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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囚室》 作者:纯懿

第37章 前面是路,后面是桥(2)

  巴特看到罗尼,感到无比的欣慰和骄傲。他感到罗尼眼睛里藏着奇怪的东西,那神情是一般人眼中不容易产生的。他想过和他交谈。但他没有。他只能眼巴巴地地望着自己的孩子在人群中穿梭、消失……

  格娘看上去是一个让人放心的女人,你可能怀疑一切人,但你绝对不会怀疑她,她的神情和长相让你愿意去相信她,如果娶她为妻,没有男人会相信她会“红杏出墙”。这就是格娘的魅力。这魅力不是哪个人能够随便就具备的,也许,这魅力就是有的人一生所追求的目标。而格娘一出生就达到了。你没法说这是公平或者不公平的问题。

  格娘是从来不会坐在坐在客厅发呆,想她心里那些外人无以介入、七零八碎的心事的。她异乎寻常的表现终于引起了巴特的关注。

  “这里有你一封信。你认识言子?可以告诉我她在哪里吗?我想找到她。我求你了。”格娘把一个漂亮的信封给了他,接着问。她的声音忽然有些哽咽。

  巴特被这突兀、连续的问话惊呆了。他感觉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像是受过专门训练的间谍或者演员。

  ——你……?

  ——你为什么要找言子?你是她什么人?

  ——我……可能你会觉得我没有人味。我是她的母亲,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她就是二十年前被我抛弃的女儿。我当年抛弃她不仅仅是因为她双目失明,我恨那个没人性的男人,我更恨我自己年幼无知,和那禽兽不如的男人生下了孩子……

  ——格娘,你没弄错吧?别把什么不好的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言子的确是被人抛弃的,不过,她那心恨的母亲想将她置于死地,从几层高的楼上扔下了她,幸好掉到我的怀里,那孩子命真大。我收留了她。你的孩子是怎么……

  ——没错,那是我的孩子,我就是那样抛下她的,言子是我的女儿。

  这个残忍的母亲此时居然恸哭起来。二十多年了,她从来没有为此哭过,尽管她生活在逃不出的自责中,这自责将伴随她一生了。然而,她的内心不允许她流泪,也流不出泪来。她是个千古罪人。千古罪人哭什么?哭了又代表什么?忏悔?谁人会信一个千古罪人的眼泪?事情已成定局,忏悔又能代表什么?又能挽回什么?而什么又能挽回什么又挽回不了?她所能想到的一切问题让她没有了泪,同时,也没有了尊严。

  她忘记了自己的出生地。当她懂事的时候起,她就随父母生活在新疆建设兵团,她看着身着绿军装的父母,小小的心灵时常会被那庄严的草绿色震慑住,那是军人的颜色。不知是因为她早熟还是因为受到父母服装色泽的影响,在她还没有发育成真正的女人时,在她还不知道如何去使用卫生纸呵护自己的私部的时候,她就蹲在散发着恶臭的茅房里暗暗发了誓:她要嫁给最可爱的人,就是穿绿军装的人。

  她曾经暗中跟随过一个穿绿军装的年轻军人,一直跟随他出了那片长长的麦地和芦苇坡,直到看着那军人上马离开。她希望他能回头望她一眼,记下她的长相,待她长大以后再骑着马回来娶她。从那以后,她经常一个人偷偷跑到那军人上马的地点站立几十分钟甚至几个小时,做着方方正正的女儿梦。

  还没等她长大,所谓的长大就是没等她长成真正的女儿身。父母不知通过什么关系离开了农场,到了县城。从此以后,他们全家就是城里户口城里人了。她没有丝毫的优越感。她甚至是满腹遗憾地迎来了她的第一次来潮。只为一面之缘的那个穿绿军装的人。

  命运似乎是捉弄人,又似乎是在不经意中满足人。她高中毕业后,又鬼使神差地接到了通知,她又被分回原来的那个农场,不过是作为国家干部分过去的。她坐在了不算宽敞却也明亮的办公室里。从那里,她倒是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优越”。

  她始终没弄清自己的根源,或者说自己的位置。她仍是一袭没有方向的浮萍,游移在别人的河流和村落。她的出生地已经与她无关,从她懂事的时候起,她就和出生地终结了连系。她内心愿意承认的出生地只有一处,就是喂养她水和食物的兵团农场,她认为那就是她的根,那里有她童年留下的一个秘密的梦想,从阳光普照的群山到落日的芦苇坡,从充裕的伊犁河到荒芜的戈壁滩,她和那里永远无法脱离干系。

  她和在兵荒马乱中立过战功的队长上了床,其实,那也算不上什么床,只是用两块木板搭建起来的架子,足以承受两个人重量并且可以忍受两个人折腾。那是队长艰苦朴素的最好见证。在那里,她找开了她作为女人的篇章。“床”在咯吱作响,像在为她告别处女身做一次别开生面的庆典,又像是在不平,与她相比,那个伏在她身体上疯狂抽动的男人也太老了……

  那男人不愧是久经杀场的“英雄”,他的身体上布满了面目狰狞的疤痕。他第一次脱下背心的时候,他的身体让她触目惊心,她不敢看那些印证历史的崎岖不平的肉,那上面已经不存在什么皮肤也再不会生长出皮肤了。她看得惊心动魄。她也把自己交付得惊心动魄。她叫得很厉害,把外面的风吼也给叫得平息了。她感觉到体内的爆满和撑胀。她在和“英雄”交合,她不敢确定自己最隐秘的“山口”是否能够容下“英雄”。她任由英雄摆布,任何体位和姿势。

  她甚至对自己身下的血迹也全然不顾。而那“英雄”似乎见惯了血迹,他可以对任何性质的血液熟视无睹。

  她在想象“英雄”过去饱经杀场的历史和现在重振雄风的历史。她内心的敬仰像一个和着软泥的陷阱,让她缓慢地深陷进去……深陷到她全然不顾“英雄”的家人和孩子。她希望自己就是他现在的全部。

  翻云覆雨后最壮观的结果自然是茁壮成长。她有了身孕,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一个曾经的英雄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不幸疲软了,从里到外疲软了。他再也没能重振雄风。他所谓的浪漫在现实中就是胡搞,就是作风不正。作风不正意味着他将被党组织一抹到底,他将什么都不是,包括他的“英雄”称号。他没怕过枪林弹雨。但现在,面临他心爱的女人和孩子,他怕了,他在心里承认他就是个缩头乌龟。

  她在他的哀求下,同意了那个让她此生最后悔的决定。她用一封遗书的形式陷害了她同办公室的那个公认的老实人和好人。

  她不太相信报应之类的说法。而报应偏偏就在她身上发生了。

  就她临产的几个小时里,那个曾经的“英雄”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带上他的家眷离开了新疆离开了授予他“英雄”称号的兵团。她听到这个消息欲哭无泪。她是个被注销户籍的人。无论从形式和内容上讲,在所有知道她人的心里,她都已经是个死去的人了。她的那份遗嘱就是对她存在与否的最后指证。

  她给自己重新取了名字:格娘。她没办法改变一切,她只能改姓,她的家族从她开始改变了姓氏。她的整个人也开始变冷。她的嘴唇开始发紫,不知道这种紫是否和冷有关。她记忆中那份狂热的爱情也变得阴森凄凉。

  她的冷不仅仅折射给了她的家族姓氏。更可怕的是,折射到了那个曾经被她视为“爱情结晶”的婴儿身上。她发现了一个更为残酷的事实,她和“英雄”的爱情结晶竟然是个看不见世界的盲婴。她的心灰了。她开始比任何人都相信报应,而她也只能暗自相信着。

  她无法接受这个有缺陷的孩子。

  望着盲婴,她不愿意抚摸,不愿意再喂她奶吃,甚至不愿意喂她任何东西,而与生俱来的母性又令她不忍心饿死孩子。她注视孩子的目光充满了怨恨、嫌弃和恶心,她一看到孩子茫然无物空洞的双眼,她的喉咙就会引起痉挛,不停地作呕,想要呕出什么又能呕出什么,她不知道。她会在半夜将自己呕醒。

  她把这归咎于那个从她的子宫里顽强拱出的孩子。那是个坚韧的孩子,她根本无视自己的盲点,照样同别的孩子那样在子宫里寻找出口,从一个黑暗抵达另一个黑暗,也许在她认为,那不算是什么黑暗,那就是她要到达的世界,没有光明没有色泽没有,只有声音。

  她无法忍受空无一物的干呕。她更无法忍受让她的孩子永远生活在黑暗中。她选择了一个极端。她将言子抱到楼的最高层,那时的最高层也就是四层,从楼上抛下。这个极端的决定在她看来就是一场赌博,要不,言子被摔死,她被抓住判刑;要不,她侥幸逃脱,没人知道是谁的孩子,一切都不了了之。她继续活下去。她实在不愿意死。她还没看到她想要看到的一切,她也不知道她空间想要看到什么。

  她抱着孩子在楼上徘徊了许久,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看到了巴特,于是,毫不犹豫地将那个孩子从高楼上抛了下来。而那孩子所经过的空间如一道美丽的抛物线,最后的落脚点竟是巴特的怀里,那个曾经和她母亲认识的男人怀里。但是巴特没能来得及清楚扔孩子的人。世间的事情就是如此的荒诞和巧合。

  而一个母亲的良知让她明白了。她想要呕出的是那个男人的气味以及接吻时和她的唾液混淆在一起的唾液,还有射进她体内的那些不计其数的精液。真正让她恶心的不是可怜的孩子,而是那个握着“英雄”底牌的老男人。

  她疯了似的跑回案发现场,她想一定有警察和围观人群。无论如何,她都要自首,她要抱着死去的孩子奔赴刑场。她要和孩子到阴间做伴。她的希望再度落空。待她疯跑到那个地点时,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血肉模糊的孩子尸体,更没有什么警察和围观的人群。四周平静得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感觉自己是做了一场噩梦……

  巴特无法接受这个离奇的故事,他不相信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格娘竟是一个在人间流窜了多年的“杀手”。他固执地认为那就是杀手,这称谓没有任何可以商量更改的余地。难怪这么多年格娘象个游魂一般悄悄尾随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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