应聘,滚一边去。”
  人群爆出了哄笑,纷纷嘲弄。“滚开小子,去找妈妈哭吧。”
  “毛没长齐就敢跟人抢。”
  “就那小个头,还没枪高呢。”
  哗然哄笑中少年依然坚持。“我符合规定的年纪,这是身份证明。”
  规定的年龄是十七,少年看来最多十五,征兵官一口拒绝。“回家吧小子,军队不要你这样的,多吃几年饭,胳膊能拿起枪再说吧。”
  人群再次哄笑,一声突如其来的痛叫转移了人们的注意,
  在少年处碰壁的壮汉再度插队,殴伤了一个倒霉鬼,顺利挤进了前列。
  “如果我赢了他?”少年突然开口。
  “凭力气决不可能,少玩些奸滑的小把戏,我确定……”
  征兵官轻蔑的话还没说完,少年像一只灵巧的猎鹰翻出去,落在得意洋洋的壮汉面前。周围的人眼前一花,壮汉被一记重踹踢出去,飞越两三个人撞地昏厥过去,庞大的身躯扬起了一阵灰尘。
  一片寂静中少年走回来,一翻腕夺过了征兵官的佩枪,砰然一声枪响,人群惊哗的退开,空出了一个大圈。
  垂下的枪口冒着烟,百米外的钟楼上落下了一只鸽子。
  递还枪,少年的眼眸定在征兵官脸上,森然令人生畏。“还要什么条件?”
  目瞪口呆了半晌,征兵官递过了表格。
  新兵训练相当辛苦。
  老兵的压迫欺辱数不胜数,每个人都憋了一肚子气,唯有修纳对各种难以负荷的操练甘之如饴。他已经很强,仍在抓住一切机会让自己更强。
  铁匠达雷近乎虚脱,长时间的负重奔跑耗尽了体力,黝黑的面孔变为汗淋淋的苍白。抵达终点时,队伍里只剩十分之一的人能勉强站立,看热闹的老兵在一旁嘲笑,对例行下马威乐此不疲。
  扔下沉重的背包,达雷扶着膝盖喘气,无意听见三个老兵的低议,不怀好意的眼神正盯着缓步消解疲倦的修纳。发现达雷的视线,其中一人比了个下流的威胁手势,依然肆无忌惮的谈笑。
  显然那小子过于精致的面孔引起了某些邪念,达雷皱了皱眉。
  几周训练相处下来,他知道瘦弱的修纳耐力极佳,但老兵的恶意侵扰又是另一回事,禁不住找了个机会私下提醒。“修纳?”
  正排队打餐的少年无表情的回头。
  “小心一点,最近可能有人找碴。”达雷声音很低,并不想给自己惹上麻烦。
  意外的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修纳罕见的开口,微冷的声音带着变声期的沙哑。“谢谢。”
  之后的几天或许修纳有所警醒,一直不曾落单。新兵训练逐渐接近尾声,一天夜晚熄灯前,连长突然点名。“修纳出列,去三号仓库搬东西。”
  入夜时分仅点了一人,傻瓜都能看出陷阱。见修纳一言不发的下床,达雷忍不住扬声。“他一个人或许不够,长官,要不我也去。”
  连长似笑非笑,语气凶狠。“你倒够义气,但该学着做个聪明人,闭上嘴老实睡觉!”
  灯熄了,所有人都明白修纳被单独叫出去意味着什么。
  看不惯少年平日冷淡的人幸灾乐祸,更多的人沉默不语,没人乐观到认为修纳能全身而退,议论声渐渐低下去,达雷翻了个身难以入眠。那小子还未成年,长得又太秀气,根本不该进入狼群般的军营。
  巡视的夜哨走过,走道一片寂静。
  隔了许久有脚步声传来,在门口稍停,转去了隔壁的水房。
  达雷避开巡哨溜过去,果然是修纳,正仔细的洗手。
  清澈的水流带着血色,达雷心底一沉。“你还好?”
  修纳侧过头,脸和衣服完好,没有被揍或撕扯的痕迹,幽暗的眼眸犹有锐意,见是他收起了冷色。“嗯。”
  “你受伤了?”达雷无法确定少年是否有其他难以启齿的伤。
  “血是别人的。”淡淡的语气没有任何异常。“那几个家伙应该会安份一阵。”
  达雷怔住了,半晌才没话找话。“或许……过头了一点,我们还是新丁,惹了老兵恐怕会被那群混帐故意恶整。”
  修纳不在意的拧上水龙。“他们违反禁令深夜进入仓库,犯规最重的不是我。连长的手段无非是强制训练,马上要出营了,他没多少时间。”隐蔽的暗伤是对付这类混帐最好的手法,连军医都无迹可寻。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达雷重新打量起一同受训的伙伴。
  冷淡的眼神缓和了几分,修纳看了一眼铁匠。“我习惯呆在贫民区,谢谢,这点事我还能应付。”
  孤僻的少年突然显得深沉难测,达雷生出兴趣,询问起冲突的细节。
  昏暗的光下,水龙滴滴嗒嗒的淌水,修纳倚着池壁一一回答,漂亮的脸庞略微放松,交上了军中第一个朋友。
 
  棱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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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空荡的囚室,一个人倚在墙角一动不动。
  单薄的衬衣浸透紫黑色的血渍,微蜷的双足似乎被高温灼烧,呈现出怵人的焦红,一只脏兮兮的老鼠大胆蹿近,试探的舔了舔血肉模糊的手指,受腥甜的气息吸引,放肆的跳上了手臂……
  猝然弹了下身体,修纳从恶梦中惊醒。
  除了零星枪响,四周很安静,石屋中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士兵,在恶战的间隙短暂的睡眠。
  从梦境回到现实,修纳抑下狂跳的心脏,竟觉得手指发软。
  不可能是伊兰,公爵的女儿就算被囚也不致于受刑。
  理智十分清醒,心却像被无形的利刃绞痛,无由的恐惧不安,修纳下意识的按住胸口,仿佛触摸着深藏内心的影子。
  担任警哨的达雷被声响惊动,回头望了一眼。“醒了?你脸色真糟。”
  用力擦了下脸,修纳冷静下来,通过观察口窥视外边的动静。“情况怎样?”
  “敌人在休息,但我猜下一波攻击不会太久。”达雷不乐观的咒骂。“那个愚蠢过头的霍恩真该下地狱。”
  这次的局面相当麻烦。
  叛军头领盖尔是帝国男爵,出身军队,在领地内实行军事化管制,喜爱残酷的训练。每每心血来潮便强令村民参与,不服从的一律重笞,这一带土地肥沃却收成不佳,农民面黄肌瘦,毫无疑问原因在于盖尔男爵随时发作的癖好。
  假如男爵仅仅是过将军瘾及鞭笞无辜,没人会插手干涉,但他还有个招灾惹祸的毛病——极度自命不凡。
  男爵对议会施政大放厥词,甚至在赛马会上冲撞了维肯公爵——最得陛下倚重的首席大臣,平日的素行不良正给了公爵极好的惩治借口。自知在劫难逃的盖尔在谋反的帽子扣下前狂奔回领地,凭借多年搜刮的财富和训练有素的村民,干脆举起了叛旗。
  维肯公爵大怒,委任亲信霍恩将军集结重兵包围了盖尔的领地,要求在最短时间内将这不知死活的家伙送上绞架。可惜进入领地唯一的桥被盖尔拆了,临时搭建的便桥又无法承栽重型火炮,以至于对结实过头的棱堡束手无策。
  工兵一边赶工搭桥,一边开掘堑壕,缓慢的进度难以实现维肯公爵的意愿。
  在强大的压力下,霍恩将军硬着头皮发起进攻,除了产生几百具尸体外别无成果,最终找到昔日在棱堡干活的泥瓦匠,重金获悉了一条出入的秘道,派了先谴队趁夜潜入,试图打开棱堡的大门。
  计划很好,只是霍恩忘了置疑泥水匠出现的时机是否过于恰好,因此小队落入陷阱,修纳丝毫不感意外。
  “幸亏你找到这个地方,我们才能撑这么久。”达雷环视了一下作为掩体的石屋,感慨而绝望。“可援军进不来,子弹也快用光了,我们还是得死。”
  盖尔男爵的棱堡很大,数百年前曾经是座要塞,里面几乎像一个小镇,难怪有恃无恐。此刻藏身的地方是个古老的仓库,大批粮袋提供了安全而坚实的屏护。
  他们一出暗道就遇到了扫射,前排的士兵全数阵亡,幸存者凭借尸体堆成的掩体还击,在命运女神的眷顾下逃进了石屋。敌人尽管围困重重,但缺乏火炮一类的重武器一时也打不进来,双方陷入了僵局。
  “你猜盖尔给了那个混帐什么好处让他心甘情愿的卖命。”间谍连同先头部队一起被扫成了筛子,明知必死仍然敢于欺敌,这份忠诚实在令达雷困惑。
  “他只是普通的泥瓦匠。”
  “你怎么知道。”
  “看他的手。”修纳用长枪挑起外衣在窗口试探的一晃,没有任何反应。“恐怕也不是为钱,他清楚自己的下场,眼睛很绝望。大概有亲人被扣作人质,很可能比我们更恨盖尔。”
  “你知道?为什么不说出来。”达雷气结,这才醒悟修纳为何示意自己跟在最后。
  “霍恩不会信,为了尽快攻破城堡他会尝试任何可能,一小队炮灰不值一提。”修纳很清楚坦诚的结果,或者被霍恩以动摇军心的罪名处决,或者事后被恼羞成怒的将军秘密弄死,两种都不太令人愉快。
  “至少我们可以找机会逃跑。”达雷仍是满心不甘。当逃兵虽然后患无穷,但总强胜做炮灰。
  “我不能逃。”修纳抽出枪检查子弹,扣上弹匣,“天快亮了,敌人很松懈,我要趁这个间隙逃出围困,找机会单独行动。”
  “你疯了,外面围成这样怎么出去,况且我们在棱堡中孤立无援,这样做等于找死。”达雷瞪着眼,好像修纳头上突然长了两只角。
  “不出去是等死。”无视置疑,修纳淡瞥了一眼。“你怎样选?找死或等死?”
  攀在二楼檐角,听着楼下激烈的交火,达雷无法相信自己竟同意了修纳疯狂的计划。
  他们悬在敌人头上,满地的火把照得下方通亮。
  敌人正全神贯注的应对被困的士兵,双方借着沙袋的掩护交锋。但只要一抬头敌人就会发现达雷和修纳的存在,随时可能将他们扫成筛子。
  无法抑制的紧张令达雷心跳如鼓,身旁的修纳却呼吸不乱,静静的盯着一侧的屋脊,缓慢而无声的攀援,向目标一点点接近。
  达雷觉得时间慢得难以忍受,手心的汗滑得险些抓不住屋橼。几乎用了一个世纪,终于翻上隔壁的屋顶,从连绵的屋宇越爬越远,最终选了一间房,钻入烟囱悄然滑下。
  狄克觉得自己一定是新年时忘了给神殿捐钱,才倒霉至极的被人从床上拎起来,身为盖尔爵爷的亲信——这座棱堡的管事之一,他从未如此狼狈。
  来者没有点灯,借着月光把狄克结结实实的捆在一张沉重的橡木椅上,凶恶的神态足以让全身热意从脚底溜走。狄克不敢看,只好瞟向另一个在窗边望风的影子,嘴里的塞布压住了叫唤,只能惊恐的喘息。
  “你知道我们是谁。”
  与壮悍的男人相比,瘦削的少年多了一种令人畏怖的冰冷,一开口就让人质抖了一下。狄克确实知道,从第一眼看见沾满烟灰的士兵服,他就断定这两人是昨天被盖尔爵爷困在粮仓的倒霉鬼。
  “离这里最近的卫兵在二百米外。”少年说出了第二句话,不经意的翻玩随身的刀,薄而利的锋刃反射出银光,狄克的体温又下降了几度。
  “楼上有三间房,女人和孩子睡在隔壁,另一间住着女仆,三名男仆在楼下。”
  人质开始挣扎,扭动着唔唔出声。
  “这场战役实力悬殊,棱堡迟早被攻破,拖得越久只会让我们的人越愤怒,等战局结束,等待你们的会是全面屠杀。”少年掠了一眼,狄克遍体生寒,控制不住的哆嗦起来。
  “假如你诚实的提供一些帮助,让胜利稍稍提前,霍恩将军会确保你一家人的安全,此外还会给予重奖。反之如果说谎,我们不会回来杀你的家人,但将在死前告诉男爵你出卖了他,你可以赌一赌是否有机会辩白。”淡淡的晨曦下,天使般俊秀的少年清晰的宣告,清冷的声音一如死神。“现在,轮到你点头或是——陪盖尔一起死。”
  拂晓的走廊踢踢踏踏行过几个身影。
  狄克脸色苍白的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个穿铠甲的男人,放下的护额遮住了半张脸,另一个少年杂役脸上印着炉灰,睡意犹存的垂头跟在后面,通过了一个又一个岗哨。
  走近棱堡侧楼,廊道的哨兵挡住了去路。
  “未经爵爷许可不许进入。”
  “别这么死板。”狄克挤出笑容,塞过去一枚银币,“明天是酒神节,可家里一滴酒都没了,婆娘在跟我抱怨。”
  领头的哨兵扣住银币,心领神会的讪笑。“狄克先生视察酒窖,当然例外。”
  几个背影隐入了通道,哨兵们争论着银币的归属,队长毫不客气将银币据为已有,顺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厌恶的讥讽。“老家伙手上这么多汗,恐怕一直在用酒壮胆,比兔子更胆小,我看不等开战他已经喝死了。”
  目的地当然不是酒窖,三人沿着阶梯而上,路过储藏室时修纳有了新收获,十二把银光闪闪的餐刀。
  天光尚未大亮,主楼的走道还燃着火把,巡逻的士兵缓缓踱过回廊,一方大理石饰台突然移开,钻出了三个人影。
  一个士兵转过廊角,见有入侵者立即端起了枪,但敌人比他更快,一声刀入肉的钝响截断了来不及发出的高叫。
  士兵茫然的望着心口的餐刀,无力的抽搐摔倒。修纳拖过尸体,拔出刀后扔进了秘道,大理石饰台无声的移回原处,凸起的番石榴花纹严丝合缝,毫无半点破绽。
  狄克惨白着脸软倒,被达雷一把揪起。
  “我去找盖尔。”修纳低声吩咐。“你除掉外侧的卫兵,而后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其他由我来。”
  “爵爷?”
  盖尔在朦胧中睁开眼,一个陌生的少年出现在床边。
  “你是谁?”
  本能的反问出口,盖尔猛然清醒,刚握住枕下的枪,一把森寒的短刀逼住了喉咙。
  “抱歉,我必须要你的脑袋。”
  话音未落,刀锋一沉,骄横的盖尔男爵顿时身首分家。
  大量鲜血喷涌而出,浸透了雪白的床褥,修纳用枕头挡住了飞溅的血,盖尔身旁熟睡的女人翻过身,还未睁眼就受了一下重击,陷入了深度昏迷。
  从枕下抽出枪,修纳提起盖尔的头,踏出男爵的寝室。迈过门口三具守卫的尸体,按狄克所说的方位走向下一个目标——男爵长子的房间。
  棱堡守卫最严密的走廊响起了刺耳的枪声。
  鲜红的血从几间豪华卧室流出,沿着大理石地面蜿蜒,激起了恐怖的尖叫,内眷和仆役惊慌的奔跑,冲进来的卫兵没能捉住凶手,仓惶失措的搜寻每一个房间。
  一夜之间,坚不可摧的棱堡陷入了全面恐慌。
 
  劝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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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赛要疯了。
  作为盖尔男爵信任并委以重任的远房侄子,他全面承担城堡对外防御的职责,却要在重围下面对叔父死于非命的现实。
  死神在噩夜降临,男爵、男爵长子、次子、幼子,所有直系男性亲属同一时间告别了人世。如果不是为表现忠于职责而睡在离外敌最近的棱堡另一侧,他恐怕同样难以幸免。吉赛为逃过死劫而庆幸,却不知该如何应付大堆棘手的麻烦。
  棱堡外重兵围困,棱堡内一片混乱。
  白布覆盖了一整排尸体,女眷们尖叫号哭,反复搜查一无所获。惊怖的气息笼罩了每一张脸庞,人们像一群惊慌无措的羔羊。
  吉赛烦燥的检视尸体,盖尔及其血亲全部受到短刀割喉的待遇。密道里发现了侍卫的尸体,餐刀来自棱堡储藏室,足以解释凶手潜入的路线。
  下落不明的狄克无疑是内贼,被粗绳捆起来的狄克一家惊骇万分,无论如何也说不清男主人的去向。
  无知不代表无罪,棱堡的城墙上竖起了十字架,这些罪人将被活活钉上木桩,直到鲜血洗清他们出卖主人的罪恶。
  找出内贼,吉赛仍充满不安。
  那个诡秘的影子仍伏在棱堡某处,随时可能在夜间展开新一轮杀戮,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心灵,谁也不敢单独行动,卫队时刻不断的巡逻。
  一整天忙乱不堪,加强了棱堡各处的警诫,吉赛回到自己的房间,没心情找女人,拴紧门上新加的三把锁,刚脱掉外套忽然心生警兆,猛一转身,顿时如坠冰窟。
  鬼魅般的少年出现在身后,黑黝黝的枪口正瞄准他的胸膛。
  “请安静,我不希望惊动门外的护卫。”漆黑的眼眸有种无形的控制力,令人不敢有任何动作。“你一定清楚,他们不可能快过子弹。”
  “你不会开枪,门外有一整队士兵。”吉赛极力镇定,控制不住退了一步。“你是怎么进来?”
  少年无意解释,挥了挥枪示意他坐下。“放松,我没有敌意,至少暂时如此。”
  僵持的气氛异常紧张,修纳冷静的审视盖尔男爵的侄子。
  强壮、自制、生死关头能压抑恐惧,并不像外表显示的粗莽,或许是个能够商议的对象。
  “你想做什么?”吉赛被迫坐下,在逼人的目光下背心渗汗。
  “这正是我的问题。”修纳打量着他,枪口纹丝不动。“你追随盖尔叛乱想得到什么?”
  吉赛被问得无言以对。
  他与叔父并不亲近,但毕竟属同一个家族,临时被匆忙召唤而来才听说叔父得罪了公爵,他不想参与叛乱却别无退路。
  “你认为能赢得这场战争?”
  又一个尖锐的问题,吉赛不安的动了一下。
  “你能打退几次进攻?抵抗多久的围困?在雨季结束后。”
  接二连三的问题令吉赛难堪,压力更让他焦燥。“你到底想说什么!要我投降?”
  冷定的话语威迫凌人,修纳近乎命令。“我要你打开城门放下吊桥,让霍恩的人进来。”
  “然后把我送上绞刑架?我情愿死在战场上。”吉赛的额上激起了青筋。
  “你不会死,因为你忠于陛下,看不惯男爵的所作所为。尽管迫于无奈同流合污,却在关键时刻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杀死盖尔结束罪恶的叛乱。你挽救了棱堡子民的性命,让军队避免了损失。维肯公爵将大为欣赏,赦免你身不由已所犯下的罪,甚至向陛下建议由你承袭盖尔的爵位。”
  吉赛听得目瞪口呆,忘了枪还指着胸口,从椅子上弹起来。“这不可能!”
  “公爵不希望战争持续太久,这将让他在政敌前被动,把盖尔家族赶尽杀绝更没有好处,为了表现宽宏的心胸,他会很乐意给予解决问题的人适当的回报。”修纳口吻强势而不容置疑。“我会告诉霍恩,是你调开侍卫我才有机会得手,结束战争的功绩将归于你。”
  “而你出生入死一无所求?你以为我是傻瓜?”吉赛渐渐被打动,但仍难以消除疑虑。
  “我是出身平民的列兵,过高的军绩无用。”修纳干脆的回答。
  贵族后裔确实不会干敢死队这种差事。
  吉赛将信将疑,风险和得失飞速闪过,短短的时间额头已渗出一层汗。“我怎能确定你不会出尔反而。”
  “出卖你的最佳后果是升为低级军官。”低冷的声音充满诱惑,漂亮的唇微弯。“相较之下,不如多一个男爵朋友更为有利。”
  吉赛脸色发白,陷入了困难的决择。“一旦这样做……我将背负背信弃义和杀死叔父一家的恶名。”
  “您对陛下尽忠。”修纳知道自己已经成功,收起枪伸出了手。“财富和荣誉属于勇于决断的人——吉赛男爵。”
  最后一句话语打动了他,踌躇良久,吉赛终于回握。
  “……但愿我不致为此后悔。”
  勤务兵端着托盘走出来,餐盘上的银盖分毫未动,年轻的小兵摇了摇头,对着一旁的侍卫抱怨。
  “霍恩将军心情很糟,连厨子精心烹制的勃艮第红酒焗蜗牛都引不起他的胃口。”
  “都怪这该死的天气,工兵进度太慢了。”一名侍卫扯了扯雨披低咒。
  维肯公爵给的时限越来越近,连日的降雨却令便桥与堑壕遥遥无期,先谴队又误堕陷阱,接连的挫折令霍恩焦燥不已。
  “这该死的棱堡结实得要命,就算有火炮也得大费周章,我看这事没那么容易。”另一名侍卫加入了闲谈。
  “维肯公爵可等不了那么久。”勤务兵心知肚明,先谴队全灭是小事,再没有战绩呈报上去,将军花了大价钱买来的职位就保不住了。
  近侍在私下议论,前方突的哗然喧闹起来。
  一名传令兵飞奔而来,激动的高叫。
  “将军!棱堡——开了!将军!棱堡的城门打开了,放下了吊桥——”
  随后的一切异常顺利。
  吉赛派出的使者与霍恩将军达成了协议,解除棱堡的武装全面投诚。天上掉下来的胜利令霍恩如坠梦中,一口答应了对方的全部条件。
  通篇自我吹嘘及赞美吉赛忠诚的信件已在送往公爵府的路上,以极其低微的代价赢取了绝对完美的胜利,被惊喜环绕的霍恩无比感激神灵所赐的好运。
  接下来的半个月,霍恩的情绪一直处于异常亢奋状态。
  失误中计成了深谋远虑,前期失利变为蓄意惑敌,种种高瞻远瞩彰显出将军本人的英明睿智,好心情的持续令霍恩对棱堡中人异常宽大,甚至破天荒的约束士兵适度抢掠。
  维肯公爵以皇帝陛下的名义回复的信函几乎实现了霍恩所有愿望。
  褒奖、赞扬、欣慰之情溢于全篇,并予以慷慨的金钱嘉赏;信中对吉赛的忠耿的行为高度赞赏,免去了协从之罪,许可他继承男爵封号,并召入军中任职。
  霍恩将军越得意,达雷越阴郁,盯着营帐中饮酒作乐的身影啐了一口。“那个蠢货算什么东西,居然所有功劳全成了他的。”
  修纳自顾自的擦拭短刀,擦完了又用指尖试探刃口,确定锋利程度。
  达雷又一次抱怨。“先谴队其他人全死了,只剩我们俩个活下来。是你杀了盖尔,劝降吉赛,可现在全成了霍恩的功劳。他什么也没干,居然还有脸吹嘘。”
  达雷对霍恩轻蔑到极点,修纳一无反应。
  “修纳,你一点不在乎?你到底为什么从军。”达雷越来越不懂一道出生入死的同伴。
  修纳终于回应,淡淡的警告。“你也该发够牢骚了,再说下去霍恩可不会容忍。”
  “他能怎么样,事实上——”
  修纳截口。“事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活着从棱堡出来了,而且升了三级。”
  “区区一个准尉。”提起来达雷怒气更盛。“你漂亮的猎取了整座棱堡,最后只给一个小小的准尉,连少尉都不是。”
  “慢慢来。”修纳的提示微妙而隐晦。“达雷,平民如果升得太快是会短命的。”
  达雷粗豪但不愚蠢,被修纳一言挑破,顿时醒悟过来。
  一直有传闻说霍恩心胸狭隘,对于过于出色的下属处处提防,甚至有流言说他曾将某位亲信送去与死神为伴,只因对方偶然获取了皇帝陛下的一句赞语。
  半晌后达雷再度开口,愤懑的意气已消失无踪。不再谈论霍恩,他转入另一个疑问。“修纳,凭你的身手和头脑,做贵族护卫可以挣得更多,为什么偏要加入军队冒险?”
  修纳没有回避。“对你我不想说谎,我将尽一切可能向上爬,争取足够的权力。”
  “平民出身最多做到中尉,你不可能打破这一惯例。不如为某个欣赏你的贵族效力,凭你的头脑应该很容易,这比当中尉强得多。”从激愤中清醒的达雷已对军中前途完全失望。
  修纳轻摩短刀,眸色森冷。“那种依附而来的东西没有用,必须是彻底属于我的权力。”
  “谁不想要地位,可平民根本不可能。”达雷不乐观。
  修纳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一话题。“达雷,梦境会不会预示现实?”
  “什么?”达雷掏了掏耳朵,看对方神态认真才确信没听错。“我又不是算命的娘们怎么知道,你也会做恶梦?”
  修纳沉默了,无法说出口。
  那个梦,他很害怕。
 
  试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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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仅是小小的准尉,待遇仍比过去提升了不少。
  没人清楚棱堡内发生的一切,但小队仅存的两人奇迹般刺死了男爵,已足够令整座军营敬畏。军队推祟强者,士兵追随强者,军衔准尉的修纳威望远远超过了上级尉官。即使地位不高,仍有不少人示好结纳,主动通报消息。
  周日的下午帐帘一掀,一个士兵探进头。“准尉,吉赛男爵往这边来了。”
  修纳不动声色,达雷便继续与其他士兵讨论牌局。
  不一会帐帘挑起,帐外果然是新出炉的男爵。“修纳?能和你谈谈?”
  修纳抬起头没说话,达雷使了个眼色,帐内的士兵接连走出,最后他挑下帐帘,留下空间让两人静谈。
  “听说你成了准尉。”男爵在修纳对面坐下,不自在的起了个话头。“我想霍恩将军对你不太公平。”
  修纳看了他一眼,翻出锡制酒瓶。“喝酒吗?不过只是村里的劣酒,可能不合爵爷的口味。”
  “这就很好,我习惯喝这种酒。”接过锡瓶饮了一大口,吉赛的神情放松了一点。“什么爵爷,我本是个农民,当过几年兵,糊里糊涂被盖尔弄到棱堡打仗,现在又莫名其妙的成了见鬼的男爵。”
  修纳一笑。“见鬼的是盖尔,阁下正前途光明。”
  “老实说我真不知当时的决定是对是错。”吉赛揉了揉脸,语气疲惫而惶惑。“我从没想过成为贵族,也不知怎么当男爵,维肯公爵让我承袭了爵位,却让我到千里之外去任虚职,说不定会借此搞掉我的脑袋。”
  吉赛的不安不难理解,但来找他倾谈未免有些怪异。
  修纳旁观了一刻,回道。“公爵不至于那么蠢。”
  吉赛也不懂为什么会对少年说这些,却又忍不住问。“你……认为我该怎么办?”
  修纳略一思考。“我认为你该去翻翻盖尔珍藏的珠宝古董,分成三份,最好的一份由亲信送去帝都,向维肯公爵致谢;另一份送给霍恩将军,请他代管领地;而后把家人安顿好,带一两个随从上路,到任后用最后一份打点未来的上司。”
  吉赛全神贯注的倾听,一时困惑,“为什么请霍恩代管,我不认为他能善待领地的子民。”数日的接触吉赛深深明白,霍恩绝非一个仁慈宽厚的贵族,修纳的建议犹如请贪婪的恶狼照管羊群。
  “霍恩此刻深得维肯公爵宠幸,讨好他对你有利。”
  新上任的领主仍有一份质朴的责任感。“但他会疯狂搜刮这里的平民,他们已经极为可怜……”
  “那更好,等你返回的时候子民会欣喜若狂。”修纳轻描淡写,不带感情的叙述异常冷血。“届时你将被子民的喜悦和热望簇拥,光荣的回到领地。人们会因解脱苦难而兴奋,为些微仁慈而感恩,不会再记得你昔日地位如何,又曾经背叛过谁。”
  吉赛豁然领悟,犹疑一扫而空。“很好的建议,我该怎么谢你。”
  机遇来得比预期更快,修纳目光闪了一下。“一封推荐信。”
  “什么?”正盘算酬谢金额的吉赛大出意外,随即又转为惊喜。“完全不必要,如果你想成为贵族护卫,我会很乐意以丰厚的薪酬第一时间聘请。”
  “不,谢谢,我只需要这个。”修纳淡淡的坚持,神色沉定。“请给我一份盖有男爵印鉴的入校推荐信。”
  帝国皇家军事学院古老而辉煌的大门通常仅向贵族精英敞开,但偶尔,平民中也有极少数攀附上贵族的幸运儿能获准进入。
  罕见的幸运者将与贵族子弟一同受训,完成繁重的课程顺利毕业后,将迥异于一众因出身而受困的低级军官,赢得向上爬升的可能。
  比起战场和贫民区,学院高年级生的恶作剧犹如儿戏。在修纳恰如其分的展现实力之后,学院惯有的针对新生及平民的欺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敬畏与距离。
  学院尽是贵族背景,家世反而淡化,沉默少言却异常强悍的修纳仿佛新奇的野生动物,成了异类话题人物。修纳对此毫不在意,更极少与人交际,他的精力全放在吸收新知识上,每天睡眠的时间很少,空余几乎全耗在图书馆和练习场。
  “修纳。”室友威廉走进宿舍,打断了沉泯于阅读的同寝。
  威廉有一头褐发,头脑敏捷,生性令人愉快,在学院朋友众多。他对修纳极具好感,时常主动攀谈,这次也不例外。“别看了,没发现宿舍楼全空了?试练之路开始了,我们去看看今年有没有人能成功。”
  “试练之路是什么?”奇异的名称勾起了修纳的注意。
  “你没听说过?”威廉惊讶后又恍然,拍了拍自己的额。“差点忘了你是半路入学。试练之路是学院两年一次的考验,只要修完必要的学分就能报名,通过的人可以提前毕业,学院还会向军方特别推荐,假如从军会很有帮助。”
  提前毕业?
  修纳分了一下神,合上了未读完的书。
  皇家军事学院例行甄试的别称是地狱之路,期间的严酷不言而喻。
  参与的学生必须修完基础学分,仅此一条已将头脑愚笨者剔除在外。极少有人能顺利通过,试图挑战的学生难免鼻青脸肿,甚至流血受伤,因此又被称为勇敢者之路。
  庞大的迷宫中设有各种复杂的地形,树林、沼泽、沙丘、水潭应有尽有,遍布险恶的陷阱,胜利者只有一名,必须在规定时限内找到迷宫的正确出口,同时应付毫无征兆的伏击者,甚至与其他挑战者竞斗。
  短短几个小时,无论对心智或体能都是最苛刻的考验。
  皇家学院最骄傲的荣誉不可能授予弱者,严苛的教官对挑战者十分无情。每次试炼都有人被抬出急救,尽管如此,血气极盛的学员中仍然有不少跃跃欲试。
  观战的人群聚集在试场附近的高塔,每一个窗口都探出十几个脑袋,居高临下而望,从这个角度,参赛者在迷宫所遇的各种挑战一览无余。
  “我们来晚了,比赛已经开始了。”威廉扯开几名同学,迫不及待的挤进窗前观望。
  修纳在一旁俯瞰,锐利的目光异常专注,将试场所有细节收入心底。
  看热闹的人群时而紧张,时而哄笑,被场中的变化牵动,亢奋的情绪丝毫不亚于亲身参与,犹如一场刺激的娱乐。
  随着时间流逝,参赛者逐个减少。**T*xt小*说**天*堂
  太阳渐渐西斜,当最后一个参赛者被教官击倒,挑战宣告结束。人群发出了遗憾的轰嚷,为又一次没有胜利者而叹息。
  “我还以为他能成功的重复林氏的奇迹,看来还是太难。”威廉遗憾的咂舌。
  似乎陷入思索的修纳突然反问。“林氏?”
  “没错。”威廉指了下最后倒下的参赛者,那个倔强的少年手臂骨折,昏迷中被人抬上担架。“他是蔷薇林氏下一任的继承人——林晰。”
  修纳也曾留意过这名少年,毕竟很少见到过度执着于胜利甚至不惜自身重伤的人,对顽强的意志印象深刻,却从未想到他与林氏有关。“你说的重复是什么意思。”
  “上一个通过试炼的人是林晰的表姐。”威廉一边随人潮走出高塔,一边解释。“林家人生来就是军人,实力自然非同一般,林公爵当年提前毕业,他女儿也是如此。林晰是林家的远亲,虽然不错,但还是比不上嫡系,可能血缘上差了点。要知道胜利者一直是男性,公爵小姐是唯一的例外,教官们私下说林氏的血脉太强了。”
  修纳一言不发,幽暗的眼眸泛起温柔至极的痛楚,隐没了所有情绪。
  威廉显然误解了修纳的沉默,继续道。“其实女人再强也没用,继承权还不是落到林晰头上,他真是个幸运儿,帝国世袭公爵……”
  摇了摇头,威廉羡慕而又怜悯的叹了一声。“难怪这么拼命。”
  林晰躺了十来天,除了骨折还需要时间愈合,其余已无大碍,他坚持离开了校医室。学生宿舍的入口是两扇沉重的青铜铁门,一只手拎着杂物有些不便,林晰停下来,正巧有人替他推开了门。
  林晰抬眼一望,是个陌生的俊美少年,制服上的级任徽章显示刚入学不久。
  点点头算致谢,林晰走了两步,蓦然掌中一空,提着的东西已经到了对方手里,少年淡淡的解释。“我帮你,廊上还有几道门。”
  林晰竟没觉察出对方是用什么手法,微一僵怔,少年已向前走去。
  一路上所遇的学生投来各异的目光,窥探、嘲讽、轻蔑、幸灾乐祸……无论怀着怎样的意味,林晰一律视若无睹,直至回到寝室才略微放松。
  “谢谢,我到了。”
  少年看着他,若有所思的开口。“其实你干的不错。”
  林晰再次怔住。“什么意思。”
  少年目光掠了一圈,停在书柜的某一格,那里放着一枚带有林氏族徽的胸针。“假如不曾迷失方向而撞上陷阱,你应该能躲过伏击,出口只剩十米。”
  “试炼已经结束,事实是我失败了。”林晰冷淡的回答。“很感激你的安慰,还有什么?”
  收回目光,少年正式邀请。“不介意的话,我想与你私下较量。”
  又是一个愚蠢自大的挑衅者,林晰冰冷以对。“我没兴趣,另外告诉你,学院中的竞斗输赢是常态,打倒林家的人并不足以成为你炫耀的资本。”
  “你和那位教官力量上有差距,但有种手法,能在他扭断你的胳膊前击中他脆弱的左肋。”少年的回答出乎意料。
  林晰眼神变了,停了一瞬才开口。“你不过是个一年级新生。”
  “或许你愿意试试,伤好以后练习场见,不用担心我蓄意逢迎,我对公爵毫无兴趣。”少年拉开门,话语中带着不易觉察的锋锐。“这是谢礼,答谢你让我看到试炼之路的全程。”
 
  宫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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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晰再没有一丝力气,放纵自己瘫在地上。
  汗从脖颈淌下,肢体遍布着力竭的酸乏,烈日映得桐木地板反光,他下意识挡了一下眼。一个身影遮没骄阳,刷的拉上纱帘,刺眼的光顿时柔和起来。
  “还好?”
  林晰努力想撑起身体,每一寸关节都在叫嚣着疼痛,相较之下,对方的游刃有余简直成了讽刺,他忍不住咬牙。“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少年笑起来,低低的笑声听起来竟像一个成年男子。“你学得很快。”
  借对方的拉扯坐起来,林晰靠着墙壁才没倒下去,牵动了淤伤咝的吸了口气。“你在哪学的这些招数。”
  修纳在他身边坐下,“没必要管来自何处,它很有效。”
  林晰喃喃的不甘心。“真不公平,我已经够拼命的训练。”
  “以你的年纪而言很不错了。”传闻并没有夸大,林氏子弟素质之强,确实令人钦叹。
  林晰翻了个白眼。“别让我觉得你是个老妖怪,修纳你到底多大,十五?十六?”
  身边的人笑而不答。
  自觉问题毫无意义,林晰揉着酸软的胳膊换了个话题。“你打算参与下一次试练?”
  “嗯。”
  林晰长呼了一口气,半晌才说出话。“如果是你,或许能成功。”
  修纳望了他一眼。“你只差一点。”
  “一点已经完全不同。”林晰神色消沉,声音低下去。“为这一天我准备了几年,还是输了。”
  修纳没说话。
  林晰喃喃自语。“我知道他们在背后说什么,说我不配做继承人,说我是一无所有的乡下小子,根本不算真正的林家人,能被叔父选中是出奇的幸运,从我被带到帝都起听过无数次,现在我的失败成了最好的证明。”
  那些轻蔑鄙视的眼神毫不遮掩,曾经让内心激愤欲狂。
  他倾尽全力让自己变强,同学的眼光终于逐渐改观,却输掉了最关键的试练。破灭的希望比骨折的剧痛更难以忍受,每一个夜晚沮丧和自责啃啮着灵魂,几乎让他心神崩溃。
  修纳并无过多同情。“比起你终将得到的,眼前的挫折不值一提。”
  “你也嫉妒我未来能当公爵?”林晰笑出声,控制不住肩膀抖动,一只手捂住了眼,指缝中露出的眼瞳幽暗。“知道吗,其实我更嫉妒,像发疯一样嫉妒一个人。”
  修纳看着他。
  “你一定猜不到是谁。”失去冷静自制,林晰罕见的袒露心事。“是我表姐,那个失去继承权的公爵小姐。”
  修纳沉默了许久才回问。“为什么?”
  仿佛有些话憋了太久,无法再用理智隐藏。“别人都以为她是性别原因才被叔父取消了继承权,只有我知道根本不是。她从小受最好的教育,最严格的训练,彻底被当成继承人培养。她很聪明,也很出色,从来没让叔父失望,博斗射击,军事战策、甚至社交打猎跳舞样样都是一流,而且……轻松的通过了试练之路。”
  或许是过于激动,林晰隔了片刻才又说下去。
  “虽然林家权势非凡,但家族中却有不成文的规定,军中晋升全凭自身能力。她十八岁进入军队,二十岁已是少校,所有人都认为她前途似锦。”少年的脸庞多了一丝冷嘲。“可她放弃了,只因为她讨厌军队。她违抗叔父的安排转成文职,无论叔父怎样斥责,她宁愿当个低级士兵也不愿做校官。我拼命求取的一切,她却毫不在意的抛弃。荣誉对她而言轻而易举、唾手可得,却是别人遥不可及的梦,光是追赶她我已经透不过气,有时我真不懂,世上为什么会有这种人存在……”
  练习室中的声音越来越低,未来的林公爵陷入了完全的静默。
  覆住双眼的掌下坠落了两行清泪,无声的跌碎在地板上。
  或许是因为全力以赴的就学态度,又或是相似的独来独往的习性,林晰与修纳成了朋友,他与这个一年级的学弟接触越多,越觉得难以捉摸。
  修纳话很少,两人之间更多是对课业的交流,从不涉及私事,这反而让林晰安心。见惯了各种心怀目的的人,修纳是罕见的例外,时间久了,林晰渐渐放松,有时甚至会开起玩笑。
  “苏菲亚今天没缠着你?”
  戏谑未落,林晰手上的剑猝然被修纳一记花式挑飞,再次输掉了一局。
  修纳扔下武器,扯了块布巾擦手,对问话置若罔闻。“你不该分心。”
  在修纳手中落败林晰已习以为常,一边回想方才的较技,一边打趣。“苏菲亚的热情还不够融化你的心?她可是学院出名的美人,父亲又是伯爵。”
  “她找错对象了。”
  林晰耸肩。“那只能怪你在升级考试时太惹眼。”
  在年级考核中修纳直接撂倒了教官,不到一天已传遍了整个学院。令人侧目的实力加上惑人的外貌,纵然出身平民,仍无法冷却贵族小姐倾慕的芳心。
  “不过我能猜到原因,你在试探教官的实力,为将来的试炼铺垫。”林晰看着朋友的侧脸,神色复杂。“坦白说,我很希望你失败。”
  修纳毫不意外。“我知道。”
  “为什么这么着急,你一开始就打算两年内毕业?”
  “也许是因为我付不起四年的学费。”
  学院每年学费的确非常惊人,这一回答似真似假,林晰一时难以分辨。“我一直好奇,你入学的钱是从哪来。”
  “我受男爵推荐。”
  林晰暗中调查却一无所获,索性直问。“我不认为吉赛男爵会如此慷慨,除非你们有私下交易。”
  “或许。”修纳笑了,对少年警惕的心性相当赞赏。
  敷衍式的回答令林晰难以忍受。“修纳,我当你是朋友,你能否像朋友那样坦诚。”
  “我以为朋友该期望对方获得胜利。”修纳轻易把话拔回。
  林晰一窒,半晌才道。“我只是想,假如你有什么麻烦,或许我能帮忙。”
  “谢谢,不过很可惜。”拎起掉落地上的剑,修纳刷的一声插回剑架,眼神转为冰冷。“除非你已是公爵。”
  林晰皱起眉刚要说话,突然一个甜脆的娇音插口。
  “比起距离爵位遥遥无期的人,我父亲会给你更有力的帮助。”
  金子般的卷发披落肩头,娇俏的脸庞青春无暇,一个动人的少女大大方方的走进了练习室。
  “苏菲亚!我以为你至少该懂得敲门的礼貌。”林晰冷下脸。
  “林晰?”苏菲亚故作惊讶。“抱歉,我以为你已经不在学校了。”
  林晰声音一沉。“你什么意思。”。
  苏菲亚偏着头打量, 半晌才慢吞吞道。“林公爵出事了,你不知道?”
  林晰霍然起身,目光逼人。
  见修纳几乎同时望过来,苏菲亚笑容更甜。“林公爵镇守的休瓦出了意外,皇帝陛下十分震怒,不仅收回了两块本属公爵的领地,更削爵降级,恐怕你未来只能成为候爵了。”
  林晰的脸庞蓦然苍白。“不可能!”
  苏菲亚肯定而自信。“绝不会错,朋友给我的信里说得很清楚。”
  林晰盯了她一刻,苏菲亚不安的朝修纳的方向挪了一步,正待再说些什么,林晰突然走出了练习室。
  苏菲亚松了一口气,望向修纳。“他一定是回去求证了。”
  修纳沉默了一瞬。“我很怀疑,什么样的过失能让百年世袭公爵降为候爵。”
  被那双漂亮的眼眸凝视,苏菲亚脸颊微红,指尖无意识的盘弄卷发。“听说事情发生在一年前,但因涉及机密没有对外公布,加上审查和弹劾费时良久,皇帝陛下近期才给出了裁断。”
  “没有更多讯息?”
  苏菲亚摇了摇头,暗恼朋友的来信细节太少。“我父亲或许知道,但校规禁止离校,如果你想了解,我可以向父亲打听。”
  “谢谢,苏菲亚。”修纳扯出一个微笑。“你知道,我很担心林晰。”
  从未见冷漠的修纳如此温和,少女的心头盈满了喜悦,仿佛小鹿般跳跃。
  待苏菲亚终于离去,修纳凝立良久,僵冷的指尖痉挛的握紧。
  被伊兰送离休瓦,正是在一年前。
  不顾校规强行外出给林晰的记录上留下了一次警告。
  从公爵府返回后少年很沉默,似乎未能探听到内幕消息,苏菲亚同样一无所获。尽管林氏被降爵一事传遍帝都,具体缘由却因涉及帝国机密而被彻底封闭。
  焦灼的等待持续了两个月,从南方传来了讯息,修纳终于等到了秦洛的回信。
  苏菲亚说的没有错,起因确实在一年前,他离开休瓦的那一夜。
  被伊兰杀掉的博格军衔准将,身份极高,更是帝国研究中心的核心人物。重病的皇帝陛下对灵魂转换的神之光期望极高,博格的突然死亡令项目遭受重挫,皇帝恼怒万分。更为震怒的是杀人者竟然是公爵爱女,事件被上升为宫廷阴谋,甚至牵涉到林公爵一派所支持的皇储一并受疑。
  这起惊人的案件由林公爵的政敌维肯公爵主理审查,耗时良久仍无法查出实据,让皇储逃过了一劫。事件最终归结为林氏家族因继承人更动而生出的祸乱,皇帝对林毅臣以降爵为惩,林伊兰则被判处监禁,终生不得释放。
  林氏降爵的惩诫据秦洛分析,并不像表面那样严重。
  此次意外替皇储解决了神之光带来的隐患,得利者不言而喻。皇帝沉苛难起,新君指日可待,林氏一族世代从戎,林公爵实质上依然全面控制着军队。新朝交迭更替之后,林氏必然复爵,荣宠与威权只会比昔日更盛。
  详尽的剖析完首尾,秦洛为过去的隐瞒致歉之外,反复叮嘱他谨慎行事。
  休瓦一案涉及宫廷,稍有差错,林公爵及未来的新君都会背上谋篡的罪名。层层压制的枷锁不仅有皇权御令,更有帝国军队及铁血公爵本人,现实已经彻底埋葬了公爵小姐重获自由的可能。
  密密的长信嵌入心底,修纳幽黑的眼眸燃烧着寒芒,激生出无法遏制的狂念。
  假如森冷的威权禁锢了希望,那么或许只能尝试另一种解法……
 
  少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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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轰然巨响撕裂了耳膜,坚硬的巨石炸裂四射,刺鼻的硝烟令人窒息,漆黑的午夜拉开了厮杀的战幕。
  这是一场血腥的硬仗,双方倾尽全力。
  面对边境蛮族的暴乱,西尔国使用三十门大口径火炮,向蛮族夺走的棱堡猛烈轰击。一排排炮弹掠空而过,阵线倾刻之间变成了火海。
  霍恩将军指挥士兵从南北两翼攻击,碰上了超乎预计的激烈抵抗,尽管如此,骁勇的土兵仍然突破了敌人第一道防线,但很快遭到敌方炮台的猛烈射击。转眼大批土兵倒在血泊中,后续部队赶到后再次发起冲击,却又一次被敌人的火力压制。
  进攻困难重重,颓丧的情绪弥散,士兵们开始张惶失措。
  一支突然的小队迂回前进,出敌不意地从后门攻入棱堡,给后续部队打开了一个缺口。炮兵以交叉掩护配合,突击队趁势而起夺占了敌人的炮台,士气为之大振。
  敌人屡次夺回炮台的强攻均被击退,顽强的士兵寸步不让,台下尸积如山、血流成河。激烈的战斗持续良久,天色渐渐泛白,大势已去的敌人扔下无数尸体颓然退败,西尔国的旗帜再度在棱堡上方飘场。
  丢失了坚固的棱堡,对蛮族而言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它意味着后方大片阵地完全暴露于敌人炮火之下。不等西尔军队再度出击,叛军全线逃离,远远躲入了苦寒的深山密林。
  全线胜利的消息传至西尔帝都,引起了哗然热议。
  自林公爵离开边境后,这还是首次对蛮族赢取重大胜利。
  年迈的皇帝惊喜不已,立即宣召将军带着俘虏回程,下令以盛大的欢迎仪式迎接勇士归来。
  彩带和气球在天空飘扬,雄伟的凯旋门铺上了红毯,精致的花台盛放在道边,银亮的长号整齐的吹响,拉开了欢庆的序幕。
  长街上挤满了欢呼的人群,争相一睹英雄的风姿,无数少女尖叫着抛上鲜花,对年轻的士兵飞吻,人们陷入了空前的兴奋。
  一驾精致的马车缓缓驶过帝国大道,车内的霍恩将军挥手向人群致意。
  六匹雪白的骏马随在其后,马背上的骑士身姿挺拔,英气昂扬,足以满足任何对英雄的幻想。走在最后的是垂头丧气的俘虏,与意气风发的队伍形成了鲜明对比。
  皇帝陛下接见及嘉奖抚慰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奢华的宫廷晚宴。
  金色的香槟无限量供应,璀璨的水晶吊灯下摆放着御厨精心制作的点心,巧克力上有糖霜绘就的西尔国旗。盛装的贵族男□雅谈笑,皇家琴师奏出浪漫轻妙的音乐,华美的舞步蹁跹飞扬,这是一场属于胜利者的欢宴。
  衣着考究的男人谈论着战争的各种趣闻,女人们穿着华丽的蓬蓬裙,浓烈的香水随着裙摆盈散,敷粉的肌肤白如大理石,鲜红的唇在扇子后窃窃私语。
  拉克丽伯爵夫人谈兴十足。“霍恩将军怎么还没到,最近的宫廷舞会太无趣了,真希望他能带来一些新鲜的风气。”
  瑞蓓卡男爵夫人暧昧的轻笑。“霍恩将军这次获胜,让维肯公爵非常得意,我听安妮夫人说公爵阁下近期心情极好,有求必应,瞧她今天的首饰。”
  几个女人的目光同时落到不远处的安妮夫人身上,美艳的女人正与人闲谈,颈上戴着一条惹眼的项链,硕大的绿宝石色泽鲜丽,极为夺目。
  拉克丽伯爵夫人冷哼一声。“公爵阁下当然高兴,他一直希望趁陛下仍然康健,尽可能的削弱林氏在军中的影响。”
  “那件事之后林公爵很少在帝都露面,抱歉,我忘了他被贬成候爵。”瑞蓓卡男爵夫人用羽扇掩了掩嘴,眉梢带着幸灾乐祸。“或许是怕见到其他贵族太丢脸,索性躲在休瓦。”
  “蔷薇世家已经风光不再,如今是维肯公爵独受陛下倚重。”梅蜜夫人插口。
  无聊的政事引不起拉克丽伯爵夫人的兴趣,重又起了话头。“有人见过那个受陛下额外赏赐的幸运儿吗?据说他很年轻?”
  瑞蓓卡男爵夫人卖弄着刚听来的八卦,眼波瞟了一眼门口。“确实很年轻,将军家的女仆端茶时看过,听说他的长相……”
  欲说还休的姿态更激起好奇,吊了半天胃口,瑞蓓卡男爵夫人才在密友的催促中噙着笑说下去,“据说像神祇一般英俊,举止又安静有礼,完全没有军人的粗鲁,简直令人无法想像他在战场上的勇猛。”
  一群贵妇发出了讶异的惊叹。
  “不可能,我听说他在凡登之战杀死了数以千计的敌人,砍下了几百个野蛮人的脑袋,这狂暴可怕的家伙一定长得非常凶恶。”梅蜜夫人拒绝相信。
  拉克丽伯爵夫人下意识的抚了下发髻,刚要开口,门边一阵哗然,人群骚动起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引了过去。
  宴会的主角——霍恩将军终于降临会场。
  神采飞扬的将军成了焦点,被一群男士围住问候寒喧,女士的目光却落在勋饰鲜亮的将军身后那位沉默的跟随者。
  瑞蓓卡男爵夫人没有说错,女仆也没有夸张,那张俊美的脸庞宛如神祇,颀长的身形英姿焕发。他站在将军身侧,无须笑容,仅仅是目光扫过已令所有女人心跳不已。
  安妮夫人也不例外,感觉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了一瞬,忆起关于对方的种种传说,竟然微红了脸,轻咳一声,不自在的摇着扇子移开了视线。
  修纳少校,数年前还是一个小小的少尉,今天却已是霍恩将军的得力下属,凡登之战的杰出英雄。短短数年战绩非凡,犹如一颗闪亮的新星在军中升起,受维肯公爵青睐,更获陛下宣召嘉奖,以一介平民出身被破格提拔为少校,风头之盛一时无两。
  绝无梅蜜夫人预想的粗鄙,修纳少校举止优雅,但在合乎风度的绅士外衣下,又潜藏着难以言喻的危险气质。混合着非凡的外貌,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魅力,再加上种种极富色彩的传闻,足以激起每个女人内心最隐秘的情愫,自然而然成了舞会中心人物。
  修纳按礼仪逐一向女士们致意,回答一个又一个接踵而至的问题。
  “全仗全军将士的努力才能赢得胜利……”
  “我尚未娶妻,但已有意中人,谢谢夫人的好意……”
  “那里地形复杂,士兵们非常艰苦……”
  “那些是夸大其辞的传闻……”
  数不清的问题终于被打断,一个成熟英俊的男人在几步外对他举杯。“敬战场回来的英雄。”
  不等修纳询问,瑞蓓卡男爵夫人热心的引见。“这位是秦洛上校,去年才从南方调回来,一向是舞会的风流人物,最爱结交朋友,少了他我们真不习惯。”
  “光荣属于帝国。”修纳少校从侍从托盘上拈过香槟,点头致意。“很高兴认识秦上校。”
  剔透的酒杯倒映着舞会绚丽的华光,交互一碰,撞出了轻响。
  所有人都被舞会吸引,幽静的庭院空无一人,小巧精致的圆亭视野开阔,正适合进行隐秘的谈话。
  避开喧闹的舞场,矜持的浅笑变成了不加掩饰的狂喜。
  “我简直无法置信,听他们叫你什么?战神修纳——”秦洛一拳打在挚友胸膛,“你都干了些什么!”
  莱锡之战、利马之战、安塞河谷之战、泰安围城之战……一次比一次辉煌的战绩铸就了传奇,勇猛顽强的英雄与士兵并肩作战,面对任何敌人都战无不胜,军中甚至悄然衍生出一股狂热祟敬的风潮。
  秦洛热情的一拳引起了始料未及的后果,修纳剧烈的咳嗽起来。
  喑哑的咳声令秦洛一惊,脱口而出。“你受伤了?”
  修纳咳了一阵,逐渐平复下来。“凡登之战时中了一枪,子弹穿过了肺,几乎已经痊愈。”
  秦洛懊悔不已。“怎么不提醒我,你应该能躲开。”
  修纳微笑起来,深遂的眼眸盛满温暖的情谊。“见到你,我很高兴。”
  秦洛看了他一阵,复杂的神色难以言喻,半晌长叹了一口气。“其实没必要这么拼命,她……”蹙了下眉,秦洛没有再说下去。
  “放心,我不会死,她还在等我。”修纳笑了笑并不在意。
  秦洛胸口一阵窒闷,只觉得嗓子发苦。“你已经是少校,接下来还想怎样,她犯了重罪,就算你成为公爵也救不了。”
  “总会有办法。”修纳倚着亭柱,遥望着远处舞会的灯光。“洛,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帝国越来越多的动乱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光速升迁的根源。”尽管为重见挚友而欣喜,却又难平隐忧,郁结的心事压在心底,秦洛一时无精打采。“但你应该明白,你的仕途到顶了,霍恩不可能把将军的位置让给你。”
  “总有一天,叛乱的狂潮将不再是军队所能压制。”修纳转过视线,黑暗中的眼眸闪闪发光。“那时你怎么办?秦家会怎么选择?”
  “你是指……”听出认真,秦洛严肃起来。
  “时代或许要变了,如果我是你,会早做准备。”
  秦洛本能的嗅出了某种危险的信号。“你疯了!你已经是少校,还妄想什么?”
  “这远远不够,我要她获得自由、要她属于我、要在众人之前与她肩并肩站在一起。”泻落的月光如银,幽深的庭院异常静谧,修纳的声音极其坚定,蕴藏着不容更改的意志。“离开休瓦的时候我就发过誓,哪怕实现誓言的代价是让这个世界翻天覆地。”
  秦洛头痛的扶额。“别再做傻事,放弃吧,我告诉你……”
  修纳并不想听劝告。“三个月后,蛮族会卷土重来。”
  “你说什么!?”秦洛愕了一瞬,扫了一眼周围压下声调。“你确定我没听错?夺取空前胜利的英雄告诉我敌人根本没有被打垮?很快有下一场战争?”
  “不止如此,他们会强力攻击凡登左翼防线,防线一定会失守。凡登陷落之后帝国必须大举调兵,而此前的军费耗光了国库,所以皇帝陛下必须筹集更多的金钱应付新的战争,他只能向富商和工厂主加征重税,这些人长期对贵族特权不满,想让他们掏钱必须有相应的交换条件,皇帝还有什么能拿来交换?削减特权?议会那群蛀虫不可能通过。”修纳冷冷一笑。
  秦洛震惊到极点,反而冷静下来。“你在中间做了什么?”
  “你以为需要我做什么。”修纳声音极低,甚至低过了草丛中的虫鸣。“攻下棱堡之战是真的,但给养跟不上,后续防守非常危险,所以霍恩用假币收买蛮族退兵,等对方发现后一定会愤怒的还击,时间应该是在收割完春季粮食之后。筑造防线时霍恩的监察官收受了大量贿赂中饱私囊,墙体仅仅是薄石板砌成,绝对抗不住重击。”
  “霍恩怎么会愚蠢到如此地步?”T-xt-小,说--天.堂
  面对秦洛的怀疑,修纳并不否认。“我利用了一点贪婪,告诉他蛮族根本分不清真假金币。”
  “顺便将左翼的弱点不留痕迹的透露给敌人。”秦洛吸了口冷气,心头翻涌难平。“你没想过最坏的结局是……”
  “一切责任由霍恩承担,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他总得为自己的贪欲付出点代价。”修纳轻描淡写。
  “你知道这有多大风险!”秦洛几乎想掰开修纳的脑袋,看看里面还有没有半点理性。“万一霍恩发现是你搞的鬼,十条命都不够用!”
  “他本来就打算干掉我,可惜我比他更快。”修纳望着草坪上弯曲的白石小径,安静了一刻。“洛,你甘心吗?明明出身相同,却因没有继承权而被那些一无才能的权贵压制,忍受霍恩之流的混帐颐指气使,像你这样的精英有多少,你愿意永远在阴影下生活?”
  秦洛沉默了。
  修纳了解秦洛的野心,就如同了解自己。“这幢房子早有裂痕,垮塌仅仅是时间问题,你认为该怎么做?拆掉它重建,还是徒劳的支撑断裂的屋梁,直至被一同埋葬。”
  秦洛摸出一根烟点燃,夜色掩去了神情细微的变化。
  “听听外边的呻吟和诅咒,想想我们曾经生活的休瓦,人人都在期盼一个更好的世界,只需一点火种他们就会燃烧起来,皇帝和议会已经为自己掘好了坟墓。”
  ……新的帝国……新的时代……
  修纳按住朋友的肩,郑重的询问。“洛,愿意和我一起试试?”
  时间过了许久,秦洛终于开口。“假如到头来一切徒然落空,你会不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
  “永不!”修纳斩钉截铁的回答。
  秦洛的眼睛闪了一下,最终一言不发,灌下了整杯香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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