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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谋》 作者:Ray

第一章 凤翔写意

第一章 凤翔写意

“你是谁……”他稳住身形,下意识的反问道。

“李写意。”清清淡淡的三个字,成为他失去意识前,最后的记忆。

开元二十四年。

楚国经楚帝二十余年的统治,抗诸强,养民息,虽贪赃枉法之事仍有发生,但八年来无天灾,无战患,换得一派难得的太平之世。

江北境内,晋江城外的驿道上,缓缓驶来一辆淡蓝色锦布马车,马车本身并无出众之处,驾车的人却引得一旁经过的村妇农家频频回顾。

那是一位年轻的公子,身穿御制坊亲制的细竹纹饰长衫,银白色的腰带上镶着两粒圆润而不刺眼的明珠,白皙英俊的脸庞上,挂着一缕自信而温润的笑,一看便知,是一位有修养的世家子弟。

他似乎并不急着赶路,只是端坐在车夫位上,有一下没一下的鞭着马背。他不催,那匹拉车的白马也不着急,鞭子来了,紧走几步,然后继续慢悠悠的晃。

“楚云笙,照你这样的走法,等我们到了京城,郡主可连孩子都有了,”马车后的小窗户被拉开,又一个年轻公子探出头来。

楚云笙笑笑,回头道:“你嫌我慢,不如你来赶车?”

“不行不行,说好了这一路上你要当我的车夫、书童,外加仆人,现在想抵赖啊。”后面的公子嘻嘻一笑,“我拼了不娶郡主,也不能放过你小子”

“少来了,朝阳郡主是你想娶,便娶得了的吗?”楚云笙迎头浇了他一头冷水。

后面的人果然坐不住了,也不管车停没停住,掀开帘拢便跃身到楚云笙的旁边,瞪着眼睛说:“本公子也不差啊,才貌家世,哪里又配不上朝阳郡主了!虽然朝阳郡主号称天下第一美人,也不过是个郡主,又不是公主。”

说话的公子穿着一袭天蓝色的锦袍,质地也属上层,特别是腰间配饰的一条美玉挂饰,明眼人一看,便知是玉中极品。

他的容貌清秀中带着几分邪气,比起楚云笙,自然端正不如,却灵气有余。

“是了,堂堂丞相之子,又是学富五车,潘安之貌,京城的哪家名门闺秀不是想着盼着,魂里牵着,梦里念着,只望能多看你苏亚苏公子一眼啊。”楚云笙一本正经地夸奖着,眼眸里却盛满笑意。

苏亚自然知道他是在说笑,却仍然摆出一副受之不恭的模样,摸摸鼻子说,“楚兄过奖,过奖”。

楚云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正打算继续打趣几句,说说林家那个丫头,或者陈家的那个小姐,几个黑色的影子不知从哪里冲了过来,张开手臂挡在车前,楚云笙连忙拉住缰绳,白马不快地打了个响鼻,收住刚刚踏上前的马蹄。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为首一个腰圆膀粗,豹目鹰鼻的黑脸大汉很滑溜地丢下一句话,然后叉了腰,神气活现地望着面前的两头待宰小肥羊。

楚云笙与苏亚对望了一眼,突然一起大笑起来,苏亚更是忍不住叫了出声,“有意思,我昨儿个还说没遇见几个毛贼,出京一趟算是白来了,可巧今日就遇见了,连说的话都跟说书的一样,好玩,回京后跟那班小子喝酒时,可有得吹了!”

黑脸大汉见肥羊不仅不害怕,反而将自己当成笑话看,当即大怒,扬手招呼了后面的四个帮凶,恶狠狠地说:“先打打他们的锐气!”

“等一下!”苏亚见他们准备松手,连忙开口制止,忍着笑问:“我有几句话,想问你们”

黑脸大汉忍着脾气,哼了一声,“问”。

“第一,这两旁没有树,请问你们栽的树在哪里?第二,我们走的是驿道,也就是官道,难不成你们是朝廷监管修道的官员,不然怎么是你们修的道?”苏亚摇头晃脑,很是认真,不知道内容的人,还以为他在讨论多严肃的国家大事呢。

黑脸大汉终于忍不住,他已经开始后悔自己给肥羊一个开口机会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老子不跟你废话!”,然后抡起绣春刀便要砍来。

苏亚早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见他们袭来,竟是满脸的兴奋之色,倒是楚云笙没他的兴致,还是端端正正地坐在车夫位置上,好整以暇,准备看好戏。

那五个强盗一看就是三流角色,而苏亚虽然是一个典型的二世祖,剑法却属一流,他自然不担心。

可就在这黑脸大汉逼近时,他的唇角突然很诡异地往上一弯,楚云笙留了个心,下意识地暗叫一声“不好”,伸手便打算拽苏亚。

苏亚却以为他要劝架,转身不耐烦地拨开他的手,正是在这个关口,一片白色的粉末洋洋洒洒地从车顶落了下来,两人被呛得咳嗽不已。

原来前面说话的五人不过是引开他们的注意力,另有一个身手好点的同伙慢慢从后面靠了过去,趁他们不防,洒了一包迷魂粉,楚云笙本来要躲,被苏亚一拨,误了时机,也遭了暗算。

好在他们屏息及时,所以吸入的并不多,药效也没有当场发作。

可是头重脚轻的症状却是在所难免的,楚云笙也不敢再掉以轻心,早已与苏亚一起跃到路边,靠着背,手按在剑柄上,警惕地看着周围。

那五人却并不急着妄动,只是远远地守在马车附近,慢慢地等着他们的药性发作。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楚云笙低声说,“只能速战速决了。”

“废话,”苏亚此时还忘不了抬杠:“若是能速战速决,还用你说,问题是……”, 他苦笑一声,身子往后一软:“我头晕……”

他吸入的药粉比楚云笙多,坚持这么久,已算难得。

楚云笙连忙腾出一只手扶住他,在吸入迷药的情况下,反应本就会变慢,再带着一个人,后果可想而知,可是他又不能丢开苏亚,给敌人可乘之机。

正在楚云笙左右为难之际,那五人已不打算再等了,纷纷亮出兵器,慢慢的围了过来。

此时正是夏末,太阳亮得刺眼,映在那几人的兵器上,却泛出一片冰寒之色。

楚云笙叹口气,知道这次是在劫难逃了,只盼他们果然只是劫财……可是看见那黑脸汉子的眼神后,楚云笙打消了这个侥幸,他的眼睛里,装的分明是杀意。

或者,这本来就是一场有目的的刺杀……

楚云笙心思电转之际,右手握紧剑柄,准备拼死一搏了。

也在这时,药性蓦然发作,他的身子摇晃了几下,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

心中的猜测愈加坚定:这么厉害的迷药,绝对不是普通毛贼会用的。

自己若是死在这里,父亲一定会彻查此事,秦王也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到底谁能得利……楚云笙转而琢磨起这件事情的种种可能,却不知已经到了生死关头。

光芒一闪,他下意识抬手覆在额前,薄而利的刀刃已经切入他手背上的皮肤,凉凉的一条,他的意识已经紊乱,心中竟没有恐惧。

铮——,破空的呼啸声让楚云笙心中一凛,他抬眼,那把已经迫在眉睫的刀啪得一声落在地上,砸起一层黄沙。

还没有等楚云笙回过神,一条青色影子倏然而至,几个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后,世界很快归于平静。

楚云笙勉力支撑着身子,迷迷蒙蒙地望向青衣人停住的地方,青衣人的前面还有一个翠绿色的窈窕身影,只是他视线模糊,看不清,只觉得天地光芒芒的一片,全部笼在那人身上,如九天嫡凡之仙。

“没事吧?”那人开口,声线也是模糊不清的,仿佛来自很久远的地方,从往事深处而来,让楚云笙心中一悸。

“你是谁……”他稳住身形,下意识地反问道。

“李写意。”清清淡淡的三个字,成为他失去意识前,最后的记忆。

楚云笙醒过来的时候,入目是一片飘飘荡荡的轻纱,轻纱后面的红木床顶,雕着精致悦目的花纹,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花香。

侧过头一看:房间的格局简单而雅致,一张棕色的八仙桌,上面摆放着一只釉色清淡的花瓶,瓶里插着几枝新鲜的兰花,那淡淡的花香,便是这风兰的味道了。

他闭目想了片刻,终于忆起昏迷前的事情,心中顿时慌乱,掀开身上的丝绸被子,撩开纱帐,一边套着鞋子,一边唤着,“苏亚!”

“在外面呢!”没想到真地听到了苏亚的回答,还是那种玩世不恭、爽朗活泼的语调,楚云笙心中一松,随即又开始疑惑起来。

拉开虚掩的木门,外面却是一片清幽的花园,中间两株繁茂的大树密密实实地遮住了仲夏的烈日,凉气扑面而来。

苏亚果然就在外面,看样子似乎并无大碍,坐在竹椅上,一边摇着折扇,一边盯着在旁边倒水的丫头,口中没正经地调笑道:“姑娘,凤翔庄的女子都如你这般美貌么?”

那丫头白了他一眼,并不搭理。

苏亚也不觉得难为情,兀自端起那丫头倒的茶,仔细地品了一口,然后摇头晃脑地说,“恩,是今年的雨前茶,清香宜人……”

“废话,难道凤翔庄会用去年的雨前茶来待客么?”那丫头抢白了一句,丝毫没有为苏亚的渊博所倾倒。

楚云笙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走上去搭着苏亚的肩膀说:“你的一套在这里不管用了。”

苏亚嘿嘿一笑,不以为意地说,“能逗得美人一笑,也是好的。”

那丫头索性叉起腰,漂亮的杏子眼瞪着苏亚说:“我笑了吗?都要被你烦死了,怎么笑得出来?你从头到尾都叽叽咕咕个不停,比知了还吵!”

她的话音一落,树上也很合适宜的响了几声“知了——”“知了——”

楚云笙再次笑出声来,连苏亚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笑过后,楚云笙突然敛正神色,认真地问道:“这里是凤翔庄?”

“是啊,昨日少主带你们进来的。”那丫头顺口回答。

“少主?”楚云笙一脸沉思,当日后面的记忆有点模糊,依稀记得一个青色的影子,还有一个清清淡淡,却宛若能穿透时光的声音。

丫头见他犯疑,回头笑道:“少主上午有事情出去了,下去会回来,到了下午,自然就能见到她了。”

苏亚不知从哪里蹦了过来,委屈地叫道:“我刚才说了那么多好话,你都不笑,现在却对他笑,姑娘你偏心啊!”

丫头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咬牙道:“本姑娘乐意,要你管!”

苏亚还准备做张做智,那丫头突然正经地吩咐道:“你可以和我开玩笑,只是下午见到少主,切不可再这样,唐突她了。”

“只要不是美人,就算求我唐突,我也不会去的。”苏亚没正经地回了一句。

丫头脸色一沉,肃声说:“我们少庄主是世上最美的人了,像你们这等俗物,哪有资格评说她。”

她一时激动,“你们”二字,竟是连楚云笙也含了进去。

苏亚本没有恶意,只是逞舌而已,见丫头认真,方知这位少主在凤翔庄的卓然地位,当即也不再胡话。

拾掇了一番,那丫头也没打算继续耗下去,端着茶盘走了出去。

至此,楚云笙才认真地打量了一番这里的景象,却是一间清幽的四合院,东南西北四间厢房,中间围着一个院子,院子的角落,便是丫头方才走出去的角门,这应该是凤翔庄用来待客的院落吧。

“说到凤翔庄,以前只知道它是天下第一大庄,到底为什么是第一,怎么个大法,云笙,你知不知道?”苏亚毕竟是京城里长大的,混迹的场所也多为章台戏楼,所以对于江湖中的派别轶事,并不清楚。

相反,楚云笙虽然也是王侯之子,但是因为父亲是武将,所以打小对他的历练也严格些,对于江湖掌故,知道得也比苏亚多一些。

“凤翔庄也是近十年崛起的庄园,它从前只是一户经商的人家,不知怎么突然变得极为富有,又广交江湖人世,急人之所急,有侠义之风,故而有点名气,但是真正让它跃为第一的原因,还是因为当年与魔教的一场争斗,六年前,魔教逃出一个人,听说是在魔教的地位极其重要,魔教中人要追杀他,而闻风而来的正道人士则要保他,他的生死,也成为了魔道正道的实力之争,后来正道落败,那人躲入了凤翔庄,本来也不过是权益之计,哪知魔道的人追进庄里后,竟没有一人出来过,如此进去了魔道的二十几名高手,个个如泥牛入江,石沉大海,逼得魔教不得不放弃追杀那人,只求凤翔庄将众人释放出来,凤翔庄也守信,人是放出去了,只是个个失去了记忆,武功也受损,以一庄之力对抗整个魔教,怎么会称不上天下第一呢?”

苏亚听得瞠目结舌,环视了一圈周围,讷讷地问,“难道这里有机关?”

“也许吧,至今也没有人说出个所以然来,凤翔庄也因为这件事情,在武林中博得声誉,有些躲仇家追杀的人,纷纷求助凤翔庄,凤翔庄也会出面调停,秉公决断,慢慢的,江湖中人只要遇见难以解决的事情,也会自然而言地想到它,凤翔庄,也因为成为武林正义的化身。”

“如此,凤翔庄的少主也应该是个了不起的人了,却不知是怎样的人物?”苏亚满语向往之意,想起丫头方才说的‘世上最美的人’,心中更是搔痒难当。

楚云笙也默然,脑中,又浮现出那三个清清淡淡的字,“李,写,意”。

正在两人同时失神之际,一个轻微的咳嗽声突然从角门处传了进来,紧接着就是另一个埋怨声,“少主,昨晚风大,你又开着窗,明明身体不好,你还……”

“李铮,你越来越啰嗦了,我又不是小孩,自然会照顾自己。”方才咳嗽的人笑着说,她的声音很柔,清淡如风,在这样的夏日里,让人为之一爽。

楚云笙已经记起那日她的声音,知道她就是李写意,心中莫名的生出几分期许,牢牢盯着角门的方向。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角湖绿色的裙裾,裙摆的皱褶处飘飘荡荡,真如湖水的波折一般,目光随着水波荡漾而上,纤细而挺直的腰身,修长玲珑的身段,优美白皙的脖子,然后终于,停在了她的脸上。

察觉到他近乎无理的目光,李写意淡淡一笑,唇角这抹似弯未弯的弧度,让楚云笙当场怔在原地。

她不算最美,也远及不上倾国倾城,眉毛过于清淡修长,嘴唇薄而微白,鼻子坚挺如玉,眼角微微扬起,带着一丝与生俱来的傲气,宝石般明亮璀璨的眼睛,沉下去,是水,浮起来,是火,让人一时半刻,根本看不透。

整个人,便如她的声音一般,是一阵清淡的风,不凌厉,不柔和,如风一样美而无形。

最先回过神的苏亚连忙拱起手肘撞了撞楚云笙,暗叹了一声“丢脸”。

楚云笙如梦方醒,俊秀的脸上泛起一阵可疑的红晕,李写意看在眼里,脸上却仍然是那抹不动声色的微笑,“两位久候了,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不敢不敢。”苏亚拱拱手,拽着酸文说:“不知姑娘能否告知芳名?”

楚云笙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详情,因此他并不知道自己是被李写意所救。

李写意抿嘴一笑,眼睛瞟向在一边发呆的楚云笙,正待重说一遍,跟在李写意身后的李铮粗声说:“叫李姑娘就可以了”

苏亚不悦地看向那个打断佳人言语的下人:却是一位修长英伟的青年男子,容貌之英俊,气度之雍华,竟不在楚云笙之下。

苏亚一怔,埋怨的话生生地吞了下去,再也说不出半字。

那青年男子,李铮,并未察觉他的变化,只是担忧地看着李写意略显苍白的脸色,琢磨着等下要熬什么药好,在他眼中,只有自己的少主一人而已。

“李姑娘。”楚云笙终于彻底回神,彬彬有礼的谢道:“昨日多亏了李姑娘,不然,在下和苏亚就要抛尸荒野了。”

“举手之劳而已。”李写意淡淡一语,紧接着又是一阵咳嗽,这次的咳嗽比刚才的那次更为激烈,苍白的脸颊也染上了潮红。

“你不能在这里吹风了,必须回房休息。”李铮强横地说道,也不管李写意答不答应,他已经擅自主张地拱手道:“少主今日不便见客,两位见谅!”

楚云笙见她生病,早已经担忧得跟什么似地,自然不会挽留,反而催促道:“李姑娘身体有恙,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李写意终于平息了咳嗽引起的气喘,歉意地说:“耽误了两位时间,实在抱歉,庄里的事情,可以询问小鱼,你们喜欢这里,可以留下来多住几天,若是有急事,亦可以随时离开。”

“小鱼?”

“就是方才进来的丫头。”李写意的脸上露出些许宠溺,“有点调皮,望两位多包涵。”

“原来她叫小鱼啊。”苏亚恍然大悟:“难怪眼睛瞪得那么大。”

楚云笙白了他一眼,苏亚意识到自己失言,嘿嘿一笑。

李写意亦是莞尔,刚准备离身,似想起什么,又问:“不知两位怎么称呼?”

楚云笙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介绍,当下脸更红了,连忙指着苏亚说:“他是苏亚,我叫楚云笙,是……从京城来的。”

“苏公子,楚公子,写意就不做陪了。”李写意礼貌地欠了欠身,然后如来时一般,款款走开,似乎对这两人,没有丝毫好奇之意。

直到她湖蓝色的身影在角门处消失了许久,楚云笙还是一脸痴痴地望着,苏亚终于看不过眼,又用手肘撞了撞他,促狭地笑问:“怎么,一见钟情?”

楚云笙并没有否认,只是垂下头,微微落寞地说:“什么一见钟情,只是我痴心妄想罢了。”

苏亚当即翻了翻白眼:才见了第一面了,就开始自怨自艾了,以后怎么得了。

不过……苏亚抬起头,也望向角门之处:真的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那种淡淡的冷,既不是傲气,也不是矜持,只是疏离。让人无法走近。

中午见过一面后,李写意果然再也没有出现。

挨着傍晚时分,院外远远地传来一阵悠扬的短笛声,清新悦耳,却带着丝丝离愁之意,牵牵扰扰,让闻者生出几许人生无常的感慨。

“不知是何人所奏?”苏亚本吵着要离开,听到这段音律,竟也难得的安静下来。

“能奏出这样清雅之音的,当然是我们的少主了!”角门推开,小鱼端着菜饭,轻巧地走了进来。

楚云笙心中一动,这样凄惶的音调,如历经凡尘的老僧,透着几分看透世情的苍凉,一个年轻的女子,又怎么会吹出如此的心绪?

李写意,果然一如名字,是一副看不透的写意画。

“小鱼啊,你们少主不是生病了吗?怎么还在吹笛子?”苏亚知道了丫头的名字后,便故作亲密地唤道。

小鱼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生病就不能吹笛子么?你这是什么道理?”

苏亚也不辩驳,继续问道:“李姑娘的身体一向不好吗?”

他的用意,其实想让又开始发呆的楚云笙赶紧回神,果然,听到这个问题,楚云笙的目光也投向了小鱼,一脸关切。

小鱼这次没有与苏亚抬杠,只是微叹一声,轻声道:“少主体弱,又是劳碌命,天天操心庄里的事情,总是闲不下来,风谷主三令五申,要她好好静养,心里不能装事,我们好说歹说,这才将她劝了出去,可惜前儿个刚刚出门,偏生又遇见你们!”,她说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立刻瞪向苏亚,满脸埋怨。

苏亚又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讪讪一笑。

“是我们叨扰了。”还是楚云笙懂事,一派温文尔雅。

小鱼的脸色这才转好,将饭菜往桌上一摆,不客气地问:“你们什么时候走啊?”

“你们少庄主可留着我们多住几天呢,小鱼姑娘怎么下逐客令来了?”苏亚方才本来是吵着回京,参加朝阳郡主的招亲大会,可小鱼这一问,他偏要反着说:“这里风景甚好,苏某还打算多住几日呢。”

“呸!”小鱼啐了一口,“你们在一个院子里呆了一天,怎么知道这里的风景如何,别是仇家追债,来凤翔庄躲债来了吧?”

“我们像那种人吗?”苏亚满脸委屈。

“楚公子不像,你像!”小鱼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容反驳地说:“我不管,你们明日就走”

“凤翔庄就这样待客的吗?我要去问李姑娘去”苏亚作势要站起来,小鱼连忙伸手将他按住,急声说:“少主明日要上京,路途奔波,今晚要好好休息,你别去吵她”

“李姑娘要上京么?”楚云笙诧异地问了一句。

“是,明日一早就出发。”小鱼向楚云笙说话时,语气还算和善,“不是凤翔庄赶两位,只是少主要小鱼留下来伺候两位,可是少主若不带上我,这一路的衣食起居,就没人照料了”

“巧了,我们也上京,不如同行吧。”苏亚找了个当口,插话道:“不知李姑娘为何上京?”

“少主呆在庄里,总是管东管西,所以我们赶着少庄主离庄出去散心,恰巧京城又有少主的故友,所以便去京城了。”小鱼三言两语交代了原因,想了想又说:“你们想同行,还是先去请示少主吧,不过李铮大哥不喜欢别人靠近少主,未必能行。”

“他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个下人,不至于那么嚣张吧?”苏亚生来便是仆从遍布的大富之家,对下人,难免会轻视一些。

楚云笙一听他的话,心中便觉不妥,想用目光示意,却已经来不及了。

果然,小鱼脸色一变,似笑非笑地说:“是了,你们是富家公子,我们这样的下人,哪有资格与你们说话啊。”说完,也不听苏亚的解释,扭头就走。

楚云笙连忙站起来问:“小鱼姑娘,请问要去哪里找李姑娘?”

小鱼停下脚步,随口说道:“跟着笛声走不就是了”,说完,她再也不肯多吐一句,娇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角门边。

“看,都是你这张臭嘴。”见佳人无处寻,楚云笙回头嗔怪了一句。

苏亚也不辩驳,只是讪讪地说,“我哪知她的脾气这么大,我们家的奴婢,可是个个温顺贤良……”

楚云笙也不接话,一撩长袍,便往外走。

“真打算随声寻人啊。”苏亚诧异地问。

“要一起去吗?”楚云笙没有诚意地问了一句。

“别,还是你自己去吧,我怀疑这庄里有古怪,若是遇见当日囚住魔教高手的机关,我也好替你求救。”苏亚忙忙摆手。

楚云笙淡然一笑,又侧耳倾听了一番那缕愈显幽茫的笛声,举步向外走去。

出了角门,楚云笙才真正意识到,什么叫做天下第一庄。

迎面是一个极其开阔的园子,花径纵横,假山嶙峋,各式花草点缀在道路边,或者簇拥在池塘旁,极目望去,全是苍苍翠翠的绿,竟是一眼望不到头。

笛声不绝,但是被树叶子一拦,风一吹,只觉得四面八方皆是笛声,具体的方位倒听不清了。

楚云笙也不着急,信信然地走,分花拂柳,不多时,也多多少少找到了一点方向,笛声愈发清晰起来。

他这才驻足打量周围的环境,原来不知不觉穿过了那片花园,来到了另一个清雅的小院。

这爿小院与自己的四合院不同,格局是半开放的,对着厢房的方向是一条人工开凿的清泉,旁边垂柳依依,风里带着隐隐的花香,凝目望去,原来在厢房后还有一片繁茂的兰花,盛满白洁的花朵。

原来房间里的兰花,是从这里摘的,楚云笙的心没来由得一动,然后,他看见了李写意。

湖绿色的身影掩映在泉水对岸的柳丝后,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依稀间,与周遭的景色融为了一体,是夏日里的那抹绿,透彻心扉。

楚云笙张嘴欲呼,又恐饶她的雅致,所以他只是站在泉水这边,也掩映在翠柳树影间,静静的看着她。

有风吹来,拂起挡在她身前的柳丝,露出她优美的侧面,修长苍白的手端着一只银白的短笛,轻凑在微抿的唇边,那仙乐般的曲子,便是从此处而来。

此景此曲,便如一副静态的画作,让楚云笙几疑梦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少主,喝药了。”正在楚云笙听得入神之际,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打断了曲调。

李写意放下短笛,缓缓回身,李铮正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从厢房里走出来。

“喝完药,再把这蜜枣吃了。”李铮见她将药接了过去,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

李铮明明是一个俊逸高大的男子,眉眼间满是久经风浪的英气,动作却极尽小心温柔之能事,心思也这般细腻入微,即使是旁观者,也不得不动容。

楚云笙感叹了一声,正想趁机走出去,却见李铮剑眉一轩,手按在剑柄上,大声喝问:“谁?”

楚云笙愣了愣,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右边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一个白色的影子也顺着笑声往李铮跃去,身法之快,直可追声,在笑声落地时,人亦落地。

“是我。”白衣男子落地时随口应了一声,李铮紧绷的气机顿时消散。

“原来是风谷主,多有得罪。”李铮抱拳,傲然地说。

风谷主并没有答话,只是将目光转移到李写意身上,“怎么又喝药?又是什么症状?”

“没什么,有点咳嗽,只是李铮太紧张了”,李写意至始至终都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在风谷主现身的当口,早已经将满碗的药一口喝尽,却并不接李铮手上的蜜枣,脸上也没有丝毫为难的痕迹,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方才喝的不是奇苦的药水,而是美味的燕窝了。

“进屋,我帮你看看。”风谷主近乎霸道地说。

“随溪……”李写意苦笑,“你不会又准备拿我试药吧。”

“正是!”风随溪毫不迟疑地回答,一脸的理所当然。

楚云笙本来已经踏出了半步,现在反而不急着出去,凝目打量着这个凭空出现的风随溪。

一看之下,他心中除了惊叹,再也找不到其它感觉,那是个极其俊秀出尘的男子,剑眉入鬓,鼻若悬胆,眼中有种似笑非笑的神采,眉梢处的不羁与倨傲,没有一丝做作,让人观之忘俗,直欲与之同醉风里溪边。

“那边还有一个不速之客。”泉水那边,风随溪突然压低声音,凑在李铮耳边说,“要不要我帮你揪出来?”

“不用,他是少主的客人。”李铮摇摇头,其实楚云笙刚刚出现时,李铮便已察觉他的气息,只是引而未发而已。

倒是风随溪来得时候,刻意隐藏了自己的气息,反而引起了李铮的怀疑,这才会惊呼出声。

“那就别管他了。”风随溪无所谓地耸耸肩,突然拽住李写意的手腕,往屋里拉去。

李写意猝不及防,被拉得趔趄了一下,风随溪索性转过身,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往前。

李铮下意识的想维护少主,手扬了扬,又放了下去,无可奈何地跟在后面,随风随溪一道进了屋。

楚云笙被眼前的一幕弄得满头雾水,心中莫名有点失落,想了想,他没有上前打招呼,而是顺着来时的路上,缓缓地走了回去。

时近傍晚,落日熔金,将这片花草之地也染得红红一片。

楚云笙抬头望了望,想起自己与这个女子就这样萍水相逢,从此落花流水两不相干,心中顿时空空的,竟是这二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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