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言情小说 > 《明月下西楼:大结局》在线阅读 > 正文 关山度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明月下西楼:大结局》 作者:丫丫阿大

关山度

关山度

跨越千山万水才能见你一面,转身离开那一瞬间,你可听到了,我心碎的声音?

夜深沉,浓雾起,黑山脚下的黑山镇,大梁使团驻扎的驿站漆黑一片,不见半点灯火,屋顶檐角隐没在黑暗及浓雾中,所有人似乎都睡得熟了。

远处的黑暗中突然传来了极其细微的拉弦声,声音极小,如同刀尖划开了一张上好雪白的宣纸,在呼呼风声中几不可闻。

这细微的拉弦声之后,紧随着尖锐的破空声由远及近,一支重箭如同鬼魅般刺破重重浓雾,出现在驿站厢房的上空。

它来得如此之快,高速旋转的箭体上激发出来的杀气,似乎将浓如白烟的雾气都驱荡开来。

重箭升至最高点,随即快速下坠,挟隐隐风雷声,狠戾无比地扎向驿站的屋顶。

“轰!”一声巨响,这支重箭竟然将黑瓦屋顶冲开了一个大洞,余势未歇,笔直射入屋内。

仅此一箭,就几乎轰掉了驿站几乎一半的屋瓦,威力骇人之极。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就在这支重箭后,驿站周围的浓雾深处,四面八方不约而同地响起了无数的拉弦声。

天地之间涌动的浓雾都似乎凝滞了一瞬,随即一股强大的气流奔啸而出,若蝗雨般密集的重箭在空中发出恐怖的嘶叫,每一支都带着摄魂夺魄的杀气,密密麻麻地朝驿站轰了下来。

不大的驿站瞬间被箭雨覆盖,无数的轰然巨响之后,烟尘在浓雾中弥漫,驿站的墙上窗上屋顶上到处插满了重箭,好像一只巨大的刺猬。重箭所到处木断砖破瓦碎,连个完整的房间都找不出来。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遭如此重箭袭击,驿站里的人怕是凶多吉少。

但奇怪的是,支离破碎的驿站依然寂静无声,连一声惨叫都没有。

射出第一支重箭的鹰庭护法曹振脸色骤变,驿站竟是空的?

就在他惊诧之时,一支白羽箭穿过浓雾,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瞳孔里。和之前的声势凛冽的重箭相比,这支箭轻飘飘的,仿佛被雾气托着滑动一般,不带一点儿风声,显得如此低调而内敛。

曹振与当年的洪三喜并称鹰庭双箭,都是当世箭术极高的强者,洪三喜死后,他就是鹰庭中首屈一指的神射手,统领玄箭射队。

这么一个人,当然是个识货的人。

此刻见到这支低调的白羽箭形若幽灵地出现,曹振瞳孔紧缩,心中警铃大响。

之前他射出重箭露了形迹,正待重新转移埋伏,却不料对方的反击竟然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准,如此之……恐怖。

根本不给他任何反应时间,白羽箭已到眼前,箭尾的白羽在他的瞳孔里拉出了一条淡淡的残影。曹振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皆被箭意笼罩,避无可避,心底升起从未有过的恐惧,忙不迭地挥刀去斩来箭。

“噗”,刀光劈开浓雾,砸在地上,溅起一片雪末,却是劈空了。曹振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喉咙,那支白羽箭正正穿过咽喉,在他颈后露出了锋利的箭尖,闪烁着寒光。

鲜血顺着白色的羽尖滴落雪地,曹振眼中是完全的不可置信和深深的后悔。

他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要狙杀的那个人,也是一个箭术强者,而且此时看起来,比他更强。

生死只在一瞬,没有时间后悔,曹振捂着血流如注的喉咙,颓然倒下。

未曾照面就射杀了曹大护法,玄箭射队的副领队看着曹振的尸体目瞪口呆。

他们早已经打探清楚,对方只有区区数百人,此次玄箭射队倾巢而出,势在必得,却没想到以神箭著称的曹统领就这么轻飘飘毫无建树地死了。

问题是,自己连对方在什么地方都没有搞清楚,纵有数千重箭射手在旁,却没有目标,不知道该往哪里射,难道要把已成瓦砾碎石堆的驿站再轰一遍?

浓雾之中,难觅敌踪,首领已死,不宜恋战。

想到对方那支不知躲在何处、如同鬼魅般出没的箭,副统领心头寒冷,思忖片刻,当机立断发出了撤退的信号。

玄箭射队不愧是鹰庭最具战力的部门,进退有度,信号发出之后半炷香工夫,上千重箭射手已经撤得干干净净,连曹振的尸体都没有留下。

浓雾笼罩下的雪地里还是一片黑暗寂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那些密麻如林插在驿站里的重箭说明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驿站后一座孤坟,高大的墓碑后,楼誉缓缓放下了弓,深深吁了口气,后衫已经汗湿,凉飕飕地贴在背心上。

适才他站在墓碑上听声辨位,在箭雨铺天盖地而下的最后一刻,射了反击的一箭,随即躲入墓碑后面,被重箭压得抬不起头来,实在是险之又险。

看着几乎被轰掉一半的墓碑,楼誉脸上泛起苦笑,自言自语道:“玄箭射队倾巢而出,还真看得起我。”

若放在战场上,这样一支重箭射队足够撂翻一个五百人以上的中型骑兵战队,今夜却被殷溟派来狙杀一个人,端的是豪华的大手笔。

侯行践从另一个墓碑后面探出头来,看见楼誉无恙,这才放了心,咬牙切齿道:“第四十八次了,鹰庭那些兔崽子只会玩阴的,有种咱们战场上较量,看爷怎么收拾他们。”

第四十八次!

自他们过狩水进入朔国境内以来,已经遭遇了四十八次暗杀。

楼誉身边虽然有数百黑云骑兵,个个都是千中选一的精锐,但是黑云骑兵擅长骑射冲阵,对付鹰庭这种阴恻恻的暗杀却没有更好的办法,一路过来应付得很是吃力,已有数十人伤亡。

好在使团中的文臣多数被楼誉随船送走了,少了这些文臣和礼物辎重的拖累,黑云骑众人才能拖泥带水地勉强撑到了黑山。

鹰庭这一次下了血本,杀手前赴后继源源不断,到了今夜,玄箭射队的出现,意味着暗杀已经明晃晃地摆在了桌面上,变成了肆无忌惮的狙杀。

王传明靠在一座坟头后面瑟瑟发抖,他身为礼部副使官,尚有职责在身,别的文臣可以走,他却走不了。

从小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什么时候见过这般血气森森杀人不留活口的手法,虽然在黑云骑兵拼力保护下,这一路下来没有伤到一根汗毛,却被吓得心跳过快差点驾鹤归西。

“王……王……王爷,你没事吧?”王传明上牙敲着下牙,话都说得不太连贯。

侯行践觉得好笑地看着他,王爷没什么事,我看你很有事。

王传明打着寒战,奇怪地道:“王……爷,我们还没把名单递交给对方,他们怎么知道你来了?”

“你当朔国鹰庭是吃闲饭的啊,他们的密探遍布天下,王爷出使那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瞒得住他们。”侯行践实在看不上这些手无半斤力的文弱书生,没好气地道。

王传明认死理钻牛角尖,大着胆子嗫嚅:“那为什么还要我压着名录不放,害得我看了对方鸿胪寺那些个老匹夫好几天的脸色。”

咱们兄弟拼死拼活护着你,让你去做那么点事情,还讨价还价那么啰唆。侯行践浓眉一竖,就要发作。

“老七!”楼誉喝住他,转头对王传明一笑,安抚道,“王大人莫怪,我手下都是些粗人,见笑了。”

“不不不,各位将军豪迈之气,非常人可比。”王传明忙摆了摆手,终归是好奇,忍不住又问道,“王爷,既然不是为了躲避暗杀而瞒着朔国帝君,那你让下官压着名录不放,又是想瞒着何人?”

自己出使一事,楼誉本来就没想过能瞒得住朔国的鹰庭,让王传明压着名录不放,只不过想瞒住容晗罢了。

容晗贵公子出身,一无江湖经验,二无耳目,只要消息不昭告天下,他就没有什么可以打听的渠道。

待自己到了帝都,容晗就算知道了,也跑不远。

至于殷溟,他若连这个消息都掌控不住,朔国的鹰庭密探们集体抹脖子自杀算了。

这些事情懒得和王传明解释,说了他也不懂。

楼誉扫了眼那些陆陆续续从坟堆后面冒出来的黑云骑兵,岔开话题道:“这么大好的机会殷溟怎么会放过,不取我的性命他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还有苦战,需要好生休息保存体力。”

又看看那座已经是废墟的驿站,语气甚是诚恳地道:“王大人,夜已深,不如今晚就在这里露宿一夜吧。”

王传明看看四周的荒坟,脸色煞白,脚底一软,滑坐在地。

…………

弯弯走在帝都的长街上,一身朴素的天青色布裙,及腰的长发似绢丝泼墨用黑色的缎带简单地系在脑后。

雪刚停,天空如同洗过一般蓝得晃眼。

弯弯沿着长街缓缓行来,不时略带好奇地打量着沿路的店招和小摊。

到了帝都近两个月,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出门,周围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帝都的风情与上京大相迥异。

上京位于大陆东南方,背山靠江,城内有湖清澈见底,游鱼肥硕,春来水绿如蓝,日出花红胜火,风光旖旎。

而帝都位于大陆西北面,附近山脉盛产青石,街巷皆以青石铺地,一条长街为中轴直通皇城,长街两边分布方正直交的街巷和里坊,屋宇相连,绵延数十里,气势磅礴。

前者风流蕴藉,温润秀洁,后者洒脱豪迈,气势辉煌,各擅胜场。

弯弯在一个糕饼铺子前停了下来,长街还有两百米就走到尽头,而长街的尽头处,就是帝都皇城。

“姑娘,这些糕饼点心都是刚出锅的,热腾着呢。”糕饼铺子的大娘热情招呼,又见她衣着气质不似当地人,便拿出了几个蒸笼打开来:“这个定胜糕是帝都特产,用米粉裹着红豆泥蒸出来,好吃得很,大娘我不是吹牛,要论定胜糕整条皇城大街都找不出比我家更好的。”

弯弯看看还冒着热气的糕点,抱歉一笑,轻轻摇了摇头,转眸看向不远处的皇城。

帝都的皇城,城墙高十丈宽三丈,所用青石皆取自景山,巨大的石块被切成正方形的块状,高高垒砌,中间缝隙以铜汁浇灌,极其坚固。

城墙之内,一条长长的甬道直通到底,穿过宽阔无比的演武场,便是大朔帝国的心脏——帝君殷溟所在的大乘宫。

弯弯静静凝视着这座气势恢宏的皇城,一双眸子如寒潭深泉,看不见底。

皇城有一个主门,四个辅门,一辆马车“嗒嗒”从最边的一个辅门驶了出来。这辆马车通体覆以碧绿的锦帛,车帘用细长翠绿的竹枝编织,车身绣着朵大红盛放的牡丹,上有两只翩翩起舞的粉蝶啄食花蕊,栩栩如生用色大胆,极其招人注目。

车夫与守城官兵交过入宫牒文,马车便出了皇城,沿着长街而行,速度不快不慢,从弯弯眼前驶过,带起一阵香风。

“这是十二坊的马车,她们的马车都弄得花团锦簇的,最好认。”糕饼铺大娘见弯弯的目光随马车而动,似乎对这马车颇为好奇,便热心介绍道,“十二坊是帝都最大的舞乐坊,那里的姑娘个个花容月貌能歌善舞,帝都贵人们的府邸里办酒宴少不得要请她们去舞乐助兴。听说最近大梁使团要到帝都,大靖宫里要大摆宴席,这马车里多半就是提前进宫准备排演的舞姬了。”

弯弯看着那辆翠绿马车远去的影子,垂眸若有所思,很快又抬起头,取出一锭碎银子递给糕饼铺的大娘,点头微笑,以示感谢。

糕饼铺大娘见她容色美丽,笑容浅浅甚是有礼,讨人喜欢得紧,又哪里肯收她的银子,笑呵呵推了回去:“姑娘,我看你是外乡人,这里虽然是帝都,但少不得有些下流无赖坯子,你的银子还是收好了,莫要被这些人偷了去。”

说完,又手脚麻利地夹了两块定胜糕,用荷叶包了,塞到她手里:“这是大娘请你吃的,不收钱,你一个人别到处乱逛,还是早些回家吧,省得家人担心着急。”

听到“家人”二字,弯弯眼前浮现出容晗温和的笑容,心中不由一暖,嘴角带上了一丝笑意。

“容大夫!”

国医堂唯一的女医师方筝满头大汗冲进容晗的诊室,抓着容晗的袖子,急道:“我那边有个孕妇已经足月,可孩子怎么都下不来,疑是血崩之症,我束手无策,只能来找你,眼下只有你能救她。”

容晗虽然进国医馆不到两个月,但展露出来的一手医术已让国医馆从上到下打心眼里佩服,各诊室的医者药师但凡遇到疑难杂症不得其法的时候,都会来求助于他。

容晗为人亲善温和,只要有所求,来者不拒,一时间成了国医馆里最忙的人。

此时容晗正在为个老头开药,见方筝满手鲜血,便知道那孕妇情况不妙,忙放下笔,抱歉道:“老伯,你且等等,那边情况紧急些,待我去去就回。”

“快去快去。”老头儿点头如捣蒜,念及往事悲从中来,顿时老泪纵横,“我儿媳妇当年就是难产死的,可怜我那未见光的大孙子啊……”

方筝感激地看了老头一眼,情急之下也不顾男女之防,抓着容晗的手就跑。

容晗一愣,见她跑得头也不回,苦笑摇头,便没有抽回手,随她去了。

还没跑到,诊室那边已经传来了悲痛的大哭声,方筝脚步一顿,脸色瞬间惨白,跺脚急道:“死了?还没等我们来,怎么就死了?”

容晗急行两步走进诊室,只见孕妇躺在床上,下身处鲜血染红了厚厚的毡子,脸色如纸,已没了气息,身边一个农夫打扮的男子正伏尸大哭。

“你先让开。”容晗对他说。

“你是谁?”男子情绪激动,护住妻子的尸体不让容晗靠近。

“他是我们这里最好的大夫。”方筝跟了进来。

男子将信将疑,抹着眼泪让到一旁。

容晗摊开针匣,取出十支银针,手速如风,快速刺入孕妇周身十个大穴。

“容大夫,她已经死了。”方筝不明所以。

“是死了,但没有死透。”容晗淡淡道,头也不抬,手不停,十根银针刷刷刺入穴道,“气息已绝,但心脉尚存,我先帮她把血止住,护着心脉,方大夫麻烦你把我的刀匣拿来。”

方筝蹦起来,兔子一般蹿出去,奔回容晗的诊室拿了刀匣,又一阵风地跑了回来。

动静这么大,国医馆里皆被惊动,坐诊的医师们只要不是紧急病患,都暂且放下手里的活,聚拢到了方筝的诊室门口。

“刀,给你。”

方筝奔回来的时候,容晗已经用烈酒洗好手,用一块白棉布覆住孕妇鼓起的腹部,仅在棉布上割开了一个口子,露出部分肌肤。

接过刀匣,挑出一块最细薄的刀片,放入烈酒中浸泡稍许,然后在孕妇的腹部拉开了一条细细的线……

围观众人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冷气,孕妇的丈夫暴怒冲过来,在容晗的脸上打了一个重重的耳光。

“拉开他。”容晗的手稳若磐石,好像那一掌并没有打在自己脸上。

众医师一拥而上,将男子架住拖开,七嘴八舌道:“容大夫手段高明,说不定真的能救活,反正都这样了,不如让他试一试……”

“钳子。”

“炙盏。”

“棉布。”

“止血粉。”

方筝快速将容晗需要的东西递了过去。

容晗目光凝定,下手极快极稳,刀过之处随即以炙烧止血,整个过程连血都不曾多出一点儿,直叫围观的医师们看得目眩神迷,就连那妇人的丈夫都忘了哭,看向自己妻子的眼光中除了悲痛还多了丝希冀。

容晗剖开妇人腹部,从腹中抱出个血团,倒拎起双脚,用力打了两记。

“哇!……”婴儿清亮的哭声顿时传了出来。

整个诊室都沸腾了,方筝激动得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容晗将婴儿往她怀里一放,看向方筝道:“愣着干什么,拿线来,然后以呼吸的频率按压她乳上三寸心房处。”

还能救一个?

方筝心中极是震撼,忙把婴儿交给那个喜极而泣的男子,寻出羊肠线递给容晗,然后按他的吩咐,按压孕妇心房。

容晗缝合伤口后,又快速起银针,刺她风池、太阳、天柱几穴,反复下针捻动。

方筝不停按压那妇人的心房。

诊室里的气氛紧张得如同拉紧的弦,一绷就断,众医师屏住呼吸,眼睛一瞬都不瞬盯着两人。

就在大家都快绝望之际,本已没了气息的妇人,终于发出了极轻的一声。

活了!母子竟然都活了!

诊室里静得针落可闻,众医师亲眼看到这般神乎其技,心中感慨震惊难以言表,各自默默将刚才的过程反复回味细细咀嚼,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那妇人的丈夫泪流满面,抱着孩儿就要朝容晗跪下,被容晗一把扶住,又细细嘱咐了几句照看病患的注意事项。

待那男人千恩万谢去看自己妻子了,容晗方才取过一块白棉布,擦干净手,准备离开。

太了不起了!

方筝眼中满是遮掩不住的崇拜爱慕,见容晗额头全都是汗,脸上红肿一片,那一耳光打得结结实实,掌印清晰可见,不假思索掏出块锦帕,想帮他擦拭。

手刚要碰到他的额头,容晗却貌似不经意地偏了个身,道:“各位还有病人要诊治,不如先回去,今日的医案,学生会尽快整理出来,若有需要尽管来取阅就是了。”

方筝的手落在空处,顿了半晌,方才缓缓收了回来。

闻讯赶来围观的汤首座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挥手让依依不舍的众人散去,自己却亦步亦趋跟在容晗身后,万分恳切地道:“容大夫,不,容先生,您的医术汤某望尘莫及,实在有愧这国医馆首座之位,不如您来当这个首座,然后收我做个学生。您放心,我虽然年纪大了点,但是脑子好使,定不损恩师声誉。”

汤真海此人一生未娶,极为痴迷医术,如今见了容晗这般手法,哪里还肯放过。

也不管自己胡子长得可以当围脖,年纪大得可以当人爷爷,不待他回答,便双膝一弯,就要行拜师大礼,嘴里喊道:“恩师在上,请受徒儿……”

容晗哭笑不得,忙扶住了,诚挚道:“汤先生切莫如此,这首座晚辈是万万当不得的,若先生不嫌弃,这段时间里我们多寻些时间切磋一下医术就是了。不是晚辈藏私,而是已答应了一个人,待她身子好了,便带她去游历名山大川,她年纪小,性子原本就活泼好动,只是如今……”

默默顿了一下,抬头笑道:“总之,若有她想去的地方,无论如何,我都会陪她去。帝都不会久待,又哪里做得了国医馆的首座。”

容晗并不知道,说这句话时候,他眼里流露出的温柔如水,让身旁的方筝看得呆了。

他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她”,听得汤真海一头雾水。

汤老先生年逾七十还没成亲,自然不懂这些男女之情,只觉得这个容大夫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谦虚,堂堂帝都国医馆首座之位,就连当今丞相也要敬个三分,天下医者无不视为最高理想,他竟然想都不多想一下就拒绝了,真是谦虚得让人咋舌。

自己诊室的病患已被其他医师接了过去,容晗净手整理好医案,挂念着家里的那个人,便打算早些回去。

和众人告了辞,走到了国医馆门口,将将迈出门槛时,忽然停住看向街角处,只那么一眼,脸上的笑意顿时如春风乍起。

汤真海不甘心,跟在他身后,踌躇着还想再劝,忽然见他笑得如此畅怀,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觉得眼前一亮。

只见街角处亭亭玉立站着一个青衣少女,长发简束,不施粉黛,午后的阳光斜斜照在她的脸上,衬得肤色透明洁净如凝脂融玉,整个人澄澈清新得如一汪清泉。

“原来是她,难怪啊难怪。”老头儿挽着长须,恍然大悟,“郎才女貌,难怪这年轻人连国医堂首座的位子都瞧不上,若老朽年轻个几十年,遇到合意的姑娘,想必也会热血冲头,可惜啊,老喽。”

汤首座一边哀悼自己逝去的青春,一边给了容晗个“早说嘛,别害臊”的眼神,拍了拍他的肩膀,负手含笑离开。

容晗眼中闪烁着惊喜,

快行几步走到她身前,容晗低头看她,轻轻将她散下的一缕发丝抿入耳后,笑道:“来接我?”

弯弯微笑点头。

容晗顿时觉得冬日的阳光直接照进了自己的心底,全身暖烘烘的,尽是融融暖意。

自己只不过路过等了他一下,他竟然高兴成这个样子。

弯弯心中内疚难过得很,却依然笑着,将手里的定胜糕递给他。

容晗接过定胜糕,热热的还暖着手,心头既甜且酸。

剥开荷叶拈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然后看着她,极其认真地解释道:“是甜的,有糯米和桂花的香气,做馅的红豆泥也是甜的,磨得很细,入口即化。”

弯弯的眼眶瞬间红了,状若不经意地扭头看向别处。

容晗心里似被钝刀切了一记,脸上却面不改色,拉起她的手笑道:“好了,咱们回家。”

这两个人一路并肩而行,男子温润雅致,女子眉目晶莹,如同从画中走出来一般,引得沿途行人无不多看几眼,忍不住默赞一句:“好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方筝站在医馆门口,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难掩失落黯然。

……

王传明没什么形象地蹲在墙角,觉得还不够安全,又拖过把破凳子挡在自己身前,惊恐不安地看向窗外。

窗外黑魆魆的,连一丝月光都没有,整个破庙如同沉没在大海深处的孤舟。

本来以为和西凉王出使是难得耀武扬威的机会,在朔国人面前走路都能带风,却不料现实如此悲催,反而被朔国杀手一路追杀,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喂,我说,你这样没用,来的是高手,一刀就把你和凳子一起劈了。”侯行践一屁股坐在那把缺了腿的凳子上,牙缝里呲了一声,不屑道:“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砍不动柴挑不起担,遇到点事情就知道发抖打战。”

这一下子可刺到了王传明的痛处,文人自有风骨,岂能让你如此小觑。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气,王传明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作了个揖道:“将军此言差矣,孔子曰,三军可以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古有方孝孺以十族殉君,又有陆秀夫背幼帝投海,如此浩然壮举千古传诵,文人气节实乃社稷之脊梁。”

那张凳子缺了条腿,他猛地站起来,把侯行践吓了一跳,身子一歪,跟着缺腿凳子一同摔在地上,结结实实震起了一层白蒙蒙的灰。

被灰呛得咳了两声,拍去头上的灰土,侯行践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道:“什么以十族殉君,背幼帝投海,我看就是蠢,白白把自己的性命葬送了,又拿什么去和敌人拼?”

王传明正色道:“将军此言差矣,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君子有浩然正气就能驱邪辟疫,无往不利,廷杖打不折,屠刀杀不尽,正是有文人志士的气节薪火相传,代代不熄,方有如今开明盛世朗朗乾坤……’”

他在这边长篇大论滔滔不绝,侯行践听得如坠云雾,头昏脑涨,爬起来嘀咕道:“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么厉害的话,你干吗每次都躲在墙角里发抖?”

“将军此言差矣……”王传明脸色一正。

还来啊,真是被你打败了。

侯行践一听这六个字就头晕,面如土色喊道:“停!王爷命我保护你,说不定杀手就要来了,你还是躲回凳子后面去吧。”

王传明一惊,这才想起自己身处破庙而非金殿奏论,方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口,往侯行践背后一缩,看向不远处的楼誉,小声问道:“王爷,你怎么知道杀手今夜会来?”

楼誉闭目坐在一尊无头的泥塑菩萨像下,闻言淡淡道:“明天我们就要进入帝都地界了,今夜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他们怎么会不来?”

进入帝都之后,鹰庭再也不方便如此堂而皇之地截杀了,毕竟他们是堂堂大梁使团,就算殷溟和刘怀恩心里再想他死,到了帝都,明面上也必须按照邦交礼节做足表面功夫,除非朔国想撕毁合约挑起两国大战,那又另当别论。

王传明身为资深外交大臣,自然明白这层道理。

点点头,又想起一桩事情,忍不住问道:“我们所有人都躲在这破庙里,万一对方再拿重箭乱轰一通,岂不是成了靶子?”

想起那夜密集如蝗虫的箭雨,小心脏还在扑通乱跳。

“你以为调动玄箭射队那么容易啊。”侯行践终于找到了反击的机会,撇嘴道:“上千人的射队,又携强弓重箭,哪里有我们跑得快,那支破箭队现在还不知道在我们后面几百里外呢,鹰庭又哪里去找另一支玄箭射队过来狙杀我们。”

“难道不能从军伍之中调兵?”王传明以一副好学的姿态,打破沙锅问到底。

侯行践一副“这你就不懂了”的表情,道:“这是暗杀,就算是用了玄箭射队,也被鹰庭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知道的人不多,事后要追究也拿不出像样的证据。可是如果调了军队,那就不一样了,调令文书哪样不是证据,殷溟又不蠢,怎么会自己打自己耳光。”

王传明一点就通,恍然大悟。

若狙杀大梁使团一事被拿到了证据,朔国帝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如此背信弃义,难逃天下人唾骂。

殷溟那么想当圣明贤君,又怎么会容忍自己一统天下的过程中,留下为后世诟病的污点?

想到这里,心中佩服,朝侯行践长长一揖,诚恳地说道:“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下官这次随王爷与众位将军出使,所学甚多,当真获益匪浅。”

侯行践一听他说话就头晕,道:“我就说你们读书人太腻歪,动不动就念诗,连吃个螃蟹都要说一句‘泼醋擂姜兴欲狂’,你们累不累?”

“将军此言差矣……”王传明拂去袖上的灰土,张口正想说几句文人情趣武将不通之类的话,却见原先懒洋洋地趴伏在楼誉脚边的那只黑豹,忽然竖起耳朵站了起来,一双墨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啮人的光芒。

“来了。”楼誉眼中精芒一闪,缓缓站了起来。

只听屋顶悉索作响,突然“轰”的一声,原本就破烂不堪的屋顶陡然出现一个大洞,破砖碎瓦噼里啪啦地落下,四条黑色的影子随着白色粉尘从屋顶飘落,二话不说,四把长刀围着楼誉,摆出了一个魁罡四象阵。

“四个副总管齐至,好大的阵仗。”

楼誉被围在中间,面无表情。

四个黑衣人互视一眼,其中一个开口道:“过奖,鹰庭必须拿出诚意来,才能留得住西凉王。”

声音粗中带着尖细,十分刺耳难听。

楼誉冷冷道:“真会抬举自己,苍鹰为天空霸主,自称为鹰,你们也配?”

四人眼中厉色陡现,当前开口那人阴恻恻地笑道:“配不配,西凉王立刻就能知道了。”

话音刚落,四把刀交错,交织出一道无隙雪亮的刀网,朝楼誉笼罩过来。

“锵——”邀月刀出鞘之声犹若龙吟。

楼誉半步不退,一出手就是硬碰硬,匹练般的刀光横空出世,拉出长长的光影,击向兜头笼罩下来的刀网。

一阵刺耳牙酸的刮擦声之后,刀网被撕开一道缝隙,手持长刀的四人踉跄急退了数步,方才稳住身形。

好锋利的刀,好快的身手,好深厚的内力。

四人互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与不可置信。

西凉王战功赫赫,威名远扬,这四人身为鹰庭副总管,对楼誉这个名字早就耳熟能详,但在心底却始终有些不信和不屑。

一个出身富贵的王府世子又能强到哪里去,还不是因为出身好又多读了几本兵书,好打的仗都给他打,最强的兵都让他带,大家众星拱月捧出来的而已。

但刚才一交手,行家便知有没有。

没想到这西凉王年纪轻轻,却天赋异禀,个人修为竟然如此高深,仅一刀,就破了四象阵,让他们四人连退数步。

四人不约而同收起小觑之心,暗暗运起十成功力,太阳穴突突鼓起,双手青筋狂暴,呼喝一声,蹂身再上。

刀光再起。

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招招致命,刀刀带风,所过之处窗破柱折,粉末悉索如雨纷下,破庙扛不住这般凌厉的刀风,摇摇欲坠。

楼誉突然长啸一声,纵身跃出庙外,朗声道:“庙要塌了,出来打。”

四道刀光如影随形,啮着他的身形不放,追了出去。

五人五刀扬起滚滚雪亮光影,劈碎无数雪花。

破庙四周打斗呼喝,刀剑相交之声大起,想必是埋伏于周围的黑云骑将士已与其他鹰庭高手对上了。

王传明冒着被砸歪脖子的危险,趴在摇摇晃晃的窗户上往外看,战战兢兢道:“王爷能打赢吗?”

侯行践信心满满道:“王爷说行就行。”

“我看……王爷恐怕……不行了。”王传明抖着手,指向场中。

那边楼誉背上被划中一刀,鲜血飞溅,任凭一个外行人都看得出来,西凉王正处于下风。

侯行践目光一紧,拔出腰刀就要冲出去,却记起楼誉的军令,只得顿住脚步,一腔不甘全都发泄在王传明身上,迁怒道:“若不是王爷令我护着你,我早就出去大杀四方了,哪里会落到眼睁睁看王爷被人围攻的地步。”

他嗓门粗豪,吼得王传明胆战心惊,抖着手,又指向外边战成一团的五人,颤声道:“快……快看,王爷……好像又行了。”

既然能坐上鹰庭副总管的位子,必不是寻常角色。

这四人本就是鹰庭独当一面的高手,四象阵又是练熟了的,配合默契,攻守有度,刀影如惊涛拍岸,源源不断,杀伤力极强。

加上今夜身负刘大总管的死令——若不取西凉王头颅,便拿自己的头来替。

四人被逼到生死边缘,狠戾之心暴起,刀刀都是不顾性命的杀招,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

面对如此强敌,楼誉以一敌四,纵使战力强悍,也难以久支,不久便肩背上各中一刀,鲜血浸润了半身衣衫。

好像这两刀不是砍在自己身上,楼誉眉头都没皱一下,忽然刀光一变,涟漪刀法已出。

如清风吹过湖面荡起层层波纹,飞鸟掠过枝头摇曳出杏花细雨,明明柔和无限不带杀意,却让那四人感觉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吸力,将他们的刀齐齐拽住,身不由己地随着楼誉往一个方向而去。

破庙前白茫茫的雪地一直延展到无边的黑暗中,看不到尽头。

一望无际的积雪中却插着一根枯萎的树枝。

没有树哪来的枝?

这一根枯枝孤零零地插在雪地中,显得十分突兀奇怪。

但那四人一心要杀楼誉,打得专注,无暇分心,根本没有注意到这奇怪的树枝,就算看到了,也没有心思去细细思量。

侯行践紧紧盯着那根枯枝,眼睛眨也不眨,眼见那四个鹰庭高手被楼誉带着,距离枯枝越来越近,手心里捏了湿热的一把汗。

王传明看看枯枝,又看看侯行践,不明所以。

鹰庭四人不知不觉被楼誉带到了枯枝附近,时间不长的缠斗中,楼誉身上又多了两道刀口子,鲜血沿着他的袖子滴落,被刀气激荡,化作细细的血雾,消散在空气里。

这四人也已经看出西凉王力有不支,刀意愈发狠厉。

他们有信心,照这么打下去,最多再过百招,必能将西凉王斩于刀下。

楼誉确实已经左支右绌,忽然似乎内力不继,胸前露出好大一个空门。

那四人见此良机岂肯放过,不约而同急掠而上,四把长刀齐齐往楼誉胸前刺去。

楼誉急向后掠,那四刀紧跟不放,恰恰追至枯枝上空,眼看楼誉就要被刺穿出四个大洞,万般危急时,他突然大叫一声:“点!”

“点?”什么意思?

没等这四人反应过来,雪地里突现火光,一道细微的火花如灵蛇游动,瞬间已到脚下,消失在枯枝之下 。

“轰、轰、轰!!!”三声巨响,无数积雪被巨大的气流炸到空中散开,雪白的粉末中间冲出足足两人怀抱粗的黑色烟柱,夹着烈焰,如同一条深褐色的火龙腾空而起。

电光火石之际,楼誉左足尖轻点右脚面,使出上云梯,整个人硬生生地凭空斜斜蹿出三尺。

即便是事先预计好的,一招上云梯使到极致,喷腾的火舌还是舔上了他的足底。

楼誉在空中连续翻滚,勉强躲过火焰,踉跄落地,只觉得足底火辣辣地刺痛,仔细看去,一双踏冰防雪的特制牛皮军靴,寸厚的靴底已被烧光,脚底的血肉焦黑模糊,伤得不轻。

火龙突然腾起,鹰庭四人猝不及防,连相互示警都来不及,瞬间被烈焰吞噬,只见四个火人在雪地里挣扎,只片刻工夫,那四个火人便成了四截黑乎乎看不出面目的人形焦木,倒在雪地里。

“王爷,没事吧?”两个身披白色蓑衣的黑云骑军士掀开身上用以伪装隐匿的厚厚积雪,爬了出来。

其中一个手里还拿着根点燃的香,看着雪地里足足有三个中军营帐那么大的焦黑烧痕,张口结舌。

没想到威力那么大。

楼誉看着那四截焦黑的尸体,强悍如铁的心脏也不由得有些后怕。

军部刚刚研制出来的火药筒,极其稀有的火药加上从桐油里提炼出来的助燃剂,还没有来得及测试效果,仅有的一只就被他带到了朔国。

人人都说他一意孤行闯虎穴,置生死于度外,其实没有见到弯弯之前,他哪里舍得死?

楼誉看着自己袖口滴落的血,展目看向西边浓黑不见边缘的天际。

过了今夜便进入帝都,弯弯,我来了,你一定要在那儿等着我。

……

“嘭!”

殷溟一掌重重打在龙案上,帝君皇冠上的流珠冕旒剧烈地摇晃,怒意澎湃。

文武大臣跪列于殿下,心中惴惴惶恐。

看到城府深沉的殷溟难得形诸于外地暴怒,刘怀恩默叹了口气,出列双膝跪地,俯首道:“微臣失职,罪该万死。”

殷溟的目光阴鸷,如刀锋一般,冷冷飒飒,让人不寒而栗:“鹰庭高手倾巢而出,不但留不住一个楼誉,反而折兵损将,如此表现让朕非常失望。”

鹰庭是朔国最高的情报机构,密探杀手云集,直接听命于帝君,拥有探查百官,对三品以下官员无须禀奏就可审讯动刑的特权,在朝廷里向来名声不太好。

尤其在大内总管刘怀恩接掌之后,鹰庭权力范围大为扩张,相当于殷溟置于天下的耳目,悬在大朔朝廷百官头上的利刃,为百官所忌惮。

今日见刘怀恩被帝君当庭斥责,白玉台阶下的文武百官中,倒有一半在幸灾乐祸,虽不落井下石,却也没人出来帮他说句好话。

刘怀恩心里明白,杀鸡给猴看,既然鹰庭被殷溟推到了百官对立面,这个时候就不得不做足那只被杀来儆猴的鸡。

于是在满朝幸灾乐祸看笑话的眼光中,刘怀恩垂目拱手极其恭敬地道:“鹰庭此次未能诛杀楼誉,刘怀恩甘领责罚。”

殷溟语气冷森:“鹰庭总管刘怀恩降为副职,罚一年俸禄。”

似怒意尚未宣泄完,转头盯着镇国大将军陈思远,恨恨道:“当初焉吉一战,我们占尽天时地利竟然还打输了,若那时就能把楼誉杀了,朕今日又何必受这窝囊气,焉吉之战你们兵马司难辞其咎,明日就起个折子,包括你在内,兵马司所有掌事的各降一级。”

陈思远乃两朝老将,从先帝在位时就位列朔国兵马司指挥使,掌握全国兵马,是朝堂之上不可忽视的实权派。

殷溟继位后,陈思远态度模棱两可,既不奉迎,也没有反对的意思,而是拖沓疲懒消极以待,以致殷溟调动大军皇命难达,阻滞非常,却一时半会儿拿他没有办法。

这种情况在丽妃入宫后有了好转。

陈思远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加上丽妃又常常在父亲面前提起殷溟待自己如何如何体贴温柔,久而久之,陈思远看殷溟的眼神就有了种岳父看女婿,都是自家人的感觉。

此刻被殷溟迁怒责罚,虽然心中不服,但转念一想,女婿吃了闷亏,心烦气躁,连一向备受恩宠信赖的刘怀恩都罚了,自己身为老丈人,何不宽和一下,以示安慰。

便一反常态,没有多争辩一句,乖乖领了责罚。

殷溟眼底精光一闪,随即隐没于长长的流珠冕旒之后,似余怒未消,宽大的袍袖一甩,愤愤离座而去。

“散朝!”

大乘宫的后山有座藏书阁,凌空悬于半山腰,又有溪流倾泻,水雾朦胧,日照之下犹如烟霞蒸腾,故取名凌烟阁。

凌烟阁藏尽天下书籍,经史子集、兵、儒、释、道、集、列传、书画……可谓天文地理、医家星相、博古通今,无所不含。

殷溟站在阁中,翻着本兵书,突然笑了起来,拈着一页书道:“这里说借局布势,警以诱之,朕今日所为倒是应了这句话。”

刘怀恩在旁道:“陛下英明。”

“不怪我当众责罚你?”殷溟扭头问道。

“陛下要借老奴向兵马司开刀,老奴深感荣幸。”刘怀恩俯身行了个礼,“又岂会有怨怼。”

殷溟心情甚佳,指着他哈哈大笑:“果然知我者,怀恩也。”

鹰庭本就是刘怀恩一手掌控,即便降为副职,他也是鹰庭中权力最大的那个人,降而不降没有多大区别,只不过是名声受损一些罢了。

可是名声这个东西,却是刘怀恩最不需要的。

而兵马司就不同了,看似铁板一块,其实山头林立,派系众多,各方势力蝇营狗苟暗自角逐,陈思远只不过占据了里面最大的一个山头而已,其余势力无时无刻不对他虎视眈眈。

如今陈思远被当庭斥贬,觊觎兵马司指挥使这个位置的人又岂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千里固堤,蚁穴溃之,虽然只是贬了一级,却已经足够。

殷溟此举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知不觉把陈思远置于峭壁险浪之上,可怜陈大将军还不知道自己已成了釜中之鱼,被夺权削职只是时间问题了。

“朕知道,楼誉不是那么好杀的,所以并不怪你。”殷溟颇为遗憾地长叹一声,又想到早朝时那一幕,摇头苦笑,“花了那么大本钱都杀不了楼誉,总要让朕讨回些利息,否则真的亏大了。”

……

“容大夫,今日方大夫请客,在归云楼定了席面,邀我们去喝一杯,你要不要同去?”

一个平时和容晗关系颇为要好的医师走过来问道。

方筝站在几步之外,神情期待地看着容晗。

“不了,你们多喝几杯。”容晗放下手中的医案,看向方筝,抱歉道,“容某不擅酒力,要辜负方大夫的美意了。”

说罢微笑点头,向众人告辞,步出国医馆的大门。

看着他清隽的背影,方筝眼中浮起浓浓的失望。

沿着长街过两个路口,再拐一个弯有条小巷,小巷的尽头就是那个梅香清远的院落。想到那个人儿在家里等着自己,容晗脸上不由带上了温柔的笑意,加快了脚步。

路过街口一家首饰铺子,眼光被一抹凝白吸引住,停了下来。那是一支莲花簪子,以白玉雕琢,通身温润若脂,远远看去仿佛笼着层淡淡的光芒。

店家见他眼光在簪子上流连,便热情地上来招呼:“公子好眼光,这是上等的羊脂白玉,您瞧瞧,多么好的雕工多么好的玉料。”

容晗看着莲花簪子,眼前却浮起那个白莲花般清丽脱俗的人影。自打认识以来,这丫头要不就是男装打扮,要不就是青衣简束,好好的女儿家,却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想到这里,嘴角的笑意更浓,也不问价格,对店家道:“这支簪子我要了。”掏出一锭十足分量的雪花银扔过去,道:“包起来吧。”店家笑得眼睛都快变成条缝,忙不迭地把簪子用上好的红布包了,放进首饰匣子里,递了过去。

容晗接过来,道了声谢,转身往家里走,兴冲冲推开院门,院落里却鸦雀无声漆黑一片不见灯火,心里一沉,脸上的笑意顿敛,急行几步推开弯弯所居厢房的门。

房内空无一人,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药碗里的药汁一口未动已经冰凉,一张紫云小笺放在桌上,上面写着四个并不算端正的小字——多谢,莫寻。

墨迹已干。

容晗一眼扫过,头中轰然作响,手里的首饰匣子直直落地,白玉莲花簪子摔了出来,发出清脆的断裂之音。

……

史书记,天元初年冬,大梁西凉王出使朔国,朔帝君开正宫门,以三军仪仗相迎,于大乘宫正殿设宴三百席,百官齐列,箫鼓同鸣,两国共睦情谊甚甚,可昭日月。

殷溟坐在龙椅上,端起碧玉杯,微笑道:“今日西凉王到我大乘宫,倍感蓬荜生辉,这杯酒为西凉王接风洗尘。”

群臣皆举起了面前的杯子,齐声道:“为西凉王接风洗尘。”

楼誉一身亲王袍服,坐于龙椅下右首,垂眸微笑,并不接话,端杯站起一饮而尽,向殷溟露了露杯底。

“西凉王好酒量,好气魄。”殷溟抚掌赞道,目光中皆是欣赏。

这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喝得有来有往,明明是势不两立的仇敌,昨夜还在刀剑带血地厮杀,今天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共坐一席,言笑殷殷谈古论今。

刘怀恩随侍一旁,心中为两人默默竖了个大拇指。本以为殷溟的演技已经炉火纯青,却不料这里还有个登峰造极的。

帝君举杯之后,王传明捧着卷黄锦帛布出列,清咳一声,待席间安静下来,朗声念道:

“朔帝君溟安好,如今两国邦交笃睦,大梁皇帝遣使来朝,只为商议缔盟一事。社稷宏图,益合力协守,世风安宁,乃民之所好。今特拜送国书于庭,愿两国息战休养,共图国富民强之远景。附赠薄礼,聊表善意,愿从此邦交永固,通商往来道明国治,此百姓所乐见也。”

之后又有朔国鸿胪寺官员起身念迎词,回礼互赠,各种礼节繁复却有序地进行。

楼誉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口,笑得清淡疏离。繁文缛节有王传明出面办理便可,他的心思早就飘到了别处。

刚刚进入帝都,他便派人去了国医馆,但打探回来的消息让却人既喜又忧。喜的是,廖老三他们没有搞错,国医馆那个化名容二的年轻医者正是容晗。忧的是,派去的人手跟着容晗到了住处,却没有发现弯弯的影踪。

难道,弯弯并没有被容晗所救,自己猜错了?如果是这样,弯弯又去了哪里?楼誉只觉得担忧挂念缠绕在自己心头喘不过气来,哪有半点心思在这宫廷御宴之上。

朔国帝君亲迎,又在宫中设宴,百官齐至迎接梁国使团。梁朝近百年来何时有过那么大的面子?看到以往趾高气扬的鸿胪寺官员,亲切无比地凑过来嘘寒问暖,王传明简直志得意满,意气风发地看了楼誉一眼,却发现自家王爷在发呆。

“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王传明深表同情地念了句千古名言,心有戚戚焉,幸好自己年逾四十仍未成亲,这“情”一字,杀人不见血,伤人不见形,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

御宴怎能无歌舞?

大乘宫的夜宴请来了帝都最好的舞姬,只听琴师拨出一声极高的弦音,大乘宫外缓缓走进来一个女子,长身玉立,娉娉婷婷,素白的长裙曳地,青丝以黑色绸缎束在脑后,通身没有首饰装点,只在额间点了一个月牙形的银色花钿,朴素到了极点。

她衣裙素净,白纱覆面,一步一步走过来,让人觉得天山之巅雪莲盛放,清冷明净沁人心脾。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丫丫阿大作品集
明月下西楼: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