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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四合》 作者:尤四姐

第十八部分

 第86章

 
    有了孕,身体似乎大不如前了。往常上树下河什么都能干,现在不成事,走两步就心慌。然后嗜睡,每天瞌睡虫茫茫挂在鼻梁上,坐在大太阳底下就撑不开眼皮。
 
    夏至老是笑话她,“怎么跟只醉猫似的,成天光知道睡,也没个笑模样。还是以前好啊,忙着找饭辙,知道报不了仇,干脆不去想。这会儿呢,弄得不上不下的,你难受,大伙儿也累得慌。”
 
    她唔了声,“人大了,不能老是不知愁滋味呀。你要找到个亲哥哥,跟你亲近一年又死在你跟前,你试试。”
 
    夏至叼了根枯草靠在抱柱边上,琢磨了下,点头说:“也是,得而复失嘛,别说是亲哥,就是只猫儿狗儿也叫人伤心呐。”说完挨人一个白眼,他讪讪笑了笑,“照我说你就不应该遇见十二爷,你瞧你的际遇都是从和他在一起开始的,要不你哪儿来那么多事儿啊。人呐,多大胃口吞多大的饼,看现在,噎住了吧?积食了吧?”
 
    其实他就是谋私啊,错过了这么个青梅竹马,心里老是觉得空落落的。再一想不对,十二爷请他当说客来了,他这么劝是不是弄错了方向?挖人墙角不大好,他掩饰着咳嗽了一声,“你那天让我给你找房子,我没找着。现在北京城里人多,穷家子收工回家没事儿干,尽琢磨生孩子打发时间了。你也瞧见过,俩大人,后边跟一群,蛤蟆骨朵似的,都要住房。再说了,十二爷知道我拆散你们,非拿我去点天灯不可,你快别难为我了,亲哥是哥,师哥也是哥啊。再说这儿住得挺好,有吃有喝的就凑合吧。都怀了身子了,可劲儿折腾,孩子怎么办呐?你不能带着一位小王爷浪迹天涯,这是人家的孩子。”
 
    定宜又瞪他一眼,“什么人家的孩子,不在我肚子里吗!”
 
    “你呀,就是三从四德学得少。爷们儿爱你……”他晃了晃大拇哥,“你就是这个。爷们儿要是不拿你当回事儿,你得母凭子贵知道不知道?就说帝王家吧,儿子当王爷、当贝勒,亲妈还混贵人的,多了去了。别以为儿子是你肚子里出来的,你就有权决定他的生死,这是人家寄放在你这里的,回头得来取。你给他弄丢了,昧了,你没法儿交代。女人嘛,哪儿那么多主意啊,给你个院子,你踏踏实实待产得了。你还出去,还单过?能的你,话本子看多了吧?”
 
    定宜听得气死了,“你怎么这么啰嗦呀,让你来就是为了消遣我啊?”
 
    “这不是自己人,说话不带拐弯嘛。搁在别人身上,爷还懒得多费口舌呢!”夏至斜着眼睛瞥她,“你这会儿有孩子了,你得赶紧让十二爷呈报上去,宫里该下旨了。再晚孩子落了地,你这算什么呀,叫人戳脊梁骨。”
 
    她别过脸,皱着眉头说:“你别多事,该怎么办我心里有数。”
 
    夏至叹了口气,“差不多得了,万事得有个度。十二爷好性儿,样样依着你。换了我,绑上花轿往洞房一塞,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就像他自己说的,得有个度,劝人也是这样。一件事盯着反反复复说,说多了人家耳朵起茧子,就没成效了。他转过视线看枝头,石榴刚抽出嫩芽来,恍惚有了点春意,他眯眼说:“昨儿索家把他们家姑娘送出去了,我跟着上红螺寺打探,海兰姑娘没剃度,是带发修行。她妈说了,让她在寺里清静清静,想开了再还俗。要是把头发剃了就没盼头了,她妈要死在她跟前儿。”
 
    定宜听了神情怅然,“我怎么劝她她都听不进去,上寺里住阵子也好。她出家,我不能送她,到底是为汝俭,我没脸见她家里人。等过两天我再去探她,好歹宽宽她的心,能回来还是回来吧,他们家就这一个闺女了,将来爹妈总得有人照顾。索大人那里,你代我去一趟,就说我对不住他们,海兰叫我们兄妹耽搁了。”
 
    夏至道好,“你也别往自己身上揽事儿,各有各的命,打落地那时候就注定的。”言罢岔开了话题,问,“你还记得七爷家的松鼠眼吗?就是那滑条。”
 
    定宜啊了声,“上回咱们偷的那个?”
 
    “那个给吃了,本来是一对儿,还剩一个嘛。再加上十二爷赔的那只陕西狗,两只,七爷全送我了。”
 
    “那不是他的命吗,送你了?”
 
    夏至笑着说是啊,“眼看要大婚了,七爷忙呢,照顾不上它们。后来那金领着去牵狗说漏了嘴,原来是他们新福晋不让养,说玩物必丧志。”
 
    七爷如今等闲不能抛头露面了,据说小满福晋管得紧,还没过门儿,隔三差五上王府视察,这儿不对那儿不好,全要按着她的意思办。七爷这回是遇着克星了,他以前多猖狂啊,谁也不服,可认他再嚣张,照样翻不出人家的手掌心。跑两步就带喘的富贵王爷,怎敌弓马娴熟的蒙古格格?再加上笑面虎式的包王爷,七爷这回栽得很彻底。
 
    定宜背靠抱柱嗟叹,其实七爷是有福之人,他糊涂着,好事儿就上门了。相较之下十二爷太委屈了,没有可以依仗的老丈人,没有说得响嘴的嫡福晋。以前不容易,和她在一起后更是举步维艰了。她有时候也瞎想,要是能回到过去多好。他有他的生活,用不着被折磨得方寸大乱。自己呢,窝在大杂院里,接接私活儿,挣俩大子儿,给师父买酒买菜打牙祭。如今衣食是无忧了,心倒空了,每天一睁眼,不知道活着是为什么。早上看太阳升起来,傍晚看太阳落下去,闷头睡大觉,转眼就是一天。
 
    她把手放在肚子上,里头一个小人儿,暂时还没有什么感觉。虽是头回做妈,似乎有种天性,她渐渐也舍不得了。可是再三再四的思量,终归得有个决断。人呐,此一时彼一时,以前见识浅,市井里除了求生,别无其他。无知者无畏,说的就是那时的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在乎,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干。后来明白得多了,胆子从盆儿变成了芝麻,扒拉扒拉快找不见了,反正就是惧怕。
 
    嫁人为什么叫找婆家?王府关门儿过自己的日子?太想当然了!宫里要走动,园子里要请安,福晋诰命们坐一块儿,她算个什么?
 
    她仰脸看夏至,“师哥,你给我找只鸡来。”
 
    夏至爽快地答应了,“你是想吃叫花鸡还是白斩鸡呀?前门外新开一家菜馆儿,辣子鸡做得不错……”
 
    “我要活的。”她说,“用不着多大,能背着人拿进来就成。”
 
    夏至吓了一跳,“你要干什么呀?你是不是憋着坏呢?这不成,我不能答应你,回头师父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不可。”他急急跳下了台阶,“我走了,职上还有事儿呢,明儿再来瞧你,回见。”
 
    定宜嗳了声,他没理她,掖着两手朝大门口去了。
 
    夏至刚走,沙桐来了,呵腰说:“主子,您舅舅过府了,在门儿上候着呢。”
 
    她抬眼一看,门廊上一个穿鸦青夹袍的人,正搓着两手往里头张望。
 
    周附阳是定宜母亲的兄弟,当着五品的官儿。人说老实不老实,说精明也不精明。周家有女人当家的家风,当初定宜落了难,想投奔他们家,舅舅舅妈都在,愣是没开门,她就和奶妈子站在雨里等着,等了两个时辰。现在回想起来怨气还是很大,可又碍着亲戚一场,进了门不好不见,只得让沙桐把人请进来。
 
    周附阳像见上司似的,弓着腰近前,扫袖打千儿说:“给福晋请安。”
 
    定宜皱了皱眉,“您别这样,我可不是什么福晋。”转头吩咐丫头,“给周大人搬个座儿。”
 
    她就这么坐在台阶上,也没起身,称他周大人,这让周附阳感觉很难堪。座儿搬来了也没敢坐,只说:“小枣儿,这阵子难为你了。”
 
    她心里一阵酸,忍住了没掉眼泪,“您今儿来有事儿?”
 
    周附阳低声下气说:“也没什么要紧事儿,就是来瞧瞧你。枣儿啊,我知道你心里怨我,以前是舅舅对不住你,事情过去那么久了,你就原谅舅舅吧!人说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如今亲戚是越来越少了,老三刚走,我放心不下你,今儿得空过来瞧瞧。”略顿了下,觑她脸上还是淡淡的,心里安定了些,顺势又道,“我来奔老三的丧,瞧出来王爷待你很好,可姑奶奶到底得有个娘家。何况眼下还没大婚,将来从哪儿出门子,谁来置办嫁妆,且费一番手脚呢!你瞧亲戚不走就凉了,你眼下是一个人,撂在外头怎么成?你那些叔伯不在京,照应起来不方便,还是跟舅舅回家吧。你舅妈给辟了院子出来,东西全换新的,还挑了几个伶俐的丫头专门儿伺候你。以前咱们糊涂啊,到有了年纪,越发看重亲情了。我和你母亲是嫡亲的兄妹,到了舅舅那儿,就像回了自己家似的……”
 
    那边甥舅俩说话,沙桐上外头等人送书来,门房边回头看边问:“这是哪路神仙呐,还有脸来?”
 
    沙桐哼笑一声,“还不是瞧着要升发了,过来沾点儿喜气。换了以前,看见都绕开八丈远呢,更甭说其他了。人呐,捧高踩低,就这糟心样儿。”
 
    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反正周附阳待了两盏茶时候就走了。后来福晋满院子溜达,到门上知会了一声,“下次他来用不着通传,把人领进来就是了。”
 
    门房应了,心说亲戚就是亲戚,身边没人了,以前的恩怨也不计较了,有点病急乱投医。HTTP://WWW.XIAOSHUOTxt.net
 
    消息传到弘策跟前,他正在书房写陈条,得知之后惘惘的,只说:“也好,她是太寂寞了,有自己人在身边,她心境能开阔些。”
 
    “主子不过胡同瞧瞧去?昨儿回来晾到现在,眼看太阳要下山了。”
 
    笔尖顿在那里,很久没有落下去。书房里有淡淡的檀香环绕,案头座钟滴答,时间凝固住了似的。半晌才听他说:“让她冷静冷静吧,我戳在她眼窝里,她一着急真做出什么事来,到时候追悔莫及。”
 
    关兆京掖着两手耷拉了脑袋,“依奴才的拙见,您还是得去。女人家心思窄,您是男人大丈夫,您得体谅她。您想想以前,多好的一个姑娘啊。真就像一棵树,带着拧劲儿横劲儿,长得笔直。现在呢,遇上了沟坎,她腿短迈不过去,不是大事儿。您帮她一把,就那么一提溜——过去了。您要是也闹别扭,那不成,您不好受,她也揪着,何苦呢。”说着一笑,“奴才虽没做过几天男人,脑袋还是男人的脑袋。男人脸皮厚,挨两下啐两口,照样笑嘻嘻的。您身份尊贵,说句打嘴的,那也就是在外人眼里。自个儿家,您和谁较真呢,那位是您枕边人呐。”
 
    弘策松了弦儿,关兆京说得是,自己再累再委屈,没法和她的痛苦相提并论。她现在刚没了哥哥,老伤上又添新伤,即便说出什么过激的话来,他也只能开导,不能置气。
 
    他搁下笔站起来,迈出门槛看,太阳的余晖染得满院彤红。慢待她一天,自己想想,愧疚至极。忙命人牵马来,扬鞭便往酒醋局胡同去了。
 
    可是总有不好的预感,一阵一阵翻涌上来,越是近,越是强烈。他奔进门,恰好里头有人出来,两下里相撞,震得晕头转向。站定了朝里看,他听不见声儿,但看见来往的人,匆匆的,满脸惊惶。
 
    “怎么了?”他一把逮住了眼前人的领子,“出什么事儿了?”
 
    小太监给晃悠得脚不着地,挣扎着回手一指,“主子,了不得了,奴才正要给您报信儿呢!福晋刚才说肚子疼,宝儿扶她如厕,结果……官房里头全是血呀,把香木沫子都染红了……”
 
    他脑子里嗡地一声就炸开了,撂开人疾步上了甬道,进她房里看,人已经给安置到了炕上,只是侧着身子,看不见她的脸。
 
    沙桐上来,跪在他面前狠狠打了自己十几个耳光,哭道:“奴才对不起主子,奴才没有照看好福晋,叫福晋小产,奴才死罪。”
 
    关兆京抬腿就是一脚,气急败坏说:“你是该死,十条命都不够赔的了你!”
 
    弘策站着,腿里没有半丝力气,不得不扶着月牙桌坐下。他就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喘上几口气,哑声问:“在哪儿?”
 
    底下人明白,把抬出去的官房请进来让他过目,他瞧一眼,无力摆了摆手。
 
    出了这样的事儿,众人都慌神,不知怎么才好。请来的太医被轰了出来,茫然挨壁脚站规矩。关兆京环顾一圈,压嗓呵斥,“还愣着?福晋今儿吃了什么、谁经的手,赶紧去查!”
 
    弘策却把人叫住了,“用不着查,你们都出去。”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触到她的炕沿,替她掖了掖被角,轻声问:“这会儿还疼吗?是因为我今天没来,惹你伤心了,这才动了胎气……我又做错了。”他哽咽了下,抚那果绿的宁绸缎面,哄孩子式的在她背上轻轻拍打,“你别自责,不是你的错。这个丢了没关系,咱们还可以再怀。你把手给我,让我看看脉象,好叫我放心。”
 
    她起先一动不动,听了这话回过身,哭红的双眼,迟迟看着他,“不是的,不是因为你没来。”
 
    他怔了怔,自言自语着点头,“那是不小心,磕着绊着了,出了点意外。”
 
    她没有应他,闭上眼,把脸侧向了另一边。
 
    他冷了眉眼,也冷了心肠。单寒的喉咙,薄如刀锋,划过她耳畔,“你真的已经下定决心了?”
 
    依旧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他长长叹了口气,明白了,也看透了,连最后的自欺欺人都难以维持。他转身往外走,打那垂帘,狠狠撩起来老高。屋外的世界,真正残阳如血。他看了关兆京一眼,寒声道:“拿我的牌子来,我要进宫。”
 
 
 第87章
 
    漏夜进宫,自有他的打算。他请旨去喀尔喀,一天都不愿意再在京城待下去了。
 
    皇帝自然应允,平定喀漠北是一定的,兵马粮草都已经配备齐全,只差一员猛将便可以开拔。至于这员猛将是谁,人选未定,但除了弘策不作第二人想。用朝中股肱的话来说,醇亲王统理喀尔喀十余年,对当地的一切了如指掌。一客不烦二主,醇亲王为朝廷效力的时候又到了。
 
    皇帝心里的想头,他早就琢磨得透透的,之所以没有立刻下旨,恰恰正是碍于他曾经驻守乌兰巴托那么多年。照情理上来说,他是半残之躯,指派谁都不应该指派他。所以皇帝观望,等他自己请命,如此可成全节义。皇帝体天格物,醇亲王精忠报国,两下里都得个好名声。
 
    早晚是要走的,不过早走和晚走的区别。他横下一条心连夜点兵,从京城带出去三万人马,到乌里雅苏台再汇合定边驻军。既然皇帝有了准备,后顾必定无忧,他接了将令,第二天一早就领兵北上了。
 
    五更天才微亮,定宜迷迷糊糊靠着炕头,隐约听见几声炮鸣,震得屋舍一阵颤动。原本就睡得极浅,吵醒了,脑子又活过来,想起昨天晚上那件事,真真假假坠进梦里一样。
 
    横竖睡不踏实了,她支起身叫宝儿,进来的是沙桐。
 
    “主子醒了?您这会儿身上怎么样?”沙桐趋身给她披了暖袄,“昨儿没让太医看,下头人先给您煎了几味养气补血的药,奴才让人给您送进来。小月子比大月子还伤人呢,您好好歇着,别下床来。”
 
    她摇摇头,让他把药搁在一边,“刚才是什么动静?哪儿打炮呢?”
 
    沙桐在烛火下站着,泫然欲泣,“朝廷调兵助喀尔喀大汗平乱,今早大将军挥师出征,那是壮行的礼炮。奴才本该随行伺候的,可十二爷说主子跟前不能短了人,让奴才留下……”
 
    她木然坐着,周身血脉都凝固住了,“奉旨平叛的大将军是十二爷?”
 
    沙桐应了个是,几次差点脱口,又碍着她还在病中,没好说十二爷是受了刺激自己进宫请旨的。
 
    可是他不说,定宜心里也明白。他被她气走了,没有来道个别,去了很远的漠北。仿佛他这十几年一直在奔波,他走过的那些路,很多人一辈子都走不完。
 
    屋外天还没有大亮,油灯照着半间屋子,那桌沿柜角的凹处陷进去,变成乌黑一片;凸处高高隆起来,镶上了一层金边。
 
    她倚着引枕,想哭也哭不出来。自作自受!自己就算死了也没关系,可是千万不要祸害他。她问沙桐,“还有谁随行?”
 
    沙桐说:“皇上派了内阁大学士、军机处章京和步军翼尉辅助十二爷。主子不用担心,那几位都是身经百战的,都是十二爷的好帮手。奴才只是难受,喀尔喀十年奴才一直陪在十二爷身边,这回他没带上奴才,奴才……奴才就像个丧家之犬。”
 
    她颓然靠在引枕上,“是因为我,昨天叫他生了很大的气。”
 
    沙桐抬起头,张了张嘴,想来想去还是得宽慰她,说不是为这个,“十二爷的额涅是赛音诺颜部的公主,皇子们的境遇和娘家有很大的关系,娘家出了事儿,你不去张罗善后,谁去?喀尔喀如今就像个蒺藜,横竖是粘在十二爷身上了,他们消停两天,十二爷在京里能歇歇,他们那儿一有风吹草动,十二爷头一个顶在枪头上。所以不管您和十二爷闹没闹别扭,他该上喀尔喀还得上。您眼下什么都别管,只要好好养身子,就是对十二爷最大的恩惠了。”
 
    她听得出来,沙桐其实埋怨她。奴才疼主子,十二爷这些天来在她这儿碰的钉子他都瞧在眼里。可能在别人看来她就是有好日子不过,瞎闹腾。即便她家里人逐个儿死光,因为弘策是无辜的,所以她仍旧应该嫁进宇文家去。
 
    说起来真容易,多强大的内心才能做到?
 
    她爱弘策,从来不曾改变过。只是爱到最后不得已不能在一起,因为环境不允许。
 
    她低下头,自己思量了很久。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安排的,醇亲王府把太监丫头都收回去,她这里就断了人了。
 
    “眼下十二爷去了漠北,孩子也没了,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劳你把我师父请来,凡是你们的人都撤走,明儿我就搬出去,你着人来收房子吧。”
 
    沙桐慌忙说:“您别逗奴才了,您都这样了,能去哪儿呀?您还不知道十二爷的为人吗,在他心里您就是他的福晋。不管先前遇到多少波折,说了多少狠话,他的心是不会变的。小主子没了他难受,这种事儿换了谁都一样。十二爷对您的好,别人不知道奴才知道,您就能狠得下心肠来?”
 
    她不为所动,“你刚才说的不对,其实我才是真正的丧家之犬。”
 
    沙桐窒住了,愣愣看着她,见她心意已决,没有旁的办法,只得领命上王府请乌长庚去了。
 
    师父来了,夏至自然也来了,盯着眼上下打量她。定宜心虚,偏身不去瞧他,把跟前人支了出去,先请师父坐。
 
    乌长庚担心她,问她身子怎么样了,她讪讪的,含糊说好些了。
 
    乌长庚点点头,“那就好好作养吧,今早王爷离京了,你们俩……现在是没名没分,十二爷出兵,少则一年,多则三五载,你自己得有个打算。”
 
    定宜道:“我已经和他说清楚了,他这一走,就是再不管我了。我想搬出去,可是自个儿没本事张罗。我拿五千两银子出来,请师父帮着置个宅子,我好安顿过去。”
 
    乌长庚咂了咂嘴,“你这是何必呢,虽说没拜堂,好歹连孩子都有了,你们俩这辈子也是个剪不断理还乱。这会儿想抽身,早干嘛去了?”
 
    她嗫嚅道:“就是因为孩子没了,索性撇干净的好……”
 
    “是真没了?”夏至突然道,“十二爷走得太匆忙了,我是没来得及见他。我问你,你耍猫腻儿了是不是?那鸡血哪儿来的呀?”
 
    她倒噎了口气,“什么鸡血,你撒癔症呢?”
 
    “别蒙人了。”夏至转身对乌长庚道,“师父,她昨儿问我要活鸡来着,我没搭理她,料着她该死心了,谁知道还是叫她得逞了。”转头又问她,“你说,你要活鸡干什么?你装小产你还宰只鸡,能的你!这会儿作孽了,把人气走了,你打算怎么收场呀?”
 
    乌长庚简直懵了,“有这种事儿?小树啊,你……”他被她气得说不话来,手指头冲她点啊点的,半天才道,“你这是给自己挖坑啊你,你怎么能拿孩子开玩笑呢,明明还在,你说没了,将来落地了怎么办?这孩子是皇家血脉,你要让他流落在外?师父知道你心里过不去,可这事儿你太欠思量了。”
 
    她拿手捂住脸,低声说:“和他在一起,少不得和宇文家打交道,我就是怕,不想看见他们。以前我曾经和他说过,我情愿做他的外室,为什么,就是想捂住身世,抖露出来对谁都不好。后来的事情发展得超出我的想象,我掌握不住局面。汝俭是好心,他想翻案,让我光明正大做他的福晋,可现在您瞧,我还能在那个位置上坐下去吗?我也知道温家的仇人只有庄亲王一个,其实这种话不过是糊弄自己。庄亲王是正枝儿,他和宗室里那些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否则他收了监,怎么会有人给十二爷送牌位?我要是非和他在一起,他在京城就没有立足之地,到时候怎么办?什么苦差事累差事都堆在他身上,他好歹是个王爷!”
 
    乌长庚沉默下来,她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一个年轻姑娘,遇见事儿没人可商量,全靠自己揣测。有时候钻进牛角尖里了,走投无路了,就照着自己的想法去办。这世上很多事情难断对错,只是立场不一样罢了。
 
    “既然你打定了主意,那就早早儿搬出去吧!留下不成事,到时候宗人府来查孩子,十二爷又不在,你这头难说话。”他沉吟了下又道,“不过你得想明白,出去容易,出去后这辈子就不可能再进醇亲王府了。往后十二爷娶妻生子都和你没关系,你能不能受得住?”
 
    她一听就哭了,呜咽着说:“我知道,我就是没福气,错过他这么好的人,也没什么以后可言了。我都想好了,我跟海兰似的,这辈子不会再找人了。我好好把孩子带大,也不想着让他认祖归宗,做个平头百姓没什么不好。至于十二爷娶妻生子,该当的,他该配个好姑娘,家世好点儿,能帮衬他点儿。”
 
    走到这步,谁也没法帮她。乌长庚叹了口气,拉着夏至一块儿出去了。
 
    要找房子,说实话真不那么容易。要价钱合适,还得屋子称心,一时半会儿上哪儿弄去呀。定宜催得急,没办法,只得发动大伙儿窜胡同打听。可是瞧了好几户,都不满意,眼看太阳要下山了,说先回去吧,明儿再接着找,谁知一到王府,执事房的陆审臣把他叫住了。
 
    “甭找了,刚才六王爷打发人传话来,咱们主子前几天托他把温家大院赎回来,现今的房主是他门下包衣,一句话的事儿,办妥了。”陆审臣把一大串钥匙交给他,“屋子腾出来了,前边的住家儿是户部侍郎恒泰,房子养护得好,不愁刮风下雨,进去就能住人。”
 
    乌长庚托着钥匙喃喃:“王爷这心田……”
 
    陆审臣摇了摇头,“干什么费周折把老房子讨回来呀,一则为宽福晋的心,王爷这人厚道。二则呢,我料着也是放不下。外头飘着,万一哪天想找,人又不见了,还得满世界折腾。温家大院是福晋的根儿,根在人就跑不了。十二爷可怜见儿的,活这么大头一回,偏还那么不容易,能不灰心么!”
 
    乌长庚跟着摇头,“谁说不是呢,都不容易。”
 
    把钥匙送到酒醋局胡同,时候不早了,自己没进去,交给小太监了。小太监托着上后院去,定宜还在灯下学着裁小孩儿衣裳,听见外头通禀,忙把料子藏了起来。
 
    沙桐送钥匙进来,来龙去脉都交代了一遍,她没说什么,摆手让他出去。那钥匙就搁在面前的炕桌上,很陌生,早不是原来的,可是看着看着眼泪就不可遏制了。
 
    不是为把老宅子拿回来,说实话她不在乎那些,过去的东西丢了就丢了,没必要耿耿于怀。要说遗憾,也是因为汝俭没能等到这一天。最叫她难过的还是弘策,他总这样,明明说好了撒手的,为什么还替她安排周全?就像他以前说的,习惯了救她、照应她,他越是这样,她越是觉得对不住他。
 
    炕柜的抽屉里有张羊皮地图,她把卷轴打开,趴在蜡烛底下一分一分丈量。这张图她看了几十遍,喀尔喀疆域不算辽阔,在大英之北。穿过内蒙到边界,路途大约只有北京到盛京的距离。但如果要深入腹地作战,那么乌兰巴托就相当于另一个宁古塔。
 
    听说喀尔喀奇冷,他走得那么匆忙,不知道御寒的衣物带好没有。大军行进慢,路上得花两三个月,到那时孩子也有五个月大了,该显怀了。但愿他此战顺利,早早儿拿下喀尔喀,早早儿凯旋。虽不敢盼着见他,至少知道他无虞,她也能安心带着孩子了。
 
    “阿玛不单是办差王爷,还是大将军王。”她笑着抚抚肚子,“等他回来的时候,咱们八成已经长了牙,会走路了。到时候他进城,妈带着你瞧他去。骑个高头大马,长得最精神最好看的就是他。”她掰着手指头算,“来回得耗费七八个月,再加上作战,顺利的话两年就能回来了。两年,不算长。可是……我已经开始想他了。”
 
 
 第88章
 
    温家大院在山老胡同,门前两个石狮子,大气威严。
 
    定宜仰脖儿看,门楣底下已经重新挂上了温府的匾额。温家当初没有抄家,几度易手是转卖,所以屋子拿回来也不会惊官动府。
 
    沙桐殷勤往里头引,说:“您留神脚下,奴才一早来看过,屋子好好的,家什也都现成,用不着再费心布置。天儿转暖了,回头往花架子下种一季蔷薇花儿,开花了您坐在底下,喝喝茶、看看景儿,多好呀!”
 
    她笑了笑,搭着他的胳膊进去,一面道:“桐子,多谢你长久以来的照顾,为我这么个人,怪委屈你的。我叫人准备了点东西,回头你拿去,是我的一点心意。”
 
    沙桐惶惶啊了声,“这是奴才份内的事,您这么说太和奴才见外了。”
 
    她站在中路左右看,花架、鱼缸、树,还是原来的样子了。可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再也没有以前的亲切感了。
 
    她说:“我现在住回老宅子,用不着谁伺候,我自己能照顾自己。酒醋局胡同的人都散了,你也回去吧!毕竟你是王府的二总管,老在我这儿窝着屈才。”
 
    沙桐却道:“他们能回,奴才不能。奴才受了十二爷的命,十二爷一天不叫撤,奴才一天守着主子。这街面上混混流氓多了,您一个人住着不成事儿。奴才拳脚功夫还凑合,能保您平安。”
 
    她抚抚一旁的荼蘼架,低声说:“我一个人的时候你在跟前,要是哪天我嫁了人,你也留下吗?我这会儿和十二爷没牵扯了,你在我这儿不方便。”
 
    沙桐咬了咬牙道:“您嫁人奴才也不走,奴才说过,哪天十二爷下了令,奴才的差事才算完。”
 
    她看了他一眼,“你别拧,我这儿留你不得。”沙桐再要说话,她没瞧他,自己往上房去了。
 
    她决定的事一般不会改变,撵人有她的用意,醇王府的人在跟前,时间长了掩不住。北京城大了,宅门府门不像胡同里的住家儿,不存在什么串门子扯闲篇儿。就算传出去,也没谁能来找她对质来。
 
    她身边真就没留人,那么大片屋子,她每天扛着扫把到处跑,前院扫到后院儿,可以消磨半天时光。下半晌呢,歇个午觉,起来看看书,找点儿小零嘴坐在屋檐下吃,转眼就过了三四个月。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师父来瞧她,说这不成,“双身子的人,跟前没个婆子照应,万一哪天要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后来请了两个嬷儿,黑市上买了两个大丫头,门房上也安排了人,渐渐家也像个家了。
 
    她努力学会不去想他,可是人静下来,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都在她眼前晃。喀尔喀太远了,如果他在京城,她也没这么牵挂。现在总忧心他在外好不好,是不是还在恨着她。
 
    趁着还能走动的时候她去了趟红螺寺,见到了带发修行的海兰。
 
    海兰看着她隆起的肚子大为惊讶,“你有了身孕?跑这么远的路来,要小心身子。”
 
    她说:“我今儿是专门来接嫂子的,十二爷把温家大院赎回来了,我搬回老宅子了。你瞧我眼□子沉,也没个贴心的人在,嫂子就当可怜我,来照应照应我吧!”
 
    海兰觉得奇怪,“你和十二爷大婚没有?怎么住回老宅子了?”
 
    她涩涩说没有,“我骗他孩子不在了,他一气之下领兵攻打喀尔喀去了。所以我现在是孤身一人,嫂子要是愿意回来,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海兰无奈道:“汝俭要是在,一定不赞同你这么做。”
 
    定宜见她松动了,赶紧展开包袱替她收拾东西,一面笑道:“还是嫂子心疼我,孩子我一个人应付不了,你千万得帮帮我。我三哥不在了,你就瞧着他的面子吧!你不能老在尼姑庵里待着,事儿过去了好几个月,该看开些了。回北京来吧,咱们靠得近,也好常走动。”
 
    海兰是个心善的人,见她大着肚子,说得又哀恳,最终还是答应跟着回去了。就像她说的,瞧着汝俭也得帮衬她。大家都不容易,聚在一块儿互相取暖吧。
 
    就这么的,两个女人凑成了一个家。海兰体人意儿,说起来索家虽不算高官,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富户,娇养闺女没有显得很金贵,也是不怕辛苦,什么都干。忙过一阵儿呢,独自找个地方坐下,巴巴儿看着外头春光发呆。定宜知道她想汝俭,把一块玉佩交给了她。
 
    “这是他留下的,跟他走南闯北有些时候了。前阵子忙得稀乱,我也没空想起来,一直锁在高柜里。眼下给你保管,你瞧见它就像瞧见我三哥一样。”
 
    那是块青玉,男人的饰物花形粗犷,像虎啊,豹子什么的。海兰托在掌心里,红着眼圈勉强一笑,“也是,他这人,见了我连定情的东西都没给,现在人不在了,想祭奠他也找不到依托。”她把玉紧紧攥着,踅身回她卧房里去了。
 
    弘策走了半年多,定宜托师父打听他的近况,据说战局还算稳定。他也每每有请安折子递上去,在那头艰苦是一定的,不过曾经在那里生活了十来年,适应起来应该不难。她听了松口气,反正心头总有一根线细细吊着,吊久了也习惯了。
 
    她临盆在十月里,那天天气很好,她和海兰在窗下逢小袜子。刚缝了一半,腿肚子上热烘烘的一阵流下来,不知是个什么。低头一看,鞋都湿了,她红了脸,“嗳,怎么回事,醒着尿裤子了。”
 
    海兰一看唬着了,“这是羊水破了吧?”
 
    赶紧起来叫嬷儿请稳婆,家里一通乱,找你找他的,最后安了床。
 
    没有男人在,她害怕却没有依赖感。她从小摔打,经得起事儿,也扛得起担子。后来虽晃了神,现在依旧是铮铮一身傲骨。稳婆说没见过这样的产妇,一滴眼泪也没有,就咬着一块汗巾,咬得牙根出血,不叫也不喊。孩子脑袋大,出产门的时候妈很受了些苦。她自己吩咐,说万一有个闪失,保小不保大。哪儿有这样清醒的人呢!大伙儿愈发紧张,谁也不愿意出事,好不容易的,把孩子接到了世上。
 
    听见那小嗓门儿一声嚎啕时,她才跟着放声哭起来。海兰来瞧她,她哭得止也止不住,抓着她的手,断断续续说:“我做错了……我天天想他……”
 
    海兰含泪宽解她,“会好起来的,再过段时候他就回来了。你现在身子虚,不能哭,会哭坏了眼睛的。”从保姆手里接了孩子来给她瞧,“是个小子,长得真漂亮!”
 
    她睁眼看,刚落地的孩子,跟只小耗子似的,五官却辨认得出,长得和弘策很像。她吃力地抬起手来,小心翼翼刮他的小脸蛋儿,“这么红啊。”
 
    嬷儿说:“过三天就不红啦,现在越红,将来肉皮儿越白。瞧好了吧,咱们哥儿是个美男子,长大了迷死一帮子大姑娘小媳妇儿。”
 
    她馨然笑了,脑子里迷迷糊糊想,当初吃好些姑娘果儿都没用,生的怎么还是个小子呢!
 
    坐月子了,那就休养吧,见天儿的炖鸡炖蹄髈。那天夏至拎了只鸭来,说是从合鸡鸭的小贩那儿换的,挑了笼子里最肥的一只,问是想蒸啊,还是想酱。
 
    海兰抱着哥儿出来,站在檐下说:“月子里吃鸭子,老了脑袋跟鸭子似的乱颤。”
 
    夏至摸了摸鼻子,“还有这说法儿呢,那就让奶妈子吃吧!”上前来扒拉襁褓,“让我瞧瞧哥儿好不好。”
 
    孩子刚吃了奶,闭着眼睛偎在海兰怀里睡呢。白生生的小脸儿,嫣红的嘴唇,嫩得跟块豆腐似的。夏至啧啧两声,“这不是年年有余里那个抱鱼的胖娃娃嘛,小树歪瓜裂枣的,生出这么好的孩子来……海兰,你说他该叫我什么呀?是不是该叫我舅舅?”他压着嗓子在边上喊,“别睡啦,成天睡不腻味吗?叫我一声儿,叫舅舅。”
 
    海兰笑了笑,“孩子就得睡,睡了长脑子。”说着转过身,进屋升摇车去了。
 
    该起名字了,以前想的几个拿出来看,觉得都不好。师父说:“不着急,先取小名儿。过两天我还上妙峰山走会呢,到时候请庙里主持费费心。那主持有学问,他给舍了名字,孩子将来磨难少,好养活。”
 
    取乳名不讲究,什么猫儿狗儿的很随意。像定宜叫小枣,汝俭的难听点儿,叫疙瘩,现在想起来还惹人发笑。大家合计了好久,最后定宜说就叫弦儿吧,“常给我提醒,给我紧紧弦儿。”
 
    就这么定下了,两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孩子是希望,也是麻烦,整天吃了拉了,忙得你没空心烦。
 
    海兰特别羡慕她,说:“有个孩子多好啊,老辈儿里完了,他还能接着替你活。咱们弦儿长得又好,不愧是帝王家的根苗,真招人喜欢。”
 
    定宜就把孩子往她怀里送,“这也是你的孩子,咱们俩一块儿带着他,他以后管你叫干妈。”再瞧瞧她脸色,试探道,“你和三哥这一段,过去就过去了。毕竟他什么都没给你留下,你将来还是得有个依靠。”
 
    海兰举起弦儿笑道:“我有依靠呀,我有干儿子,我的弦儿给我养老。”
 
    她就是敷衍吧,就是不爱想那些。现在是过一天算一天,一门心思全在孩子身上。定宜哀声叹口气,转头看,夏至靠着抱柱,正盘弄他的腰牌呢。
 
    眼看又要过年了,今天进腊月,孩子的满月酒不能办,自己家里人偷摸着聚在一起吃顿饭。师父还没来,都等着他,过了会儿前院人进来传话,躬了躬腰说:“主子,七王爷又来了。”
 
    怎么说又来呢,因为之前几回她都没见,大着肚子见了就穿帮了。
 
    门房说:“这回有言在先,您一定得见,有急事要和您说。”
 
    定宜听了站起来,出花厅上前边去了。
 
    七爷戴着万福万寿暖帽,帽顶上坠个大红的穗子,一低头,回龙须在耳朵边上晃荡。看见她来嘿了声,“你藏得够深的,这有小一年没见了,怎么胖了呀,脸儿圆了。”
 
    她两手抄在皮袄底下,笑着一蹲福,“七爷来了?瞧您气色真好,您大婚我没去,您别怪我。快上里头坐吧,天儿冷呢。”
 
    七爷道好,一摇三晃进了堂屋。www.xiAoshuotxT.Net
    左右看看,摸着下巴说:“我头几回来都吃了闭门羹,也没进院子瞧。房子有年头了,住得还好啊?”
 
    定宜给他敬茶,笑道:“都好,自己家的老宅子,住着就是舒心。今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呀?”
 
    七爷说:“也没什么,我闲着没事儿,到处走走,走着走着就到你这儿了。那个……你和老十二,这就是……断了?”
 
    她把果子往前推了推,“您吃橘子?”
 
    “我不吃。”
 
    他想张嘴,定宜抢先道:“您近来好不好?我听说福晋贤惠,把家整顿得井井有条,七王府可比以前规矩多了。”
 
    七爷脸上表情似哭似笑,“我那福晋……那个骁勇……别提了。”他摆了摆手,撑住脑袋一叹,“你没见那金啊,那小子最近都蔫儿啦。小满福晋进府头一件事就是收拾他,说主子不端是底下奴才调唆的,把那金整得死去活来,听见福晋咳嗽一声,吓得都尿裤子。你说吧,我们王府,什么时候任人宰割过?这回好,来了位太岁,谁也不敢惹。”
 
    定宜只管咧嘴笑,笑得还很开怀,他看着更糟心了。
 
    他是没好意思说,小满福晋大婚那天没让他在洞房过夜,不让他沾身啊,这算娶的哪门子媳妇儿呀。德太妃要验红,人家让他过去了,拉过胳膊来,他还一阵高兴呢,以为有戏。谁知转眼人家手上多了把匕首,呲拉一下给他割出一道血口子来,对着那绫子就放血,把他给疼的!他说你怎么不割自己呀?人家撇了撇嘴,你不愿意?不怕你额涅以为你身子闹亏空?嘿,这日子没法过了。
 
    反正没办法,先这么将就着吧。他现在有了约束,小满福晋像个紧箍咒扣在他脑门子上,他连半点也不敢乱来。媳妇儿还没弄上炕呢,先怕起来了。福晋说你得上朝,你得去上书房行走,得进衙门供职,他都听她的。这还不满意呢,三天两头的训他,跟训孙子似的。不许他上别的院儿里去,几个侧福晋庶福晋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怕招杀身之祸。
 
    他臊眉耷眼看看她,“树儿啊,我现如今进军机处了,和老十三混得很近。昨儿上他府里喝酒,席间说起了喀尔喀的局势。”
 
    定宜一凛,往前挪了挪身子,“怎么说?”
 
    七爷摇摇头,“情况不大好,刚进喀尔喀时大军所向披靡,那些鞑子根本不是对手,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阿达察格。大约是有些轻敌了,被车臣汗部连夜突袭,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六万人呐,损失了近四成兵力,后来又被追击,两处粮草大营也都焚毁了,不得不退到德伦暂作休整。皇上对这次是想一举拿下喀尔喀的,没想到遭此大辱,朝中更有人借机污蔑老十二,说他和蒙古人沆瀣一气,要反朝廷……这种话,原该把妖言惑众的人从重惩处,结果皇上并没有,这说明什么?老十三也是酒后失言,说皇上对弘策未必不起疑。可是我知道,乌里雅苏台驻军副统领和弘赞的兄弟是莫逆之交,里头使些手脚,小菜一碟。”
 
    “那怎么办?”定宜背上冷汗涔涔而下,脑子也懵了,抓着七爷手腕问,“您既然知情,有没有回禀皇上?”
 
    七爷点头不迭,“我说了,可皇上说无凭无据,三言两语指认驻军统领谋私,把我臭骂一顿,轰出养心殿了。这当口,越是给弘策开脱越是惹皇上生气,谁也不敢多嘴呀。”
 
    她急得心口都痛了,捶着桌子道:“三言两语?他不也是三言两语认定十二爷和蒙古人勾结吗!那十三爷怎么说?”
 
    七爷咽了口唾沫,“我今儿来就是想和你说这个,老十三受命督军,这两天就要北上。他随身携带皇上的手谕,还有一样东西,你猜是什么?”
 
    她愣着两眼看他,迟迟摇了摇头。
 
    七爷深吸口气,压着嗓子道:“金屑。你曾在顺天府供过职,金屑的用处我不说你也知道。”
 
    她跌坐回圈椅里,只觉三魂七魄都从头顶杳杳飞了出去,隔了很久方回过一口气来,“是,我知道。”
 
 
 第89章
 
    金屑干什么用?古来君王赐死重臣或后妃,用的就是金屑酒。往酒里添鸩毒,再加上适量金屑,可以麻痹全身,死得不那么痛苦。定宜百思不得其解,就因为弘策是喀尔喀贵妃的儿子,所以他一定会勾结蒙古人?他身上是流着喀尔喀的血,可他们却忘了,另一半和他们一样,也来自大英的开国皇帝。
 
    伴君如伴虎,这话果然没错。官做到一定的份上,皇帝就开始着手整治你,不管你曾为朝廷出过多少力,容不得你就是容不得你。
 
    送走了七爷,她失魂落魄回到花厅,一个人呆呆坐着,也不同别人说话。海兰心里纳罕,低声问她怎么了。她凝眉说:“我要去喀尔喀,明早就动身。”
 
    夏至吃了一惊,“你去喀尔喀?路远迢迢的,那儿都是鞑子,见一个中原人杀一个,你疯了吗?”
 
    如今不由得她考虑那么多,如果有幸死在他身边,见他一面也好。如果注定今生没福气,陈尸在戈壁滩上,算还了她先前的种种罪业。
 
    “是不是十二爷出了什么事?”海兰问她,弦儿在襁褓里挣了挣,嘤咽哭起来。
 
    定宜看了孩子一眼,“十二爷……作战失利,朝廷有人诬陷他串通外敌,皇上命十三爷监军,查证属实就要……赐死他。”
 
    海兰啊了一声,喃喃说:“这世道,真是叫人没法活了。两军正交战,你一个人去,不是送死吗?你还有弦儿,万一有个好歹,孩子怎么办?”
 
    她也舍不得,拼尽全力才生下来的,真是心尖子眼珠子。可是怎么办?他阿玛在外头有危险,她没用归没用,还有条命呢。就是自己死,也一定要救下他。
 
    她重重在海兰手上按了下,“嫂子,你听我说。如果十二爷能回来,烦你把弦儿交给他,请他善待他。如果我们俩都折在那儿了,孩子在你身边会拖累你,求你把他送到朗润园,他太太①要是愿意看在十二爷的份上抚养他,那是最好。如果不能……就托付给师父吧!我也是没办法……”她偏头擦了擦泪,“我没有娘家人,只有师父能帮我了。”
 
    海兰跟着哭,“你放心,孩子哪儿都不去,就在我身边待着,我会好好照顾他。可是你们一定得回来,别人再好,终不及自己的父母,别让弦儿走你的老路。”
 
    夏至在一旁豪气干云,“我陪你一块儿上喀尔喀,两个人好有个照应,你独个儿上路我不放心。”
 
    定宜摇了摇头,“用不着,我一个人走利落,多个人反倒碍事。再说去那儿不安全,我不能再饶上你。我那弦儿,不单拜托嫂子,也拜托你。师哥,这宅院太平就靠你了。”
 
    她是拿定了主意,谁也不能改变她的决心。看着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一个一个相继死去,她活着也是种煎熬。所以要死就死在一起罢,到时候见机行事,连命都豁得出去的人,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
 
    她整理行装启程,临行在弦儿额头吻了吻。心里有太多话了,可是看着这嗷嗷待哺的孩子,什么都说不出口。她也想看他长大,看他成家立业,可是她这种人注定和亲人缘浅,先是父母兄弟,现在是丈夫儿子。
 
    她换了男装咬牙上马,听见弦儿开始细声啜泣,心里滴血似的,却不能再耽搁了。也许十三爷已经上路了,她再晚些落在他之后,找见十二爷还有什么用!
 
    拔转马头奋力扬鞭,马蹄一路急驰出城门。冬季万物萧瑟,轻霜经久不化。走了一段回头看,那城廓隐隐浮起苍白,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从北京到张家口,再到乌兰察布,离边境最短的距离是穿越苏尼特右旗至扎门乌德。苏尼特右旗是个剥蚀高原,刚入境内还是坦荡的高平原和丘陵,但想到两国接壤处,必须穿越浑善达克沙地。那地方是个有水沙漠,风光很好,只是昼夜温差大,一天走不出去就得过夜。
 
    找个水泡子扎下来,自打没了投宿的驿站,定宜马背上的东西越来越多了,最后装不下,只得买了头骆驼。骆驼能负重,背上厚毡和粮草,累了可以就地休息。
 
    她生了堆火,干粮放在火上烤,就着凉水能凑合一顿。吃完了靠着骆驼,驼峰温暖,还能挡风。她有了闲暇,掏出一个小锦囊在手里盘弄,这是弦儿满月那天落的胎发,她带在身上,想孩子就拿出来看,也可寥解思念。
 
    路过小集的时候买了面铜镜,玲珑可爱,只有手掌大小。她掏出来就着火光照,她是那种不易黑的肉皮儿,可是风吹日晒的,颧骨上开了细细的口子,乍眼一看殷红一片。找个猪油罐子胡乱抹两下脸,刺痛减轻了些,拉过厚毡盖住身子囫囵躺倒,一晚上耳边风声呼啸,不远不近的狼嚎此起彼伏。起先有些怕,后来抵挡不住睡过去,第二天醒过来安然无恙,也算幸运。
 
    收拾东西上路,牵马的时候发现沙地上一滩血,她吓了一跳,这种地方不管人和牲口,受了伤很难走出去。她慌忙去查验马和骆驼,每一处都看了,好好的,连块皮都没破,这血是哪儿来的?不解归不解,赶路要紧,捆扎好了毡子便又上路了。
 
    再走一天,渐至二连浩特,站在坝子上看,戍军搭起的架子对面就是喀尔喀的土地。她紧了紧腰带,牵着她的马和骆驼就过去了。
 
    要越过关防须得有文牒,幸亏七爷帮忙,当天命人筹备妥当,眼下要用也不显得慌张。
 
    守边的人一抬手,上下打量她,“从哪儿来?”
 
    她说:“从京里来,到乌兰巴托投奔亲戚。”
 
    领头的佐领翻看了文牒,嗤地一声道:“外头打仗呢,投奔亲戚,什么算计!我看是编瞎话吧?”
 
    她有些着急,却不能冒失顶撞,赔笑道:“不是瞎话,真是投奔亲戚来着。您看我这路票可是朝廷颁发的,真的假不了。”
 
    佐领哈哈一笑,“谁知道你是不是偷来的,想携带私货叛逃吧?”手里的鞭子一指马和骆驼,“上头装的什么东西?来两个人过去瞧瞧。”
 
    几个兵卒动手一通翻找,定宜明白了,想出去没那么容易,光有文牒还不够,你还得花买路钱,要不随口给你栽个赃,收监治罪一句话的事儿。
 
    她识时务,从袖袋里掏出一张银票来,拉过佐领往他手里一塞,“这个您收着,不多,二十两,给您和军爷们喝茶暖身子。我是良民,不懂什么是叛逃,因着家里人都没了,只有个表哥在关外做买卖,我得投奔他找饭辙。您瞧人准,我这模样,叛逃也没人要不是?您就发发慈悲,放我过去得了。”
 
    佐领一看,这小子还算明事理。边关进项不多,就靠收刮进出的人弄些油水。二十两,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勉强塞牙缝吧,有比没有好。因痛快放了话,“也不是咱们有意的刁难人,这会儿两军交战呢,上头吩咐来往过客都要严加盘查,也请你见谅。”说着把银票掖进了袖袋里,高门大嗓欸了两声,“没什么可疑就行了,还打算把人褥子拆开是怎么的?收手收手。”
 
    两个兵卒乖乖回来了,定宜回头一看,翻得七零八落,得亏了没什么贵重东西。她冲佐领拱拱手,“这位军门,我胆儿小,前头打仗怪怕的。和您打听打听大军眼下在哪儿,我好避开了走。”
 
    佐领摇摇头,“都进了喀尔喀腹地了,咱们离得远,零星听见一点儿半点儿,也不真着。前阵子听说在德伦,现在是不是挪了地方也不知道。你过扎门乌德和当地人打听,那些边民会说汉话,且能摸准。再往前就不成了,叽里咕噜的鞑子话,半句听不懂,你小子要找人,悬呐。”
 
    她迟疑了下,也确实是,语言不通是个大麻烦。正要再打听前方战事,后面一个马队飒踏而来,探身一看也就三五个人,一辆大车,后头赶着几十匹马,想来是两头倒腾的马贩子。
 
    那佐领肯定是受惯了人好处的,和这些马贩子很熟络。那些人搬了两坛酒来,又塞了点儿银子,他就和别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木戟架旁的兵卒把文牒还给她,打发她过关,她没走。拉起麻布捂住口鼻,趋步上前去,挨着佐领说:“军门呐,这几位爷是出关,上哪儿呀?”
 
    这佐领刚得她二十两银子,分外好通融。她一张嘴就知道她的意思了。冲为首的马贩子说:“老黄,这位小兄弟要上乌兰巴托,你们顺道带他一程,人家不会鞑子话,怕问不着路。”
 
    跑江湖的都挺有道义,说话也直接,“不会鞑子话敢出关?要跟着也行,可马队不带闲人,得帮着饮马给草料,能干不能干?”
 
    定宜炸着嗓子说能,“我知道规矩,我手脚可勤快了。”
 
    “这就好。”人家在她肩上一拍,差点拍塌她半边肩胛,“牵上你那瘦骆驼,上路吧!”
 
    所以暂时是有了关照,只不过也得留神,一帮大老爷们儿,可没有弘策那样的斯文人。她尽量装得粗鄙,市井里混大的,三青子和夏至那种不着调的模样也能学个七八分。
 
    马队一直往北,过了戈壁滩路上好走些了,可是开了春的喀尔喀依旧很冷,这月令敢在野外露宿绝对会冻死。老黄常在这条道儿上走,哪个地方有关卡,几时有客栈,门儿清。到一个叫巴郎的小镇上住下,一帮人在大堂里喝酒吃肉。蒙古族是豪放的民族,定宜瞧着周遭红脸膛子的壮汉,个个说话声如洪钟,举手投足虎虎生风,就可以想象七爷家的小满福晋是怎样的一派雷厉风行。
 
    只是如今在交战,镇子上已经不复往日的热闹了,反倒是外来的客商更活跃。譬如马贩子,打仗期间这是个好营生,马是草原人的根基,可以不喝酒,不能没有马。
 
    吵吵嚷嚷里进来了一帮人,虽也穿长袍和围腰,但是行动与蒙古人不同,更内敛精干。定宜端起碗,从碗口上沿看过去,那些人不声不响找桌子坐下,刀剑搁在右手边。为首的那个解开斗篷,露出紫貂围脖底下那张俊秀的脸,眼神一个顾盼,定宜知道他就是十三爷。
 
    来得这么快?她心里擂起了鼓。怎么办?马队脚程慢,被他们后来居上了。要想混进他们中间恐怕不容易,这些人训练有素,不需要养马喂草料的。那么只有跟着了,也得加小心,被逮住,十有八/九就活不成了。
 
    第二天谢过了老黄,就此分道扬镳了。她打听到了乔伊尔的方向,提前一步上路,得赶在十三爷之前。一路上都在琢磨怎么才能让他们带上她,想来想去没法子,破罐子破摔吧!把脸抹抹黑,骆驼和马全赶跑了,蹲守在他们必经的路上。隐约见人来了,也不要脸皮了,四仰八叉横陈在路上,反正这回是下了大赌注,成败就在此一举。
 
    果然听见勒马的几声长啸,有人说:“回主子,前头有个倒卧,不知死了没有。”
 
    她闭紧了眼,屏息听动静。十三爷淡淡开了口,“过去瞧瞧,死的就拖到一旁。”
 
    两个人应了嗻,下马来观望,扣手腕摸动脉,回禀道:“还热乎着,没死绝。”
 
    定宜暗啐了口晦气,你才死绝了呢!只听十三说:“给他灌口酒暖暖身子,等醒了放他去吧!”
 
    烧刀子入口,辣得她两眼含泪。折腾了会儿“悠悠醒转”,啊了声,“这是在哪儿呀?”
 
    “是个汉人!”塞外的地界上遇见同乡,总会给几分薄面。侍卫们回禀了,勒马的人高高在上,问,“怎么样?能起来不能?”
 
    定宜一个鲤鱼打挺翻将起来,不住朝上叩拜:“多谢爷救命之恩,要不是遇见诸位,我这会儿已经死了。”
 
    十三爷微偏过身,让人把他扶起来,“冰天雪地的,怎么躺在路上?”
 
    她哭丧着脸揉揉后脖子,“我是来投奔亲戚的,结果亲戚没找见,半道上被人揍晕了,把我的马和骆驼都劫走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我又不会蒙古话,接下来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十三爷狐疑打量她一眼,“博敦,给他一匹马。”
 
    她连连摆手,“我不要您的马,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没法回大英去。爷您行行好,救人救到底,我愿意给您牵马做长随,您带上我吧。”
 
    十三爷裹得很严实,暖帽压得低低的,领上狐裘出锋掩住了大半张脸,只剩一双眼睛在外头。略思忖了下才道:“照理说你来历不明,不该带上你,可瞧在你是大英子民的份上,撂下你怕你活不成,爷就发一回慈悲。你记着,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看的不看,老老实实给我待着。博敦,人交给你,给我看住了他。要是发现有任何不轨,定斩不饶。”
 
    博敦应个嗻,大队人马复又开拔,定宜心花怒发,赶紧爬上马,打鞭追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①太太:满人称祖母为妈妈,但一般称太太多。
 
  
第90章
 
    大军这会儿驻扎在巴彦温珠勒,定宜跟着跑了近十来天,离目标是越来越近了。
 
    在喀尔喀赶路真不是开玩笑的,上路得在辰时过后,下半晌申正前就得找地方住下。这里天黑得早,真到了入夜,冰天雪地寸步难行。大伙儿身上都裹着厚厚的毛皮,老棉袄不透气,穿久了能结冰。到了蒙古境内就得穿皮袍子,脚上蹬皮靴。定宜的袍子改得短了点儿,底下钻风,她趁投宿的时候改了改,明天好继续上路。
 
    刚坐下,门口有人喊她,“小兄弟,来来!”
 
    她绑好了腰带出去,打眼一看是送炭盆的戈什哈。她呵了呵腰,“我给您帮帮忙?”
 
    人家笑道:“和明白人说话就是省力气。爷在房里和人议事,天儿太冷,让再加一炉。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脸盆儿都用上,再要也没有了,就找了个缸。我一人儿搬不起来,你搭把手。”
 
    她嗳了声,接过粗布垫在缸口,合力搬到了十三爷门前。
 
    进去看,十三爷正蜷着烤那炭盆儿,一双手在火上来回的翻转,嘴里曼声问:“车臣汗部有消息没有?”
 
    底下副将说:“爷放心,银子不能白花。寇明攀上线了,正取证呢……”
 
    定宜零星扫见点儿,听这意思是花钱买通车臣汗部的人打探内情。她自然相信十二爷身正心正,只是人心隔肚皮,不知道这位十三爷和十二爷情分究竟怎么样。这是要命的当口,生死全在人家手上,万一有点儿偏颇,十二爷就真的完了。
 
    可惜了送炭不能多耽搁,送完了就得走。她随另一个戈什哈退出去,没想到刚走两步,十三爷掩着口鼻咳嗽起来,冲她一指说:“怎么那么大烟味儿呀?去拨一拨,底下走走气儿。”转头又对副将道,“我估摸着再有三天该和大军汇合了,叫那头加点儿紧。真要是……就得尽快换主将。这么大一盘棋,朝廷寄予了厚望,不能栽在他一个人手上。”
 
    定宜心跳得隆隆作响,手上火筷子也掏挖得慢,只听那副将迟登道:“主子信不信这事属实?”
 
    “说不好。”十三爷道,“我身负皇命,必定要秉公办理。如果不实,我自然还他公道。如果属实,那就得照上头吩咐的办,就算是亲兄弟,也徇不得私了。”
 
    没法再磨蹭了,怕人起疑。她搁下通条垂手退了出去,到门外人还在颤栗,不是冷的,实在是心急如焚。也不知道车臣汗部发回来的消息到底怎么样,巴彦温珠勒距此两百里,她要能提前给十二爷个报信,也好让他早作应对。只是这儿的气温实在太低,连夜走的话,就算人抵得住,马也受不了。
 
    她一脑门子官司,站在檐下愣神,博敦刚从外面回来,抖了抖肩头的雪啐了口,“撒个尿到到地上就成冰溜子了,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呆的。”抬眼看她,“你怎么还不歇着呢?”
 
    她说:“我刚给爷送完炭盆儿,这就要回去了。博爷,咱们还得走多久呀?”
 
    博敦说:“不下暴雪三天,要是再有变,十天也备不住。”
 
    她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么拖下去,爷的差事该耽搁了。”
 
    博敦嘿地一笑,“你小子还挺劳神,主子没白救你。放心吧,那差事背着人办,早点晚点也不差那几天工夫。”
 
    她呐呐应了,怕叫人看出端倪来不敢多嘴,回屋翻来覆去地想,十二爷是个愿意苟且偷生的人吗?朝廷要害他,让他远远离开,遁到西域去,他会不会听她的?他有他的骄傲,他是皇子,恐怕就算是死,也不愿意活得那么没尊严吧!所以得留下一条命,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金屑酒不赐第二杯,没见哪个犯人上刑场,一刀没砍死再补一刀的。律法上无证可查,刑狱上有这个不成文的规定。皇帝要做仁君,就不会为这个败坏了名声。
 
    她仰天躺着,拇指慢慢摩挲犀角梳光洁的背脊。原想去求十三爷,可如今还没看清他的立场,绝不能贸然找他。或许再等等,等到了大营再说也不迟。
 
    老天还算眷顾,这几天雪停了,还出太阳了。她跟着众人一路急驰,过了一片丘林,远远看见大大小小的帐篷拱卫着一顶王帐,横陈开来有几里方圆,十二爷的大军就在那个地方。
 
    一年多没见,不知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应当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吧!自己呢,风餐露宿的糟践得不成。拿手抹抹脸,颧骨上细细的裂纹都结了痂,摸上去有些毛糙。将到营前了,马队渐次慢下来,她悄悄整了整衣领,把围脖拉高了点儿。
 
    营门前有人迎出来,都是行军打仗的将士,个个挎着刀,每走一步,甲胄上的铜泡钉相撞啷啷作响。为首的穿降龙软甲虎头蔽膝,朝阳站着,日光照着他温朗的眉眼,没有锋棱,却让定宜模糊了视线。
 
    他遥遥拱手,“十三弟长途跋涉,一路辛苦了。”
 
    那嗓音相隔很远,她依旧听得清清楚楚。想了念了那么久,再见面竟拿捏不准应该怎么面对他。她觉得惭愧,只能隔着人墙偷偷看他。他略黑了些,比在京时更显英武,精神瞧着也很好。可是她知道,十三爷接的是密令,他还没有察觉朝廷动了杀机。眼下近在咫尺,是否据实告诉他也叫她两难。见总要见的,醒也一定要提,他是聪明人,或许从和十三爷的交谈中就能有所察觉了吧!
 
    眼下不宜操之过急,她目送他们兄弟入了大帐,自己跟随底下戈什哈进营房。军中有人送甲胄来,大伙儿都穿戴上,她扶了扶胸前护心镜,假作晾晒衣裳到帐外看。王帐边上有护军,闲杂人等很难靠近。她得想法子找到他身边的人,关兆京也好,哈刚岱钦也好,只要有个认识的人通融,她就能进去报信儿。
 
    他们有要事商议,一直延捱到天擦黑十三爷才出来。外头有人候着,拱肩缩背地引他到自己帐中去了。
 
    先前的时候她也没有白浪费,打听到了关兆京的营房,趁着大军生火造饭时溜过去,可惜没碰见人,只得在外边搓手等着。
 
    巡营的人纵横交错,举着火把满世界游走,一队过去一队又来。她背转过身尽量闪躲,怕生面孔,叫人逮住了要闹起来。可越是避讳越是叫人生疑,果然一个大嗓门喊了声,“哪个牛录的?鬼鬼祟祟干什么?”
 
    火把子探过来,在她面前一晃,照得人满眼冒金星。她抬胳膊挡了挡,赔笑道:“我是随十三爷来的,找关总管有点事儿。”
 
    “这是你找人拉家常的地方?军营重地四处走动,抓住了吃三十军棍知道不知道?”领头的一抬下巴,“把他抓起来,叫他们参领来带人。”
 
    她吓一跳,两条胳膊被人挚住了,求饶说好话都没有用,人家不买账。拉拉扯扯正要拖走,身后有人喝了一声,“怎么着,找我说话就是拉家常?这是瞧不起他呢,还是瞧不起我呀?”
 
    定宜心里一阵欢欣,是关兆京来了,可算是等着了。
 
    关兆京进了军营人见瘦,又黑,拉着脖子像个老鸹。他扫了她一眼,起先没太在意,视线晃过去了,突然回过神来,瞪着两个小眼睛重新打量她,一时惊得半天合不上嘴,“这……这不是……福……福……”
 
    定宜给他打个千儿,“给关爷请安。”
 
    他生受一礼,弄得进退不是,又不好穿帮,便清了清嗓子说:“起来吧!”转头对巡营的说,“还不散呐?要不进我帐里喝两杯茶?”
 
    那些人忙说不敢,重新整队往远处去了。
 
    关兆京差点儿跪下,“我的福晋呐,您怎么来了?”
 
    “谙达……”她哽了下,“十二爷呢?我想见他。”
 
    关兆京赶紧在前头引路,不停回头絮絮说:“奴才真没想到您会来,天爷,好几千里地呢,您这一路是怎么走的呀?您太叫人惊心了,真什么都不怕,您是女中豪杰呀……”一头说着一头请她稍待,打帘看了眼,王爷在案前写折子,跟前也没人,便比划一下让她进去了。
 
    皮靴踩在毡垫子上静悄悄的,她走过去,他没有察觉,只顾伏在案上奋笔疾书。她近前瞧着他,火光杳杳仿佛不太真实。还是记忆里的眉眼,可是分开太久,她已经不太敢肯定了。这是她的弘策吧?还是那个坐在凉风亭里叫她看手相的人吧?
 
    他早习惯了身边有人伺候,因此谁侍立都不太在意。砚台里墨见少,他拿笔尖点了点,“研墨。”
 
    她听了忙上前取墨块,水呈舀上两勺水细细研磨,看他笔下勾陈,一字一句写道:和硕醇亲王弘策等,恭请圣主万安……她心头一酸,他在这里给人进请安折子,人家背后在算计怎么赐死他。
 
    稍没提防,一滴眼泪落在公文上,慢慢晕染开,扩成一簇妖娆的花。他的笔尖顿住了,视线从眼泪挪到那只研墨的手上——每处关节都有裂开的口子,伤口没愈合,隐隐有血丝。
 
    即便面目全非,也依旧是烙在心头的熟悉。他霍地站起来,愕然看着她,“定宜……我不是在做梦吧?”
 
    她哭得眼睛鼻子都糊成一团,呜咽着还要装面子,“我在京里待得腻味了,想出来走走。也是瞎走,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里,想起来了,顺道来看看你。”
 
    他太意外了,这丫头向来有胆识,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会出现在这里。他上下打量她,这一路受了太多苦,脸上手上都皲裂了。原来好好的姑娘,一下子成了这样……
 
    他心痛难当,既然能跨越这么远的距离,他们之间应该没有阻碍了吧!他伸手触她的脸,颤声问:“你原谅我了吗?”渐渐红了眼眶,“不再为汝俭的事记恨我了吗?”
 
    他全忘了,他愤然离京不为别的,为的是她祸害了孩子。其实他从来不记得她的错处,他一直把错揽在自己身上,就这么纵着她,溺爱她,把她捧只知道索取不知道回报。
 
    她觉得自己没脸面对他,说什么都不足以抵消她对他造成的伤害。她跪下来,似乎这样才能叫她好受些。WWw.xiAosHuotxt.Net
 
    “你从来没有错,做错的一直是我。”她抱住他的腿仰面哭道,“是我不懂得惜福,困在愁城里出不来。我一直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叫你受那些冤枉气。我现在知道错了,还来得及么?”
 
    他搀她不起,自己便同她面对面跪着,替她擦眼泪,哽咽说:“不哭,脸上豁口会痛的……你不要哭,你这样叫我怎么好呢!我从来没有怪你,也许会一时恨你,可出了北京我就后悔了。我不该不告而别,不该叫你小月子里伤心……”
 
    她摇头说:“不怪你,是我自作自受。我知道错过了你会后悔一辈子,世上再也没有你这么好的人了。”
 
    她偎进他怀里,他的甲胄冰冷,可是她却觉得暖心。她一直怕他不肯原谅她,这场跑马灯一样的人生境遇里,他才是最累的人。他不欠谁,可是受重压的是他,受委屈的也是他。凭什么呢,不过凭借他爱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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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图塔红尘四合透骨锁金瓯渡亡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