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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望破城》 作者:未名苏苏

第24章 待(君醉时花开(4)

 正文 第24章 待(君醉时花开(4)

 
    蛋糕拿来,大家高兴地围拢过来,都说好久没吃蛋糕了,这偏远小镇只出产馒头和窝窝头,可把人吃腻了。王小毛得意地说,他可是打了一下午电话才寻到这么一家蛋糕店,是小镇上唯一一家西式蛋糕点。他订了一只十八寸的双层乳酪蛋糕,让大家一饱口福。
 
    蛋糕盒子一打开,所有人都愣住了。只见金色的蛋糕中央有深色奶油书写的一个大大的“受”字。没错,是“受”字。
 
    这一刻,每个人都几乎要爆发出狂笑,但都忍着。只有金副导演呆气,看着那个字,下巴一落,忘了合上,接着不自觉地发出一声感叹,“我操。”说完他意识到自己失态,马上戏剧化地捂住嘴。
 
    大家一起去看费导,只见他面色微愠。又去看王小毛,他早已在一旁慌得不知所措,一张脸绿成了菠菜色,顿了顿才急急辩解道:“这、这破地方的人真够没文化的。我在电话里告诉他们,在蛋糕上写个‘寿’字,就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寿’嘛,谁不知道?这还用特地说明吗?我就少说了这么一句,他们怎么就给写成这个‘受’了呢?这是得有多蠢……”
 
    “我倒想问问你是有多蠢!”制片主任冲王小毛吼,“还不快去换一个!”
 
    “是、是,我马上去换。”王小毛低头哈腰,提了蛋糕就要走。
 
    “哎,算了算了,吃吧。”费导说着,释然一笑,揭开盒子,把蛋糕切开。
 
    见费导笑了,大家才松口气,也跟着笑起来。蛋糕吃到嘴里,都夸味道正宗。小镇的蛋糕师傅,没文化归没文化,手艺还是不错的。
 
    金副导演自觉地掏出一百块钱交给王小毛,笑说:“谁让我没管住自己的嘴,今儿这奇葩蛋糕算我请客了。”
 
    这场闹剧让每个人都开怀一笑。梦非跟着大家一起笑,笑过了,心中的悲苦与伤感却没有减少一分。浮在生活的表面嘻嘻哈哈多么容易。可嘻哈过后,又要如何面对自己内心的寂寞与失望?
 
    看看席正修,他也在笑,多么难得的笑容。可谁又能猜到他的心事?他的笑脸后面,又是怎样的纠结,怎样的自绝?
 
    晚上,制片人请主创人员去镇上喝酒吃烤肉,算是为费导庆祝生日的第二场。喝酒、烤肉,梦非一听就不想去,推说身体不适。费导却不答应,半开玩笑地说:“非非也算我半个闺女了,老爹生日怎能缺席?再说剧组都快散了,跟大伙儿聚聚吧,聚一次少一次了。”
 
    小镇上的烧烤铺狭窄拥挤,方木桌、木条凳,光裸的电灯泡从天花板上悬挂下来,油腻腻的昏黄灯光洒满桌子。
 
    但是生意却很好,每一桌都坐满,非常喧闹。桌与桌间距小,邻桌又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喝酒、碰杯、抽烟、骂脏话,动静就在身旁。
 
    梦非被夹在其中,非常不自在,却又不好说什么。
 
    和她同坐一条凳子的是席正修。见她窘迫,他往里让了让,腾出空间让她坐过来。但梦非视而不见,一动不动。
 
    这些天来,两人已经疏远了。她倔强过,执着过,卑微地等待过,没有任何结果。她觉得羞耻并难过。所以此时,她赌着气,隔空着并不坐过去。她故意对他不理不睬,宁可挨着吵闹且危险的陌生人,也不愿靠近他。
 
    她记得那句诗:痴情将女人拖入深渊。
 
    她不想独自坠入那黑暗深渊,而他只袖手旁观。
 
    她知道自己是在较劲,与他,也与她自己。此刻他们卸了妆,回归现实。他不是将军,她不是公主,他们之间什么都不存在。他一定也是这样想的,什么都不存在。既如此,又何须暧昧,或者客套的关怀?
 
    食物上桌,大把的烤羊肉串,沾上辣椒粉和孜然粉,大杯的啤酒。
 
    七八个人吃得热火朝天,个个举杯豪饮。大家祝费导寿比南山,事业飞黄腾达。费导笑笑,拍拍席正修的肩说“三十而立”,又拍拍金副导演的肩说“四十不惑”,又拍拍自己胸口说“五十知天命”。他笑着调侃,“我这个岁数,知天命啦,不求什么寿比南山、飞黄腾达。倒是你们啊,该立的要立,该不惑的,也好不惑啦。”最后费导轻拍梦非的肩,说:“至于咱小非非,正值豆蔻年华好时光啊。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大家都说费导太幽默了。众人哈哈一笑,一饮而尽。
 
    梦非不喝酒,不吃烤肉,也不说什么话,只一个人闷闷地吃着撒了少量胡椒粉的烤茄子。她是整个店堂里唯一的女性,时而有人朝她打量。的确,这样一个柔弱而沉默的女孩子,坐在一群匪里匪气的大男人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像个被拖上贼船却尚未真正入行的女匪,很诡异,也很刺激。
 
    她垂着眼睛,封闭着自己,对周遭的一切不闻不问。没有人知道,她的心思全都系在了一个人身上,而那个人就坐在她旁边。
 
    席正修一直沉默地喝酒,似乎喝了很多很多。他是个不会喝醉的人,那么清醒,那么冷酷,仿佛没有心。
 
    没有心的人,让人如何交心?
 
    哪怕只为她醉一次呢?她偷偷地看他。
 
    她认为他们还没有真正和解,所以不想与他有目光交流,只在他的目光看向别处时,才偷偷看他一眼。
 
    他仍是一身黑衣,虽然穿着牛仔裤,却比身披铠甲更显得英武。
 
    他吃得很少,不说话,沉着地,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他永远不会为她醉的,她绝望地想着。
 
    “非非怎么了?脸色这么坏。”费导看出她的异样。
 
    “没什么,挺好。”她胡乱应付着。
 
    “真的不舒服吗?要不我们早些撤?”
 
    “没事……”
 
    他们正说着,邻桌忽然起了动静。
 
    几名男子喝多了,一言不合便拍桌子动武。有人猛地砸碎啤酒瓶朝对面的人掷去,大块碎玻璃飞溅过来。
 
    电光石火间,席正修猛地将梦非拉入怀中,俯身将她护在身下。
 
    玻璃碎片四散飞溅,如冰雹砸落。现场惊叫一片。
 
    待一切平息,他松开她。她抬起头,一张小脸吓得煞白,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他的脸被一块碎玻璃划开了一道口子,正在渗血。
 
    现场的人无不唏嘘。店堂内一时间乱作一团,有数人受伤,有人救急,有人报警,有人劝架,有人起哄闹事。
 
    梦非却呆着,怔怔地望着席正修。原来他缄默不言,自斟自饮,心神却一直在她身上。在那危险降临的一瞬间,他本能的反应就是先保护她。那短短的几秒钟,他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为她遮挡碎玻璃的袭击。若没有他的及时保护,被划伤的人就是她。他为她舍己。
 
    费导等人都在关心席正修的伤情,又有人张罗着处理纠纷,一时热闹,便也无人觉出那一瞬间两人之间异常的张力。
 
    好在伤口并不深,席正修淡淡劝众人不必多事,早早离开是非之地为上。
 
    于是一行人离开烧烤铺,开车回宾馆。
 
    回程的车上,梦非坐在席正修身边。她心中仍不平静,转脸看他,却见他倚窗合目,似乎已经睡着。
 
    她望着他安静的侧脸,真希望这一刻他是醉了。但她知道他没有。
 
    他一动不动,脸上的伤口在微微渗血。她想要探手触摸,但忍住了。
 
    她一遍遍回想着他将她搂入怀中的那一刻,四围飞散着尖锐的玻璃碎屑,而他宽阔的胸怀是温暖的、坚实的、安全的。
 
    她又想起那天,他们最后一次私下交流,他在树林中对她说的话——当一个问题需要从伦理立场去考虑有罪还是无罪的时候,考虑本身已是犯罪。
 
    她想她终于能够明白他的用心、他的苦楚。
 
    他所说的或许都是对的,他的选择也是理性而明智的。
 
    但他该不该对彼此这么狠?某些不可触犯的条例,真的比两人真实的心意和感受更重要吗?他的心如此洁净,却也如此刚硬。他竟可以这样坚定、自律,宁可承受痛苦,也不愿破坏原则?
 
    她觉得自己或许理解了他,理解了他内心最深邃的痛苦与诉求,也理解了他们之间关系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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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一个年近三十的成年男子对待爱的方式,或许正和一个青春期少女对待爱的方式有着某种相似之处——无声、压抑,却非常强烈。
 
    12
 
    她曾说,爱一个人,并且得到这个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他问她,那么爱一个人,却失去了这个人,是什么?
 
    她愣着,心想,这应该是世上最悲惨的事情了。
 
    他微笑说,那是世上其次幸福的事情。因为,能够遇上一个自己真正爱的人,已经很难得;能够倾其所有去爱一个人,已经很幸福。
 
    夕颜死后第三天,席正修收到一封书信。
 
    淡绿色的信封,静静躺在家门口的信箱内。寄件日期是夕颜跳楼的那一天。她在自杀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寄出这封信。
 
    夕颜在信中对他说,一切皆因虚妄而起。年少时相恋,一起走过迷惘时光,历经考验,然后终于一起长大,以为从此就是一生一世。却不料世事艰难,前路迷茫。她太害怕失去他,所以贪恋执着,妄图与他时时厮守。她一心想要得到那个保送名额,与他进入同一所大学。她为此不惜付出代价,却不知这代价原来如此巨大。
 
    她说,世人的目光或者肉体的伤害,都不算什么,我已经熬过,也能够一直熬下去。最让我感到绝望的是这辈子再也无法和你在一起。
 
    我不允许这样一个自己再和你在一起。由此,我不想再面对任何一个没有你的明天。
 
    他握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泪意涌上眼眶。
 
    信纸上有潮湿的痕迹,又有褶皱,想必是她写信时落下的泪水。
 
    他将信纸折拢,闭上眼睛,把纸张放到鼻下,深深吸气。浅蓝色的信纸上有淡淡清香。她的泪水还没有干,她人却已不在这世上。
 
    他已清楚是谁对夕颜犯下罪行,为了一个保送名额,她不知多少次走进校长办公室,向校长苦苦请求。
 
    她本以为这是她能够承受的代价,却不料命运多舛,世情如此险恶。他对着自己无声而凄苦地笑。
 
    他们在十七岁的雨季相识相爱,携手同行,却从未在男女之事上僭越,只为彼此心中期待的美好。
 
    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除了沉默,什么都不能做。
 
    夕颜已经不在,他不忍给她更多的伤害。他知道自己应将这件事默认,承担下那个负心汉的罪名,这样对她的伤害是最小的。
 
    诚然他手中已有充分证据,可将校长绳之以法,处以重刑。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说出这个秘密,这是夕颜的秘密,最羞耻最疼痛的秘密。
 
    她只信任他,并且决意在死前向他坦白。
 
    他将信纸展开,从头又细细读了一遍,将她写给他的每一个字深深印刻入脑海。然后,他对着她的字,抽完一根烟,然后按下火机,将信纸点燃。
 
    在风中飘散的黑灰,就是那一场青春恋爱留给他的全部。
 
    悲剧,源自错位的欲望。
 
    他始终没有为自己辩解。
 
    13
 
    此时此刻,她望着他的伤口,心中一团苦涩的温柔。
 
    每个人的内心都至少有两股力量的互相撕扯。
 
    人的一生就是在不停地选择,不停地取舍,不停地平衡内心的各股力量。
 
    于他而言,选择让那件事的真相成为永远的秘密,并非刻意模糊了善恶的标准,无视身边的罪恶,或是宽恕校长,放下仇恨。那不过是权衡之下,他用尽力气强迫自己所做的选择,选择做一件对所爱之人最好的事情。
 
    夕颜已经不在,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就别再为她增添更多的罪名,别再拓展世人肮脏的想象。就让这件事在此结束,就让她留给世人最后的印象,是一个爱情的牺牲者,就让他为她背负骂名,让那些不堪的真相被永远埋葬。
 
    他的克己忍耐与自我牺牲最终成全了他对她的爱。
 
    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然而,这件事对他的影响却久久难以磨灭。
 
    为了保存已逝爱人仅有的名誉与尊严,他承担一切,不报复,不惩罚,不伸张,用坚强的意志力去控制一颗剧痛的心,让怒火熄灭。
 
    这锻就了他此后一贯的人生态度与处世方式。那种深深的悲观、压抑与隐忍,形成了他人格结构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他从此看淡一切是非起落与悲欢离合,将自己的心修炼得硬如玄冰,静如止水,再不受喜怒哀乐的侵扰。
 
    日复一日的克己修为,使他学会了让所有的情绪随时间冷却,最终消亡。他渐渐习惯了淡漠处世,仿佛一切世态人情都与他无关。
 
    这种长久保持的理性与冷漠,亦帮助他成为了一个好演员。他在虚幻世界中游刃有余地驾驭各种角色,消耗掉所有的感情。而在现实生活中,他温和、冷淡、缓慢;对人怜悯,却不亲近;善待众人,却谁都不爱;身有所长,却无心功名;努力工作,却无欲无求;仿佛什么都不重要,仿佛什么都不需要。
 
    参透了世情,所以这样独绝冷然。这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这一切本可以如此继续,直到他遇见她。她的纯真与早慧,春风般的微笑与冷月般的忧愁,在许多不经意的瞬间打动了他。
 
    慢慢地,他再次感受到体内那股难以压制的力量,仿佛突然找回了遗失多年的心。一直冷漠而理性的他,已经不习惯这种激情。
 
    有那么一刻,他非常地害怕。她说他自保,他的确是的。
 
    但他并非害怕失去名利场中的身外之物。他害怕失去的,是她。他害怕再次忍受求而不得或者得而复失的痛苦。失去夕颜的时候,他就告诉自己,从此再不想拥有任何他无法忍受失去的东西。
 
    他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他内心涌动着灼热的激情,但表面上,却这样平静而冷淡。以他的能力,已足够控制自己。他的意志充满了强韧的精神光辉,拥有持久的自制力。如果她转身走开,如果他们就此分离,如果命运之河不再泛起任何波澜,或许他可以一直这样坚韧地克制下去、忍耐下去,直至忘却所有。这是他对彼此的一种保护。
 
    只是这种保护,她为之感动,却未必真的想要。
 
    生命充满了幻觉与荒谬。有时两人彼此对望,发现对方正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人,却未曾发现,他们中间隔着一道宽阔的河流。
 
    时间、历史、身边庞大的世间、滚滚向前的时代、千古不变的礼教,一切厚重而不可抵挡的东西,拥有远远超过人类想象的力量。
 
    但这一刻,年少的她充满了勇气,拥有比那一切更具力量的强大信心。
 
    她抬起手,轻轻覆住他的手背,然后闭上眼睛,心中默祷,愿以此卑微肉身,泅渡眼前宽阔河流,抵达彼岸,与他共同经历一场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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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忘了忘记你遇见,在最忧伤的年华把最好的自己留给对的人一望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