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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一切还来得及》 作者:韩梅梅

2000年 北京

2000年 北京

2000年9月1日傍晚。火车到达了北京西客站。

得意紧跟那个叫任波的大学生,随着汹涌的人流走出火车站。

他带着她坐上了满满当当的320路公共汽车。得意把包放在脚下,拉着头顶的拉手,睁大眼睛,看着窗外掠过的种种景物,啊!这就是北京了!在夕阳下,一切都生气勃勃,闪闪而过。

任波说:“你看,那是中央电视塔!”

得意低下头,面朝上,终于从窗户里,看到了那高高耸立的建筑。

到了理工大学,任波带她来到招待所。

“请问多少钱一天?”

“160。”

啊?得意倒抽一口冷气。在金川,旅馆才10块钱一天……这个天文数字,远远超出了她的预算。说实话,她已经做好了出血的准备,但她的预算是,80块。

“住不住啊?”招待所的服务员有点不耐烦了。

任波见得意犹犹豫豫,就把她拉到外面说:“要不这样吧,我带你去接待科,你就说是我妹妹,是送我来上学的。我们学校假期有给家属的宿舍,8个人一间,高低床的那种,一个床位一天8块钱。”

得意非常感激这个萍水相逢的男孩,他真的像对待自己的妹妹一样,带她去找了老师,交了钱,拿了钥匙,住进了3号女生宿舍楼。然后,他还请她去食堂吃了一顿饭。

在北京的第一个晚上,得意尝到了人在异乡的滋味。她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陌生的。心,浮在空中,没有着落。当她拘谨地站在女生宿舍一楼的水房里,看着提前到校的大学女生,三三两两,端着脸盆从身边走过,她们个个面色轻松,洗洗涮涮,说说笑笑,心里真是羡慕啊!她想,什么时候,她才能在这个城市,如此轻松自如地生活?

晚上,得意到校园里的电话亭给嫦琪打了一个电话。

北京的电话亭是橘红色的,里面暗暗的,电话机很大,黄色,插IC卡,有绿色的显示屏,铁的按键很多地方已经变得黑乎乎的。夏天的热风吹过来,她对嫦琪说:“妈妈,我到北京了。”

到北京的第二天,她就去了天安门。

得意在理工大学坐电车去的。电车经过甘家口,南礼士路,她一路看过去,觉得北京道路没有想象中的宽,路边的建筑和树叶上,灰尘特别多。

到了天安门,得意又给嫦琪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妈妈,我看见天安门了。”

到了北京,得意果真就交了两千多块钱的学费去北外的培训班报名了。对于一个初来乍到,在这里没有老师、同学、亲人、朋友的人来说,模仿,是一种天真的选择方式。在来北京的好长一段时间里,得意竟然相信报纸和杂志里所说的一切,并且,不止一次按照杂志里说的去做。那个时候的她,固执地以为,人生,可以复制,前途,一定光明。她甚至因为《女友》那篇文章里提到那个女孩课余去酒吧唱歌,还真的就去苏州桥下的一个乐器行买了一把吉他,报了个名,然后被那个马上就要拆迁的乐器行把剩下的钱全骗去了。当她学会了几首弹唱以后,还真的跑到苏州桥西边的一家贴着“招聘歌手”的火锅城去应聘,真是自不量力啊!在舞台上唱了一首田震的《野花》,她就被经理劝说去别家试试了。

理工大学的宿舍,住了一个星期,得意就被赶了出来,理由是开学了,女生们都回校了。她费尽周折,终于在苏州桥附近找到一个价格理想的地下学生公寓住。

学生公寓位于地下二层,如果不开灯,就伸手不见五指。在那里,住着很多来北京奋斗的年轻人,他们有的在找工作,有的在读自考,还有备战出国的。后来,有媒体称这些住在地下的北漂为“蚁族”或者“鼠族”,得意对此很有意见,因为她觉得并没有那么不堪啊!他们并不像蚂蚁,更不像老鼠,她看到的住在地下室的年轻人,虽然蜗居地下,每天早出晚归,但个个乐观向上,每天晚上,水房里照样欢声笑语,人人身上都有一种朴实又令人振奋的“地下室精神”。后来,住在那里的人,陆陆续续都搬了出去,有的拿到了文凭回老家了,有的找到了更好的工作,有的顺利出国了。

她在那里,总共住了三年。

被乐器行骗了之后,得意的钱所剩无几,必须要找一份兼职的工作。

于是从那时起,她就养成了一个至今没有改变的习惯:只要看见路边的橱窗或者电线杆上,出现“招聘”两个字,身体就会条件反射地激动起来,眼睛就要看过去,认真读一遍内容。信息,就意味着机会!一心想要在这个城市生存下去的人,不能放过每一个机会。

第一份工作,就是在电线杆上看来的,在理工大学一个韩国料理店当兼职服务员。每天工作5个小时,月薪水230元。一边学习一边工作很辛苦,店里吃得也不好,天天就是黄瓜炒鸡蛋。

有一天,得意和厨师聊天,问她多少钱一个月,她说,两千。

天哪!两千啊!她当时想,什么时候,她能一个月挣一千块就好了!

后来,得意又做过很多工作,在鞋店当店员,发单员,在北影厂门口“蹲戏”——就是守在北京电影制片厂门口,等着剧组的人过来,点你,坐上剧组的车,去当群众演员。剧组包一顿午饭,拍一天20块钱。有时候,因为明星迟到或者其他原因,一场戏要拍到半夜,领到20块钱,已经没有公共汽车了,打车回家又花了16块。

得意穿上男人的古装,戴着盔甲,扛着大旗,跟着百十个人一起喊着,从一个沙丘的这端,跑到那端。

她穿着白大褂,推着小推车,从一个病房的门口经过,病房里,主演正在经历生死离别。她走过去,旁边的副导演阴阳怪气地说她不用把腰挺那么直!摄影机只拍得到她的脚!

她穿着旗袍,拎着箱子,和好多演员在西直门火车站演乱世中爬火车的场面。

在剧组吃午饭的时候,好多群众演员去找明星签名,她不去。

有一次,有穴头到北影厂门口来找人,组织人去体育场里录制演唱会的场面。得意和一帮群众演员到体育馆去演一个歌星的粉丝,他们坐在下面,拿着口号牌,荧光棒,拼命鼓掌,尖叫,流泪,喊她的名字……当然,她确实唱得很好,在舞台上,光芒四射。

当时在台下拼命为她鼓掌的得意并不知道,很多年以后,这个叫女歌星会选择从十几层的高楼上纵身跳下,结束自己的生命。

后来,有一家穴头公司找到得意,喊她去他们公司工作,一个月工资550块钱,得意就去了。

其实就是当骗子。穴头公司每个星期在《精品购物指南》和《女性周刊》上登广告:某某古装剧组,招聘公主两名,要求身高160以上,相貌端正,普通话标准……大将5名,要求魁梧英俊……太监5名……然后就等着别人来应聘。

每一天,都有各种各样的想当明星的人来应聘,应聘的流程是:1. 先请参观公司两面墙上各种剧照,各色群众演员和各路明星的合影。2. 填写报名表。3. 请到隔壁面试。4. 面试内容是:你有什么特长?没有?那你唱个歌吧?不会?那朗读总会吧?不会?不会就把这个剧本读一读。跳个舞吧!不会?那就做一下广播体操……不管怎么样,面试总会通过的。5. 应聘的人又回来找得意。

得意的工作就是,说服对方交400块钱“建档费”。当然,所有在这个公司建了档的人,还是有戏拍的。公司组织人去拍了戏,从剧组结出来的钱是每人50元,发下去,每人20元。总之,公司就是两头挣钱。

得意当了两个月的骗子之后,良心受不了,就不干了,当时真是如释重负!

大冬天的,暴雪翻滚,狂风割脸,走在街上,血都快凝固了。

那样的季节,再也不好找工作。

得意天天待在地下室里,开水冲方便面,长时间地睡觉。

有时候,在白天听着地面上隐约的尘嚣,她会被强烈的内疚感攫住,浪费时间,就像是在犯罪,于是又翻身起来。

她走出去,在一家“大学生兼职公司”交了120块钱,希望他们能帮她找到工作。

“大学生兼职公司”给得意介绍过三份工作,她只成功做了一件:为期4天的兼职校对——每天工作10个小时,校对上千页的《中华名人录》。领到150块工资。

另外两份工作,分别是“声讯台”和“陪聊”。

得意开始还对“声讯台”挺自信,以为就是接电话,很简单的。但她赶到那里马上傻眼了:原来就是一间光线阴暗,不到20平方米的房子,放了5张高低床,每个床上放着一部电话,所有的女孩就躺在上面工作。吃住都在这个房间里,没日没夜地接电话,打来电话的人,基本都是男人,不管对方说什么,都不能先挂掉……得意一走进那个屋子,就感觉呼吸不畅,头脑发胀,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

后来的那份“陪聊”的工作更是伤自尊。

“大学生兼职公司”的人一再保证说:“绝对是正规的,你看今年的春晚,宋丹丹和赵本山不都在演‘陪聊’嘛!”

所以得意就鼓起勇气去了。对方是一个男的,约好晚上9点在西直门的肯德基门口见。

得意到了那里,站在路边的电话亭等他。

9点钟,他打了个电话来,问得意穿什么衣服,站在哪里。

得意如实相告了。

然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

得意在暴雪中白白站立了一个多小时!

那个人,一定在附近观察了她,觉得不满意,就不打一声招呼走了!

确实,那天的得意太土了,不管什么男人,都不会有跟她聊天的欲望的:她扎着齐腰的大辫子,来到北方吃面食,体重几乎到了140斤,脸胖到鼓起来,额头发亮,嘴唇脱皮,穿着黑色的毛呢大衣,西裤,却脚蹬一双球鞋。戴的帽子上,还顶着一个巨大的毛线球球!

其实,得意也知道这么穿着不好看,但她没办法,这是她当时所有暖和的衣物了!

那个人没来,得意反而如释重负!她开始踏着积雪往回走,心里并没有什么怨气。

那是她最难的时候,但她的内心充满希望。

因为她非常确定,自己能在这个城市活下来。而且,她还能活得更好。她想搬到地上去住,她希望能去商场买衣服,她想买一部手机,给自己换一床新的漂亮图案的床单,能有钱想吃什么水果就买什么水果。这个城市,一定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不曾体验过的生活,她都想去一一认识,一一体会。

得意的心里,充满着迫切想展开自己生活的欲望。

那个时候,无论什么样的生活,都是她想要的。

介绍完这一份工作以后,“大学生兼职公司”就再也没来过电话。

雪停了,积雪被环卫工人扫到树下堆着,全冻成了冰。

有一天,得意看了一份报纸,说一个大企业的创始人,当年的第一桶金是在北戴河卖雪糕赚来的。她当时就想,难道她不能像他那样吗?走到街上去,卖雪糕,可现在是冬天呀!那么,冬天就卖袜子!去街上卖棉袜子!这个想法突然让她突然精神百倍,并马上行动起来。她跑到宿舍管理员那里去问,问到了离地下室最近的批发袜子的地方是天意批发市场。

第二天,得意就坐车去了天意。

天意里面什么都有。

五颜六色,厚厚的棉袜子,批发价10块钱6双。

她一次批发了20双女袜,10双男袜,然后用塑料袋提着它们,拿一盒出来,把男女袜子各摆一排,抱在手里,来到公共汽车站。

喊出第一声“要袜子吗?”还是有点艰难的,声音很小,就在喉咙里打转。公共汽车站里的人,好像只关心车什么时候来,你问他们,他们不一定会看你一眼。

“要袜子吗?”

“纯棉的袜子。”

在公共汽车站转了半个多小时,没有一个人理得意。

得意又跑到过街天桥上。那里风大,行人只想快点走,根本没人想买棉袜子。得意的鼻子瞬间就被吹红了。

得意在天桥上站了两个小时以后,一无所获。

得意把没生意的原因归结于地方没选好,就在那个公共汽车站问了一个行人:“请问附近哪里街上人多?”那个热心人想了想,说:“人多?动物园!动物园人多!”他还告诉得意怎么坐车。

得意满怀希望地到了动物园门口。好家伙!人真的很多!她一下就激动了,也放开了,见人就上去问:“要袜子吗?纯棉的厚袜子。”

果然,在这里,有人答理她了:“多少钱一双?”

“10块钱3双”……

啊!那人转身就走了。

怪啊,为什么当得意一说出价格的时候,所有对袜子有兴趣的人们,都会以一种无比怪异的眼光看她一眼,扭头就走了。

就这么过了一下午,得意的袜子一双都没卖出去。

第二天,她又去了动物园,也是如此。

得意大受打击,沮丧地回到地下室,到各个宿舍兜售了一圈之后,好歹卖掉了几双。

当隔壁的女生听说得意从天意批发了袜子,拿到动物园去卖了以后,笑得捂住了肚子:“你怎么能拿到动物园去卖呢?动物园对面就有一个更大的批发市场呀!说不定批发给你的人,就是在动物园拿的货呢!”

由于第二天,得意在一家鞋店找到了工作,这次小小的“创业”就以失败告终了,剩下的二十几双男男女女的袜子,她一个人穿了好几年。

后来,很无意地,得意在网吧的电脑写了一篇讲蹲戏经历的文章,投给杂志社。一个月后,收到了稿费,居然有980块钱!她当时真没想到,写一篇三四千字的文章,就能挣这么多钱!

于是,得意决定以写稿维生了,到中关村二手电脑市场买了一个286的东芝二手笔记本电脑,2个G的硬盘,750块钱。得意从此开始用它给杂志社写稿。

后来,汇款单,渐渐像雪片一样飞到地下室。

接下来是一段幸福的时光。

白天,她骑车去白石桥的国家图书馆,在阅览室看书,在期刊室查找杂志的征稿信息。图书馆大窗户外,大朵的白玉兰盛开着。阳光照在身上,到下午就会困,困了,她就趴着眯一会儿。

晚上,为了不影响同宿舍的人休息,等楼道里的宿舍管理员下班了,她把电脑抱到管理员的办公桌上,开始写,不停地写,全世界都安静了,只有她在敲字。偶尔有一两个起夜的女生眯着眼睛,蓬着头发,跌跌撞撞地下楼去厕所,她和她们打个招呼,再继续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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