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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美的年华遇见你》 作者:张诗群

第11章 爱君笔底有烟霞(3)

  我明白自己神经所能忍受限度。改造我,唯有三姐还在和我一起方有希望。欲致我疯狂到毁灭,方法简单,鼓励她离开我。

  (1949年9月8日沈从文给丁玲的信)

  1950年,一直在批判中饱受折磨的沈从文,生活中出现了一丝转机。组织上出于改造思想和帮助进步的目的,让他进入华北大学进修学习。他也确实得到了改造——他试图重新提笔创作,写一些革命小说,却是江郎才尽,笔下的文字再也不复往日神采。他手中的马良神笔,已经失去了魔力。

  他是一个赤子,他从原始神秘的湘西走来,灵性的山水映照着他的心魂,他一派纯真地咏叹自然之神,歌颂大地和爱情,构筑原生态的精神宫宇。他的世界没有政治倾轧,只有自然野性和纯朴诗意。他笔下流淌的文字如山涧,如月辉,如笛音,是不经修饰的天籁。他曾经如此虔诚地热爱写作,即便他后来彻底放弃了这个梦想,他仍是现代作家中最勤勉、成书最多的一位。

  “我和我的读者,都共同将近老去了。”他如此感喟着,他以为他的历史已经翻了页。孰料他的文字将会作为某种精神的遗存,成为全世界读者共有的文化财富。

  他正式放下了写作,转而从事文物研究。上苍到底是公平的,关闭了一扇门,便向他敞开另一扇门。他潜心研究,几十年间著述颇丰,成为新中国重要的学者和文物研究专家。也许他觉得,他只有在抚摸一只陶罐、一片绢帛时,才能让心绪宁静,才能从那些密致的纹路中顺着时光的丛林,找到久远的故乡。

  后来,他侥幸躲过了“反右”,却在“文化大革命”来袭时,又一次成为批斗对象,被罚去打扫天安门边的女厕所。此时,他已经是年近七十的老人,每天“像摩挲一件青铜器那样摩挲每座马桶”。

  1969年9月,张兆和在接受调查排除了地主成分后,下放湖北咸宁五七干校。三个月后,沈从文也得到指令,将下放湖北。临行前,他在小而乱的房间整理杂物,二姐允和恰来看望,于是便有了《从第一封信到第一封信》中那个心酸动人的瞬间。

  “莫走,二姐,你看!”

  他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像哭又像笑地对允和说:“这是三姐给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举起来,脸上羞涩而温柔。

  允和说:“我能看看吗?”

  他把信放下来,又像给又像不给,把信放在胸前温一下,又把信塞在口袋里,手抓紧了再也舍不得拿出来。

  他喃喃自语:“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信。”接着就吸溜吸溜哭起来,快七十岁的老头儿像一个小孩子哭得又伤心又快乐。

  这一刻,让人动容。彼时他心底涌起的是怎样的温柔和感慨,那些疼痛华美的青春年少,那些甜蜜忧伤的深情岁月,还有三三黑牡丹一样美丽娇俏的容颜……穿花叠影般在他眼前映现,却是流年中闪光的水滴,抓不住,一颗一颗,都流逝了。

  下放到湖北,他却被安排在离兆和数十里之遥的双溪,看果园种蔬菜。营养不良加上年事已高,两人分处两地,却都是疾病缠身。无法相互照应,只能托书信叮咛。

  自从他们相识,便是鸾笺长伴,鱼书不离,有书信的日子,是他们精神世界最富有的光阴。那时年少,满纸皆是迷乱深情;到了暮年白头,只有苦口婆心的叮咛、叮咛,诉不尽的叮咛之声。

  1972年,病中的沈从文致信周恩来总理,希望回京治疗,并期盼用所剩不多的时光,完成他未竟的文物研究工作。得到总理的批复后,这年2月,71岁的老人终于回到了北京。

  然而,回京后,这对暮年夫妇却有了隔阂。住处成了问题。多方协商未果,沈从文只能拖着衰老的病体,在窄小拥挤的屋子里整理著述,拼命工作。面对这缺乏秩序、烦闷混乱的生活,张兆和无法再像往日一般平和包容。为了缓和矛盾,也为能静心工作,沈从文从羊宜宾胡同搬到了东堂子胡同,一对老年夫妇,开始了分居生活。

  直到1980年,沈从文所在的社科院分给他一套三十多平米的宿舍,才结束了老夫妻鹊桥相会的日子。

  生活开始渐入佳境,他早期的文学作品也重回大众视野,尤其在海外影响日增。这年10月,应美国文学艺术界的邀请,在张兆和的陪伴下,沈从文在美国进行了为期三个月的访问讲学。这是一次愉快的旅行,他们住在四妹充和家中,每日讲学会友,闲聊叙旧。晚岁,忽然变得从未有过的明快悠闲。

  1982年5月,在黄永玉的建议下,沈从文回了一趟老家,回到了无数次在梦里幻里呼喊过的凤凰小城。俯视众生的神啊,是如此慈悲,在人生最后的旅程,他让赤子还乡,偿还这一生刻骨铭心的想念。古朴灵秀的湘西,豆绿的沱江和沅水,他祖先流血流汗的故乡,多少次,他顺着自己的笔墨,跟随“翠翠”、“柏子”和“夭夭”,回到这座山水古城,去返一返乡,去还一还魂。

  只是,物换星移,故乡已不复旧颜色。他一点一点找寻着儿时印象,那飞来堂前的春燕,那被露珠濡湿的青石板,那门前的青山和绿树,依稀是年少相识,却又恍惚是它们的子孙,迎面相逢,难辨痕迹。他是真的老了。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

  后来,他终于在古调傩戏中,释放了他郁结已久的乡愁。

  一天下午,城里十几位熟人带着锣鼓上院子唱“高腔”和“傩堂”。

  头一句记得是“李三娘”,唢呐一响,从文表叔交着腿,双手置膝静穆起来。

  “……不信……芳……春……厌、老、人……”

  听到这里,他和另外几位朋友都哭了。眼镜里流满泪水,又滴在手背上。他仍然一动不动。

  (黄永玉《这些忧郁的碎屑——回忆沈从文表叔》)

  他哭得很动情,一生,就这样要走完了。他是一个有着烟绪愁怀的多情人,也是一个视功名利禄如尘土的简淡人。此生只有故土能让他魂牵梦萦,只有三三能让他倾心难离,他深爱他们。他所有的激情皆因他们而起,他笔下纯朴美丽的世界都是他们的化身。

  从湘西回来不久,他便患了脑血栓,张兆和没日没夜守在他身边,当他的手和笔,做最贴心尽职的护工。渐渐地,他已意识不清,有时清醒有时模糊。儿子虎雏将他早年写的文章拿给他看,他已不记得是自己的,轻声笑着说:“写得好呐。”表侄黄永玉得到一块他十九岁那年写的碑文拓片,拿来给他看,他注视了好一会儿,静静地哭了。然而无论何时,他也不会错认了张兆和,一刻不见了她,便要一声一声地唤,等她飞快地回到他身旁,他才能安下心。

  但他已等不及他的三三,他只能先她一步回到自然之神的身边。1988年5月10日晚8点,这位被传奇书写、也书写了传奇的湘西赤子,带着无法割舍的眷恋,像熟睡一般,安静地离开了人世。

  在他的告别仪式上,张兆和出奇地冷静,她对哭泣的亲友说:“不哭,他不喜欢人哭。”没有人比她更懂她的二哥。

  就在这一年5月,瑞典文学院的例行会议上,经汉学家马悦然的力荐,已初步将沈从文推选为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人。然而不久,马悦然惊讶地得知沈从文去世的消息。他打电话询问中国驻瑞典大使馆:“沈从文先生到底是活着还是去世了?”对方却反问:“沈从文是谁?!”让人无语而崩溃。

  许多年后,马悦然惋惜地告诉记者:“要是沈从文那个时候还活着,活到10月份就肯定会得奖。他的去世对我来说是最遗憾的事情。”

  对年近八十的张兆和来说,二哥的离世,也一定是最遗憾的事吧?不,她不遗憾。人生自古谁无死,他只是先走一步而已。她只是哀痛,这痛沉在心底,却依然平静。她是个坚强的老太太,她比任何时候都更知道,她的余生,将为他而活。她迟走一步,就是要留下来,为他一生的轨迹画一个圆满的句号。她用所剩不多的时间收集他的旧文,整理与他们有关的书信,编订出版他大量的著作。

  她曾是《人民文学》的编辑,为无数作者看稿编稿;她也是著述有成的作家,只是为了沈二哥,她甘愿敛去光芒,躲在他身后做他的支撑,只留下模糊的背影。现在,轮到她编著爱人的文章了,她整日穿行在他的字里行间,嗅到了青葱年华的忧愁与芬芳。她仿佛又活到了从前,又回到了年少时,他给她写第一封情书,为她哭泣,为她憔悴,在回湘西的小舟上对着沅水,深情地呼唤她。

  他为她写这样的情话: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也为她写这样的情话:望着北平高空明蓝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给我的影响恰如这天空,距离得那么远,我日里望着,晚上做梦,总梦到生着翅膀,向上飞举。向上飞去,便看到许多星子,都成为你的眼睛了。

  那时,他们多年轻啊。那明净的额头,清澈的眼眸,满把的青春,醉人的爱情……可是这一切,飞快地,走到了终点。

  她终于倾注全部心血,为他织了一领华裘,作为送给他最后的礼物。1996年2月,《从文家书》在上海出版;2002年12月,32卷本《沈从文全集》由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

  她心愿已了,可以追寻二哥而去了。2003年2月16日,一代闺秀张兆和,溘然长逝。

  2007年5月,她的骨灰迁葬于湘西凤凰听涛山,那里,躺着她的亲人沈二哥。她陪着他,回到了血泪相依的家乡。

  沈从文的墓碑是一块天然五彩石,墓碑正面是他自己的手书:“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背面,是张家四妹充和拟就的碑文:“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是对他一生最妥帖的总结。

  沱江和沅水,一如往日长流不息。美丽的凤凰小城,如慈祥宽厚的母亲,敞开怀抱接纳了她远行倦归的孩子。听涛山下,长眠着一世眷侣,他们在风里的私语,是他多年前就写过的预言:

  “应当还有一个世界让我们去生存,我们远远的走,向日头出处远远的走。”

  “你不要牛,不要马,不要果园,不要田土,不要狐皮褂子同虎皮坐褥吗?”

  “有了你我什么也不要了。你是一切:是光,是热,是泉水,是果子,是宇宙的万有。为了同你接近,我应当同这个世界离开……”

  写他的情事,很是纠结。

  人生百年,不过是马蹄得得后,一场尘起,一场烟灭。谁还记得谁曾在月下低吟,谁还记得谁——曾经为了谁,拈香独语的悲凄。逝水无情,都是宿命。

  他却不同。他的一生全是密集的鼓点,每一声响,都是潮起。

  一个浪漫多情、玉树临风的诗人,一个牵系着三个女人情感的男主角,一个向往飞翔最终在飞翔中殒命的追梦人——说他为诗而活,毋宁说他为爱而活。

  他说:“诗人也是一种痴鸟,他把他柔软的心窝紧抵着蔷薇的花刺……他的痛苦与快乐,是浑成的一片。”他痴顽起来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又像一缕初生的阳光,纯真得让人心疼。

  我一厢情愿地以为,如果他只与张幼仪相伴终生,只将林徽因视作红颜知己,而陆小曼,根本不曾在他生命中出现……百年后归于沉寂,他也许远非现在意义上的徐志摩,但至少,他的一生,会从容许多。

  黑白相片上的三个女子,温婉或矜持,已是前生旧影。她们每一个的气韵风情,都在眉眼间,凝成了心曲。平心而论,我更爱张幼仪的痴憨,和林徽因的淡定优雅。陆小曼的顾盼娇媚,不入我心,却入了诗人的心。

  他的每一段情爱都是传奇,到头来,却只剩怅惘的叹息。他不爱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他思慕的女人,聪慧地选择了退避;而他倾心热恋的女人,却让他在窘迫失望中疲于奔命。

  生命的最后时分,他在上海与陆小曼吵完架,到云裳公司见了张幼仪,然后坐免费飞机赶赴林徽因在北京的讲演。似乎一切早已注定,为爱生为情死,情生情灭,都绕不开他生命中的三个女人。

  他从曾经热恋的女人身边逃离,奔赴他思慕着的女人——也许再往后,将是一个故事的终结,和另一个故事的开始。但他此生的剧情,已戛然而止。在济南党家庄上空,随着一声巨响,他带着遗憾,飞离了人间。

  也许一切兜兜转转,不过是注定的游戏。像是预言,他在《想飞》中曾写:“人们原来都是会飞的。天使们有翅膀,会飞,我们初来时也有翅膀,会飞。我们最初来就是飞了来的,有的做完了事还是飞了去,他们是可羡慕的。”

  佛说:缘起即灭,缘生已空。他像一片云,偶尔投影在潋滟的波心,转瞬,又消灭了踪影。在他一生当中遇到的几个女人里面,说不定我最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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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树上合欢枝在最美的年华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