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在最忧伤的年华》 作者:未名苏苏
第29章 春(12)
“对女人来说,有什么比家庭和孩子更重要?”她凄然地笑着,“没有家,再多的钱,又谈什么美好?”她兀自失神,慢慢地后退,又抬头望他,一字一字地说:“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她轻抚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哭着问:“为什么非要我给你生一个孩子?为什么?如果你曾经爱过我,又因求而不得而恨过我,如果你只是想报复我,如果你只是想睡我,你就冲我来好了,或许为了钱我也会答应的。人总是贱的,为了钱什么事干不出来?可你为什么非要我生你的孩子?为什么非要连累一个孩子?孩子是无辜的。你已经不爱我了,而我从来都没爱过你。你为什么要让我们之间有一个孩子?”冬月泣不成声。
元深无言。她仍然对他怀有偏见和误会,她或许不信,在决定和她生一个孩子的时候,他真的是因为爱她,想拥有一个带着她基因的孩子,想让她成为他孩子的母亲。如果这样说,她会不会相信?如果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命不久矣,他只想在生命的最后,抓住曾经有过的爱,她会不会感动?
此刻,他什么都不想解释了。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答应你,孩子出生后会得到很好的照顾,比你能够想象的要好上百倍。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定期来看她。”冬月凄笑,说:“孩子注定不会有一个健康正常的家,就算有金山银山,又怎会幸福?”就像现在的她和瑶瑶,就算有一辈子花不完的钱,又如何能幸福?
她转过身去,望着窗外,轻轻地说:“你走吧,谢谢你来看我。”她的声音缥缈而远淡,似乎不是由人说出,而像某个飘忽的灵魂。元深望着冬月的身影,感伤许久。他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静默片刻后,他悄然转身,离开了房间。
深深的黑夜像一个残酷的谜语,嘲笑着所有迷途而竭的行路人。在魔鬼设下的局中,只有永远解不开的谜团,和注定割不断的恨缕愁丝。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都耗尽此生,满盘皆输。在悲剧中,时间失去了重量,仿佛静止着,飘浮着。夜长得没有尽头。房间安静了很久。阿珍端着餐盘进来,见冬月仍站在窗前,望着黑漆漆的窗外。风吹进来,冬月的头发全乱了,可她浑然不觉。阿珍轻叹一声,放下餐盘,走过去把窗户掩上一些,说当心莫要受凉。冬月只呆呆伫立,对阿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阿珍又说:“刚熬了鸡汤,还有米粥,都很清淡,您趁热吃吧。”冬月仍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望着窗外。她脸上有一种宁静,一种对什么都不抱希望的宁静。阿珍很为难的样子,又轻轻劝道:“您喝点汤暖暖胃,早些休息吧。”冬月这才慢慢转过脸来,对阿珍笑笑,“你放着吧,我一会儿就吃。”那是多么空洞凄惨的一笑。阿珍心里一阵发紧,但又不好再说什么。她看了一眼桌上热腾腾的食物,又看了一眼冬月,无声叹了口气,掩门离去。
这一夜,如同每一夜,又不同每一夜。她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所有的安慰都消失了。再没有什么是重要的。再没有什么可以相信。在泪水浸透的枕头上,冬月醒来又睡去,睡去又醒来。长夜漫漫,黑暗犹如死亡。反反复复,她再也分不清睡和醒,就像她分不清死和生。只有腹中胎儿时不时踢动,让她知觉到仍活着的肉身。
离开半山别墅,元深没有直接回他和简汐的住所。他把车停在路边,望着夜半荒凉的路,点上烟。他不能以现在这个样子回到简汐身边。他需要把一些事情想清楚,把自己过滤干净。他强迫自己直面曾经的错误,反思自己对待死亡的态度、自己的任性和自私,以及曾经做下的荒谬事情。然后,他需要做一个决定。生命中自有不可弥补的损伤与遗失。但他将竭尽全力,补偿每一个女人。除了他自己,他可以把一切都给出去,把他所拥有的一切,都给出去。
最后,他剩给自己的,是他的感情、身体和灵魂。这些,他要给简汐。
他要尽力地,再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自己,留给简汐。
天光微明的时分,元深把车开回市区,停在银行门口。
银行刚刚开门,他是第一位客人。大堂经理见到他,诚惶诚恐地将他引向VIP房。他却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就来保管箱取点东西。”在保管箱库房门口按过两道指纹锁,他独自走进空荡荡的房间。取出对应的箱子后,他小心翼翼地按开密码锁。
箱子内存放着十多件首饰。每一只锦盒都华贵而古老。他没有犹豫,直接选了其中一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只玫瑰金戒指,镶着一颗精致小巧的心形红宝石。从做工与款式来看,这枚戒指有些年头了,宝石的色泽十分纯正,玲珑剔透。他凝望着戒指,微微一笑,将它从盒中取出,放入口袋。
离开银行,他又来到一间花店。店主是位满头银丝的老婆婆。
他同婆婆打招呼,“生意还好吧?”“生意好的日子一年就两回,情人节、七夕节。”婆婆笑着说,“今天这样的日子,凑合着过吧。”“那我让你今天生意比情人节还好吧。”他笑着,“把所有的玫瑰花都替我包起来。”他看着老婆婆和她的小帮手忙不停地把店里的玫瑰花包装捆扎,心里泛起快乐,又泛起不安。他不知道这种隐隐的不安是怎么来的,仿佛是不敢相信,幸福可以来得这样轻易;不敢相信,他真的可以做成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得到一直无法得到的人。
玫瑰花全都包好了。鲜红欲滴,整整两大捧,装满了汽车后座。
他载着满满的幸福,驶向自己的别墅。一路上,那种不安与惶惑却不停在他心头起起伏伏。他似乎是在害怕,害怕即将到来的幸福会无端溜走。
带着隐约的不安与期待,他甚至想跳开时间,即刻穿越到这天晚上,即刻做完他想做的事情。他几乎是怀着忐忑不安又狂热焦急的心绪度过这个白天的。
到了傍晚,紧张的心情终于稍稍平复。他洗浴、剃须,从衣柜里选了最好的衬衣、西装,穿上,把那枚红宝石戒指放进西装口袋。他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微笑起来。
简汐看到元深盛装回来,还捧着巨大的玫瑰花束,万分惊讶,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元深笑说:“不告诉你。”简汐再问,元深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简汐摆好餐桌,元深又点上蜡烛,倒了红酒。简汐说,孕妇不能喝酒。元深说,好日子,喝一点点红酒没有关系。简汐笑着,期待谜底揭晓。
两人在餐桌边坐下。莹莹烛光中,元深正要伸手到西装口袋里取戒指,手机却在这时响了。他拿起来,看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查看一下邮件。
元深皱眉。这是谁?竟对他用命令句。简汐说:“也许是重要的事情。”元深关了手机放到一边,说:“没什么重要的事情,重要的事情就是陪你。”他对着简汐微微一笑,重新伸手到西装口袋里取那枚戒指。“还是看一下吧。”简汐替他打开电脑,“万一是公司的重要事情呢?”元深轻叹一声,有些不情愿地坐到电脑前。他已不觉得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重要的。他只希望和简汐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没有人来打扰就好了。
他一边打开收件箱,一边自语:“这时来打扰,最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简汐笑着揉揉他的头发,“好啦,看邮件吧。”收件箱里有十几封未读邮件,都是公司事务。但最近的一封,却很特殊,来自一个私人地址,邮件的标题是:看清你身边这个女人。惊疑之下,他点开邮件内容,只看到一句话:
苏简汐怀的孩子不是你的,她只是为了你的钱。
这句话旁边有一段视频画面,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视频已兀自开始播放。画面上一对男女衣衫不整,在床上做着不堪入目的事情。房间里静得出奇,可以清楚地听到视频里嗯嗯啊啊的声音、男子粗重的喘息、女子的娇哼,以及那句迷离而挑逗的央求“你轻一点”。元深和简汐都呆住了,愣愣地看着电脑屏幕。视频的画质并不高,但也足以看清里面的一男一女正是李安航和苏简汐。视频显然被剪辑过,很短,不足一分钟。画面很快停止。简汐呆立着,彻底蒙了。泪水迅速充盈了眼眶。她什么都不敢说,也不敢去看元深,只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腹部,扶着桌角站着。她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冰窖,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她觉得自己即刻就会晕厥过去。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她几乎就要这样喊出来。她是被人陷害的。她是被侵犯的。视频所反映的根本不是客观事实。视频被剪辑过了,画面被处理过了。有人要陷害她。她怎么是为了钱呢?孩子怎么不是元深的呢?她那时已经怀孕了啊。她那时还是处女啊。她几乎就要这样喊出来。
但她没有勇气。她感觉喉咙发紧,完全发不出声音。她感觉眼前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她感觉四肢麻木,就快支撑不住。她丧失了勇气与力量,是因为视频的内容再如何被剪辑过处理过,也的确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实啊。画面里这个裸露的女人也的确就是她啊。还有什么可争辩,有什么可委屈的?她被一声巨响惊吓得跌坐到地上。她抬起头,隔着厚厚一层泪,看到笔记本电脑被掀翻到地上,砸碎成两半。她不敢去看他的脸。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她看到书桌上的东西全被扫到了地上。地板震得轰隆隆响,艾略特和古时的先知散落四方。她仍不敢去看他的脸。
而后静了一刻。这一刻漫长得像几个世纪。她坐在地上,护着腹部,捂着胸口,不敢喘息,不敢挪动。她像一个等待被处决的死刑犯一样煎熬着行刑前最后这段黑暗而寂静的时间,没有尊严,没有怜悯。
她感觉到男人在积蓄怒气与力量。她知道有一件事情必要发生,而且很快就要发生。她大致能猜到那会是怎样的一件事情,但她还是猜不到那件事情究竟是怎样的,会不会是死亡,会不会比死亡更可怕。所以她恐惧地等待着。
然后,这恐怖而漫长的一瞬间终于过去了。她感觉身边的男人犹豫了一下,挥起的手掌擦着她的身体过去。那股暴烈的力量最终没有落到她身上,而是落到了另一样东西上。她看见那只被她珍藏七年的水晶球碎裂在她面前的地板上。满地晶莹的玻璃碴儿,满地的水四处流淌。那对小小的新郎新娘也被摔碎,分开了,碎裂了。她这时才终于忍不住,呜的一声哭起来。在她的喑哑的哭声中,他举步往门口走去。他要走了。他要离开她,丢下她了。她呜咽着,抬起头来,终于看到他的脸,迎上他的目光。抬起头的一刹那,她想到过解释。她从来不懂得如何去辩解,如何去为自己的委屈诉冤,但这一刻,她生命中唯一的一次,她产生了想为自己辩解的欲望。但迎上他目光的一瞬间,她的心就彻底凉了。她放弃了。
那是怎样的一双目光啊?她简直不认识他。他眼中的愤怒如腥风血雨,那层重重的鄙夷又冷若冰霜。他恨她,仇视她,看不起她。她骗他!她竟敢骗他!想也是,他根本没对她做什么,她如何怀上
他的孩子?视频里她躺在另一个男人身下如此迷醉如此放浪。她早就脏了,早就不干净了。可她竟然骗她,还装作可怜,装作圣洁。她怀着别人的孩子跑到他面前来贪求一份温暖。原来她也和那些女人一样,为了钱,都是为了钱。真可耻。
这天下所有的女人都一样,都是为了钱。
他打开了门,却忽然站住。他颤抖着,胸膛剧烈地起伏,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似乎是想再看她一眼,但几乎只有一瞬的犹豫,他便转身离去。
他终究没有再看她一眼。他的背影写满了冷酷和决绝,他永远都不想再见到她。砰的一声,他摔门而去。她再也没有辩解的机会。
房间静下来了。她伏在地上,抱着自己和腹中的一对孩子,哭得浑身发抖。
餐桌上,饭菜凉尽,蜡烛流着泪。
残破的微光中,一片玫瑰花瓣悄然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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