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春节过后，姜大妈的小店被拆除了，改建绿化带的工程也开始进行。

　　想到我要交的那笔赔款，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我的脚还没有完全好，走起路还是有些瘸，但疼痛已大大减轻。于是，我又开始考虑出去找工作的事情。和以往一样，一连找了好几家，那里的人眼睛盯着我的脚，一一回绝了我的请求。这样无果的奔波，又加重了我脚部的伤痛。

　　那天，我在一家大型超市的角落里坐下来。一是想歇歇脚，二则也是想在这温暖的空间里暖暖身子。就在我默默地享受这一切时，一对恋人在我的身边坐下来。

　　“明天你要做什么事，你记得吗？”那女子说。

　　“明天，要做什么事啊？”男子迷惑地问。

　　“你别故意气我啊。明天是情人节，你要买玫瑰花送给我。”那女子冲那人撒娇道。

　　“好的。我不会忘的。明天一定买玫瑰花给你。”

　　听到这话，我猛地站了起来。对呀，我手里的钱太少，也只能做做这样的小事情了。卖花是目前最好的商机，即使赚不了多少钱，但也是有利可图的。于是，我立刻决定将所有的钱拿出来做这件事情。

　　情人节这天，年轻的姑娘和小伙们，似乎也因这个节日而变得异常漂亮和兴奋。就连鲜花也显得比以往更加的美丽而迷人。我将卖花的地点就选在了这家大型超市的门前，这里的客流量大，应该是卖花的好地方。

　　由于我接受了卖苹果的教训，也跟着大勇学到了许多做生意的经验。所以，这次我不再像原先那样畏首畏尾。我怀里抱着玫瑰，看到年轻人过来，嘴里便会说出：“买花吧，美丽的玫瑰花。”

　　这一招果然有效，我只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玫瑰花就卖完了。于是，我马不停蹄地跑到花市，将身上的钱连本带利地都拿了出来，购进了更多的玫瑰。

　　当我再次回到超市门前时，没想到那里一下子出现了许多像我一样的卖花姑娘。我手中的玫瑰再也不像早上那样备受宠爱了。整整一个下午，只卖出去了很少一部分。眼看着天快要黑了，我开始为此发起愁来。情人节过后，这玫瑰花再鲜艳、再美丽也无人问津。剩下这些鲜花怎么办？我的身上连生活费都没有了，只剩下这不能够保持长久的鲜花。但这美丽的花朵又不能当饭吃。今后怎么办？难道在过完了这个没有情人的情人节后，我也只有死路一条了吗？看着这些争先恐后的卖花女，我退缩了。也许，她们像我一样，面临着难以克服的困境。

　　“买花吧，美丽的玫瑰花。”我心情沉重地离开了喧闹的超市区，步履蹒跚地走在街道上。

　　“买花吧，美丽的玫瑰花。”也许是因为天气太冷，我站的时间太久的缘故，我的脚又开始痛了起来。

　　“买花吧，美丽的玫瑰花。”不知不觉间，我来到了同样热闹的街心广场。这里有许多年轻人在搞联谊会，也有许多和我一样的卖花女。

　　“买花吧，美丽的玫瑰花。”我的声音被一阵阵的笑声淹没了。我想，等到游戏散了以后，这些人会想到今天这个特殊的节日，会把这个节日过得更加有意义。

　　于是，我耐心地坐在一边，听着人们的欢声笑语，等待着情人们给我的机遇。

　　“这玫瑰花是卖的吗？”一位年轻时髦的女子站到我面前。

　　“是的。”听到有人要买花，我急忙站起身来。

　　“哎。亲爱的，你快过来，买些玫瑰花送给我。”她转身朝着一位正在观看联谊会的男子叫道。“这花新鲜吗？”她下低头去，爱怜地盯着我手中的玫瑰。

　　“新鲜。你看，当然新鲜。”我把花举起来，让她看个清楚。

　　她凑上前去，使劲地闻着花香。

　　“你是想要这玫瑰花吗？”那男子走到跟前说。

　　“是——”当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我们都惊呆了。

　　我的前夫——高明，这个曾经是那样追求我，那样爱我的人，也是曾经背叛我，把我逼到今天这个地步的人，此时站在了我的面前。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给代替了我的位置的人尽献衷心。虽然，现在的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但毕竟，过去的时光谁也不能轻易地抹去，过去的事情谁也不能忘记。不管是痛苦的，还是幸福的。

　　“你愣在这儿干什么，快给我买啊。”这个称为他“亲爱的”的女子并不是小梅。

　　“还是不要买了吧。”他似乎有些心虚，开始想往后退缩。

　　“为什么？你不是说要和我过一个有意义的、难忘的情人节吗？怎么连玫瑰花都不送，那还算过情人节吗？”那女子开始有些生气了。

　　“我——”他两眼盯着我，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你总是对我说，你很美，比玫瑰花还要美。难道说这话就是为了在情人节上免送玫瑰吗？”那女子还是不依不饶。

　　听到这话，我禁不住冷笑一声。这句话我太熟悉了，在过去的时光里，他也曾这样对着我说过许多次。

　　“好吧。我买。”他尴尬地掏出一张大钞，递到我面前。

　　那女子顿时高兴起来。她一把将钞票塞进我手中，又顺手拿出许多玫瑰：“给我买这么多，行吗？”

　　他点点头。

　　“你看。这花多好看，你再闻闻这花，多香。”那女子把花举到他面前，撒娇地说。

　　“嗯。好。”他的头低低的，不敢再看我的脸。

　　那女子转过脸来，对我道：“这钱够了吧，如果用不完，就再给我一些玫瑰花。”

　　的确，不需要这么多的钱。我又给了她一些玫瑰。但此时，我想到的是，在我离开他时，他的百般刁难。在我离开那个家时，他的冷酷无情。他不愿让我拿走家里的任何东西，不愿让我带走他看似比情感更重要的积蓄。他更不愿为自己的错误造成的后果做出丝毫的补偿，以至于情愿我身无分文，以至于我走投无路。而他却可以在这里潇洒地过着他的情人节，可以在这里甩着金钱，品尝背叛后的甜蜜。

　　想到此，我感到一阵愤怒从心中燃烧起来。

　　我走上前去，把那张大钞扔到他脸上，将那花朵一把抢了回来，转身离开了他们。我那样子的坚决，就像离开他的那个晚上。但是我深信，他的眼睛始终盯着我这单薄而病弱的身躯。他在猜疑吗？他感到迷惑吗？他会痛心吗？他能自责吗？而即使是这样又有何妨！

　　“哎。怎么回事，这花怎么不卖了？到底是为什么？”我的身后传来那女子的惊叫声。

　　“你，等一等。”他追上前来，“我——我想跟你谈谈。”

　　“请，你，让开！”我的声音从未如此坚定，从未如此坚硬。

　　他犹豫了一下，又看了一眼我的脚，最后还是移开了身子。

　　我从他面前走过去，脚步更加有力，也更加快捷。那一刻似乎跛着的腿也在为我争这一口气。

　　我离开了街心广场。痛苦和沮丧让我没有了卖花的心情，甚至连生活下去的信心也消失了。抱着这些玫瑰，我不知缘由地坐上车，更不知为何地再一次来到护城河边。

　　我沿着河道抬级而上，那路边的松树在残雪的映衬下，更加郁郁葱葱。河道两边裸露着坚固的冰，只有窄窄的水流缓缓而下，发出倦怠的响声。

　　还是那座桥边，还是那条石凳，那石凳上竟然还坐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是金耀，独自一人雕像一般安静地坐在那里，神情木然地望着远方，守着他心中的孤寂，和这瑟瑟寒风。那根拐杖立在身旁，像个懂事的孩子陪着他。

　　我在他的身边坐下来。尽管动作轻缓，但他还是发觉了身边的来人。

　　“你好。”他想往石凳边挪动一下身子，被我阻止了。

　　“不用。就这样吧。”我说。

　　“啊，姜丽，是你。”听到我的声音，他立刻说出了我的名字。

　　“是的。这样冷的天气，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我问。

　　他没有立即回答我，像是又陷入了刚才的沉思之中。

　　片刻，他语气缓缓地说：“还记得我们上次在这里的相遇吗？那天，我知道了自己得了一种不治之症，而且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会失去光明，我将在黑暗中度过我的一生。我无法接受这一事实，想在这时刻到来之前，就结束我的生命。我来到这里，却遇见了你。你是因为你的爱人背叛了你的感情，你断然放弃了原本属于你的婚姻，和已经没有了爱的家庭。你孤身一人在这座城市中，为了生活，为了未来继续拼争。现在，我遭遇了与你相似的经历，可比起你来说，我还算幸运。”

　　“你和我一样的遭遇？”我不解地问。

　　“是的。在我得了病之后，我的家人对我百般照顾，想尽了一切办法为我治病。我的女朋友，你见过她的。她也表示了对于我们的爱忠贞不渝。虽然我也为了不连累她，曾多次提出与她分手，但她仍不改初衷。可经过了这几个月之后，她还是做了现实的俘虏。她已经改变主意了。虽然她的这个决定对我的打击很大，但为她想想，也应该这么做。谁不想有一个幸福美好的人生，谁愿一生陪着一个残废的人。这会很累，很痛苦。虽然她与我分手无可厚非，在这之前我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但这一刻真正到来时，我还是一下子难以接受。当然，谁也不能剥夺她得到幸福的权力。所以，今天当她向我坦言了这一切后，我们在相互祝福中分手了。尽管是这样，我还是感到难过，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和失落。毕竟，我们相恋了这么多年，毕竟，我们就要步入婚姻的殿堂。那些美好的往事，那些浪漫的记忆，又怎么能说一句‘再见’就怅然消失呢。”他搓了搓有些发冷的手，将双手插入兜内，继续说，“就在刚才，就在你到来之前，我想到了你。所以，我一下子理解了那天晚上，你坐在这里时，那种痛苦的心情。是的，生活就是这样，不管遇到什么样的痛苦，都要去面对，去承受。你这样一位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尚且可以承受，我一个男子汉，又有什么不能面对的呢？”

　　听着他的话，想到自己眼下的生活，想到这世界上还有人能够如此地体谅我，理解我，赏识我。一股激动伴着辛酸的感觉油然而生，眼泪也禁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流。

　　“对了。这么冷的天，你一个人为什么也到这里来？”他并没有发觉我情感的变化，就这样问道。

　　“我——不知道。”我哽咽地说。

　　“你，怎么啦？”他的语气变得异常温柔。

　　我像是一个被囚禁很久、被冤枉很深的受害人，一下子有了可以自辩、可以倾诉、可以申冤的机会。我激动得浑身颤抖，却已泣不成声。

　　他像是为了安慰我，伸出手来先是按住我的肩膀，然后滑落下来，最后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很大，很有力，很温暖，也很温柔。我们就这样呆了很久，直到我停止了哭泣，直到我恢复了平静，他的手才松开。

　　于是，我把我这段时间的经历，从卖苹果，送牛奶，到卖花，到今晚发生的事，仔仔细细地向他从头道来。他默默地、认真地听着我的叙述，没有提问，也没有议论，像是生怕打断我们正在进行着的经历。

　　许久，我听到了他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姜丽，还记得上次我们的约定吗，就是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能轻言放弃。”他说。

　　“要有信心，不放弃。” 我点点头。

　　“机遇和奇迹在我们身边，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对。不管什么时候，一定要相信自己，有能力战胜一切。知道吗？”他鼓励我道。

　　“知道。”我擦去眼泪。

　　“那么，你的玫瑰花呢？”他问。

　　“都在这儿。”

　　“好，就把这些花给我吧。”

　　我顺从地把玫瑰花送到他怀中。

　　“这些玫瑰我全部买下来。”他接过来，小心地抱着。

　　“不。你不必这样做。这些花我现在还可以去街上，继续把它们卖掉。”我急忙阻止他。

　　“你错误地理解了我的意思。”他仍把花抱在怀里，慢慢地说。“虽然，我现在双目失明，但我的心还是火一样的热。我相信，我的一生中还会得到真挚的爱情，我还会遇见我喜欢、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为了这个心愿，我现在就要为自己准备好向她求婚的玫瑰花。这也是我不灰心，不放弃的动力。你要是觉得我这样的想法正确，就把这些花卖给我。”他再一次恳求我说。

　　他这如此充分的理由，我一时无言以对，更感到无法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