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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一切还来得及》 作者:韩梅梅

2010年 亲人

2010年 亲人

在楼下,老杨单位的领导,伸出双手,一一握住阿姨、二娃、庭庭、得意的手,说,节哀!节哀!

有人跟他介绍得意说:“这个就是杨大远的大姑娘。”

局长又跟得意握了一次手,说:“你爸爸,是一个优秀的民间艺术家啊!为永宁的文化事业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他的离世,是我们文艺界的一大损失!……他是省上评的著名演员,他拿出来的东西,观众是非常满意的。在永宁,只要他有新节目出来,县委书记会亲自交代广电局,要滚动播出一周的时间……”

得意对领导点点头,心里想起老杨给她讲的,他们县里搞演出,花几十万请一个歌星来唱歌,给他报销一双雨靴钱却要推托很久的那件事。

领导走了以后,得意很想抽支烟,就悄悄走出热闹的区域,走到一棵树背后,抽出一根烟来点上。

她抬起头,天上有很多星星。

过去,很多人在各种文艺作品里写,一个人死了,天上就多了一颗星星,得意从不相信。但现在,她想,如果这是真的,那有多好,我至少还能看见你,老杨。同时,得意又觉得心酸,如果这个说法是真的,那么,天上挂满的,全都是牵挂——多少年来,可能只有太少太少的人,是无牵无挂地走的吧……得意的烟还没抽两口,就发现嫦琪找她来了。

嫦琪手里拿了一件衣服,过来递给得意说:“你今天要守通宵,把这个加起!到了半夜冷得很!”

得意问:“你们吃饭没有?”

“吃了。”

“滔滔他们呢?”

嫦琪指着那边说:“都在,在那里烤火。”

得意把烟头踩灭在地上,说:“走嘛!”

嫦琪一家人围着一个火炉,同坐在一起的,还有嫦琪的两个熟人,他们在感叹说,都认不出嫦琪了。

嫦琪说:“是啊!几十年不见了,都老了!”

一个熟人回忆说:“你年轻的时候,真是漂亮得很!”

嫦琪说:“唉!现在完全是老太婆了……”

另一个熟人说:“哪里哪里!现在看起还是年轻!”

嫦琪说:“年不年轻,我自己还不晓得吗?我会照镜子嘚嘛!”

得意低着头烤火,眼睛看着嫦琪的手。嫦琪的手,又干,又瘦。

阿姨走了过来,坐在了嫦琪身边。

她拉起嫦琪的手,说:“大姐,我年轻的时候不懂事,那些年你打电话来告诉杨大远小意的事,我还骂过你,我现在晓得错了,你原谅我!”

嫦琪对阿姨说:“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要保重身体,两个孩子都还没成家,还需要你把这个家撑起!”

一个黑黑瘦瘦的中年女人给她们夹来了一个正燃得红火的煤球,顺便加入了他们,她一坐下来就干脆利落地说:“小意,我是你姑婆!”

得意喊姑婆!但心想:她看上去岁数不大啊?

一个熟人解释说,她比你爸爸年轻十几岁,但是论辈分,你爸爸都要喊她娘娘的!

姑婆深深叹了一口气,用方言发自肺腑地说:“杨大远啊,死狠球了!”

姑婆说:“他死的头一天,莫名其妙地给我打个电话来,我正忙着煮饭,就把电话这样夹起接,”姑婆抬起一只胳膊,靠近耳朵示范给他们看,“我说,咋个?你吃饭没有?没吃饭来我家吃。他说吃了,我说你打电话来干啥子?他突然就气球得地说,你这个四娘才笑人得很,没得事就不准打电话了吗?他说他刚输完液,正在街上转。然后我还交代他:‘你不要去跟人家打牌了,你眼睛不好,特别是斗地主,有时候人家带了夹张你都看不出来……’就是和他讲了话的那个晚上,4点多,有个亲戚打个电话给我,说杨大远死球了!我马上就骂他:‘我说你颠了!啷个拿这个开玩笑!’但是我听他在电话里在哭……才晓得是真的……”

姑婆说:“你爸爸头一回住院的时候,我去医院看他。他还给我讲去北京的事情,他说:‘去了北京,天天刷牙,把牙齿都给老子刷脱了!’他说,‘在北京,你对他好,还说你不光对他好,而且对庭庭都好得很!还给你阿姨买了鞋子。’他感叹得很哪!说:‘妈比呀,要是小意小的时候,她大方一点儿,把小意接过来一起带大,现在就没有这个遗憾……’

你爸爸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有一年,你要读书,写信给他要过一次钱,他没有给你。他说他这一辈子,都遗憾得很!

他本来想,欠你的,要用他的后半生来还你,哪晓得,突然失去机会了。他一直盼着你回来过年,但你说今年不回来了!要是你要回来,他心头高兴了,有个高兴的盼头,说不定都不得死!

你爸爸,他是个乐观派,人最随和,他看得开,万事来了他都觉得:来了就来了,日子还不是要这么过下去,那就过啊!他既有彝族的豪爽性格,又很心细。在这个县城里,家家有点啥子事,都喜欢喊他去,家家都喜欢他去做客,他人幽默得很,说点话来,扯得大家合不拢嘴。他讲玩笑话的时候,说得别人笑得翻叉叉的,他自己还不笑。

每一年县城搞春节联欢晚会,他写了小品剧本,就拿来给我看,我读了,说,太土了啊杨大远,‘两块老腊肉’,太土得透气啊!他说,这是县城,老百姓就喜欢看这种,就是要土。

有一年的三八妇女节,搞文艺比赛,我们学校的节目是跳健美操。他看到我就说:‘雄起哈!四娘,你们学校整起,我给你们打高分!’他是评委唻嘛!哪晓得,最后只干了个倒数第三!因为跳得太撇(差)了!我们都是些老婆婆去跳,跳又跳不来……后来我在街上遇到他,我说:‘杨大远,你不是说给我打高分的吗?啷个得个倒数第三?’他委屈得很:‘四娘,一个人都整得上去吗?我啷个晓得这个要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我给你打的分遭丢了,没帮到你……’”

姑婆问得意:“你爸爸给你讲过没有?你的家乡在哪里?”

得意点点头说:“晓得,就是永宁团结。”

姑婆说:“对的,不过准确地说,是团结乡的丁家坪,你记着哦,虽然你爷爷、奶奶和你爸爸都走了,丁家坪的房子也只剩个老屋基在那里了,但你的故乡还是要记得的。”

“嗯。”

“你见过丁家坪的亲戚们了吗?”

“没有……”

“走!我带你去和他们见一下,他们都来了的,在那边坐起的那一帮就是。”

循环播放哀乐的音箱突然扑扑响了两声,有人在敲话筒,然后音乐停止,一位大伯披着外套,站在路边,拿着话筒“喂”了两声以后,说:“各位亲朋好友,通知一个事情,明天早晨,明天早晨发丧的时间是8点半,噢!不对,是7点半,7点半!就在这里开追悼会。追悼会完了,就送上山……各位亲朋好友,你们私人有车子的,请你们把车子开起来,有摩托的骑摩托,车子摩托都没有的,来这里坐班车……”

姑婆把得意带到马路对面的一群坐着烤火的人中间,对他们说:“我给你们介绍个人,杨大远家的老大!”

“儿咯!长得跟杨二娃像得很嘚嘛!”有人说。

“就是!那个嘴皮,薄飞了,就是像她家爹!”

“来来来,坐起烤火!”

众人挪了个位置给得意。

姑婆一一介绍说:“这个,是你大伯伯,这个你喊表叔,那个你也喊表叔,这个你喊娘娘,那个你要喊姑婆,这个是你幺爸,你幺爸可能比你还年轻哦,你哪一年的?81年?就是!你幺爸是85年的!他是你姑婆40多岁才生的,就是个独根根儿!这个幺妹是你的同辈,要喊你姐姐了,人比你小,但是人家娃儿都3岁了……我们都是丁家坪的。现在丁家坪只剩下一些老人了,好多大人小孩都搬家到县城了,打工的打工,工作的工作,做生意的做生意,我们彝族是团结得很的,过年过节都在一起杀猪宰羊地聚会,有钱的多凑点,没钱的少凑点。家家有啥子大事小事,每个人都要来帮忙……以前的聚会,只要有你家爸爸在,气氛好得很!一帮朋友坐在一起吹牛,别人都不爱发言的,都爱听他说。”这一会儿,姑婆看着棺材说,“你爸爸要是能活转来,跟我们坐在这里吹牛就好了。保证讲点笑话来笑死你啊!没得他,气氛就没那么浓了……你爸爸是随和得很的,大年三十的时候,跑到别家打牌,打到下午,别人开始吃团年饭了,喊他一起吃,他就说:‘要得,干吗!’就跟着人家吃了的。你阿姨打电话给他,他就说:‘你们吃吧,我已经在别个家吃了。’”

一位大伯,咕嘟咕嘟吸着水烟,他抬起头,吐出一口烟,问得意:“你晓不晓得自己是彝族?”

得意说:“晓得,我妈给我报户口的时候就报的是彝族。”

“那你彝话懂不懂?”

得意说:“一点点。”

“你以后有空还是要学一下,毕竟是自己的语言……”

得意问:“云南的彝语和四川的差不多吗?”

“都是一样的,祝酒歌都是一样的,‘苏牧底委’你会唱吗?”

“会。”

“那还不错,今天这种场合不适合唱祝酒歌,等下回你来,我们喝个酒,唱个歌……对了,那你晓得自己的彝族姓吗?”

得意说:“不知道啊!这些年,我一直想知道。”

“你是史浦家的,彝族姓:史浦。”

“史浦,记住了。”

“唉!也难怪,你一生下来就没有和我们这些家族在一起生活,小孩子一生下来,哪知道哪个是亲人,哪个不是亲人,都是跟在一起生活的人亲……对我们这些亲人,估计你看起来都是外人!你对你爸爸恐怕也是不了解哦!我给你讲嘛,你爸爸,是个聪明得很的人,从小就名堂多,又好学,很小的时候就自己去找竹子来削笛子,去找人请教,哪个是‘哆’,哪个是‘■’、‘咪’……他艺术细胞是多得很的!10岁的时候,拿起石灰蹦蹦跳跳,就在别人家的土墙上随处乱画,他最喜欢画马儿,画得好得很,尾巴翘起,脚儿还在奔跑……所以那时候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杨马儿……你爸爸这辈子,最喜欢的事情除了文艺,还有两样,一样是抽烟,一样是打牌。抽烟,一天三包,厉害得很!然后就是打牌,他这一辈子,对这个也是爱得很!杨二娃刚学会走路,他就把他拉起去打牌!毕竟这个县城,没有几样娱乐的东西,没有书店,没有戏院,他又不会用电脑打字,所以就在牌桌子上的时间多。他这一辈子,赢也赢过,输也输过,到了晚年,眼睛不好了,经常被人家诈和,炸金花的时候,别人在牌上画了记号,他也看不到,后来才慢慢打得少了……”

“他牌技如何?”得意问。

这个我晓得!一位年轻的表叔举手,用方言说:“总结起来就是几个字:牌桌子下看,是诸葛亮,牌桌子上坐起,猪一样!”

有一位亲戚说:“还有,你爸爸是个孝子。对老人孝顺得很,从做子女的角度来说,像他那样做得这样好,做得到的,不多,我也做不到!回到丁家坪,喊那声‘妈’,喊得硬是巴巴实实的。不像有些丁家坪出去到大城市转了一圈又回去的人,连妈都不会喊一句了。他住在县城里,年年都会找班车带些面条、糖回去给你奶奶。而且,但凡接到电话,说你奶奶病了,哪怕是半夜三更,他就是骑摩托车,都要赶回去的。那些年,路太烂,要骑三个小时呀,不管你奶奶是大病小病,没有哪一回是不回去的。

你奶奶在世的时候,他从来不在县城过年。每一年都要陪你奶奶过的。有时候,你阿姨不愿意回去,她就自己在县城里过。你奶奶呢,是那种乡里的老人,那种善巴巴的好人。唉!该是老话说得对,好像真的是好人命不长啊……”

一位家族的长者问得意:“你认不认你这个爸爸?认不认我们这些亲戚嘛?”

得意说:“认!”

“这就对了!不管咋个说,哪怕他一分钱没有给你,没有你爸爸,就没有你!这个你必须要认可!他心里是想你的,这个我们都晓得,你是他的亲骨肉,不管咋个说,血脉相连,是扯不脱的!

早些年,你阿姨对他是有点凶,思想狭隘,听不得你和你妈妈的存在,以前你爸爸是敢都不敢说有你,更不要说拿钱来给你读书!你阿姨多年控制着他的工资的,每个月只给他300块,这些我们都是知道的……你阿姨确实凶,这些年把钱都存起来,前几年背着他弄了个门市,他都不晓得……后来,你爸爸身体不好了,谈起你,她才慢慢接受了,还同意他带着庭庭去找你。晓得他知道要死了吗还是咋个?他就是要在死之前把这些关系都协调好了,让你们姊妹相认。唉!人都是要死的,只是他走得太突然了,想不到。”

大人们在聊天的时候,一个屁股上系一块棉毯子的小孩子跌跌撞撞地出现了,走过来,没站稳,一把抱住得意的腿。

得意旁边的一个年轻女孩子大喊一声:“幺儿!”就笑嘻嘻地把这娃娃提起来抱在了怀里。她就是这个娃娃的妈妈。一个老人对年轻女孩子说:“你家这个娃儿啊,反得很!昨天在我家耍,把我孙儿的作业本撕了,我孙孙哭得呀……”女孩子抱着孩子,乐呵呵地说:“这个孩子就是跳得很啊!话还不会说,手脚一刻都不停,只有看电视里演《喜羊羊与灰太狼》的时候,就站住不动了,眼睛盯着看……”

家族长者继续问得意:“你现在有小的没得了?”

得意摇头:“我还没结婚。”

“还是该考虑得了哦,你现在岁数也不小了……以后要结婚了,带个信来,通知我们一声,我们还是派个代表去参加。你爸爸对故乡的感情深得很的,希望你今后有时间还是常回来看看,我们这里还是很好耍的,风景好得很,树林长得深,松树很大一抱,黄瓜和萝卜都长得又大又新鲜……亲人,还是要多走动着。亲人的概念,就是让你从小,到老,都不孤独,身边,总是有和你有血脉关系的人。你是我们丁家坪的,尽管你远远的在北京,以后有啥子事情,一喊我们还是会到。你不要爸爸一死了,你就不和我们联系了。以后你也会老,也会感到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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