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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一切还来得及》 作者:韩梅梅

2010年 听说

2010年 听说

整个下午,吊丧的客人络绎不绝,送来花圈,放鞭炮,赶人亲。太阳偏西了,渐渐有点凉飕飕的感觉。路两边手机铃声此起彼伏,十几个火炉和椅子被搬过去,挪过来,人们围着一盆盆的火,喝茶的喝茶,抽烟的抽烟,打牌的打牌,嗑瓜子的嗑瓜子。

得意坐在火炉边,和庭庭说着话。一个人跑过来对她说:“道士先生喊你过去!”

得意起身走向文体用品店门口的灵位。

灵位的旁边,有一个破旧的小桌子,有两个道士先生,一个穿着破旧的黄色西服。另一个穿着一件袈裟,头戴唐僧那样的帽子。他们敲小锣,打鼓,摇小铃,节奏声声,嘴里念念有词。灵位的后面,挂着一副对联:

佛号经声唤回苦海迷路人

晨钟暮鼓警醒世间名利客

得意看着“世间名利客”这几个字。

带她过去的人交代说:“你跟着道士先生,他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嗯?得意心里想:怎么桌上摆的是佛家的东西,先生穿着袈裟,却要称呼道士先生?又一想,也是,我们本就是没有信仰的人,所以会这样的混淆。不管了,不管是佛家师父,还是道士先生,带着我们燃一炷香,做一个仪式,希望逝者的灵魂能得以超度,心里总是能得到慰藉。

得意手里接过香,听道士先生念经,他念了一段,就鞠一个躬,得意就跟着他一次次对着灵位鞠躬,每一次抬起头,头上的孝帕老要往后掉,她需要不时拿手去稳一稳。

然后,道士先生又让得意跪下,得意举着香,跪下去。

他们在一边念经,得意一边在心里念:老杨,愿你脱离苦海,永驻光明……得意开始理解了,为什么要有“守夜”的传统。为什么在亲人下葬的头几天晚上,亲朋好友都要围过来。点着电灯,吹拉弹奏,哪怕是摆着几桌麻将给人打,热热闹闹的,让痛失亲人的人,在众人中间,会好受一些。得意看着阿姨在忙着接受慰问,忙着给客人递烟倒茶,有没有夜宵?茶水够不够?忙起来,会比几个孤单的人,在漫长的黑夜里,守对着冰冷的遗体好得多……她拉了一张凳子,在遗像下面坐了一会儿。

那张黑白照片上的老杨,有一点儿水肿,眼神忧愁。

庭庭走过来和得意坐在一起,她也抬起头看着照片说:“这张遗像,是他自己去照的,好像就是两个月前才照的。”

多年不照相的他,有一天,突然说,“我出去照张相”。就出去了,然后拿回来这么一张黑白照片。阿姨看见他递过来,也就默默地收下。老杨盯着镜头的眼神很忧郁。为了去照这张照片,他一定先去理了个发,因为发型有刚修剪过的痕迹。他的眼里全是悲苦,得意不忍多看。她不敢去试着体会,当他坐在闪光灯下,面对照相师傅,明白这是一张遗像,心中是什么感受。

庭庭也头顶孝帕,腰系麻绳,仍然是白里透红的皮肤,乌溜溜的眼睛。她说:“二娃去给爸爸买坟地去了。爸爸走得太突然了,所以一切都是现买现置办,一夜之间,二娃长大了,像一个大人了。”

她又给得意重述了前天晚上的事情,她说:“姐姐呀!人死的时候,怎么冷得那么快呀?很快,他就冰凉得不像他了……”

这时,斜地里跑出来一个拿着相机的人,冷不丁单膝跪在得意和庭庭的凳子前面,双手中举,嘴里喊着:“来!我给你们两姊妹照张相!一、二、三!”

得意措手不及,和庭庭同时看向镜头,那边同时,“咔嚓”一声!

“好了!”照相的人说。

“哎呀!”庭庭懊恼地轻喊:“我怎么笑了!”

负责在葬礼上照相的大伯把相机递过来给她们看,果然,在屏幕里,两个女孩都顶一块白麻布,得意的神情迷茫,而庭庭,是一个条件反射的笑容。

这位照相的大伯很负责,手里拿着照相机,脖子上挂着摄像机,跑上跑下,照累了就录,录累了就照。跟随大伯忙碌的身影,得意的目光停留到一个中年人身上,热闹的桌子旁边,他落单独坐,眼睛遥遥看向遗像,默默抽着烟。他有可能是他的同事,或者是朋友。人们的注意力都不断被牌桌上的呼声,或者突然炸起来的鞭炮,新送来的花圈所吸引,没有人注意到他。

照相的大伯又过来了,他热心地拉来一个人,对得意说:“这个,是你的表叔,和你爸爸从小一起长大的。你们是亲戚哦!来,认识认识,摆谈摆谈!”

这个表叔又黑又瘦,穿一件中山装,戴着一副至少有10年以上的眼镜。他推推眼镜说:“你就是小意吗?哎呀!你好!自从你爸爸从北京回来,逢人就讲你,高兴得很哟!说你斯文得很,对他又好!给我都说过好几回,今天终于见到你了!”

得意往凳子边上挪了挪,请表叔坐下。

表叔掏出烟来点上,说:“我比你爸爸大一些,我老家的房子就在你们家老房子的后面。算得上是邻居了。小的时候,我经常和你爸爸一起去打猪草,说是打猪草,其实一上山就耍去了。耍到天黑了,猪草还没有多少。你爸爸精得很,他就跑到地里去,找些包谷秆来在背篼里插起。然后把猪草抖松盖在上面,看上去好大一背篓!背回去之后,你奶奶说,哎呀,幺儿,你今天才乖啊!打这么大一背篓猪草回来……第二天拿起去喂猪,才发现不够,猪儿饿得叫啊!你奶奶气坏了,抬起手就给他一顿打!”

坐在他们身边听摆龙门阵的人都笑了。

“不过,他要是认真做起事来,就认真得很!我们一起去砍柴,我就是乱砍一气,他硬是要把柴砍成这么长一截,”表叔用手比了比,“不大不小的,背回家去,码在那里整整齐齐的。看着心里就舒服!”

得意问:“你有你们小时候的照片吗?”

表叔叹了口气说:“哎呀!哪里有照片留下哟,那时候,穷得要命!在那个高山上,出门就是泥巴汤汤,连电灯都没有,家家连门烂了都不用修,娃儿们有一件能够把肚皮盖住的衣服就不错了,哪里有钱去照相!不过,你说这个人奇不奇怪,我小时候,胖得很,你爸爸小时候精瘦,然后几十年过去,到老了,他越长越胖,我又黑又瘦……”

天完全黑下来,前来吊唁的人越来越多,树上挂着的灯泡一个个都亮了起来,人声鼎沸,阿姨和庭庭都很忙,这里招呼,那里照顾,还有很多人过来和表叔打招呼,表叔一一对他们介绍我说:“这个,就是杨大远的大姑娘,严得意!”

噢?来人先是很惊讶,然后就端详得意,得意知道他们试图在她脸上找老杨的样子。她就对他们微笑,点点头,让他们看一看。

围坐在身边的人中,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亲戚的人说:“你爸爸,是地区上的明星哦,笑星!是个名人呀!这个县城里,他出门去,没有哪个认不得他,他演的那些相声小品,把乡村的风土人情演出来,他干得‘来菜’得很啊!普通的事情,他看得到幽默的一面。有好多他的作品,都被小孩子改编成顺口溜,随时都可以听见街边的娃儿们在念哦……你看今天来的这些人,有好多可能都跟你家非亲非故,连你阿姨都不认识,都是自愿来的。所以,你爸爸是一个受人尊重的民间艺术家,大家发自内心地喜欢他。”

听他这么说,得意心里满是遗憾:如果我能有一次机会,做一次观众,看一场他的演出该多好呢!

“说起来,你爸爸是个天才!”那个戴眼镜的表叔,用感叹的语气接着说:“我有时候想,是老天就是要赏他这口饭吃呢,还是怎么的,他那个文艺的天赋,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你想嘛,你爷爷是区里煮饭的火夫,结巴,说话有点大舌头,长期离不得酒,你奶奶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扁担那么大个的一字都不认识的,偏偏就生出来你爸爸这么个精灵的人,能说会道,能写会编,能唱能跳,什么乐器到了他手里,无师自通。他字也写得好,每一年回老家过春节,家家的对联都是他写的。他热心得很,会根据各家的实际情况来写,临时发挥,写出来家家都欢喜。”

得意很意外:“我爷爷是个结巴?”

“对!你爷爷死得早,好像在55岁的时候就死了,你爷爷没有见过你,死的时候你爸爸都还没有结婚。”

“爷爷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好像也是心脏病还是什么,落气的时候,你爸爸在外面演出,都没来得及赶回来。唉!你说这人的命呀!你爸爸今年走,也是55岁……”表叔深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表叔一口一口吸着烟,过了好久,他抬起头问得意:“你现在在北京做什么工作?”

得意说:“开咖啡馆,也做一些出版的事情。”

“哦!……那出版是出版哪方面的?”

“书。”

“那你是财政局发工资,还是自己找来自己吃?”

“自己找。财政局不管的。”

“一个月找得到好多钱?”

得意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多,就万把块吧……”

表叔瞪大眼睛:“万把块钱还不多!”他马上扭头对旁边围观的人说,“这个姑娘一个月挣一万多块啊!”

“妈呀!”周围的人齐叹了一声。

“那么,我们今天认识了,以后我去北京旅游,找你们耍哈。”表叔说。

“要得!”

“我1965年去过北京,红卫兵的时候。那时候去首都搞大串联,毛主席第14次接待我们。”

“唔?那你看到毛主席没有?”

“看到了,他在城楼上。我们排起队,就在天安门广场,那么走过去……”表叔昂起头,示范给她看,“毛主席就站在城楼上,拿起个帽儿就这么摇。我们那么看了一下,脸看不清楚……那时候林彪也在,站在他身边摇语录本本儿。”

“你们坐火车去的?”

“对,昭通到水城,水城到贵阳,贵阳到北京。”

“那要坐好几天哦?”

“咋个不是!坐了好几天,屁股都坐痛,腿也坐肿!不过那时候十几岁,身体好,再长的时间都不觉得累。”

晚上八九点,道士先生又把得意叫去燃了几炷香之后,她端了一张长凳子,坐到了棺材旁边。

得意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棺材,知道老杨就在里面,那种生死永隔的感觉又来了。她突然不再害怕这个黑黑的木头匣子,面对着它,在心里对他说:“老杨,多么遗憾啊!你是我的父亲,我对你却一点儿不了解……他们刚才说你多么有才,多么有趣,我心里的遗憾就越加深,我们这一生,只见过两次,两次见完,就连再聊一次天的机会都没有了……”

二娘走过来,坐在得意身边,她拉起得意的手,说:“唉!哥哥死早了点。再晚一点儿,你们几个孩子,不管大的小的,都成家了,心里没有什么牵挂再走都好!”

二娘给得意讲了少年时代的老杨,说他那时候最喜欢穿一件白衬衣,眉清目秀,身手矫健,上山割牛草,遇沟跳沟,遇坎翻坎。“用你们现在的话来说,叫帅得很!”

“那件他唯一的一件白衬衣后来被贼给偷去了,他难过了好久!”

二娘说:“你爸爸初中毕业之后,就在团结中学做代课老师。放了学,还要上山割牛草,打清油。

那一年,你爸爸17岁,在割牛草的时候听说县里的宣传队在招考,考上了可以去县城里工作,他放下背篓就想去,但是你爷爷不准他去,把他的背篓给逮着。

那天晚上,他自己偷偷溜出家门,提着手电筒,翻过老林,从茫茫黑夜走到天亮,去县城考试。

当时负责招考演员的人确实想招一个少数民族,本来是想要一个苗族,因为听说苗族人唱歌唱得好。但是你爸去了,张嘴就给他们唱了一首《伟大的北京》,招考的这个人惊讶地说:‘这首歌我都还不会唱,哪个教你的?’你爸爸说:‘我听收音机学的,听两遍就学会了。’招考的人觉得他这个人还是精灵,就这样让他考起了。虽然考起了宣传队,但是当时的大队干部思想保守,觉得他是个人才,要留在地方工作,所以不准他迁出去,就不给他盖章。

你爸爸想了个办法,他趁干部不在的时候,用一根篾条捅开大队办公室的窗户,翻窗进去,自己把章盖了。

就这样,他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离开山寨,去县里工作了。

但是,也是因为考上了文工队,你爷爷去世的时候,他连最后一眼也没见着,这成为他终身的遗憾。当时,他被派到昭通学习,听说父亲的死讯,就无论如何也要往回赶,那个时候交通不便,没有车,他就一步一步往回走,等他翻山越岭走到家,已是几天以后的半夜三更,他的背篓里,落了一背篓的雪。你奶奶刚埋完你爷爷,看着眉毛都结冰的儿子心痛得泪流满面:‘娃儿,你一个人,再也不要这样走老林,万一摔在沟里,冷都把你冷死,山上还有野猪老熊,遇到了,吃了你,有谁知道……’

你爸爸娶你妈妈的时候,家里穷得很,什么彩礼都没有。哥哥带她回老家团结。走到屋子里,看见多年累积的灰尘在墙上挂着,非常厚,一条条,就像柳絮一样,窗子不挡风,门上没有锁……村里的人听说新娘子来了,都跑来看,你妈妈二话不说就开始帮忙收拾屋子,跟着大家一起上山砍柴,对待你奶奶也是一口一个‘妈’,巴巴实实的。用老家的话说,叫‘逗人想得很’!

哪晓得,结婚没两年就离婚了!听说他们离婚,村里的人都责怪哥哥,说他不晓得珍惜。

后来听说有了你,都以为他们会复婚,我还买了鸡蛋,准备背去看你们。谁知道哥哥回来说:‘文工队里有个姑娘,比我小10岁都喜欢我,我不复婚了!’就这样,他们就没复成婚,他就娶了后来这个嫂嫂。”

“后来这个嫂嫂”就是阿姨。

二娘对得意说:“那些年,在她面前,谁都不能提起你,提你,她就要和你爸爸干仗!我记得当时你妈妈给我寄了一张你的照片,我一直放在堂屋的相框里。有一年,哥哥带着嫂嫂回家来过年,嫂嫂走在后头,哥哥就抢先进来,把照片从相框里取出来藏起……”

二娘还说:“你阿姨年轻的时候,对你奶奶也不是很好,你爸爸是个孝子,本想把她接到县城里来安度晚年,哪晓得她根本见不得,埋怨你奶奶一顿饭要吃好多好多……你奶奶也是有自尊的人,宁愿回到乡下一个人生活,也不愿意在县城待着了。如果她能在县城,条件好些,就不会死那么早。

你奶奶啊,一辈子也是苦命!中年丧夫,到了老年又不愿意去和儿子一起生活,虽然你爸爸只要有钱就给她一些。但她总是把钱揣起来,舍不得用。有时候我们都劝她:‘妈呀!你不要把钱拿来放起,想吃点啥子,就买来吃……’她不听。后来在去世前,就后悔,说:‘有些东西,心里头想吃得很啊,但就是舍不得,总是想把钱留着……等老了,吃不动了,只能叹气!’

你奶奶虽然长年身体不好,但还是活到了80多岁,如果不是因为我儿子出事了,可能还能活得更长!2006年,我的儿子罗晓听人家说山上有一种什么药材,可以卖一块钱一斤,就去找,突然落进了山沟,抬进医院以后,一个星期不省人事,没喝口水,没说句话。你奶奶急火攻心,罗晓出事之后没几天,她就去世了!……你奶奶死之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香儿你不要哭,要哭你去坡上哭。’”

“那罗晓抢救过来了吗?”

“抢救过来了。刚处理完你奶奶的丧事,他有一天突然就醒过来了。所以啊,人的命就是这么怪,该你活的,经历再大的灾难,摔得再惨,怎么昏迷,怎么不省人事都会醒过来,如果该你死,像你爸爸,头一天还跟个正常人似的,第二天,一口气上不来,就走了。”

“罗晓现在在做什么呢?”

“出去打工去了。在浙江的一个馆子里头帮忙,800块一个月。”

二娘说:

“说起来也怪,你爸爸往年从来不在乎自己的生日,今年冬月十五,他的生日,他坐车到团结来,打个电话给我和你大娘,邀我们几姊妹一起吃个饭。吃饭的时候,他又讲起你,说他终于还是去会到他的小意了,说你如何对他好,对他尊重,在北京带他到处去耍,又给他们买飞机票,又送他们去飞机场。说起庭庭和你相处得好,他高兴得很!说:‘真的都是我的骨肉呀!两个好得很!’

他从北京回来以后,就把相机里的照片输到电脑里面,只要我们去他家里,就打开电脑给我们看。我看见他和你弟弟还搭着肩膀照相呢!你们父女俩还一起抽烟,我说:‘哥哥,她抽烟,你没有责骂她吗?’哥哥说:‘唉!我怎么好说她!我又没有养过她,我怎么开得起口嘛!’

哪个晓得,冬月十五的晚上吃了饭,二十二的晚上就死了。哪个晓得!

我哥哥这个人,一辈子的心好,一辈子不整人,不害人。17岁就出门生活,50多岁就死了,他是个踏实的人,做人不虚伪,他总是念叨,这一辈子就对不起你和你妈妈,老了以后只要说起你们,他就眼泪汪汪的。所以,希望你和你妈妈能够原谅他!毕竟你的生命是他给你的。小意呀,你想嘛,世上的人,哪有比亲人更好的?有句老话说,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其他的人,来了走,走了来,每个人都忙他自己的,有多少人能挂在你的心上?只有亲人,见了面,才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只有亲人,才不论是穷是富,不图互相要交换个什么东西,就是摆个龙门阵,心里都觉得高兴!”

二娘和得意正讲着话,杨二娃回来了,把阿姨和庭庭、大娘都叫了过来,说看了几块墓地,有好的次的,贵的便宜的,看怎么选择……二娘说:“哥哥就死这一回,买好的!贵点就贵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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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不要找别人要安全感有些事现在不做,一辈子都不会做了3:一个人的生活趁一切还来得及遇见一些人,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