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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四合》 作者:尤四姐

第三部分

 ☆、第 11 章[修]

  这就往贤王府去了,王爷坐凉轿,定宜没有扶轿的资格,离了一小段距离在旁随行。前面黑底金字的官灯开道,余光杳杳,照亮了醇亲王的半边脸。她悄悄瞥一眼,这样的人儿,既近且远着,自己使出了浑身的劲儿攀附,仍觉得够不着。夏至的事是有着落了,她又开始琢磨先前听见的话。关兆京不是说醇亲王要上宁古塔吗,她带命投主并非一时兴起,本就存着一份算计,谁知道事态发展不能如她所愿,可见性子太好,有时候也颇令人困扰啊!
  抬眼看天,天上一弯月,迷迷滂滂倒挂着。她想打听,王爷那儿搭不上话,关太监也不正眼瞧她,看来一切只有容后再议了。
  幸亏七王爷不爱早睡,等他们到贤王府时,戏台那儿唱《凤还巢》刚散场。管事的头儿把十二王爷引进客厅里,没过一会儿七王爷来了,穿一身佛头青的素面杭绸,缎子不错,胳膊摇扇,略一动,浑身的光晕跟着起伏。WWW.xiaoshuotxt.Net
  “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弘韬嘴里问,往边上一瞧,眉毛挑起来,“嗬,又是你小子!”
  定宜肃容上前一步打个千儿,“沐小树给王爷请安。”
  不用开尊口他已经明白了,弘策耳根子软,被人鼓动来说情来了。想起那狗就一言难尽,好好的纯种,三下两下给毁了。獾狗有獾狗的档次,他这是上等,养着就是图好看。
  他痛心疾首,弘策要张嘴,他压了压手,“别说了,说了愈发招我生恨,宰了那小丫挺的心都有。你不玩儿狗,不知道挑獾狗的门道,有句行话叫‘黑狗准,青狗狠,狸狗机灵黄狗稳’,我那滑条属狸狗,白色儿的——十年不遇是白狸,懂不懂?见过大黑夜里白狗拿獾的吗?他们这些土鳖,两眼一抹黑,净给我瞎祸害。”说到胸闷处顿下了,往外比划两下,“去,把狗带进来,让你们十二爷过过眼。”
  养狗的太监得了令儿,链子叮当的,一前一后牵进来两只。跑在前头那个耳朵尖儿被剪了,底下剩一截,直挺挺竖着。尾巴原本骨节旋转,后来给抖开了,剁了几寸,像戟架上插了根冲天矛,确实和后面那只没法比。
  弘韬爱狗成痴,对狗比对女人好,现如今一肚子苦水,把人臭揍一顿还不够消气,指着狗说,“看见没有?一对双伴儿【双胞胎】,都是松鼠尾巴玉石眼,上等里的上等。一只美着呢,一只给我糟蹋成这样!这狗原是花了大力气从直郡王那儿换来的,伺候起来比伺候孩子还费心。这狗贪玩,那天弘韶来非要跟着出去,出去就出去吧,可着四九城问,谁不知道这狗是我的?外头散放多时,没谁敢动一下子,谁知遇见那个瞎了眼的杀才,好好的作践成了这样。你来说情,不是我不卖你面子,实在气难平。”又冲定宜瞪眼,“你找十二爷干什么?上回被人救了,上瘾是怎么的?瞧着十二爷好说话,柿子挑软的捏?”
  定宜看见那狗只觉羞愧,期期艾艾说:“您千万别上火,伏天儿生气伤肝……咱们真不知道这狗是您的,要知道,就像您说的,瞧一眼都不敢,哪儿敢碰呐。您看如今这事儿出了,说什么都晚了。我师哥年轻不尊重,这会儿定然也悔呢,您行行好,就当可怜小的们,给他个赎罪的机会……这么的,您这狗多少钱买的,咱们借外债给您填上,您看这样成不成?”
  “你填得起吗?把你卖了都不值它的价码儿!”弘韬把他蹶得八丈远,“上回不给递药,说不知道是我的意思,转天弄我的狗,又说不知道是我的狗?”他下手戳他脑门子,“这玩意儿长着就为了好看呐?你们也不打听打听,爷是那么好糊弄的吗?”
  定宜护住了脑袋闪躲,真给凿得躲不开,天灵盖上热辣辣地疼。怎么办呢,瞧准了,一猫腰躲到十二爷身后去了。
  弘策到底是来打圆场的,还是得出声解围,“七哥要实在舍不得,我想法子再给你寻摸一只来。山东巡抚费馨是我旗下包衣,回头给他写封信,七哥是要幡子①还是滑条,命他挑全山东最好的,快马打发人送进京来就是了。为一条狗大动干戈不值当,七哥瞧着我吧!”
  说情也分三六九等,嘴上含糊两句算尽意思,大包大揽的就是把事归到自己头上了,再要处置得看说情人的面子。弘韬咂了咂嘴,“滑条养得伤心,这回换换,听说陕西细狗也不错。”
  弘策点头,“我来想法子,要凤凰找不到,要只狗还不容易么。”
  弘韬斜眼笑起来,“你满世界给我寻摸狗,不怕上头知道了怪你玩物丧志?为了个无足轻重的野泥脚杆子,你才是真正不值当呢!我倒好奇你们到底有什么渊源,这点子事儿他能找到你门上去。”
  弘策还没来得及说话,定宜先接了话茬,“我以后要投奔十二爷的,我给十二爷做护卫,给十二爷打前锋。”
  弘韬不屑至极,“就凭你这身板儿?给十二爷做护卫,然后害得十二爷见天儿给你擦屁股?我告诉你,狗这事儿别以为就这么翻过去了,我跟你们没完!我不要你师哥的命可以,不过得有人给我一个交代。你不是会活动吗,求爷爷告奶奶的。既这么,就拿你的腿来赔。”亮嗓子叫门外戈什哈,“来啊,把人按住了,齐根儿砍他一条腿。”
  戈什哈应了,两个彪形大汉进来,一拖一拽扣住她的腿横在门槛上,噌地抽出刀就要砍。定宜吓得尖叫,“别、别……”扭过头看弘策,哀声道,“十二爷,您救救我呀……”
  弘策平常虽温文,毕竟是练家子,早前做贝勒那会儿和人玩布库,一个撂倒七八个不在话下。他也没想到弘韬这么得理不饶人,把腿砍了再也接不上,这人一辈子就毁了。也没迟疑,上去一脚踢掉了戈什哈手里的刀,那刀几个回旋插在了黄花梨的桌腿上,刀把儿还兀自嗡嗡颤动。他确实有点生气,冷着脸道:“七哥真不给弟弟留情面,要砍他的腿也别当着我,我见了血不舒服。”言罢拂了拂袖,往外就走。
  弘韬一看他不高兴,料着是自己玩儿过了头,叫他下不来台了,气势顿时矮了半截。兄弟间也拉帮结派,像老三老五是一伙,老六、十三和皇帝是一派,自己不在军机上行走,好些消息要靠老十二递出来,所以不能和他闹僵。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他上去拦他,笑道:“我逗他玩儿,哪里就真把他腿砍了!别人说情我可以不搭理,你出了面,我能不管不顾?”回过头对管事太监努嘴,“把那个姓夏的小子放了。”再一指地上的人,“还有这位义士,也别为难他。”
  这就成义士了,定宜瘟头瘟脑爬起来呵腰,“谢谢王爷宽宏大量,您是好人,好人有好报。”
  弘韬心里不怎么情愿,只不好再发作,脸色依然很难看,“下回别犯在我手里,再来一回,我抓你到校场上立旗杆!”
  譬如下回怎么怎么样这种话,他记得上次已经警告过了,结果半点作用也没有,到现在又重复一遍,自己也觉得光打雷不下雨,面子都给折进去了。
  至此事情算是圆满解决了,时候不早,该当各回各家了。弘韬不痛快,哈欠连连表示逐客,弘策是知情识趣的,笑道:“七哥大度,传出去也是美谈。容我半个月,半个月内必定把狗送到你府上。今儿天色不早,七哥先安置下,明儿请七哥过我新置的花园瞧瞧,里头办了个兽场,也收罗了几样新鲜玩意儿。”
  京里的王爷,置田地置产业是爱好,钱是人的胆儿嘛。弘韬拿扇骨蹭蹭头皮,“这个好说,我这儿惦记的是交了九月,越往后盛京那条道儿越难走,到时候怎么办。”
  弘策在喀尔喀待了十来年,那地方的气候多恶劣,是尊养在京城的王侯们无法想像的。北京的冬天再冷,老百姓穿着老棉袄尚可以越冬,到了喀尔喀,整个冬季天天下雪,不穿兽皮长袍会把人冻死。见识过什么叫冷,宁古塔的名头再响也吓唬不了人了。他是无关痛痒的,“朝廷有朝廷的打算,要挪日子看来不能够,横竖咱们兄弟路上有照应,爷们儿家何惧风雪么!”
  弘韬听他说得轻巧,歪脖儿琢磨半晌,还是没琢磨明白,只得草草嘱咐管事,“那金,送十二爷。”自己背着手往后院去了。
  定宜随醇亲王一道出府,七王爷那儿说不为难夏至,她的心可算放回肚子里了,又听他们谈起北上,心头还是忍不住扑棱。再三的觑十二王爷,越挨越近,最后鼓足勇气在他袖子上扯了下。他察觉了,低头看她,因为耳朵不方便,眼神就显得极其认真。定宜对上那视线,想好的说辞出不得口,话在舌头底下打个滚又咽了回去,囫囵道:“今天真谢谢您了,您就是我们师兄弟的再生父母。”
  弘策忙算是帮完了,大热的天里本该在天棚底下乘凉,没想到折腾了这一通,如今也乏了,不想多说话,只道:“别再有下回就好了。”毕竟这种莫名其妙的忙少帮为妙,偷鸡摸狗的勾当见不得光,他是王爷,还得顾全体尊脸面。
  定宜讪讪应了,犹豫着试探:“小的听说王爷要上宁古塔,那里是流放要犯的苦寒之地,王爷一路上多加小心……其实小的想投奔王爷不是打诳语,是一片真心来着。您看您救了我又救我师哥,这份情只有让我伺候您才能报答了。要不您留下我吧,我给您牵马,给您当马镫儿,都成。”
  弘策打量他一眼,“王府里供职的都在旗,你是汉人吧?汉人入旗麻烦,再说我也不缺人服侍,你的心意我领了。”
  关兆京借机笑话他,“七王爷有句话说得对,你这副身子骨,当劈材还嫌不够呢,让你当马镫儿,别一脚踩瘫了。得了,回去好好给师父尽孝,你们这一出接一出的,我要是你们师父,早就给气死了。王爷日行一善不稀图你报答,别应了‘二不过三’就谢天谢地了。”
  几句话呲达得定宜面红耳赤,十二爷见她局促不过抿嘴一笑,那笑容是善意的,极有人情味儿。她趋步恭送,到了贤王府外王爷登轿,关兆京一放轿帘子,她不由有点怅然,今天的际遇到这儿算结束了,要上长白山只能另作打算了。
  穿青布衣的打更人从石阶那头走过来,小锣一敲,回声在空旷的街面上荡漾。弘策隔着细密的竹篾往外看,那小子垂着两手若有所失。轿杆儿一上肩,他赶紧插秧拜下去,窄窄的身条儿,像青花鱼缸里刚刚放养的那尾拐尖儿②。
 
 
☆、第 12 章
  王爷去远了,定宜直起身来,屋角走出来一个人,定睛一看是白师爷。她哟了声,“师爷,您还在呐?这么晚了,赶紧回去吧!”
  白师爷说不碍的,“没想到你小子运道好,醇亲王还真让你请动了。怎么样?夏至的事儿……”
  还没说完,角门上把人扔了出来,夏至就地翻了两个跟头,栽在那儿起不来了。贤王府的戈什哈还骂呢,“小子,今儿是你有造化,十二王爷给你说情,该着你阳寿没到头。回去紧着点儿皮,下回别叫我看见你,要是大街上遇见,二话不说撅断你第三条腿!”
  嗵地一声,角门给关上了,定宜和白师爷忙去搀扶,夏至蹭得满脸泥,定宜给他擦,一碰下巴他就哼哼,“差点没把我打成豁嘴,这帮狗腿子手太黑了……”
  还能说话,想是死不了了。架起来吧,搀着往回走。到了地安门那儿,定宜对白师爷千恩万谢,这大半夜的,弄得人睡不好觉,真不好意思。
  一个衙门办差的,总有些小来小往的人情,白师爷说:“没事儿就好,明天告个假先养伤吧,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下回可得长点儿记性。”
  两个人答应了,和他分了道,慢慢走在寂静的巷子里。夏至闲不住一张嘴,絮絮叨叨告诉她七王爷怎么收拾他,打得那叫一个狠,裹了满身伤,明天师父回来不知道怎么交代。又说:“今儿可得谢谢你,得亏你认识醇亲王,要不我这条命怕是捡不回来了。诶,你和醇亲王到底什么交情啊,你去求人家人家就赏脸?我可告诉你,好些人心术不正啊,面上看着挺好,私底下衣冠禽兽。大英官员不许下妓院,许捧小相公,要不胭脂胡同那儿相公堂子林立呢,你得悠着点儿。”
  定宜直瞪他,“怎么没把你嘴打残呢,人家救了你,你还编派上人家了!”
  “我是放心不下你呀……”
  “先操心你自己吧,但凡听我的,能受今天这顿皮肉之苦?”一路走一路数落,数落得夏至没声儿了,同福夹道也就到了。
  第二天乌长庚回来,看见这副残兵败将的样儿,免不了提溜着耳朵一顿臭骂,“不让人省心呐兔崽子,我前脚刚走,后脚就捅这么大的篓子。小树活动得开是你的福气,要是折在宅门儿里头,谁能给你讨公道?死了活该你!”
  骂完了怎么办呢,罚跪吧!跪在南墙根下,不发话不让起来。饭没人做了,师父上衙门点卯,定宜留在家里伺候他。大杂院的厨房不说伙着用,横竖夏天都支在外头。房檐下搭个小棚子,砌上一个土灶,能架锅就成。
  定宜兑水揉面做窝头,三青子媳妇也出来做饭,看见她就打招呼,“今儿你下厨啊?你师哥伤得不轻吧?不是我说,他这人是欠教训,打断两根肋叉子才好呢。吃着缺德的公家饭,嘴还那么贱,该!”
  刽子手挣的是缺德饭,定宜听着不太高兴,三青子媳妇儿看见她拉了脸,赶紧的圆话,“我不是说你,你别多心。”顿了顿又搭讪,“树啊,今年多大啦?”
  定宜把窝头上蒸笼,随口一应,“十七了。”
  “该说媳妇儿了。”那女人咋咋呼呼道,“回头嫂子给你保个媒,姑娘好着呢,你瞧了一准儿喜欢。”
  女人们闲着没事干,最爱牵线搭桥,她要是敢应半句,明天就敢给你带个大姑娘来。她连连摆手,“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这会儿自己的嚼谷都挣不出来,拿什么养家呀!再说我师哥还打光棍呢,我这个做师弟的不能越过次序去。嫂子手里有人先给我师哥说吧,他也老大不小了,有房媳妇儿管着,兴许他就成人了。”
  三青子媳妇嘁了声,“这话打住,人家姑娘又不是没人要了非塞给你们。我瞧你靠得住,模样也好,这才想给你说合说合,换了夏至——得了吧!”
  这儿闲聊呢,听见院子那头吵起来了,本来大杂院嘛,什么人都有。这院里住了户姓奚的,以前有钱,开金店的,后来一代更比一代懒,你不干我也不干,到最后散摊子了,吃完了产业搬到同福夹道来了。人换了环境,心气儿一低能品出点过日子的味道,既没落了,就那么将就过吧!一大家子各奔前程,平时少往来。原本还算太平,可是有一天出了阁的大姑子死了男人,婆家待不住了要回娘家。回来回来吧,大不了多副碗筷。谁知道这大姑子是属黄爷【黄鼠狼】的,借住在兄弟家还管上事儿了,成天的挤兑弟媳妇,这看不上那看不上,比婆婆还厉害呢。吃着人家的饭,又好【 hào】给人当家,这谁受得了啊,姑嫂见天的闹。男人没法说话,眼不见心不烦,躲出去了,留下母的打仗,鸡飞狗跳的。
  奚大奶奶嗓门不高,骂不过大姑子就哭天抹泪,“扫把星,祸害完了夫家祸害娘家你。你是谁呀,上我们家蹭吃蹭喝不拿一个子儿,给你个安生立命的地方是念着骨肉亲情,你倒好,裤裆底下插令箭,你装主子奶奶来了……”
  大姑子厉害,闷声不吭把弟媳妇屋里东西往外扔,让孩子拿簸箕舀沙子全倒在炕上,哼哼冷笑着:“叫你睡!我是谁,我姓奚,这儿就是我家。你一个外姓,光吃食儿不下蛋的母鸡,趁早给我滚,别绝了我们奚家香火。”
  这样的戏码三天两头上演一回,大伙儿茧子都听出来了。
  三青子媳妇摇头,“大姑子赛过十个婆,上眼药那是一等一的好手。姑娘出门子前可得打听明白,一家子千金多,公侯王府也不能嫁。奚家这个太厉害了,寡妇失业的这么横,全大英找不出第二个来。”
  定宜不爱道人长短,一人一个过法儿,要是不吵,没准人家还抱怨没趣味呢。她忙着起油锅炒雪里蕻,那边声音渐小了,隔一会儿看见大姑子出来,额前飘一缕刘海,拿手往耳朵后面一拨,挺了挺鼓鼓囊囊的胸脯,拎着瓦罐昂首阔步出门打粥去了。
  “这股劲儿!真不是善茬儿……”院里几个女人聚在一块儿嘀咕,“这可比婆婆难伺候,整个儿一活爹呀!”
  定宜仔细听,听不见奚家有什么动静。这时候窝头也蒸熟了,连着竹屉子端出来,进屋打算招呼夏至吃饭,一看他已经躺在凉椅里,“锵得其其、锵得其其”哼起戏来了。
  “你说七王爷也真是的,既然那狗品相坏了,还留下干什么呀?”他翻身起来,坐在桌旁掰窝头,“醇亲王不是答应替咱们赔他一只吗,那只摘了帽的干脆赏我们得了。”
  他一说狗,定宜就头疼,“能不能别琢磨那个?还嫌事儿闹得不够大?要挣钱什么不能干呐,不是非得逮獾。咱们置办个摊儿,卖夜吃也行啊。”
  “衙门里兼着差事的不许做买卖,这是大英律例。为官不经商倒罢了,咱们这号人算摆哪门子的谱呀,干的吃不成,天天喝稀的还拿差事说事儿。”夏至一筷子插在咸菜碗里,“实在不成只有给人摇煤球了,卖苦力挣钱,这么着总没话说了吧!”
  他想着怎么来钱,定宜想着怎么报答人家醇亲王。帮两回忙都是空手求人,不合适。惦记跟着上长白山是一码,寻常为人处世,你帮我我谢你也是常理。
  不过大热的天儿,各自盘算的那些暂且搁置。吃完饭歇午觉吧,夏至掐准了时候,师父回来接茬跪南墙根,这之前抢着先躺会儿。定宜收拾完碗筷晾好凉白开,洗了把脸也回自己屋里歇着。小屋热,前后窗户都撑开缝,举着蒲扇一下一下扇,渐渐瞌睡上来了,刚要合眼,突然一声哭嚎把人弄懵了。
  这是出事儿了?她蹦下床出门看,奚家门外站了好些人,女人们捂着嘴窃窃私语,脸上有惊恐也有惋惜。夏至从后头木愣愣出来,探头一看,“死人了吧!”
  果不其然,奚大奶奶被大姑子欺负得没活路,自己想不开,在大姑子房里抹了脖子,血趟得满炕尽是。
  一个弱质女流,拿菜刀把自己割成那样,那得多大的勇气和决心呐!大伙儿都戳大姑子脊梁骨,“眼中钉拔了,这回可消停了吧,也不怕人半夜找来!”女人性不善,可恨起来千刀万剐都够够的。
  定宜靠在墙上,觉得心里发空。一个家营造起来不容易,败起来却那么便当,也就一顿饭的工夫,说散就散了。
  但是这种寻短见啊,很难一下子定性。衙门得派仵作来看,得走访邻里,还得问相关疑犯的行踪。众人虽恨大姑奶奶和那没用的奚大爷,毕竟人命关天不好瞎胡说。当时灯市口金家做功德舍粥,大姑子带着孩子打粥去了,弟媳妇就是瞧准了这当口寻死的,要往她身上扯也挨不上。最后师爷断了案,不是他人行凶,事儿不归衙门管。丧家赶紧收拾收拾入殓吧,天热别放坏喽。
  家务事谁能说得清呢,反正晦气到底,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让人入土为安。办丧事得有个办丧事的样儿,买棺材、搭丧棚、找吹鼓手,吹拉弹唱不是给死人受用的,是做给活人瞧的。奚大奶奶有娘家人,得了信儿都得来,到时候又是一场乱仗。
  嘎七马八的杂事多,奚大爷打小就是个鹰嘴鸭子爪①,慌起来半点头绪摸不着。这个院儿里只有乌长庚师徒和死人打交道多,奚大爷以前瞧不上他们,这回不耻下问求教来了,因为大奶奶脖子上那道口子太长,自己处理不了,让媳妇耷拉着脑袋下葬又不好,得想办法缝合起来。
  “我找谁呀?外头干这个的我一概不知,也一概不认识。”奚大爷腿都矮半截了,哭丧着脸说,“她活着没跟我过上几天好日子,下辈子不能让她咽不下去东西。乌大爷您给我指条道儿,我对不住她,总得让她全须全尾[yǐ儿]的去。”
  乌长庚吸完一锅烟,敲敲烟杆儿,“鹤年堂那儿,倒是有家皮匠铺子愿意接这活儿。”
  奚大爷犹豫着问,“什么价码儿,您知道吗?”
  夏至接口说:“上回我问过,缝一圈二两银子。像你们家这情况,估摸一两差不多了。”
  奚大爷啊了声,“干脆把我宰了得了……有便宜点儿的吗?”
  这种活儿谁愿意干呐,可不是钠鞋底子,那是缝脑袋!夏至摇摇头,“怕花钱自己来呀,您家大姑奶奶反正闲着,让她受受累,三针两线的,齐活啦。”
  这不是揭人伤疤吗,让大姑奶奶缝,还不如让她偿命。定宜要笑,赶紧忍住了,还没缓过劲儿来呢,奚大爷两眼怔怔盯住了她,“树啊,上回我看见你给你师父补衣裳来着,你胆儿大,要不……你帮个忙?”
 
 
☆、第 13 章
  “我?”她愕然,“您太抬举我了,我哪儿会那个呀!我给您跑跑腿什么的还成,您说的这差事……我还真干不了。”
  奚大爷咂了咂嘴,“怕什么的,你们出红差,天天的给人捡脑袋,瞧多了跟摘西瓜似的。”
  这话也说得太轻松了,什么叫天天给人捡脑袋呀。夏至听不下去了反驳:“犯人服了法有家里人收尸,没家没业的槐树居来人接走,用不着咱们干这个。”
  这么一说奚大爷又犯了难,“那怎么办呐?”
  乌长庚拍着膝头道:“刽子手管砍不管接,我们小树不是不愿意帮这个忙,是祖师爷有训,不敢违抗。我看您呀,还得去找马皮匠,钱不够,院儿里大伙儿凑个份子,您自己再掏点儿,缝合完了换衣裳赶紧装棺,回头大奶奶娘家人来一看,糟践成这样……”
  奚大爷两手拱起来,“那乌大爷,我这儿先谢谢您了,等我把我那死鬼老婆发送了,再来好好酬答您。哎哟您看我没遇上过这种事儿,我这会儿宁愿撂在那儿的人是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卷着袖管哭起来,哭得是真伤心,哭自个儿落了单,往后连个倒洗脚水的人都没了。
  乌长庚压手说别介,“街里街坊的,不兴说这个。这么着,小树往菜市口跑一趟,我这儿招大伙儿过来商议商议,七拼八凑的,算咱们出的赙仪,您看成不成?”
  奚大爷垂头丧气嗳了声,“都听您的。我得回去让我们家大姑奶奶先避避,这要是落在人家手里……”
  还不该受教训吗?夏至觉得那大姑子给打死都是活该,插话道:“您可不能让她走啊,走了大奶奶娘家人找不着祸首,还不活埋了您呐!眼下这么大的事儿,躲着能躲开吗?该认错认错,该磕头磕头,总得给人个说法。”
  奚大爷像霜打的茄子,吃吃艾艾道:“她娘家哥哥大小不论是个副参领,我就是怕啊。”
  这会儿知道怕了,怕也来不及啦。定宜很讶异,“您太太是参领的妹子?”
  所谓的参领就是甲喇额真,正的三品,副的四品,在京城高官满地的地方虽不显眼,可对于平头百姓来说腰杆子也够粗的了。先前不知道,挺替奚大奶奶的死难过,现在知道了,更替她不值了。娘家不是没人,跟着窝囊男人吃苦受累,临了还不得好死,何必呢!定宜一只脚迈出门槛,还不忘埋汰人家一句,“不是我说,嫁了人的姑子回来主事,您家这门风真少见。”奚大爷打肺底子里长叹出一口气,再说什么她也没听,打帘下了台阶。
  同福夹道到菜市口路挺远的,走着来回要废半天脚程。她站在院子里看,时候已经到了傍晚,西北边大片乌云堆叠起来,怕是要变天。夏至扒在窗沿招呼,“把车卸了,骑马去。见了马皮匠别和他讲价儿,先把他诓来再说。”
  定宜答应一声,到后边棚子里牵马,这些年摸爬滚打,女孩儿那种娇滴滴的脾性早磨砺完了,赶车、骑马、拉煤,世上没有她不能干的活儿。这要换了以前,不敢想。汉家子和旗下人养姑娘不一样,祁人天足,女的野性,能干。汉女子不是的,汉人一双小脚拧啊拧的,一段路走半天,没事儿就养在闺阁里,俯看流泉仰听风啊,就那么等嫁人。
  她爹妈现在要是还在,看见她撩袍跨马准得再吓死一回。没办法啊,环境使然,谁愿意这么泥里水里的呢,不是为了活下去吗。市井间的老百姓,喘口气都不易,像她这样跟着师父能混碗饭吃,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大雨将至,头顶上闷雷阵阵,倒不是立刻就下,吓唬人似的赶着你走。关于北京的路,有个说法叫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办事得趁着地上干爽,要是一掉点儿啊,泥泞不堪,就不好走了。
  快马加鞭吧,这一通狠抽。到了皮匠铺子说明来意,马皮匠显得有点为难,“这事儿我听说了,你看朝廷正经发落的我敢下手,这种死得不明不白的,随意动不得。你也别说我穷讲究,谁对鬼神没有点儿敬畏之心呐,要不也没那么多人过年上东岳庙烧香去了。”说着嗓门儿压下来,“那些个冤气大的,谁碰它它就和谁较真。钱赚不了几个,惹得一身晦气,何苦来呢!”
  定宜知道小买卖人的手段,眼下拿乔是为了好坐地起价,为难为难苦主,能为难出银子来。她赔笑说:“东城西城,谁不知道您的能耐呀。这是积德做好事,死鬼谢您还来不及呢,您怕什么。”
  “你见过讲理的鬼吗?”马皮匠耷拉着眼皮敲打马鞍上的铜钉,漠然道,“死了心智都灭了,它可分不清好赖。”
  她掩嘴囫囵道:“丧家说了,亏待不了您。奚大奶奶是和大姑子吵嘴自尽的,她大姑子这会儿心虚着呢,您找她要,她不敢不给。”
  马皮匠一看有缓,态度松动了,立刻改口显得市侩,所以得接着兜圈子,嘬牙花儿嘀咕:“还是不成,闹天儿啦,我儿子下值没伞,我得给他送过去。”
  就矫情吧!定宜咬着槽牙问他,“那您儿子在哪儿当值呀,我给他送去成不成?您看火烧眉毛的事儿,您赶紧带上针线走吧,那儿一屋子人都等着您呢!”
  马皮匠眼瞅着火候到了,点头说:“得,你也是替人办事,我再推脱显得我这人不仗义。”从墙上摘了把油纸伞交给她,“我儿子叫马连营,在后海北沿醇亲王府做厨子。那小子炒得一手好菜,王爷说给谁谁送一桌席,就把我儿子打发去。像那个八碗八碟,还有点心果子什么的,他不用人搭手,一人全能张罗齐。”
  定宜一听是醇亲王府,心想倒巧得很,顺嘴夸赞:“您儿子真有出息,世道再坏,饿不着厨子,是个好营生。”给他把包袱卷好了往外推人,“您快走吧,回头下雨,走骡崴了蹄子就完了。”
  马皮匠歪歪斜斜往灯市口去了,她夹上伞直奔醇亲王府。王府庄严,还和上回一样,看着有些敬畏。到了阿斯门上找门房,门房没换人,也算脸熟,手一指,“又来了你!”
  定宜笑说:“您受累,我找马连营,他爹托我给他送把伞。”WWW、xiAoshuotxt.net
  门房哦了声,“马厨子吃席去了,没在。”
  她不大明白,“他不就是厨子吗,怎么还吃席呀?他都下馆子了,府里活儿谁干呐?”
  “汇宾楼上了新菜色,你当白吃啊?偷师呢!吃完了把手艺带回来,揣在肚子里,哪天主子点了,现做了呈上去,那是他们厨子的差事。”门房和她废话半天,站在门槛里勾了勾手,“把伞搁这儿,他回来了我交给他。王府门前不许闲杂人等逗留,回去吧,走。”
  这就是宅门的规矩,侯门深似海,那么大片园子,几重的过厅,几进的院落,你要想见个人,比登天还难。
  定宜有些失望,她干什么一向很明白,可到了醇王府,总有种撞大运的感觉。想见一见王爷啊,能赶上是运气,赶不上是命,伤嗟一下就完了。至于见了王爷说什么呢,没想好,无非拍个马再奉承两句。王爷性子好,点个头,把她往哪个犄角旮旯一填塞,她就能随行上长白山了。倒不是说非得蹭着,自己不能去,主要还是怕。这几年北方不太平,有响马,逮住了过客就搜身抢银子。她一个姑娘家,没依没傍的,万一遇上事儿,哭都找不着坟头。
  怏怏转过身,此处不是久留的地儿,刚想迈出屋檐,大雨点子就掉下来了,噼里啪啦往下砸,本来扬灰的路面,立刻泛起一股泥味儿来。真糟糕,她这才想起来,给人送伞,自己连个斗笠都没带,这下子扔在这儿了,门房上又撵人,真弄得进退不得。
  王府门前,哪有让人避雨的道理。马还在海子边的柳树底下牵着呢,她横了条心打算冲出去,上马一通狂奔,家总能回的的。
  夏季的雷雨,发作起来瘆人,天转眼黑得锅底似的,简直伸手不见五指。这下子可完了,往哪儿走啊?她急得团团转,不敢迈出去,怕一道焦雷把她劈成炭,身后门房又催促,“赶紧的吧,撞见掌事的我又得挨说。”
  下着大雨把人往外轰,这也太没人情味儿了。可是没办法,醇亲王府和贤亲王府本质上没有区别,都不是什么乐善之家,撇开王爷本人不说,底下听差的全这个德性。她叹了口气,打算遮住脑袋往外走,这时候台阶那头上来个人,撑着伞,不急不忙的,雨打湿了袍子的下摆,像薄薄的瓷胎上了浓重的釉,有种烟雨过后的旷远。
  想是王府的人吧,总不能也是来避雨的。她脚下略顿了顿,看那人伞后的脸。他把伞熄了,紫金发冠红组缨①,四周围虽昏暗,他的眉眼却在檐下灯光里愈发显得清晰鲜明。
  日理万机的人,弦儿绷得紧。他抬眼看她,应该还记得她,语气很熟稔,“来了?”
  定宜有点局促,呐呐地应个是。回过神来,忙给他打个千儿,“王爷您吉祥。”
  他抬了抬手,“起来吧,这回又是什么事儿?”
 
 
☆、第 14 章
  定宜窒了下,笑着说:“您误会我了,我今儿是特地来向您请安的……顺便给您府上马厨子送伞。”
  下下人有上上智,答得也算巧妙。弘策一笑,“难为你还惦记来给我请安。”
  她正了颜色向上拱手:“王爷帮了我们师兄弟大忙,我时时都记在心上,从不敢忘。今儿来也是想说,您替我们赔了狗,不能让您吃亏。我和师哥商量了,多少贴补点儿,只是……要请王爷宽限些,我们穷,容我们逐月拿了俸禄还。”
  说这话,底气不足,但态度很诚恳,冲着这份踏实也觉得忙没白帮。他说:“我这儿没什么吃亏不吃亏的,都是走的人情儿,底下包衣上孝敬,用不着惦记着。”
  “那也是您的面子,要不是冲着您,狗不能路远迢迢从陕西送来。小的实在无以为报,好好给您磕个头吧!”定宜确实觉得人家受她一个大礼很应该,他们这些小人物不讲究膝下有黄金,身无长物,磕头就是表达谢意最好的方法。
  弘策适时拦了一把,“不兴这套,跪下味儿就不对了。”
  王侯接受叩拜,在他们看来像打千儿一样寻常,十二爷叫免了,够她说一车好话的了。她朝外张望一眼,问:“王爷这是打哪儿来呀?没瞧见您的轿子,你自个儿一个人?”
  他点了点头,下半晌从军机处出来天就阴沉了,没有大太阳,愿意独自走一走。幸亏西华门上给预备了伞,走在雨里,不至于淋得太狼狈。
  “唉,您跟前人没尽心,怎么能让主子一个人呢。您看这风雨雷电的,忒吓人了。”她遗憾式的嗟叹,“我要是在您身边伺候,我背着您。您看您鞋都湿了,裹着多难受啊。”
  他这人,说奉承话的时候可以顶着一张一本正经的脸。狗摇尾巴的人他见过太多了,数他这个不算讨厌。孝心足够,就是口气太大,这么点儿小个子,提灯笼差不多,背人就太远了。
  他拿怀疑的眼神看她,定宜意识到了,老大的不好意思,打着圆场支吾说:“您别瞧我个儿小,我有力气。”
  弘策散漫整了整衣袖道:“连伞都没有,背着我,我还得给你打伞。”
  这个问题她真没考虑过,见他勾唇看她,登时红了脸,“我明白王爷的意思,前两回我尽给您添麻烦了,弄得我在您跟前一晃悠您就头疼……往后我觉得我不会再出什么事儿了,大伙儿都知道我认识您,谁都不敢难为我。”她顿下来,舔了舔唇又道,“可我想着,要是能在您身边伺候,那您就更不用担心我了……”
  这人挺有意思,拐弯抹角三句不离其宗。大概以前被欺负怕了,没人拿他当事儿,就想进王府找靠山。只可惜王府侍卫和大内侍卫一样,都是亲信里头选拔/出来的,自小受训练。半路出家的几乎没有,他这样的情况,从来不纳入考虑范围。
  “我不担心你。”他淡淡道,“两回都是凑巧,能帮上忙的顺便搭把手,帮不上的我也不揽事。”
  她给晾了一道,很觉得尴尬,“这……也是王爷心疼我么。”
  他怡然一笑,转过脸看檐外,瓦片上滴水成流,滔滔而下,一场豪雨缓解了入夏以来的旱情,雨势越大,他心境便越开阔。王府先前半掩着门,门房到这会儿才发现他回来,忙出来相迎,被他一个眼风打发了。他背手而立,对着空旷的街面长出一口气,又侧过眼看那孩子,“多大了?”
  定宜一凛,呵腰道:“回王爷,小的每年重阳长一回小尾巴,九月初九就满十八啦。”
  他复审视他两眼,“看不出来,我以为至多十五六。”
  她咧嘴笑着应承,“是,小的长得慢,显年轻。”正常爷们儿十七八早长出大高个儿来了,她是没办法,就算来俩人一个扽头一个扽脚,扽脱了节她也还是那样。人家客气的说她长得“后生”,不客气的管她叫矮子。其实也不多矮,就拿眼前这位王爷比较吧,将将也能够着他的肩头。醇亲王个儿很高,两条大长腿,所以定宜和一般女人搁在一块儿算高挑的。当然了,硬往男人堆里扎,显然排不上号。
  弘策没见过这么夸自己的,愈发觉得他有趣,就问他,“你毛遂自荐好几回,怎么?现在的手艺学得不好?”
  定宜摇头说:“不是,师父师哥都很顾念我,活儿不累,挣的俸禄也够糊口,这不是……行当不雅嘛。好好的人,咔嚓一刀就身首异处了,我瞧多了,心里不好受。”
  
  “斩首的都是作奸犯科的罪人,杀了也就杀了。”他略蹙了下眉头,“这么说你是害怕?”
  “不是。”她挺起了胸膛,“我胆儿可大了……”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有意捉弄她,没什么征兆,一个炸雷突然劈了下来,势头很猛,甚至可以看见电光火石滚过地面。她喝地吸口凉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弘策见了不由笑起来,“胆儿可大,就是这么个大法?”
  她心里扑腾着,被他嘲笑了觉得很扫脸。他是耳朵不方便听不见,自己耳朵好使,轰地一声砸在身边,不吓着才怪呢!
  她嗫嚅着待要回话,他的神情一忽儿又变得落寞了,低声道:“我小时候怕放爆竹,宫里每逢过年会预备各式的烟花和二踢脚,成排搁在太和门外。兄弟们都去凑热闹,几个哥子胆儿大,吹纸捻子点引线,我就捂住耳朵躲在边上。炮竹劲头足,咚地一下蹦上天,站得近点儿,脚下青砖都带颤……”他长叹一声,唇角勾起个嘲讪的弧度,“现在呢,雷炸在我耳朵边上我也听不见了。人就是这样,闭目塞耳,反倒扛得住事。”
  他这么说,定宜挺意外的。她知道这位爷不容易,经历得比其他王爷更多,不是在喀尔喀待了十来年吗,他过去不大受待见。
  搜肠刮肚想找几句说辞安慰他,他却把手伸了过来。她愣了愣,这是要拉她一把么?她看着那手,袖头流丽的云纹映衬着雪白的皮肤,骨节修长。那指尖啊,跟兰花尖儿似的,一挠就能挠到人心上去。
  她犹豫也汗颜,自己是个糙人,怎么亵渎这份尊崇呢!下意识在衣襟上擦了擦,这才把手递过去。
  他的掌心温热,积蓄着力量,就那么一提溜,她就给提溜起来了。她把五指蜷起来藏在身后,手里空空的,却又像抓住了什么,冲他笑道:“王爷玩过窜天猴么?把杆儿插在砖缝里,点上了嗖地窜到半空,啪一声炸了,离得远,也不闹心。”
  他缓缓摇头,“我小时候胆子不大,那些带火的东西都不敢碰。”
  一个陌生人,没和你走近,总琢磨这人多高深多不可测,可是听了这些话,突然觉得王爷虽有权有势,也是血肉之躯。她使劲标榜自己胆儿大,人家对性格上的缺点满不讳言,这么一来不觉丢份儿,反倒更显得有人气儿。
  “玩儿窜天猴,不就为了听那一声响吗?”他看着她,因为缺失,有时候变得很敏感,譬如听戏之类,他不能接受,自然就厌恶。
  定宜忙道不是,“我玩窜天猴不为听响,就为看它蹦多高。我怕响儿,您也瞧见了,打个雷都能把我吓趴下,像过年点挂鞭呀什么的,我一概不沾。”她腼腆笑了笑,“我就跟您似的,远远站着看,凑个趣儿得了。”
  两个人这算找着话题了,站在屋檐下啊,外面隆隆下雨,他们聊烟火。醇亲王脸上的笑容定宜都清楚看着呢,灯火摇曳,他的一个眼波一次回头,都和别人不一样。她不喜欢姓宇文的,但是这位例外,不为他帮过几次忙,单就是人品好、谈吐得体,自己也愿意和他多说话。
  “王爷几时生人呐?”她眯着眼,露出一排糯米银牙来,“等您做寿,我给您糊大红寿字的孔明灯,点着了让它飞,必然比窜天猴飞得高。”
  他还是淡漠的模样,“九月初九,我也是重阳那天落地的。”
  定宜啊了声,“太巧了……”
  是很巧,世上总有这样那样的巧合,碰到一块儿了,无法解释。不过这人倒是童心未泯,只有孩子过生日才说长尾巴呢,十八还这么套,真少见。弘策以往官场上周旋,时刻要警醒提防,难得遇见个无关痛痒的人,说话不必忌讳,正考虑要不要请他进去喝杯茶呢,关兆京打外边进来了,淋得水鸡似的,膝头子往地上一点,哀声说:“主子嗳,奴才在神武门上候您半天,没想到您从西华门出来了。怎么样呐,淋着您了吗?天儿说变就变,您瞧您袍子都湿了。赶紧别耽搁了,奴才叫人预备干爽衣裳您换上,别捂坏了身子。”
  到这儿,闲聊算告一段落了。关太监要伺候王爷进府,定宜半截话仍旧咽回了肚子里。垂手恭送吧,心里惆怅着半天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错眼一瞧,王爷走了两步又踅过身,把手里的伞递了过来。
  “拿着。”他把伞调个头,伞把儿对她,挑了挑说,“这雨一时半会儿且停不了,淋得太过了要得病的。”
  定宜笑了,虾着腰双手去接,“那等响晴我再给您还回来,谢谢王爷。”
  他微颔首,收回视线撩袍进门,一群人簇拥着往后边去了。
  洗漱好,换得了衣裳出来,前院管事的陆审臣已经在外面候着了。王府前后院由两拨人打理,各有各的章程。前院管事身上带着三四品的衔儿,除王府庄园田产要监管,外头公务往来也替主子承办。因每天肃立着回话,今天谁谁来访,为的是什么事儿。十二爷在军机处行走,和都察院、刑部都有牵扯,还得回禀,哪个衙门的什么案子,进展如何,结案没有,诸如此类。
  弘策耐着性子一件件问明白,他吃这行饭,不管乐不乐意,都是他的差事。朝廷就是这样,人多事杂,鸡一嘴鸭一嘴的,弄不好就翻出些老案子来做筏子。事情清楚明白的皆大欢喜,然而总有那么一两宗疑点丛生,从头再排查,又变得千丝万缕,十分耐人寻味。
  他点住了册子上的一个人名,“温禄在狱里自尽,牢头发现已经是次日卯初了,也就是说这一夜牢里无人看守,至少是无人巡狱。温禄死后不久家中失火,其妻葬身火海,幼女不知所踪,这个案子就这么结了,结得实在草率。”
  陆审臣道是,“下半晌刑部来人,大致把事儿回明了。那是太上皇在位时的案子,过去了十二年,刑部昨儿得了令,已经着手在办了。温家三个儿子流放皇庄,还有一个闺女,当初亲戚都不愿意收留,后来被奶妈子领走了,现在流落在哪儿,还不得而知。”
  他闭了闭眼,“紧着查吧,孩子倒是其次,要紧是那个奶妈子。既然留到最后,总知道些因果。”
  陆审臣应个嗻,“王爷过阵子要上宁古塔,走盛京的道儿,恰巧经过长白山。温家兄弟发配在那里炮制人参,要是命大还活着,应当都是近而立的人了。”
  他嗯了声,捏捏眉心道:“那就递折子说明缘由,也别等了,挑个时候,早早儿动身吧!”
 
 
☆、第 15 章
  雨势稍缓和的时候定宜回去了,骑着马,肩上扛着王爷给的那把伞。
  天都黑透了,临街的人家点起了灯,经过窗外,就着残光抬头看,伞是内家样,黄栌布刷了桐油,伞骨比一般的做得轻巧。王侯用的东西讲究个雅致,太憨蠢不行,举着丢份儿呀,不像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别说伞了,扣个筐也敢满大街乱窜。
  雨点子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她捏着雕花的把手,想起十二王爷拽她那一下,仿佛还能回忆起那个温度。她在坊间混迹多年,身处最底层,不知道有权有势的宗室都是什么样的,但就十二爷来说,已经结合了所有她能想到的好,好得让她不知道拿什么字眼来形容。
  其实耳朵不方便也没什么妨碍,听不见背后嚼舌头说坏话,一个人来去,褒奖也好,诋毁也好,一概过门不入。只是世界寂寞,没人面对面和他交谈,恐怕只能独自静坐,想想也挺让人伤感的。
  要是能让她进府多好呀,定宜转着伞柄遗憾地想,女孩儿心细,看见他受孤立了陪着说话,这样就用不着他一人傻呆着了。这么尽心的戈什哈,能挡刀能陪聊,还有什么可挑拣的?可惜人家瞧不上,自己也不好意思硬纠缠着。毕竟人家不欠你的,谁给你好脸色就癫得找不着北,这样未免太不知道好歹了。所幸有这把伞,就跟戏文里唱的那样,种下因,结出果,一来一往,至少还有再见一回的机会。
  横竖挺顺遂,今天说了会儿话,算是又熟一层,下回更容易攀附了。要跟着上北边,只有他这儿能搭上。七王爷也同往宁古塔,可那位惹不起,好几回险些要她的命,她就算独个儿走着去,也绝不往贤王府瞎凑。
  马蹄哒哒,进胡同听见打磬,当……当……当……漆黑的夜里有点儿瘆人。大晚上不兴敲锣拍铙钹,怕吵着左邻右舍。第二天才热闹,吹鼓手全操练起来,呜哩呜哩,吹“哭皇篇儿”。还有一拨和尚念经、放焰口,老百姓办丧事不比办喜事省挑费。
  定宜把马牵好了进屋,她师父和几个街坊坐在桌旁说话呢,点个油灯,桌上搁着大茶碗,看见她就问:“怎么去了这么长时候呀,马皮匠都走了,你这会儿才回来?”
  她拿手巾擦了擦脸说:“他摆谱不肯来,又是不吉利又是要给他儿子送伞,我没辙了,只好答应替他跑一趟。”
  夏至抱着胸溜达到门口,靠着门框看了一眼伞,“不是给人送去的吗,怎么自己拿回来了?”
  她说:“不是那把,马皮匠的儿子在醇亲王府做厨子,我给送去了,回来遇上大雨困在那儿,赶巧碰见了十二爷,人家好心借给我的,明儿再给人送回去。”
  夏至牙酸似的吸溜了下,“怎么又遇上啊,这也太巧了。”
  还有更巧的呢,连生日都是同一天,编好了简直能唱成一出戏。内情用不着和他交代得太清楚,顺嘴道:“送到人家府上,能不遇上吗?”
  夏至把门前一滩烂泥踢了出去,“都说侯门深似海,怎么瞧着醇王府就是个小四合院儿,去就能见上……我可告诉你,结交朋友和大姑娘嫁人一个道理,讲究门户相当。人家是王公,咱们非贴着,到最后落不着好。”
  定宜白他一眼,“不结交人家,你这会儿还关在狗棚子里呢!”两句话呲达得夏至悻悻的,她也不搭理他,问师父,“马皮匠那钱后来怎么料理?他要多少?”
  
  乌长庚磕了磕烟锅,“是你说找大姑奶奶讨的?”
  她眨愣着眼说:“是啊,不能便宜她呀。”
  “人家的家务事,小孩儿别跟着瞎掺合。”乌长庚拉着长腔咳嗽了声,“他是找她要去了,可大姑奶奶说钱没有,命倒有一条,最后还是大伙儿凑的份子。给一两嫌少,又加了一吊才把人打发走。奚大爷可怜见儿的,往东哭往西哭,全没了主张。”
  老婆死了才知道哭,早干嘛去了?这大姑奶奶真横,叫人牙根儿痒痒,“她这是耍赖到底啊!大奶奶娘家还没来人?再不来,封了棺事儿可就结了。”
  “娘家在房山呢,已经使人报丧去了。奚家打算悄没声下葬,大伙儿不依,说你这个不行,人家活生生的大姑娘,嫁到你们家给挤兑死,黑不提白不提的埋了,人家参领哥哥非把你脑瓜子打开瓢不可。”三青子说得唾沫横飞,“奚大爷这人呐,经不得吓唬,一琢磨也是的,秋后算账连打圆场的人都没了,自己淌眼抹泪搬好了条凳,请大伙儿把棺材架起来了。”
  三青子媳妇抚着肚子叹气,“女人苦啊,嫁进了宅门前有狼后有虎,既然没落了,那就踏实过日子吧,又来个搅局的大姑子。奚大奶奶挺和气的人,进进出出也和大伙儿搭腔,没想到最后走了这条道儿,真是给逼到份儿上了。”
  三青子嘀咕,“要不说你们女人心眼儿窄呢,多大点事儿,自己把自己坑了,窝囊不窝囊呀?”
  定宜往外看,雨停了,奚家门上纸扎的白穗子受了潮,全耷拉在那儿。屋里人影往来,都是帮着打点的街坊们。那个祸头子没瞧见,不知道是不是躲起来了,反正现如今谁也拿她没奈何,就盼着那边娘家来主持公道。人是救不活了,至少臭揍她一顿,出口恶气。
  伸长脖子盼呢,没想到真给盼来了。大院门上一气儿涌进好些兵丁,都绑着裤腿擎着火把,个个挺腰站着,一看就是官家人。后面进来个膀大腰圆的中年汉子,络腮胡子剃完了,下巴上留下一片青影,按着腰刀大步流星直奔奚家那屋去了。许是知道妹子死得不明不白,家里女眷也来了,奔丧嘛,不忌讳什么女人不出门。看打扮是参领太太和姑太太们,还没进屋就放嗓子嚎哭起来。
  登时哭声一片呐,街坊心肠软的跟着一块儿抹眼泪。定宜和三青子公母俩挤进去看,参领老爷站在棺材跟前,瞪着大奶奶脖子上的针脚浑身乱哆嗦。回手揪住奚大爷的衣领,声调都扭曲了,大力地摇撼他,“你把我们家姑奶奶怎么了?她怎么了?”抬手一拳头殴过去,“我打死你个反叛!当初怎么登门上户求来着,不要姐姐要妹妹……妹妹让你求来了,就落得这么个下场!你怎么不死呢,你还有脸喘气儿?”
  参领老爷可不顾面子了,斗大的拳头乱飞。大伙儿不敢拦着呀,从军的人,浑身使不完的力气。奚大爷呢,抱着脑袋闪躲,自己不中用,把老婆委屈死了,挨顿揍也活该。参领老爷下手狠,没多会儿就把人打得灶眉乌眼的,跪在大奶奶棺材跟前哭啊,拿头撞棺材板儿,“你倒轻省了,拍拍屁股走了,我呢,我可怎么交代呀?你把我也带走得了,我还活着干什么,还有什么味儿!”
  院儿里有的人蔫儿坏,不知道从哪里把大姑奶奶挖出来了,往参领面前推,“您成天挤兑大奶奶,害得人家抹了脖子。如今亲家哥哥来啦,大姑奶奶说两句吧!”
  参领一听话里有话,他妹子是好面子的人,回娘家除了打秋风①,旁的话半句不多说,原来是给大姑子祸害得活不下去了。这傻妹子,说不过打不过不知道回来讨救兵吗?这么个狗不吃的玩意儿,捆上手脚扔水塘里一了百了,何至于赔上自己一条命!他两眼攒着火,咬牙切齿问:“我们姑奶奶为你而死,这下子你可痛快了吧?”
  大姑奶奶也是个厉害人物,她不怯场,回嘴道:“大爷这话说得不对,衙门来瞧过了,大奶奶是自尽,与人无尤。您是官场上行走的,总得讲个理。谁也没拿刀割她,是她自己想不开,怨得着谁呀?您别仗着自己是爷们儿,欺负咱们孤儿寡妇。”WWW、xiaoshuotxt.nET
  这话说得参领老爷没了脾气,他动手是不能够了,不过不要紧,还有太太和家里姑太太们呢。这参领太太是下三旗出身,为人泼辣,上眼药、穿小鞋是娘家带来的陪嫁。平常姑嫂不对付,那是前话,现在出了事儿,至亲无尽的骨肉,不能叫人白白作践死。也不吭声,上手就抓住大姑奶奶顶心②,招呼身边人,“还看着?打呀!”
  于是一通拳脚相加,大姑奶奶给打得哭爹喊娘。女人上全武行,扯头发撕衣裳是绝招儿,大姑奶奶对付不了这么多人,很快衣衫褴褛满地打滚,肚子上白花花的肉全露出来了。参领太太一脚踩过去,阴阳怪气哼笑:“看看呐,把我们姑奶奶挤兑得没活路,自己倒养得一身好肉!死了男人,混得糊家雀【qiǎo】儿似的,回娘家当上老佛爷了嘿。来人呐,把尺头给我拿来!姑奶奶没儿没女,我得找人披麻戴孝发送她。”一头说,一头咬着牙把人往棺材底下拖,按在那儿磕头,“给我哭灵,使劲儿的哭!回头还有你举幡摔盆的份儿呢,害死了人打算就这么蒙混过去,当咱们姓丁的好欺负!”
  哎哟那份乱哟,大姑奶奶有两个孩子,尖着嗓门儿哭妈。边上人还说呢,“这两个小崽子也不是好货色,耗子生的会打洞,跟他妈一个鼻子眼儿出气。”
  其实刚开始心里气愤,觉得大姑奶奶欠收拾,后来看看打成这样,也叫人莫名唏嘘。定宜看不下去了,这么往死了揍,没的真给打死。她瞧了夏至一眼,“这是不打算停手啦?”
  夏至剔着牙花儿说,“总得叫人家解气吧,毕竟一条人命呐。吵了不是一回两回,天天横挑鼻子竖挑眼,凭什么呀?又不吃她的饭,换了我我也受不了。”
  她搓了搓手,“别给打死了,出了人命,咱们这院儿里可都是顺天府的人。”
  夏至摆了摆手,“打不死的,没见血,就撕扯那几下,出不了人命。再说了,死了也不打紧,事主是位參领,天塌了有人家顶着。”
  既这么她也不操那份闲心了,往后退了两步,打算悄没声的退出去。刚要出门,迎面遇上了承办丧事的执事,说:“树啊,来活儿啦。参领老爷发话再请一帮吹鼓手,你愿不愿意来?还和平常一样,你只管吹喇叭,吹半天,给你二十四个大子儿。”
  定宜以前没差事的时候曾经跟着干过这个,挣俩外快嘛。她喇叭吹得好,特别是办喜事吹的那个“喜冲冲”,声调高节奏快,她憋一口气能吹出花儿来,附近的把式都知道她。
  不是什么好名声,怪臊的,可人活着就是为了挣钱。不把自己当女人看,因为还没这资本。现在使劲儿,是为了早一天能穿上裙子盘起头发。她嗳了声,“回头和我师父请个示下,给我留个座儿,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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