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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一切还来得及》 作者:韩梅梅

2009年 春日

2009年 春日

晚上,得意在家里翻找了半天,才找到那张碟片。

他们三个都坐在地毯上,面对着电视机。

碟片一推进碟机,杨大远就忙不迭开始介绍:“这是庆祝永宁一个大电站截流成功搞的大型演出。阵容强大,花了好几百万呢!还请了两个大明星,一个张××,一个甘×他们说,光请甘×就花了20万。”

说到20万,杨大远啧啧了两下。

这是一场很有“心连心”特色的晚会。

歌舞表演之后,甘×出来唱了两首歌。甘×有点老了,穿着红色的紧身衣,小肚子有点凸出,看上去像假唱。说实话,得意心里有点心疼那20万。20万啊,听两首假唱。

然后,“小品”的字幕出现了。

老杨说:“就是这个!”

得意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

老杨穿着一件很土的蓝色外套,一双雨靴,用一种很“农民”的步态出来了。

他一出现,观众就开始热烈鼓掌。那情景,就跟全国人民见到赵本山一样。

然后又出来一个女的,穿得特别土,妆化得特别浓。

老杨说:“她是我的徒弟,是某个亲戚的亲戚……”然后他开始向得意介绍这个亲戚,还有这个亲戚的亲戚……尽管这些人,得意一个都不认识。

得意盯着屏幕说:“等等,等我看完了再聊啊……”

小品很精彩,尤其是用方言表演的,逗人发笑。

看完了小品,下一个节目是一个群舞。

他们让碟片继续播放着,开始聊天。

得意说:“老杨,你在舞台上很有气场。”

“啥子叫气场?”

“就是你一出现,舞台就完全被你控制住了。”

老杨得到肯定,很高兴。他骄傲地对得意说:“这么多年,我演的戏,所有的本子是我自己写的!我演的小品,有很多在省里都拿过奖的!想当年,文工队是人人都羡慕的单位啊,一群年轻人,又唱又跳,四处演出,走到哪里,都受到领导和群众的欢迎……这些年不行了,文艺处于一个尴尬的位置,老年人懒得再追随,年轻人毫不在乎。文工队解散了,人都分到了教育部门或者图书馆,没人重视文艺了!现在的领导,宁愿花几十万请大明星,我演完一个小品,报销一双雨靴的钱都困难!”

他对得意诉苦说,就是这场演出结束以后,他拿着发票去找领导报销雨靴钱,结果被一个领导推到另一个领导那里,再被推到另一个领导那里,最后那个领导无处可推了,就要他等着……“最后那个领导,后来还是给我报了!他是很喜欢我演的戏的,每一年,县委要搞春节晚会,他都指定说邀请杨大远来演个小品!”

说到县领导重视他,老杨脸上又浮现出骄傲的神情。

“那些年,”老杨说,“我还是有过一番雄心,想要干出一番事业的,但,每次雄心一起来,又被牌友约了出去。我还有机会调到城里去,但我不想去。调到城里去,不是幸福,是受苦。城里人生疏得很,进门出门都要换鞋子,吐口痰都要东张西望。还是在县城好!空气好,自由自在,四季的水果蔬菜,从地里头摘下来就摆在街上卖,新鲜得很!想去哪个家,抬腿就走,哪家喊吃饭,坐下来就吃。我离不开这些家乡的朋友们,在县里好耍些。”

得意关掉碟机说:“时间不早了,早点儿休息吧,今天走累了。”

杨大远说:“再聊一会儿吧!”

得意看看墙上的钟:“不聊了,明天还有时间嘛!还要去圆明园、颐和园呢。早点儿休息,明天好好玩。”

杨大远只好从地上爬起来,去洗手间洗脸洗脚,然后穿着拖鞋走向卧室。

在卧室门口,他回头问得意:“你卧室桌上那些毛笔和宣纸,可以用吗?”

得意说:“可以,你随便写。”

因为走了一天路,躺下去的时候,得意觉得四肢酸痛。

她又听见杨大远在卧室咳嗽,她看向那个房间,看到一道从小卧室门底射出的淡黄色的光线。微弱的光线照到黑暗的客厅来,在地上出现一道直直的黄线。她知道他又睡不着了,听见他翻身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啪!”这是按动打火机,点烟的声音。

那个灯光,亮了整整一晚。

年轻人,不管有多累,只要睡一觉,就能马上恢复精力。

第二天,得意醒来的时候,疲倦感都消失了。庭庭看起来也精神奕奕。

杨大远的脸色却很难看。

得意问:“老杨,你是不是没休息好?”

老杨说:“我基本没睡,想起年轻时跟你妈妈的一些事情,心里难过了一个晚上!”

一夜未睡的老杨,圆圆的脸上,皮肤松弛下坠,深褐色老年斑更加明显,水肿的眼皮,眼袋更沉重,眼白更混沌。

得意走进卧室,看见床头又是满满一烟缸的烟头,被子铺得平平整整,一看就是一整夜没躺下去过。写字桌上,砚盒里有一点儿半干的墨汁,旁边放着一支未洗的毛笔,桌面的宣纸上写了字,上面除了墨迹,还隐隐漫着泪痕,得意拿起来看,老杨写了一首打油诗:

京城寻女情谊长,

二十八载只有娘。

心疼娃儿无父爱,

难怪喊爸叫老杨。

老杨

2009年3月10日

北京,海淀区。阳光刺眼,车水马龙,高楼大厦的玻璃闪闪发亮。

他们坐在出租车里,在去往海淀方向的三环路上。

得意看着车窗外的高楼,对杨大远说:“今天天气很好,去圆明园走走是个不错的选择!最近,我总是头脑发胀,眼睛刺痛。所以,一想到能走在沾了点泥土的地方,心情就会舒畅!”

老杨回过头问她:“你弟弟是不是就在海淀?”

得意说是。

他说:“我们先去看看你弟弟如何?”

“好啊!”

出租车拐了个弯,往魏公村开去。

滔滔所在的理发店生意正好,人坐满了。得意带着他们在理发师和等位的人中穿行,寻找滔滔的身影。

滔滔正在里间给人吹头,看见他们来了,把吹风机递给助理,迎向他们。

得意说:“这个是杨叔叔。”

“杨叔叔!”滔滔礼貌地喊了一句。

“儿喽!三娃又高又胖!”老杨手握茶杯,笑眯眯地看着他。

得意问滔滔有没有时间跟他们去圆明园,滔滔说他问问老板。正说着,老板就过来了。

“哎!老王!”得意跟他打招呼,“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爸!”

老王热情地和老杨握了个手。

得意问老板:“我弟能不能请个假,跟我们出去玩半天?”

老板爽快地说:“去吧!”

滔滔高兴地穿上外套,和他们出门了。

等他们赶到圆明园,小芸已经在门口等他们了。

这是一次5个人的春天游园会。那天阳光真好,明晃晃的,圆明园的路上,柳树都发芽了,到处都可以闻到泥土的气息。

得意深呼吸说:“我最喜欢的季节来了,只是,北京的春天,是非常短暂的!”

在路边,有禁止吸烟的指示牌,但是杨大远忍不住了,掏出烟来点燃。

得意想阻止他,但看他拿着烟那个享受劲,就放弃了。

游人络绎不绝,得意接了个电话,放慢了脚步。

杨大远和庭庭、滔滔走在前面。他迈着步子,在人群中沉浮,有一缕头发竖了起来,随风飘展,路人都忍不住看他。

电话是嫦琪打来的。

嫦琪问:“你们相处得怎么样?”

得意说:“挺好的呀!”

嫦琪:“你喊他了吗?”

“没有。”

“你为什么不喊?”

“我喊不出来。”

“为什么喊不出来?”

“我也不知道啊,我也想喊,但是……就是不行。”

嫦琪急了:“你这个孩子,牙一咬,不就喊了嘛!”

很明显,第三个父亲也在妈妈的身边,嫦琪转达第三个父亲的话说:“你爸爸说,你要是不喊,就说明我们对你没好好教养哦。”

嫦琪的话让得意冒火了,她委屈地冲电话吼:“我又不是不认他!我已经认了!这两天我们在一起耍得很开心,还要咋个嘛?你们为什么要逼我?给我一点儿时间行不行!”

一冲母亲吼,得意的眼泪就涌上来了。

杨大远好像听见了得意的吼声,他停下来,回头张望。

这是一个美好的春日,得意不想破坏它,她忍住委屈,紧咽喉咙,赶紧挂掉电话。

春意盎然。

4月的树叶缝隙里流淌出阳光,树底下,两个老头儿在下棋,有几只蜜蜂在他们身边飞来飞去,老头儿好像从来没看见它们。还有几个人四仰八叉,美滋滋地躺在草地上晒太阳。

他们在遗址前面照相。在那些残垣断壁跟前,杨大远连连叹息说:“可惜了!可惜了!”

用数码相机照完了,得意看相片回放,才发现庭庭的五官很精致。她还有点青春期的肥胖,将来瘦下去,肯定更漂亮。她觉得自己和庭庭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她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得意想。

一只小狗,心情愉快地跑过来,杨大远眼睛豁然一亮,蹲下来,抓住它,友好地抚摸它的背部。但是小狗对此持不合作态度。

“劳拉肯定想我们了!”他抬头对庭庭说。

“劳拉?”

庭庭介绍说,他们在永宁家里,养了一只很有幽默感的狗,名字叫劳拉。

“那只狗儿啊!最黏爸爸!爸爸也最喜欢它,天天都抱着。”

庭庭说,劳拉是两年前被杨二娃的女朋友带到家里来的。来的时候,只有手掌心那么大,好奇心超强,给它洗了澡,放在阳台上,它站都站不稳,还一个劲地趴阳台栏杆上往外面看。那时候她家开了一个麻将馆,人多呀,来来往往随时把狗儿踩得惊叫。

杨大远刚开始不喜欢狗,觉得它被踩得造孽,就把它拿出去丢了……他走到广场上头,把狗儿丢在街边,转身走了。走着走着,到了家门口,心里觉得不是个滋味,又转身回去把它抱了回来。抱回来以后,就慢慢养出了感情……庭庭还说,劳拉是吃鸡腿长大的,楼下有卖炸鸡腿的,只要杨大远的家人去了,不消说放不放什么作料,卖鸡腿的人就知道是炸给狗吃的,不放辣椒,不放盐巴,给剪成一条一条的。

它还喝酸奶,比人还吃得好。

这只狗儿,只要杨大远一下乡演出,或者出差,它就不吃饭,天天到阳台去守着,等杨大远回来。只要听见他的脚步声,它就马上冲到门背后去等着。他一进门,狗儿就激动撒欢,急不可待,尾巴都快摇断了。

听庭庭讲起劳拉,杨大远就笑呵呵的,合不拢嘴,那只圆明园里的刚开始不合作的小狗被他摸舒服了,干脆躺下来,四脚朝天,让老杨挠它的胳肢窝。

在圆明园照完相以后,他们开始往回走。考虑到还要去颐和园,老杨的身体需要节省体力,得意叫了一辆电瓶车坐回圆明园大门。

在电瓶车上,得意近距离地给老杨照了张相。

近距离照人像是个挑战,得意碰巧照出了非常清晰的一张。

老杨凑过头来看照片,说了一句:“儿喽!丑道住了!头发都要落光了!还有这脸上的斑啊,不晓得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越来越多了?!”

从圆明园出来,尘土飞扬,他们继续赶路,去颐和园,坐了两站公共汽车,然后走路。

走了不到两站地,老杨油光锃亮的鞋子很快就蒙上了一层灰尘。

颐和园的门口,有人摆了小篮子卖新鲜的菠萝。菠萝被切成一块一块的,上面裹了一层发亮的塑料膜,香气四溢,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分泌口水。

他们在门口稍作休整。得意给大家一人买了一块菠萝。

突然,老杨惊喜地喊:“哎呀,烧苞谷!我要买个烧苞谷吃!”

前方,有个人推着车,卖烤玉米。

庭庭说:“爸爸呀,你才土哦。来北京还要吃烧苞谷。”

她话还没说完,老杨人已经在烤玉米摊子前守着了。

过了一会儿,他捧回来一个香喷喷的烧苞谷。

滔滔东张西望,发现了他平时喜欢吃的鸡蛋灌饼,看路边有人在卖,也去买了一个回来。

得意见弟弟手里冒着香味的鸡蛋灌饼,就对弟弟说:“给我咬一口。”

小芸看得意咬了一口,也对弟弟说:“我也咬一口。”

这时,杨大远用一种由衷的语气说:“你家几姊妹才好哦!一个粑粑,你一口,我一口……”

得意奇怪地问:“庭庭和弟弟不会这样吗?”

“不会,他们两姐弟,从小打到大!”

为了证明老杨的话,庭庭把脸凑过来给得意看:“姐姐,你看,我眉毛这边有个疤,就是杨二娃用衣架子打的!”

说起杨二娃,老杨气呼呼地说:“我那个儿子,从小就是不听话,想要钱了,就扑到我身上来,到兜兜里来翻钱。我给他买了辆摩托车,天天开出去耍!要是某一天,他主动问你,‘爸爸,你要去哪里嘛?我带你去’,那你就等着他先把你拉到加油站去吧,然后说,爸,没油了,先加上100块钱的油!……买了摩托还不够,他又要家里给他买车子,你阿姨不答应,追着打他,他就摔门而去,把你阿姨的手指头在门上压骨折了……”

“哇!你们一家人都打呀?”

“打!”庭庭说:“小时候,我爸打我妈,我妈打我,我打我弟弟,我弟弟打我,我们一家人打成一团。”

杨大远哆嗦了一下。说起自己的家人,他面露难堪和凄楚。得意相信庭庭说的,因为自己和弟弟妹妹一人吃一口饼的事情,是那么自然和正常,这竟让老杨羡慕!他那个家,是什么样的?她想不出来。

进了颐和园,庭庭和小芸他们照相去了。得意和杨大远站在大树下抽烟。杨大远悄悄对得意说:“庭庭她妈凶得很!打起架来,我有时候都干不赢!刚才庭庭在这里,我不敢当她面跟你说她妈妈凶,这个姑娘,从小就向着她妈妈,我说了她肯定回去告状!”

得意问:“庭庭妈肯定很漂亮吧?”

老杨想了想,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说。

老杨说:“她妈以前是我的学生,比我小10岁,在我们文工队里跳舞。年轻的时候,确实漂亮得很!也温顺得很!但是结了婚以后,就性情大变了!我每天回家去,一打开门,面对的就是你阿姨冷若冰霜的脸。所以,我就干脆懒得回去,天天在外头耍!后来,我耍,她也耍!我们那个家,已经很多年不像一个家了,每个人都各玩各的。有时候,我打牌到凌晨3点钟,回家去,以为他们都睡了,一打开门,发现我是最先到家的!到了4点钟,他们都陆续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就沉默又疲倦地坐在客厅里,一人捧一桶方便面……”

杨大远把烟头丢在地上,然后用脚碾碎烟头。

他转过身走在前面,得意帮他把那个烟头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颐和园里,人也很多,为了节省体力,他们决定放弃需要爬坡的景点。

因为刚才在圆明园里照出了一张很美的照片,所以庭庭此刻对照相的兴趣更浓了,她取下小芸脸上的墨镜,给自己戴上,四处找背景照,滔滔时不时给她和小芸合上一张影。一边走,一边玩,老杨和得意就跟在他们身后。

走到一个四合院里,老杨又累了,建议在两棵树身高大的银杏树下坐一会儿。

杨大远用厚厚的手掌在台阶上擦了又擦,弯下腰吹了吹,然后拉过得意的胳膊,意思是你坐在这里。他对得意太好,好得近乎做作。得意坐下来,杨大远自己也坐在了得意身边,台阶很窄,他们坐得很近。得意第一次离他那么近,她很不习惯,拘谨起来。为了消除这种紧张,她干脆站起来,假装去参观银杏树后面那个对外展示的寝宫。

有旅行团从面前走过,导游拿着小话筒说这里过去是皇太子的卧室。得意看着那些雕梁画栋,长门深锁,里面的摆件布满了灰尘,玻璃只擦了面对游客的一面,只有黄色的被子透露出一丝当年的贵气。她心里有些苍凉。

老杨走过来,他还在说那个阿姨。

杨大远说:“孩子啊,我经常在想一个问题啊!同一个人,20年前,那个最理解我,最爱我的那个人,为什么到了20年后,却变成了一个世界上最不理解我,最不爱我的那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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