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言情小说 > 《隋月唐歌》在线阅读 > 正文 5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隋月唐歌》 作者:陈陌

5

5

回宫之后我便病了一场。昏昏沉沉地躺着,浑身发热,梦里来来去去的都是那些士兵恬不知耻的笑脸和空荡破碎的大兴城。等渐渐清醒,大兴宫里已经换了主人。

李渊拥立太子昭哥哥的幼子代王侑为帝,改元大业十三年为义宁元年,遥尊父亲为太上皇,我的封号也依律变成大长公主。同时,李渊假天子之名自封唐王,兼丞相等要职,依次封几个儿子为唐国世子、秦国公、齐国公,下属将士也一并论功行赏。

鸿雁守在我身边,她说:“这段时间秦国公几乎天天来。”

“他来做什么?”

“好像是他奉命看守宫苑。”

“这天下还是姓杨吗?”

鸿雁看我一眼:“是。”

“那他们这些乱臣贼子凭什么像看守囚徒似的看守我们?”我愤怒,用拳头捶打床栏,“他是来巡视他的猎物,还是来炫耀他的武力?”

鸿雁也红了眼,低声劝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公主……”

我终于力竭躺倒。

过了一会儿,我问她:“你那天看见没?”

她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低声答:“看见了。”

是的,翠芝。她就横躺在那堆尸首之上,衣裳破碎,血迹斑斑,苍白的脸色,两眼茫然圆睁。她终究还是没逃过,终究没见着她的公婆。

我将头埋进被子里,放声大哭。

这些离散,这些破碎,这些死亡,这些残暴,究竟是为什么?大兴城将我吞噬而后又把我撕成碎片,过往的那些欢乐岁月已经被火烧成灰,被刀划成碎片,被血溅得惨不忍睹。这样的宫苑,这样的大兴城,我简直一刻也挨不下去了。

大业十三年的冬天姗姗来迟,第一场雪直到十二月才降下,北风刮了半个月,路旁的槐树、杉树、柳树都已经叶落枝瘦,连平日里最不惧严寒的红梅都迟迟未见花苞。

这大半个月,我都被关在寝殿里,几次想见皇帝的要求都被驳回,于是我招来李世民,当面责问:“请问我与陛下骨肉至亲,因何不能相见?”

他狡黠一笑:“殿下与陛下并非寻常百姓,岂可以寻常姑侄一概而论?”

“好,我以大隋大长公主的身份要求面见皇帝,总可以了吧?”

照旧被他挡回:“陛下初登大宝,忙于政务,目前天下不稳,没有闲暇时间召见公主。”

“李世民,今日你父子已经挟天子以令诸侯,何苦还要拦阻我们见面?”我气极。

“公主贵为皇帝血亲,理当以国事为重,来日方长,何必着急?”

我瞪着他那张俊俏的脸,斜飞入鬓的浓眉微微上扬,得意和嘲讽都藏在其中。我怒起,正欲呵斥回去,可话到唇边又陡然泄气,这天下已不是我杨家天下,我与这些屠夫讨价还价岂不是自取其辱?于是心一冷,泪也滚下来。

他见我落泪,面色稍缓,做一个长揖道:“公主还是好生静养,大病未愈,又何必再生些闲气?”

我闻言冷笑:“你如今飞黄腾达,双亲在侧,兄弟和睦,骨肉至亲一家共享天伦,我国破家亡之恨当然是闲气罢了。”

他神情一变,问:“公主莫不知我亲弟李智云是如何丧命的?”

“多亏了好父亲好兄弟才有此遭报应!”

“稚子何辜?”他额上青筋直暴。

“这话问你的好父亲去!”

“那公主也不妨去问问你的好父亲!”

“我父亲身为天子,统御万邦,都是你们这帮逆贼杀我百姓夺我河山!”

“你的好父亲好大喜功、骄奢淫逸,远征高句丽早就闹得民不聊生,又修大运河供他玩乐,关中大旱这么严重,他居然还跑去江都快活,百姓们早就不堪苛捐杂税和徭役之苦了!他也配做皇帝?也配称‘天子’二字?”

我气得浑身颤抖:“他不配,难道你们父子配?我且问你,大兴城内的一百多里坊的百姓现在安在?”

他顿时语塞,气恼地扭开脸,道:“军国大事,哪是你一个深宫妇人懂得的,我不和你胡搅蛮缠!”

“你们父子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何况深宫妇人?”我冷笑,“明明是乱臣贼子,偏要装得冠冕堂皇,好似救万民于水火,可笑!可鄙!”

他瞪着我:“难道你迫不及待想为你的大隋殉葬?”

我回瞪着他:“你若敢,我绝对不躲闪!”

他面色铁青地握着剑柄,怒火熊熊的双眼紧盯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他松开剑,僵硬的神情也变了变,他问我:“你几岁?”

“不比你小!”我说,“我杨昀绝不畏死偷生,你要杀只管杀便是!”

他看着我,冷冷道:“公主这般好模样,这般年纪,又有这般心性,死在我剑下岂不可惜?就算你那暴君父亲忍心,我都不忍心。”语罢他弯腰做了个长揖,道,“下臣告退。”接着便推门而去。

我呆在当场,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一直到三月,我都没有再见李世民。我躲在房里,把季子的花灯挂在床前,睡也守着它,醒也守着它,就连梦里我都化成精卫鸟,飞到花灯上,衔着石块填那波涛汹涌的东海,血溅到地上,再流入海中,慢慢地东海就变成一片血海汪洋,我就日复一日在那片汪洋中醒来。

过了正月,季子就该满十二岁了,父亲曾许诺他在皇城东侧为他建赵王府的。季子说,我的公主府要和他的赵王府挨着,这样我们才能常常跑出去斗草骑马。我想念他,想念母亲,想念父亲,甚至开始想念过去大兴宫的寂寞。

现在的大兴宫还是寂寞的,即使鸟雀都被春风吹醒了,一只两只三四只地飞到屋檐上鸣啭,紧闭窗户都能听见,但那声音也失去了欢快,连杜鹃都每日啼哭,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鸿雁替我理出旧时春装,我看着那些绿纱红裙就伤感,此刻我再也不要什么镶着金线的石榴裙了,我只要回到我的大隋,回到我的亲人身边。

无事可做,我便临摹精卫填海的画。拈着画笔小心勾边,再把胭脂化开代替血色,我想把它做成纸鸢,等再见季子的时候,我们一起把它放掉,那时候,这个苦难的春天就过去了。

李世民再来的时候一脸沉重,我正俯在案上画画,眼皮抬都没抬,只当他是幽灵。

“公主殿下。”他开口。

我不理,继续用簪子挑起胭脂,化在井水里。这如血的殷红可讲究了,淡了太假,浓了又不易着色。我一边细细地研开,一边想着,这精卫的血比起人的血来,到底有什么区别。

“殿下。”他的语气殷切得可疑,“臣有件事要禀告殿下。”

我抬眼望向他,毫不掩饰脸上的鄙薄之色。

“太上皇驾崩了。”

精卫的血染上我的裙子,一朵朵迅速洇开,那红红的一大片,恰似我梦里的血海汪洋。

我愣愣地坐着,看着李世民的嘴巴一张一翕,他说的每个字就像是窗外的鸟叫,我完全听不懂。

他说宇文化及谋反,缢杀了陛下,另立秦王杨浩为帝,正引众西归。

他说赵王也一同赴了国难,死在御前。

他说留守东都的王世充等人也拥立了越王侗为帝,年号皇泰。

他说……他说……

你们听听,他说的是人话吗?

我听见牙齿打战的声音,这天又回到腊月了吗?怎么通身像是浸在冰窖里一般,冷得就像父亲冰镇西域葡萄美酒的冰块?怎么没人生火盆呢?父亲不喜欢炭火的气味,总爱在铜鼎中放满满一捧百合,而季子最喜欢海棠花,萧嫔院前那棵西府海棠就是他种下的,快要开花了吧,只是这天又回寒,花季什么时候才来呢?等花季过了,父亲赏过了琼花就会回来了,到时候我要给母亲看我这些日子写的字和练好的琴谱,她最爱的那首《广陵散》我也练得七七八八了。还有季子,他今年总不会忘了给我带纸鸢吧,又一年春天了,又一年春天了呀……

一股热流突然蹿上喉咙,我刚觉嘴里一片甜腥之气,便眼前一黑。

我不许鸿雁掌灯,清白的月色沁过窗纱落到床边,像是母亲低声唤我:“兰因,兰因。”又像是父亲的声音:“兰因,朕的小兰因。”我伸手去抓那缕月光,却扑了个空,它冷冷地看着我,像是此刻的大兴宫,那么冷,剔骨如尖刃。

我的眼泪是滚烫的,一滴滴滚到手背上。我用手紧紧压着父亲的手书,怕它丢了。丢了它,我就不是父亲的新安公主了。

“殿下。”鸿雁喊我,声音很焦灼。

我怎么了?我病了吗?为什么浑身这么没力气?我想对她笑,眼泪却不自主掉下来。我想对她说,我没事的,一觉醒来就能跑跑跳跳了,我还要和季子去曲江苑呢,上次他赛马赢过我了,我得赢回来,不然我怎么当他姐姐,他可比我小了三岁呢。

“殿下。”鸿雁说,“殿下想哭想喊,就哭出来喊出来吧。皇上和赵王,都不在了,您别憋坏了啊。”

哭?我为什么要哭?父亲和季子还在江都等我呢,不,我不能哭,我还要去江都找父亲,找季子,找母亲呢。

“殿下,您好点了吗?要不要喝碗热参汤?”这回是李世民的声音。

李世民,你不用回你的秦国公府吗?你不用回去和你那乱臣贼子的父亲密谋吗?你们这些居心叵测的盗国贼,等父亲回宫,你们的末日便到了。

“殿下……”“公主殿下……”鸿雁的声音和李世民的声音交混在一起,搅得我头疼。

嘘,你们小声点,别打扰父亲和我说话,父亲说等我满十三后就册封我为新安公主,下嫁萧钊呢。

可是父亲,您要去哪儿?

父亲!

我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活在一场噩梦里,像是冥冥中有人在捉弄我,一切都在大业十一年春天父亲南巡后变了样。

李世民对我的监视突然间松了下来,门外重重守卫的兵士们不见了踪影。不仅如此,李世民还常来看我,每次都带上园子里新开的鲜花,牡丹、芍药或是海棠,装在水晶盘里。就像我和季子过去常常对他的表姐王氏做的一样。可惜,那些属于春天明媚的颜色都和我无关了。从此之后,我的眼睛再也看不到春天。

一日李世民来我屋里坐着,隔着屏风,我听他在外面对鸿雁问长问短,我闭目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肯理他。

他却对着屏风说:“公主,别想那么多。振作起来,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我泪水滴落,国破家亡,还要养好身子做什么?莫非养好身子让你们拿我这个前朝公主祭旗吗?

他见我始终不肯说话,叹了口气转身朝外走去,我脑子里闪过一个疑虑,立马叫住他:“李世民!”

他应道:“在!”

“我有一件事要问你,你必须老实回答!”

“好!”他毫不犹豫地说。

“我父亲被弑的事,和你们李家父子可有关系?”

“此乃逆贼宇文化及所为,臣父子毫不知情!”

“你敢发誓?”

“臣愿用项上人头担保!”

“我父亲杀你弟弟,你们不是怀恨在心?”

他沉默了一会儿:“臣以性命担保太上皇遇刺和臣父子无关。”

我听着他声音铿锵不像是在撒谎,又默然倒回床上。这事与他们无关便罢,若和他们有丝毫瓜葛,我拼上性命也要替父报仇。只是,宇文化及……他是父亲的亲信宠臣啊,还有宇文士及……南阳姐姐可这么办?我的心又揪成一团。

李世民又说:“公主放心,我父亲定当替先皇复仇,迎回皇后及随行宗亲。”

罢了,一群乱臣贼子,又有谁比谁可信,谁比谁忠心?你李渊也不过是做样子给人看,显示你并非不忠不孝之徒,好获取民心笼络门阀势力罢了。

我懒得再搭理他,合目睡去。

只是这梦里,也是不得快意的,梦里到处是父亲的影子,还有季子的哭声,他一声一声地喊着我“姐姐,姐姐”,喊得我一次次从梦中痛醒。

第二日醒来,鸿雁悄悄告诉我,昨日李世民以为我还有话,直愣愣地站了半日,等到鸿雁进来确定我睡着了,他才走掉。

我命鸿雁替我梳妆,我换上素白长裙,披上青纱,将长发松松挽成一个堕马髻,只用白花和珍珠装饰。

李世民不到一炷香工夫便到了。

他打量着我的脸色,微笑着说:“公主已经大安了?”

“我今天找你来,是有事相求。”我开门见山地说,鸿雁见我眼色早已将所有人都带出门外,将殿门关上。

“何事?”他脸色一跳,若有所悟。

“我想去江都。”

“什么?”他猛然一惊,连说几个不字,“绝对不可,万万不可,公主绝对不能出宫!”

我发问:“这大兴城全都在你们手中了,你们还扣住我做什么?”

“公主……”他为难地说,“现在宇文化及之众远在江都,一路又有窦建德和王世充的人马,兵荒马乱。就算你出了大兴城,怕也活不到抵达江都之时,何况宇文逆贼残暴不仁,若是意欲对公主不利可如何是好?”

“我不怕。”我说,“我去江都找母亲,要去江都见父亲和季子最后一眼,我还要将他们带回长安来,就算路上遇险也好,被宇文化及杀了也好,我也愿意。去陪伴母亲,替父亲殉葬,替大隋殉葬,我死亦无悔,被囚禁在这大兴宫中,每一刻都像在啃噬我的心。我听得见父亲的哭声,听得见季子在喊我姐姐……李世民,求你了,让我去吧!”我上前抓住他的手哀求道。

他眉头紧蹙:“公主……”

“李世民,你弟弟被困在大兴之时,难道你从未想过来救他吗?你这一路朝大兴来,难道就没有替你弟弟报仇的意思?”我声泪俱下地跪在他面前,“李世民,人同此心,你还有父兄在侧,而我呢?国破家亡,只有孀母在堂,你让我去找她吧,我不怕引颈受戮,只要我能再见母亲。我再也不要当什么劳什子公主了!”

他被我拉着也顺势跪下,神色复杂地看着我,眼睛里是狐疑是犹豫,但也有一丝怜悯和不忍。

我抓住他那点儿不忍,哀求道:“李世民,我的国破了,我的家亡了,大兴城住着的是我的敌人,大兴城外也到处狼烟四起,我在这个世界上从此就只有一个母亲了!你想想你弟弟,当他一个人被关在大兴城里时是多么绝望,他多想见你们!我求求你,只要你让我去见母亲一面,我任你们处置,杀也罢,软禁也罢,哪怕做成人彘我都绝不反抗,求求你!李世民,我求求你!”

我恸哭着向着他磕头,长拜不起,什么皇权富贵,什么公主王子,在生离死别面前,全都成了笑话。我只愿我的敌人能发一点儿慈悲,只要那么一点点,我便用我的残生和来世交换。

当天夜里,李世民带着我从春明门出走。我们两个人,两匹马,两张弓,除此外身无长物。他问我:“拉得开弓吗?”

我生怕他反悔,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拉得开,拉得开,百斤强弓都不在话下。”

他笑了:“这一路艰险难料,要小心再小心,牛皮吹破了不要紧,小命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答应带我去找母亲的时候,我还以为我听错了,反复问道:“你带我去?”

“是,我带你去,就我们俩,人少目标小。走陆路,取捷径,估计不出半个月就能和他们在半道遇上。”

“那你怎么办?”我问。

“陪你一起混进去啊,”他淡然地说,“不然怎么办?你以为就凭你那只会哭的本事,能见到贵人,全身而退吗?”

他说明白了,我反而糊涂了:“你同意放我出去了?还要带我去?”

“对。”

“为什么?”

他目光深邃地看着我,面色从容,他说:“大长公主若此时自尽,传出去我父亲怎么顺利受禅登基?”

我看着他,心绪翻腾,一时无语。

出乎意料的,鸿雁并没有拦我,只默默替我打点好行装。月上梢头的时候,她送我到寝殿门口,声音低沉温柔:“保重啊,公主殿下,鸿雁等你的消息。”

我点点头。

别了,大兴宫。

wWw。xiaoshuotxt。nettXt小_说天_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陈陌作品集
隋月唐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