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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作者:云五

第42章 你上终南山,我下断龙石(7)

  “还记得看什么电影?”

  “《大话西游》。”

  冬至一时失笑,殷取中还很严肃地接了一句:“这个猪头切我一半,谢谢。”

  西餐厅里当时正放着喑哑沧桑的老歌,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命运……缘份……情人别后……鲜花……凋谢……再开……一生所爱……白云外……”

  冬至忽然就溺毙在那凄凉绰约的男声里。

  偏偏李柏安与殷取中势成水火,公司内斗与日俱增。冬至难免受到牵连,李柏安有意无意的地把她从核心项目排除,冬至的职务日渐边缘化。

  冬至忍无可忍。

  她想起殷取中那句“前进,或者死亡”,她不想让自己死亡。

  适逢总部空降太子巡幸北京。

  冬至在香港给太子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当然,太子不是烽火戏诸侯的周幽,冬至也非倾国倾城的褒姒,然而再加上一个殷取中,如果李柏安再恰巧犯点什么错,格局就大大不同。

  就算李柏安没犯错,他的下属也可以给他制造点错误。

  成年人的游戏,就有这么点好处,陈仓暗度,也许只需要一个眼神。

  殷取中成了CMR资本大中华区此次洗牌的最终赢家,李柏安一世英名尽丧。

  整个北京分部的人见证了殷取中的胜利,他目送李柏安离开,冬至站在不远处,和他一同分享这胜利的果实。他眼神阴狠、冰冷,冬至看在眼里,一阵心惊,他却回过头来,又带着浅浅笑意:“你不是说晚上要逛燕莎的,吃完饭过去?”

  她挽着殷取中,穿梭于燕莎的种种奢侈品牌之间,殷取中唇角还残存着志得意满,冬至知道他心里高兴——尽管他在努力抑制这种兴奋。

  冬至也替他高兴,因为这胜利里,有她一份功劳。

  她拿过几件衣服在穿衣镜前比划,却并不进试衣间去试,殷取中便笑道:“看中什么?只管说就是了。”

  冬至甜甜地笑,却摇头,他若要送她礼物,她自然高兴,但不是这个时候,她不想让这种礼物,掺上任何其他的意义。

  穿衣镜的一角,闯进一张笑容讥诮的脸。

  然后是那款冬至再熟悉不过的铂金包。

  然后是殷取中隐忍的声音:“妈,你怎么今天有空出来逛街?”

  丁零挽着一位老妇人,另一只手挎着那只铂金包,袅袅娜娜地走过来,相当刺眼。

  殷取中和冬至益发的高调起来,这倒并非冬至的原意,但殷取中对她的照顾点拨,显已到路人皆知的地步。

  连打扫卫生间的钟婶都说:“冬经理,今年年份好,吉日也多。”

  冬至无奈问:“什么日子最好?”

  “当然是奥运那天最好,八八八,吉利!”

  冬至喟然一笑,对镜补妆,不知从哪里传来压抑的喘息声,马上又被冲水声覆盖。

  隐约间还有断续的呻吟,痛苦里夹杂着欢愉,冬至疑心是自己幻听,可那道隔间的马桶像坏了似的,水冲个没完没了。

  镜子,又是镜子,从镜子里只看到隔间门下一截,一双蛇皮高跟鞋零落在地上,另一双是熟悉的Artioli皮鞋,黑袜子,黑裤管。

  贴着黑裤管慢慢垂下的是一双白嫩的脚,轻轻地点地,又缩回去。

  像蛇一样蜷曲着,绕贴在黑裤管上,冬至完全可以想象,它们方才曾予人怎样的销魂滋味。

  石头妹劝她说:“好在你和他还没怎么样,及时退步抽身早,不就是个花花公子么,还是个老花花公子!”

  如果说初恋男友是她遇人不淑,那么殷取中——冬至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认为,他是石头妹口中手段老练、辣手摧花的花花公子。

  曾经熬通宵加班,殷取中问她一个近期负面新闻缠身的公司近况,冬至当时尚未了解翔实,凭零星印象回答说应该如何如何。殷取中当时就发火了,很严厉地训斥她:“应该应该,什么叫应该?做人不要太想当然!”

  她道歉,熬夜熬到妆都残了,可怜巴巴的,殷取中神色才软下来:“也许你的‘应该’是没错,可万一错了呢?做人有时候……是不能犯错的。”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冬至不停地给自己上发条,不敢有丝毫倦怠,除开为自己,亦有相当的原因,是为那晚殷取中略显失望的眼神。

  冬至第二次被征召到总部汇报工作,这一次是太子大人公器私用。

  太子教冬至打香港麻将,帮她摸牌面,一边问:“你老板准备什么时候结婚?我听说他前阵去雍和宫,算姻缘。”

  冬至一恍神,太子猛一翻牌:“海底捞,自摸十三幺!”

  事先并未封顶,算翻番算到一个令冬至瞠目的数字,场上用的是筹码,三个筹码推过来,足够冬至买下她在东三环租的那套一居室了。

  冬至不动声色,只笑说老板的私事哪有我们这种马仔插话的份?牌桌上旁人笑问:“听说这个人野心不小,你就这么放心?”

  太子催冬至码牌,满不在乎道:“男人谁没有野心?再说——花这么多年斗李柏安,他的野心,谁知道还剩下多少?”

  冬至听说李柏安移民了,再不插手国内风投界,因为某人奉劝他改行。

  三位牌友似乎都对殷取中和李柏安知之甚深,欢声笑语不断传入冬至耳里。

  “都是因为那个女人?李柏安聪明一世,没想到栽在一个女人手里。”

  “那可是个尤物。”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老李也是色迷心窍,君夺臣妻,古来大祸之始也!”

  “见色起意也就罢了,没得手,还要反诬别人小姑娘一口……”太子敲敲冬至的指甲,“发什么呆呢,快,碰东风!”

  冬至抿唇一笑:“我在想,到底是小姑娘呢,还是尤物呢?”

  太子唔了一声:“好大一股酸味。”

  一桌皆笑,太子又冲她挑挑眉:“以前是小姑娘,后来变成尤物——有的女人不能碰,我心里有数,你放心。”

  冬至后来发现太子说得都对。

  殷取中的野心也就到此为止了;丁零如今实在是个尤物;殷取中的女人,谁也不能碰。

  那句太子没有说出来的话是,她冬至不是殷取中的女人,所以属于可碰之列。

  真正和到海底捞自摸十三幺的人是太子,其他人不过完成各自的使命,只是有的人心愿已了,有的人黯然收场,还有人前途未卜。

  回北京时收到殷取中的喜帖。

  婚礼极尽奢华,贺者如云,那是殷取中在这个城市所织下的生存之网。

  冬至思索再三,还是前去观礼,她想看看,贴上殷太太标签的丁零,究竟是何模样。

  丁零穿着纯白至简的婚纱,最极致的纯洁和最极致的妖媚,居然能在同一个人身上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冬至也只能感叹一句:确实是个尤物。

  双方父母致辞,殷妈妈穿得极喜庆,笑得合不拢嘴,连声直说:“我背好词了的,可现在我什么都忘了,实在是盼了十几年,盼到什么都不记得了。”

  满场欢笑,司仪趁机问新郎:“究竟有十几年?”

  “十三年。”

  “新郎还记不记得怎么认识新娘的?”

  新娘一手拢住新郎的头,媚眼如丝:“这个猪头切我一半,谢谢。”

  同桌做的都是行政部门的女孩,与冬至都只说些不沾皮毛的闲话。人人都知道殷取中与冬至说不清道不明的那一段,偏偏现在和殷取中结婚的是丁零,而冬至又一跃而成太子的新宠——这关系当真复杂,难伺候。

  丁零从她这一桌过,行政部的女孩们起身恭喜她,她转脸来拉着冬至的手,问:“你这次出差怎么这么久?我还跟取中说,想请你来当伴娘呢。”

  冬至笑笑,说:“恭喜。”

  丁零笑语盈盈的,握着她的手,忽然一个使力,把冬至正准备敬她的酒全泼到自己身上。

  丁零惊叫一声,整厅的目光都吸引过来,脚步最快的自是殷取中,见丁零身上一身酒污,皱眉问:“什么事?”丁零只指着冬至,一双眼睛泪汪汪的,冬至自辩不暇,转头欲请同桌人作证,却见大家纷纷转头,一律茫然不知发生何事的表情。

  殷取中沉着脸,用那种很失望很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着冬至:“冬至,做人要自重!”

  他原来跟她说,做人,有些错误是不能犯的;现在他说,做人要自重。

  冬至冷笑一声,将还握在手中的酒杯摔在地上。

  闷闷的一声,有地毯,所以那酒杯没碎。

  没有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激越效果。

  她昂着头走出喜宴厅的大门,听人指指点点,说太子的新欢恃宠生骄。

  第二天辞职信递上去,连交接冬至都懒得与他做。秘书小妹进来,说:“殷总请你过去一趟。”

  殷取中递给她一个大信封,面额比不得太子的三枚筹码,却也惊人。

  冬至冷笑,这算什么意思?

  殷取中说:“请你另谋高就。”

  冬至想起昨天丁零拿捏有度的演技,又是一声冷笑。

  殷取中脸色却和缓下来,很安详、恬淡的神色,是以前的殷取中所绝不会有的淡泊。

  冬至忽然明白了什么,问:“你知道那杯酒不是我泼的?”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殷取中:“为什么?你明知她是这样的人!”

  殷取中眼中显出一丝复杂而痛苦的情绪,良久才轻笑道:“不,是我让她变成这样的。”

  尔后他自嘲地笑:“所以说,做人,有些错误是不能犯的。”

  他又颇安慰地说:“幸而有人让我明白,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冬至不知道当年殷取中、丁零和李柏安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那个时候殷取中曾经让丁零失望,所以她冬至成了殷取中挽回丁零的炮灰。

  冬至冷笑:“这种自欺欺人换来的东西,有意思么?”

  殷取中的声音冷静而克制:“我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所以明知她是被冤枉的,殷取中也毫不犹豫地把刺向她的匕首推进三分,即便知道她可能已是太子的新宠。

  他甚至不想让自己有任何愧疚,所以开出这张支票,至于其他的东西——他今天在这个城市的一柱一石,他一样都不会放弃。

  殷取中抬眼望望挂钟,站起身来:“五点半,下班时间。”

  以前的殷取中几乎从未在晚10点前下过班。

  他站起身来,脚步依然有轻微的倾斜,冬至忽然就想起很久前的那个晚上,他说“不要报警”。

  他愿意让丁零吃醋,不愿丁零为他担心。

  他用冬至来还击她那些新欢旧爱缠身绯闻,却也把母亲和钱袋子都留给了她。

  那些看起来很俗,其实却是我们安身立命的东西,他全留给了丁零。

  殷取中和丁零进进退退的游戏,不知道玩了几多年。他们互相煎熬,将近在咫尺的相思,寸寸熬成灰烬,最后冬至成为这出大戏的帷幕。

  观众只看到帷幕的千疮百孔,看不到戏台上主角最后的悲欢离合。

  做人除了有些错误不能犯和要自爱之外,还不能太清高。

  冬至用殷取中的这笔钱申请出国读书,既然殷取中摆明姿态不会对她有任何愧疚,她何必期期艾艾去扮演一个怨妇的角色?

  她只是个替人打工的马仔,手停口停,没那种志气,把支票撕成雪花片。

  一同带走的还有太子的三枚筹码,太子愿意许诺给她的,亦不过一只金丝笼而已。什么人摆什么位置,太子再清楚不过。

  她不想要那只金丝笼,却不能拒绝这三枚筹码,给人三分面子,也是给自己留个余地。

  当初离开香港时,太子开玩笑说:“三枚筹码,三个愿望哦。”

  冬至没有估量这三枚筹码的实际能量,应该不低,且只要一日未兑现,就还有上升空间。

  就像股票不割肉抛出去,就永远不算真正赔钱一样。

  十三个小时的长途飞行,一遍又一遍的循环播放,冬至终于听清那个悲戚沙哑的男声,究竟在念叨些什么。

  “苦海翻起爱浪,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

  鲜花虽会凋谢但会再开,一生所爱隐约在白云外”

  飞机划穿云层,云海的尽头,刹那间绽放金光万丈。

  冬至想,我的一生,还长着呢。

  只是眼角有一滴泪渗出来。

  那部电影里紫霞仙子在至尊宝的心里留下一滴眼泪。

  而她的眼泪,竟无处可存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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