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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花开》 作者:海蓝

第28章

  ?8 沉吟至今

  于是,什么也不再去想,只安静地躲在小小的角落里,安静地和她那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英俊到没天理的相公老爷过着自己的平淡日子。

  十一月初,海宁冬潮将起,毛遂自荐揽下长堤修筑差事的海宁知县唐顺潮上奏折,言称长堤初步修筑成功,君王龙心大悦,派人嘉奖,一并嘉奖了识人有功的皇二子。

  十一月中旬,海宁冬潮,江浙巡抚率数十江浙官吏前去海宁长堤查看修筑进程,长堤竟意外被海潮击出十丈决口,江浙巡抚连同海宁知县唐顺潮及数十江浙官吏同时葬身大海,无一生还,尸身只打捞到仅仅七具。

  海宁长堤决口事件震动天朝,君王大怒,一日三道圣旨,严厉苛责皇二子玩忽职守,降皇爵为郡爵,罚银一万两,并勒令其在行宫面壁思过不得出京返回封地江浙。

  十一月下旬,天朝派出的新一任江浙巡抚到任,顺利替代皇二子接手了微微动荡的江浙政务,安抚了惶惑的民心,并接到民间密报,率兵突查皇二子府邸,竟从府中密室搜出长短兵器三万余件,并有天朝君王龙袍三件龙冠一顶。

  天朝朝野震动,皇二子以图谋造反定罪,被剥去封号,降为庶人,君王念其乃同脉亲兄弟,不顾朝臣反对,免其死罪,只将其圈押至天朝皇陵,令其为先族守灵以洗罪责。

  十二月初,皇陵守灵官员上谢罪折,言称看守疏漏,已降为庶人的皇二子失踪。

  君王怒,严惩皇陵守员,并以此为戒,在朝中大肆苛察官员,修改条制,颁发严吏令,有功则奖有过必惩,一日间升迁罚贬仅二品以上官员即多达二十余名!

  内阁尚书关文岳,则因病上书求告退离朝,君王怜其一门忠仁,其人更是功高盖世,多次劝勉挽留,但关文岳以每年秋冬痼疾缠身为由,坚决请辞离职返家,君王遂顺其愿,御赐“恭谨谦良”亲笔牌匾,连同诸多赏赐,皇恩浩荡放其辞官返家休养。

  ……

  朝廷的权势争斗,拖延了近十年的皇权之争,至此,终于缓缓地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点。

  任凭朝野内外民众坊间闹得轰轰烈烈、大风大浪,她依然悠悠哉哉地关在小小的家门里,过她已然过了十余年的生活。日子,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与自在。

  修了五年的海宁长堤同他有什么关系?修成了他捞不到好处,修不成他也捞不到好处。

  一下子海龙王收走了数十条官老爷的性命同他有什么关系?收走了他摸不到好处,没收走他还是摸不到好处。

  皇二子意图造反同他有什么关系?造了反他得不到什么好处,造不成反他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官员升迁左迁同他有什么关系?升迁了他拉不到好处,左迁了他更拉不到好处。

  听着家门外漫天的风言风语,她那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相公老爷摇头晃脑地如此言道。而后却在听到关文岳辞官返家后,一下子跳得三尺高,再而后,家中就很少再见到那玉树临风的身影。

  她十余年来第一次瞧到了她那玉树临风风流潇洒的相公老爷狼狈地跳脚,也十余年来第一次哈哈大笑起来。

  她惊,她叹,她合眸,她由心高兴。

  从此,再也不惧了,从此,再也不担忧了,从此,再也不须烦恼,从此,可以开心了,可以开心了啊!

  她的小飞,属于她的拥有了十年的她那玉树临风的相公老爷,终于可以有情人聚在一起了啊,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有情人聚在一起了啊!

  她由衷地为小飞开心。

  或许小飞说得对,当初既然选择了,如今自然要坦然地面对当初所结下的果子了,管它是酸是甜是苦是涩,既然选了,便酸也好甜也好苦也好涩也好,坦荡地接过来坦荡地吃下去好了。

  所以,她开始试着坦荡地,面对。

  那个男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不看她的冷眸,不顾她的冷遇,笑着,温柔着,对着她。

  深夜,匆匆而来匆匆而走,只想亲口再告诉她一次,那个绷着小脸安静地跪在宗庙一直跪了整整半夜的孩子,什么事也没有,要她千万不要担心。还有,那孩子,要他转告,他明白母……明白她的苦心,更开心她终于第一次……眼里看到了他。

  午后,匆匆而来匆匆而走,只想亲口说给她听,那隐隐几乎从天朝脱离的江浙大地再也无须担忧,那皇位之争,终于,结束了,完结了,他,再也不用,再也不用——

  她却不置一词,只冷眼看着那男人兴奋着,开怀着,笑着……失落着。

  他知她,她更知他,更知自己,更知道,当初的选择,她而今得到的果子,是……

  那一晚,男人又匆匆而来,殷殷的眼眸,殷切而望。

  “珍珠,难道,我们再也不能回到从前?”

  殷切的眼眸,她合起双眼,不看。

  “珍珠,一切都过去了啊!我们再也、再也——”哑哑的叹,哑哑的笑,从来不曾因为她的冷与默而稍减过半分半毫,一直笑着一直笑着,“珍珠儿,回来吧,回来吧!”

  十年来,他第一次,对着她,说出“回来”两字。

  那殷切的眸,那殷切的恳求,她心痛如刀绞,却用力地合紧牙关,用力闭紧了双眸,不听,不看,不闻,不语。

  “珍珠。”那男人叹,笑着叹,“难道你还不曾原谅我?我、我——”却如何也却说不下去。

  原谅?

  她从来不曾认为他哪里做错,从来不曾生过他气,所以,他也不用求得她的原谅啊!

  为君之道,必有不得不、必有一定要背负的责任,她知道啊,她明了啊,她懂得一切的一切。

  所以,不要向她要原谅啊!

  “珍珠,我知你恨……恨我当时不该舍弃了你……”哑哑地笑,却是十分百分千分万分的苦痛,“我知你想陪在我身边,无论艰难险阻,无论生死两难,可我、可我……”

  因为喜欢着她,因为爱着她,所以,只想将她好好地保护;所以,只想要她好好地生活……她懂,她知道,她全都知道啊!

  可是,他终究是舍弃了她,他终究是在风雨艰险里舍弃了她,而后一个人蹒跚而行!

  其实,你……只是陷到了一个陷阱里:倘若以后再有不得不的时候,他,会不会还舍弃了你,会不会再如此的一回……只是被情伤了,便,再也不敢相信情了,仅此而已。

  紧合着的眸,突然一阵的酸涩。

  “珍珠,我——”

  “我如今已经是别人的妻子。”她叹口气,不忍心再听他哑哑的笑,只合着眼眸,轻轻一笑,似在梦中呓语,“我已做了别人十年的妻子,我已和另一个人同榻而眠了整整十年,你,难道——”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猛地拔高的声音,带着十万分的愤怒,百万分的痛苦,却又猛地降了下去,轻而又轻地笑起来,“不要说了。”

  “你,不在乎么?”她却偏偏要说,一定要说下去,“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一切再也不可能重回,再也不可能重回。”

  “……”那男人似乎沉默了下,而后继续哑哑一笑,“我不在乎。”

  声音,轻似无声,却又如同震雷,狠狠划过她的心跳。

  她蓦然怔住,终于睁开了一直紧合着的双眸。

  这个一直霸气着的威严着的男人,一身的伤痛与萧索,孤寂而落寞,却仍是笑微微地望着她,温柔地凝着她,哑哑地笑着朝她摇头,而后点头,“我不在乎,不在乎。我只要你回来,回来我身边。其他的,我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在乎。”

  她眼眸一涩,隐在袖中的手微微抖起来。

  不管他这些年收了多少女子在宫中,可他心里还是只有你一个女人……所以,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去想啦,一个男人心爱的女人,却被另外不相干的男人搂抱了十多年,可还是一心一意地等心爱的女人重回自己怀抱——只这一处,你已可以放下心,安心地接受他了。

  她用力咬牙,将冲到唇边的满腔话语狠狠地压回几将窒息的胸膛,袖中的手指,抖得更紧,她却面容平静,轻轻笑了声。

  “珍珠……”

  男人难过的神色,她不忍看,转首,她仰首望向轩窗之外,墨墨的夜色里,无风,雪,却似乎落地有声,一片一片,犹如重锤,一下一下敲打在她已无知觉的心上。

  她从不曾对他担过什么心,她从不曾想过是否可以安心接受他……她一直是他的,他也一直是她的啊!十年之前是,十年之后,依然是,依然是,依然是啊!

  眼前,墨墨的夜色里,那笑盈盈的那绝色的娇颜,那左眼角有着嫣红小痣的芳华女子,却笑吟吟地望着她!

  咬牙,咸咸的味道,溢满了口腔,她慢慢挺直腰背,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任那指甲狠狠刺进掌心,她咬牙,慢慢摇头。

  “珍珠,珍珠……”

  她想啊,想和他一起啊,可是!

  “珍珠,你难道,不想……”

  那男人,亦仰首,乌眸粼粼波光,一眨不敢眨。

  她如何不想回到从前?好不容易啊,何其艰难啊,怎样挣扎着才行到了这一步,再也不用担扰朝中臣子议论——朝堂全在他掌握中;再也不必担心那固执而骄傲的东宫太后会如何地拿她来胁迫她的父兄,那老人,已是风烛残年,再也搅不出滔天的风浪……再也不须去担忧这个那个所有的所有,一切,都已好了,好了啊。

  她却,再也不能,再也不能……

  “珍珠,不想着我,你也总该怜惜我们的由儿,我们的由儿——”

  她颤抖,她咬牙,却依然不回头。

  那一年,那一年的三九寒天,她流浪出了那朱红色的宫墙,伏在大雪的河岸,心中痛到极至,却只想笑。脸庞上血红的液体淌落,她毫无所觉。

  那一年,那一年的三九寒天,她被小飞带回了家,小飞不容她拒绝,请来大夫为她医治那脸上刺目的伤痕时,她却被检出了身孕!她的腹中,竟然已经有了小小的骨肉!

  骨肉啊,属于她和他仅仅剩余的联系的骨肉啊,她如何可以割舍?她要如何才可以割舍得掉?!

  可,却在知道身怀有孕的第一刻,她唯一想到的,却是他,他的处境,他的未来,他所想的为国为民!

  毫不犹豫地,她将这个消息逼迫小飞传给了他!

  于是,那一年的中秋,那一年的花好月圆之夜,那一年的家家人人团圆的良宵佳节,她流泪咬牙,不曾看那团血肉一眼,从此与她,远隔天涯。

  所以,她如何可以见那小小的少年,她如何可以去面对那小小的少年?

  她什么也不曾为那小小的少年做过啊,乳汁,不曾给过一口;衣服,不曾做过一件;拥抱,更是从来不曾有过!十年,十年,除了那十月的怀胎,她为那小小少年做的,却是狠心地要他去跪那冷冰冰的宗庙,要他用那纯挚的眼睛,认真地看一回宫廷权势的血腥之争!那小小的孩童啊,却因为她,失去了自由,自一出生,便是、便是权势的筹码,便是、便是争权夺利的工具!

  她,如何还有脸面,去看那小小的少年!

  所以,她如何可以再与他相处,如何可以回到那十八岁时的快乐生活?

  他,早已不再是他;她,也早已不再是她了啊!

  能为他做的,可以为他做的,她全做了。

  所以,她与他,再也没有了可以一起的可能,再也无。

  咬牙,咽下满口的咸与苦与涩与痛,摇头,任那锤,狠狠砸下,任没有知觉的心碎成片片。

  依然仰首,依然合眸,不忍看那男人的神色,不忍看那男人失落落地蹒跚而走。

  窗外的雪,漫天飞舞,落地无声。

  那伫立于雪中的疲乏的背影,一夜。

  她无语,泪亦,无流。

  从此后,那男人,再未来过。

  心跳,慢慢回到了十年来的速度,却是轻松了许多。

  雪,早已住了,天青云霁朗。

  望着晴朗的天,她舒一舒衣袖。

  一切都过去了吧,却总是会在半梦半醒之中,看着那个男人脚步蹒跚,背影落寞,她紧紧揪住心口,无语,不能呼吸。

  心中时而清明如同明镜,一丝丝一点点的波动清晰地传进心底,却又时而迷茫得如同隔着浓厚的深雾,一切的一切只见模糊轮廓,无论如何地睁大了双眼,却还是看不清一点一分的细节。

  “何苦呢,到头来,受折磨的,还不是你自己?”

  她那玉树临风愈来愈潇洒倜傥的相公老爷偶尔回来,看她总窝在书房安安静静地读书写字的样子,沉默了许久,最终长叹一声。

  她笑一笑,什么也不说,只手握狼毫,饱醮浓墨,尽情挥洒。

  “你……”再一声地长长叹息,她的相公很蛮横地抢走她手中的毛笔,竟然笑着朝她扮了个鬼脸,“你够了啊,不要再这样了,你以为那个男人会这么简单地放过你?”

  她还是还她这最近似乎很春风得意的相公老爷淡淡一笑,拿回笔来,淡淡一笑,“你总不如我了解他,他再不会来。”

  那夜,她拒绝他,拒绝得毫无回旋余地,再无回路。

  那样骄傲的一个男人啊,那么懂得她心思的一个男人,不会再来。

  再也不会来。

  “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手中的笔再一次被抢走,很帅气地轻轻往空中一抛,而后惊叫一声,快速地往后一闪一躲,总是白衣飘飘的潇洒样子却还是被狼毫中飞溅而出的浓墨弄得狼狈了几分。

  她忍不住笑起来,表情终于不再淡然。

  “……小飞,你说过的,要陪着我一生一世。”她突然道。

  “……呃?”他立刻呆住。

  “我才不管那个关家的大公子呢,你答应过我的,就一定要做到!”很严肃地抱住他,圆圆的眼认真地看着他,她很正色地重复以前曾经说过的话,“小飞,我就要和你一生一世一辈子在一起!”

  “阿沈……”她那玉树临风的相公老爷果然被她作弄得有些手忙脚乱,顿了下,而后轻轻回搂住她,好脾气地笑着拍拍她的肩背,“好,好,我陪着你一生一世,一生一世。”

  她眨眨突然酸涩起来的双眸,笑着搂紧她亲爱的相公老爷。

  “真是的……我才不信呢……看着吧,山快来啦。”

  她那玉树临风温柔体贴的相公老爷不断地开始嘀嘀咕咕,她听而不闻,只依恋地汲取着他暖暖的温度。

  陪了她整整十年,而今,这温暖的怀抱,终将离开她,去寻他自己的幸福。

  合眸,她什么也不去想,只想现在,还握着他暖暖的手。

  一起,笑。

  而后,冬去,春归。

  她那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相公老爷终于和心爱的人比翼而飞,去体会延迟了十数年才得之不易的幸福,自那日郊外一别,她暗自长叹一声,总觉得自己一半的心魂也跟着她的小飞游走九州山河去了,恋恋不舍之余,却对那个被小飞狠狠玩弄了一番的男人自始至终视而不见。

  那男人竟然难得地没有动怒,只静静看着她漫步而归。

  她那时还担心那男人会再次跟着她回她那居了十余年的家院呢。

  那男人,却终究真的不再来,说不上到底是欣慰还是失落,她心中竟忍不住笑了声。

  而后,日子一如既往,她无喜亦无悲,写写画画,偶尔接到她那玉树临风的相公老爷从远方寄来的几页信笺,已足够让她开心数日,然后立刻回信,洋洋洒洒写上许许多多相思之语,欲托鸿雁,末了却总是笑着,画个圈儿替,不忍心再打扰那两人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甜蜜。

  什么“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啊,小飞呀小飞,只怕你真的错了呢。

  一切,便如此结束了罢。

  然后,却到了,那一天。

  七日不临朝。

  即位十余年,甚少缺席早朝的君王,勤政爱民的君王,如何会有无事七日不临朝听制的唐突事?

  同时,不显眼的,京师兵务开始调动,出入城门无户籍证者免,夜晚宵禁,无故夜游夜归者囚,官吏各归其部,停宴席止婚乐,外调官员到任者暂不返京叙职,京师外派者暂留归原职……

  印着天朝玉玺的黄明诏书,一日之内连发十数道,而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册立太子告天下书。

  即位十余年,仅育有一位皇子的正值盛年的天朝君王,竟然在一夕之内仓促册立了太子!

  诏书曰:皇子尚君由天资聪颖,品性温厚,深得朕心,在朕身後,必能继承大统。故特立为天朝储君。……

  有异变。

  有些发怔地坐在书房内,将这些明显的异动一一书写,她心中愈来愈惊。

  这些异动,隐隐约约所指向的,只有一个,天朝盛世之君,身遭大变。

  尚君德……身遭叵测。

  身遭叵测。

  狼毫,从指间滑落,她的心猛地一颤,只觉得刺骨巨痛铺天盖地地向着她袭过来。

  一时间,她几乎呼吸不能。

  身遭叵测……尚君德!

  身遭叵测!

  身遭……叵测!

  张唇,却说不出一语来,手抖了好久,却也无法将手下的狼毫重新执起,只能呆呆地瞪着沾染了大片墨迹的宣纸,在眼前慢慢洇开,竟有了几分的……触目惊心。

  触目惊心,触目惊心,触目惊心!

  脑子中杂乱一片,她直觉手往外伸,唇开开合合数次,才终于挤出颤抖的两字来:“小飞!”

  可,空荡荡的书房内,却再也无了那个玉树临风的身影,心一空,才想起她的小飞已经和着相爱的人凤飞比翼,早已不在她的左右!

  “……”

  手,不肯收回,固执地向着门口伸着,眼,却渐渐模糊起来。

  那个曾经雪夜痴心守候在她这书房之外、痴痴守着她望着她的男人,而今与她远隔重重宫墙柳,即使她再如何地执手,即便她再如何地呼喊,或许……再也不会……来。

  身遭……叵测。

  那个爱了她恋了她舍了她弃了她却是守着她护着她的男人,或许,或许,或许……已经不在!

  胸腹间翻滚拧绞,张唇,却什么也呕不出来。

  模糊的视线,竟渐渐出现了那个男人,带着期待带着小心翼翼带着淡淡的伤带着微微的哀,安静地望着她,双唇颤颤抖抖,却是……无语……泪先流。

  那个天下惟我独尊的男人啊,那个一掌撑起天朝盛世的男人啊,那个一次次地悲哀地站在她允许的范围之外,默默望着她的男人,那个情不自禁握住她手,无论怎样也不肯放开,只固执地在她面前……笑着叹着的男人,而今,凝着她,却是无语,泪先流。

  泪先流!

  她直觉伸手,十余年来第一次地去迎那男人的手……那记忆中一直温柔的温暖的手,却退缩回男人的袍袖之内了!

  男人,悲哀地望着她,无语,泪,先流。

  “……君……德,君德!”

  她颤颤呼唤。

  男人,却依然悲哀地望着她,泪,渐渐流满了面。

  “君德,君德,君德!”

  她呼吸窒住,轻轻地不停地唤。

  男人,模糊的脸,模糊的泪,模糊的悲哀,却突然消失了!

  “来人,来人……”

  她不顾一切放声大喊大叫,寂静的院落,却无一人进来。

  “来人,来人,来人!”

  唇张了又张,合了又合,才知自己,根本没有挤出声音来!

  心,如被割成了三百六十片,片片都绞得她五脏六腑翻滚挤拧,再不得安生。

  “来,人。”仓皇了的眼,仓皇地扫过身前的所有,似是剜了心,巨痛让她只想逃避,抖如深秋落叶的手,拿了几次,才将手边的砚台举起来,咬牙,举高,合眼,她狠狠砸下!

  刺骨的痛从手心直袭已成碎片的心。

  她却恍然未觉,如被风抽干所有精神气力的身躯,终于在痛中站了起来,只觉脚下虚浮,摇晃了下,她咬牙,踉跄着奔出书房,奔出小院。

  “夫人!”

  “夫人!”

  破碎的尖叫,冲进她愈来愈模糊的脑中,她勉强凝住几将涣散的心神,用力吸几口气,渐渐恢复混沌的思绪,飞快地下令:去铜狮将军府!

  可是,铜狮将军府朱红的大门开是开着,已不再是将军的将军却是不在,七日七夜,不曾回还!

  七日七夜,不曾回还!

  去曾经的相国府!

  可是,卸任多年的老相国,不在府,七日七夜,不在府!

  她所认识的人,她所有可能探听的人,七日七夜,俱不在。

  神志,却在这一刻,奇迹似的恢复了平常。

  一直颤抖的手,一直巨痛欲呕的心,这一刻,竟平稳下来,安宁下来。

  她,似乎隐隐约约明白了些什么,可仓皇的心,却依然要她一意孤行。

  或许,因为,她已无路可寻,她已无路可择,她已无路,可逃。

  用十五年情丝织就的那张网,已朝着她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无路可寻,无路可择,无路可逃,无路可退,她,惟有,向前。

  “夫人。”

  “夫人。”

  睁开一直模糊的双瞳,她轻轻叹口气。

  慢慢走回卧房,卸下粗布衣,着上旧时裳。

  打开柜子,从最底层的角落拿出沾满灰尘的布囊。

  布囊,金丝织就,玉线绣成,端正华贵无比,尊贵无双。

  布囊,暗色泛黄,气息陈旧。

  这个布囊,她已十年不曾开启,她舍弃了它整整十个春秋,从不曾不屑不敢将它显在眼前,将它摆放心中,将它,握在手间。

  解开盘龙绕凤的系绳,布囊翻转,倒在掌心。

  柔光莹润,精雅端庄,仪态,天成。

  皇后之玺。

  盛世天朝唯一与皇帝玉玺并肩而置的,皇后之玺。

  轻轻叹一声。

  走出门,门外,一地的鸦雀无声,一地的头冠与背影。

  曾经有说有笑,曾经闲话家常,曾经朝夕相处,曾经……

  而今,再也不是夫人,再也不是丫鬟护院,再也不是看门老汉,再也不是伙房胖厨。

  宫娥,廷侍,内宦,御厨。

  而她,则是天朝女子第一人,天朝君王尚君德结发之妻。

  孝贤皇后。

  君珍珠。

  “摆驾,回宫。”

  唇角,轻轻弯起,眼瞳,流光微转。

  曾经沉睡了十数年的绝代芳华,在天朝三月的春光里,轻轻叹息一声,迎风而展,再度,归来。

  乌鸦鸦一片,跪地相迎,她并不理会,径直下了六十四台的步辇,径直走进那高高的宫殿。

  径直走向那……沉睡在嵌金绘玉紫檀龙榻的男人。

  饱满的前额,即使睡中,依然竖着浅川,炯炯的双目,而今覆在紧合的眼帘下,昂藏的躯体,静静躺在锦被之下。

  似乎一辈子不再的呼吸,突然在这一刻,很奇异地通畅了起来。

  还是那个男人啊。

  墨色的浓眉,笔挺的鼻梁,坚毅的嘴唇,英气的脸庞,坚韧的……呼吸。

  呼吸,他还在平缓地呼吸着啊!

  眼瞳,慢慢热了起来。

  侧身,坐在男人身边,俯身,轻柔地掬起他乌黑的发,似水般从指缝滑落,点点的银光,刺痛她的眼瞳。

  还是那个男人啊,还是那个以天下人为道,将家国社稷看重于泰山的男人啊。

  十数年的光阴,似水的流年,似指间银光点点的发,一瞬间滑过。

  沧海,桑田,原来便似小飞所说,不过是,有情人的弹指一瞬间。

  那些苦与痛,那些别与离,那些舍与不舍,那些弃与不弃,那些悲,那些欢,那些忧,那些愁,那些纷纷扰扰,那些是是非非,瞬间,一片空。

  而今,一切依旧。

  斯人如玉,玉似斯人。

  却已,白了少年头。

  轻轻俯首,热热的唇吻上那眉间的浅川。

  她轻轻叹一声: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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