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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已经是冬天,然而颐和园绿树葱茏,阳光和煦,加之游人如鲫,俪影双双,丝毫没有萧瑟的寒意。可意和钱教授并肩走在园中绿荫道上,指点着那些古老而辉煌的皇宫建筑,兴致勃勃,难得地有了共通的趣味与话题。两人坐在凉亭里,可意忽然想起一个问题:“皇上穿明黄龙袍,是从哪个朝代开始的?”

钱教授说:“是从隋文帝开始,黄颜色成为龙袍指定服色,普通士民禁服黄袍。唐朝时,这一规定得到进一步格式化,并且给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赤黄近似太阳色,而太阳是帝皇尊贵的象征,‘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所以赤黄除帝皇外,臣民不得僭用。唐末‘陈桥兵变’,众将士百般劝说赵匡胤举义而不得,就索性将一件黄袍强行披在他身上,赵某‘黄袍加身’,如有神助,立刻就点了头。”

可意笑起来:“黄颜色给他的刺激太大了。”

钱教授继续说:“在清朝,黄的分类越来越细,明黄是只有皇帝才可以穿的,不管他喜不喜欢,所有的衣裳均为明黄,甚至包括雨衣;皇太子蟒袍杏黄颜色,皇子金黄颜色;亲王、世子,穿蓝色或者石青,金黄颜色只有特别赏赐时才可以穿戴;至于贝勒、侯、伯,就只能穿石青或蓝色,已经与黄颜色绝缘了。”

他们两个人聊天,旁边的游客却听了进去,有个老人便忍不住凑过来问:“这位先生是个学者吧?怎么也得是位教授。”

钱教授更正:“是副职,副教授。”

老人赞叹:“果然没错儿。真有学问。”

陪着老人的似是老人的儿子,也笑着说:“教授给我们多讲讲吧,在这种地方,最想听的就是这些故事。”

钱教授来了兴致,很热心地说:“好呀,还是说皇袍的故事,就发生在这皇城里的,是溥仪的回忆录里讲过的一个故事:在溥仪小时候,有一次他的弟弟溥杰进宫来看他,两兄弟边做游戏边聊天,溥仪输了,应该受罚,他不肯,就指着弟弟的衣袖忽然变脸说:你怎么敢穿明黄?这是宫中大忌!溥杰分辩:哪里是明黄,这是金黄呀。但是溥仪已经端起架子来,虎着脸说:就是明黄,你敢大不敬!溥杰便跪下了……”

可意插话说:“我想溥杰可不是承认自己真地犯了错,而是突然意识到面前跟他做游戏的不只是一位哥哥,更是一位皇上。溥仪借题发挥,用衣服来提醒他:他是没有资格同自己辨是非论输赢的,否则便是大不敬。”

钱教授点点头,接着说:“后来溥仪在长春建立‘伪满洲国’,日本人只许他穿陆军元帅的大礼服,他在别的事上都妥协,惟有这一宗却力争到底,终究是派人去荣惠皇太妃处取来了昔年的一套龙袍穿着登了基。此后,又在北京大栅栏绸缎庄悄悄订了数套明黄颜色的龙袍凤服,聊以自我安慰。纵然没机会穿,风朝雨夕,不眠之夜,拥着睡觉也好做个美梦啊。”

可意听了这句,忽然心里想到一个奇怪的比喻:丈夫,也好比溥仪的皇袍,纵然无用,风朝雨夕,不眠之夜,相拥而眠睡个安稳觉也好啊。侃侃而谈中国历史的钱教授又成了当初刚结识时那个风流倜傥的如意郎君,挥斥方遒,神采飞扬。在他所熟悉的领域里,他是潇洒的,自信的,也是非常有大男人气概的。

倘若刻意地只去看一个人的优点,并且努力将这优点发扬光大,也未必不可以重新爱上曾经爱过的人。

爱情可以死去,也可以重生,与其在婚姻之外寻找爱情,不如在婚姻之内重建爱情,既然不想离婚,或者可以试试重新去爱上那个从前爱过的人,是值得一试的吧?

可意暗暗感谢陆雨的绝妙提议,庆幸这一个周末,终于可以相聚欢了。

陆雨的周末见面却是糟透了。见到古建波的第一眼,她就后悔自己选错了见面地点——本来以为在自己的茶楼里谈话可以隐密点也显得随意些,比较不像一个约会。可是古建波无比张扬地捧着一大束玫瑰花旁若无人地走进来,一进门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茶馆的女孩子知道经理又多了一位新的追求者,都不禁挤眉弄眼地笑。

古建波浑然不觉,大声说:“陆雨,你今天可真漂亮,这么隆重的打扮,是为了我吗?”

陆雨哭笑不得:“这是工作服。”

古建波便大力点头,“啧啧”连声地说:“啧啧,你穿工作服也这么漂亮,啧啧,真难得!”

陆雨无奈地只好邀请古建波到包间里坐,湘帘半垂,檀香袅袅,气氛立刻显得暧昧。陆雨第一次在自己的地盘里坐立不安,嗔道:“你可不可以停止这游戏?我说过我已经结婚了。”

“这同我追求你没有关系。”古建波毫不在意地说,“结婚了也可以离。”

“我和你不会有任何结果的。”陆雨板起脸,索性实话实说:“我已经查过了,你妹妹的孩子不是男孩儿。你父母家的那个孩子,到底是不是慧慧的?”

古建波先是一愣,接着也沉了脸:“我也早找人查清楚了,你根本没有结过婚。你说的那个童钢,是个囚犯,什么留学海外?这些年,他根本就一直在坐牢!他是个杀人犯!”

陆雨如被五雷轰顶,失声叫起来:“不!童钢不是杀人犯!他只是开车撞死了人,他不是故意的!”

钱教授仍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皇城里的轶闻故事,凉亭里围拢来的人越来越多,都赞叹教授学问大,最难得是不读死书,故事讲得风趣幽默,深入浅出。

此刻,他又开始讲到了宫廷女人的绣花鞋:“据野史载,南唐后主李煜有一天心血来潮,亲自为宠妃缠足,以丝帛绕成新月形,让宫女扶着她绕着花阶行走,步态摇摆,弱不胜衣。宫中嫔妃以此为美,为了争宠,纷纷效仿,这就是裹脚的始祖。到了清朝,虽然民间仍然以脚小为贵,但是清宫统治者已经意识到这不是美而是弱,严禁宫中后妃缠足。”

有游客插嘴说:“唉,我在电视剧里看那些宫廷戏,格格呀妃子的,也都是摇摇摆摆,裙子底下蹬着高帮绣花鞋啊。”

钱教授笑着解释:“那叫‘花盆底’,和裹小脚穿的‘弓鞋’是两个概念。‘弓鞋’一般为木底,底长三寸,缎面,面上绣花;‘花盆底’也是木底,却是底高三寸,呈花盆状。北宋末年的弓鞋,盛行用两种颜色的布料拼作鞋帮,针脚绵密,两色杂陈,有个名堂叫作‘错到底’,颇有意趣。”

可意微笑地陪在一旁,时不时插一两句,夫唱妇随,琴瑟相和。她第一次想,如果自己不做杂志社主编,不要那么能干,也没什么名气,仍然是刚结婚时的那个文学女青年,也许,她和丈夫的感情会比现在更好些。

虽然,那可能是一种假象,一种错误。然而有时候,“错到底”,也是一种美丽。

结婚是假象,留学是谎言。陆雨苦苦地保守了那么些年的婚姻神话,她的女友们一直费尽心机想知道而不能知道的秘密,今天,却被古建波随随便便的一句话,轻易地拆穿了。

陆雨忍不住轻轻地颤栗起来,她哽咽着为童钢申辩,仿佛古建波是判决童钢的法官。“童钢不是杀人犯,当时我们已经决定结婚,我答应了他的求婚。那天他很兴奋,喝了点酒,就在开车回家的路上……”

“他被幸福冲昏了头脑是吗?”古建波轻轻地鼓掌,“真是个乐极生悲的最佳教材。酒后驾车,撞了人又逃逸,这罪名的确不小。”

“他不是要逃逸。他醉得太厉害,根本不知道自己撞了人。”

陆雨有口难辩。当初,也就是因为童钢无法为自己辩白开罪,才会被判了重罪的。本来律师劝他们一直把官司打下去,要求轻判过失伤人。但是童钢说,不论怎么样,撞死人已经既成事实,他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赎罪。无论判多少年,都是他应得的。只有服过刑,他才可以洗清罪孽,重新昂起头走在阳光下,才可以对得起陆雨的爱。从此,陆雨戴上了童钢送的戒指,再也没有摘下来过。她向所有人宣布,她已经结婚了,丈夫是童钢。但是她又为了自己小小的虚荣撒了个谎,说童钢出国留学去了。

陆雨说:“他向我求婚,我也答应了,我们已经是夫妻,无论法律承不承认,我都已经把自己当成他的妻子。我只当丈夫出门远行,而我在等他回家。”

古建波冷笑:“好一场爱情宣言,只可惜童钢听不到。如果他知道你的心意,一定会很感动,而且会很努力,好好改造,争取早一天出狱,回家。”他故意把“回家”两个字咬得很重,带着嘲笑的口吻。

陆雨的语气则比他更冷:“他正是这么做的。你既然已经把他的底细查得那么清楚了,还会不知道我每隔两个月都会去看他一次吗?”

“我当然知道,只不过我没弄清楚他到底什么时候出来。”古建波故意放慢了语速,冷冷地又是缓缓地说,“如果他改造得好,明年春就该跟你团圆了吧?可要是改造不好,就很难说了。”他忽然放肆地将一只手搭在陆雨的腰上,亲昵而轻佻地说,“具体什么时候出来,要不要我帮你打听一下啊?”

陆雨忽觉背上发冷,仿佛有一条蛇从腰部蹿向颈部,寒气逼人。她猛地明白过来——古建波是在威胁她!古建波既然可以把童钢的事调查得这样清楚,自然是在特殊的部门里有特殊的朋友。他分明是在提出一个条件:如果她从了他,童钢明年就可以刑满释放;如果不从,也许童钢就会为此而受苦。

他在威胁她,她的决定会左右童钢的命运,她该怎么做?

晚上,可意犹犹豫豫地透露了自己想辞职回家的愿望。

钱教授不以为意地笑着说:“你呀,就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做杂志主编,名利双收,风吹不着日晒不着,又不用按时上下班,比我这个副教授强多了。你都想辞职,这世上就没什么人愿意工作了。”

可意烦恼地说:“你不知道这行业里的事,我真是太累了,我不适合做主编。”

“你不是干得很好吗?”钱教授皱眉,“我还正托人帮忙活动,想在北京的高等学府里替我谋个名额,把我的关系调到北京来呢。已经有七八成了。我这次来,正想跟你商量,让你留意一下北京的房产行市,咱们在北京另买套房子吧,有了房,就算扎下根来了。”

“买房?可是你知道北京的房子有多贵吗?”

“当然知道。不是可以分贷吗?”

可意迅速地在心里算了一笔账,自己这些年的存款大概可以付个首期,然而分贷的路漫长遥远,如果辞了职,单凭写小说赚的钱,未必有把握按月付贷——没有固定的收入,又怎么敢承担固定的支出呢?凭钱教授那点课时费,最多也就够付利息的。

她知道,她算的这笔账,钱教授也早已经算过了,当然他认为是可以承担的,因为他娶了一个能干的老婆。他算账的时候,总是把她的工资算在头里,他可从没有打算过她有一天会辞职。

辞职回家——如果她真的辞了职,很可能她会连家也一并失去。

可意又一次感到了深深的绝望。陆雨的理论到底还是空中楼阁,游一次园就可以找回初恋的感觉,怎么可能?初恋时,可是没有想过买房分贷的烦恼。

陆雨和古建波站在电梯里。电梯一路升上去,陆雨的心却一直往下沉。

她到底还是带古建波回了自己的家。

童钢入狱的这些年里,她一直苦苦地守候着他,守着虚无的婚姻和固执的爱情,守着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她跟所有的人说自己结了婚,丈夫叫童钢,在国外留学。她把童钢的名字烙印在自己的身份上,使他与她密不可分,即使他们的人不能在一起,心也未必在一起,可是,他们的名字是在一起的。

她不是什么贞女烈妇,青春的萌动与身体的渴望是无法回避的,在露水姻缘的遇合里,她未尝没动过改弦易辙的心思,然而现实中也并没有什么男人可以有足够的力量使她决意放弃对童钢的等待——或者正相反,对现实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使她越来越依赖于自己对童钢的等待,使她有力量撑下去,相信千帆过尽,最终停靠在自己码头的,必然是最好的一艘航空母舰。

童钢是爱她的,童钢在向她求婚后的第二天便入了狱,因此童钢再也没有机会变心,至少在这五年里,他是不可能变心的。就像她依赖于对他的等待一样,他之所以力求上进,争取早日释放,也正是依赖于对她的热望。这热情的积累使他们的爱情愈久弥坚,丝毫没有因为空间的阻隔而淡泊,反而日渐升华成为理想或是信念那样的东西,高贵而坚定。

然而今天陆雨如果为了童钢而答应和古建波交易的话,那就无疑是辱没了这段爱情,这种信念。她可以放浪不羁,可以逢场作戏,但是不可以出卖自己,不可以出卖爱情——即使是为了爱情本身。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陆雨走到自己的家门前,还不等掏出钥匙,古建波已经迫不及待地将她压在门前强吻。忽然之间,仿佛有人在天边轻轻叫:“陆雨,不要怕他!”那是晓慧的声音!

陆雨一震,强大的屈辱感使她在电光石火间忽然清醒过来,用力推开古建波,突如其来地问:“你藏匿起慧慧的孩子,是为了恐吓谁?”

古建波一呆,本能地问:“你都知道什么?”然而立即意识到这无异于承认了自己是在挟孩子以胁某人,沉下脸冷哼,“你少胡说八道。”

然而陆雨已经胸有成竹,抢占先机,连珠炮地发问:“你可以用童钢来要胁我,一定不是第一次使用这种方法。这是你的惯用伎俩对不对?你就是这样的人,利用一个人去威胁另一个人,即使是刚出生的孩子也不放过。慧慧孩子的父亲是谁?你藏起那孩子,就是为了将来要胁他,对不对?”

步步紧逼的几个问题将古建波的脸激成了酱紫色,陆雨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掌握了主动权,胜利地说:“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答案,但是我会一直查下去。如果你不想我拆穿你,就不要伤害童钢半根毫毛。事实上我根本不相信你可以左右法律,但是小人之心不可不防,我还是要警告你:如果你想对童钢不利,我一定会对你不客气!我们来看看,到底是谁在作奸犯科,谁更千疮百孔,不堪一击!”

看着古建波狼狈地消失在电梯口,陆雨仰面流下泪来,喃喃着:晓慧,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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